媒体市场化的改革浪潮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席卷全国,过去靠政府拨款过活的媒体不得不重新自己找食儿了。王金龙所在的《山海商报》效益也越来越差,不断变换着投资商,最后连工资也不能正常发了。于是,王金龙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铁饭碗”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照这样继续下去的话,那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这天,王金龙刚到单位,他习惯性地打开电脑,然后上网,打开MSN。
你别看王金龙虽然在现实社会混得不怎么样,可是他在网上可是大名鼎鼎,他在MSN上名字叫“记者王”,和“记者王”关系密切的网友够一个加强连。王金龙刚登陆MSN,一个MSN上名字叫“辛楚伊”的网友就和他打招呼,这是一位辞职去北京发展的前同事,是个大美人。
辛楚伊:“最近商报怎样?”
记者王:“不怎么样,工资都开不出来了。”
辛楚伊:“想没想过换个单位?”
记者王:“想,不过没有门路。”
辛楚伊:“我们《北方煤炭报》正在全国设立记者站,你想不想试一试?”
记者王:“想啊,待遇怎么样?你在那边负责什么?”
辛楚伊:“记者站属于自负盈亏,干好了效益很可观!我在这边做经营中心总监。”
记者王:“总监大人,署里不是规定记者站不许经营吗?”
辛楚伊:“《刑法》还不允许杀人呢,被杀的人减少了吗?你呀,就是呆子的呆!”
记者王:“总监大人,你觉得我要是想去的话,我在记者站能干什么呢?”
辛楚伊:“我可以推荐你做山海记者站站长!”
记者王:“总监大人,这么快就封官许愿啦?是不是你们那边也缺银子啊?”
辛楚伊:“《北方煤炭报》是煤炭行业的权威媒体,效益一直很好,只是最近山海那边矿难频繁发生,你就没想着与时俱进?”
记者王:“请总监大人点拨一下兄弟,如何在矿难中与时俱进?”
辛楚伊:“说你呆吧!发生‘矿难’谁最害怕?”
记者王:“矿工。”
辛楚伊:“错!煤老板和地方政府官员。”
记者王:“对!”
辛楚伊:“那煤老板和地方政府官员最担心什么呢?”
记者王:“赔钱、坐牢、撤职!”
辛楚伊:“如果媒体不报道矿难,那煤老板就不用去坐牢,地方政府官员也不会被撤职。”
记者王:“是!”
辛楚伊:“所以说,发生‘矿难’之后,煤老板和地方政府官员最怕记者曝光,确切地说,怕记者站的记者去曝光。懂了吗?”
记者王:“我明白了,记者紧盯‘矿难’就能发大财?”
辛楚伊:“对呀,所以我才推荐你来当这个站长的嘛!”
记者王:“多谢总监大人提拔小弟,怎么办手续?要不要给你们交钱呀?”
辛楚伊:“这个星期六你上来吧,你最好先找一个有点经济实力的朋友一起干,这样就会很快干起来了。”
记者王:“好!”
王金龙之前在《山海商报》特稿部当记者,他知道,原来每逢发生矿难之后,《山海商报》驻地记者站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往出事煤矿,发生矿难的煤老板和当地地方政府官员当然会选择息事宁人的方法去处理这种事,记者站的驻地记者就会得到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王金龙所在的特稿部就不一样了,记者不是随便想到哪儿采访就去哪儿采访,事先是必须先要报选题的,由于矿难发生在本省,各级政府的宣传部门通常对这类新闻都是采取压制政策的,所以特稿部负责版面的编辑、主任,甚至值班副总编辑在局势没有明朗之前,通常是不会轻易批准这类选题的,所以特稿部记者想从矿难分一杯羹是很难的。
王金龙想,如果这回自己做了《北方煤炭报》山海记者站站长就不一样了,自己可以直接在山海省管辖的十三个地市设立驻市记者站,这十三个记者站还都归他这个省站站长管辖,这样每个市只要发生矿难,他都能在第一时间派记者去,那收入还是很可观的;再说,《北方煤炭报》又是行业里的大报,不但具有权威性,而且还对口,就是平时不发生矿难的时候,报道一下煤矿安全生产情况也是可以有不少收获的。想到这些,王金龙给他的女朋友吴悦去了个电话。
吴悦是个悟性和社会经验很丰富的女孩子,原来一直在广告公司跑业务,赚了点钱之后,就和两个朋友一起开了个广告公司。吴悦的这家广告公司在《山海晚报》承包了一些广告版面,也有一些相对固定的客户,吴悦一直正在寻求新的突破点。
“这是个好事呀!”吴悦听王金龙诉说完《北方煤炭报》记者站的事之后,她说:“你别老想着‘矿难’,利用《北方煤炭报》这张牌还能做不少活动,这一块儿也很赚钱。”
“做活动?”王金龙还是没有琢磨出来,他一筹莫展地问:“做什么活动?”
吴悦说:“《北方煤炭报》是行业大报,省煤炭工业厅和各地市煤炭工业局的领导会很看中这张报的作用,我们如果用《北方煤炭报》与省煤炭工业厅联合举办一些煤炭安全生产高峰论坛、各类评选啥的,那效益也是很可观的。”
“对呀,你说我咋就没有想到呢。”王金龙说。
“所以你目前还是经济适用男!”
星期六,王金龙和吴悦一起来到了北京。
“辛楚伊”的真名叫王薇薇。王薇薇是《北方煤炭报》经营中心总监,这是个很干练的职业女性。王薇薇的容貌和气质为她营造了一个气场,这个气场带给了王薇薇更多自信,让她在强势与谦和两个相反的性格中自由切换。
“一年的费用是多少?”这是王金龙和吴悦最关心的。虽然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在《报刊记者站管理办法》中三令五申“记者站不得从事任何经营性活动”,可是中国特色往往都是,越是政府禁止的,往往越是有利可图的,下面自然会就此衍生出一套貌似合法的对策。
王薇薇爽朗地笑了笑,说:“省站一年给报社完成十五个版的广告,底价是四十万元,超出部分都归站里,市站完成的任务也算省站的。”
“一年四十万?”王金龙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觉得这简直就是打劫,他说:“刘欢是不是在你们报社当社长啊?”
“刘欢?”王薇薇显然是没有明白王金龙的意思。
王金龙调侃地说:“刘欢肯定是你们社长,要不你们不可能整天在单位里就知道——磨剪子来,戗菜刀!”王薇薇和吴悦都笑了,王薇薇隐约记得,这好像是刘欢《磨刀老头》里面的歌词。王薇薇说:“金龙,这个政策是报社制定的,不是我的意思,你应该正确理解。”
“正确理解?”王金龙不动声色地说:“我看你们社急得就差让我帮你们直接抢银行了!”
吴悦知道,要是这么谈下去的话,那这个事儿十有八九就得谈崩了,于是她插话说:“王总,不管咋说你也是咱们山海出来的人,山海这几年经济啥形式我想你也应该清楚,就说这煤老板吧,别看他们手里有点钱,给自己花行,要是让他们给媒体点,那比要抠他眼珠子还难;再说这些煤老板手下都养着一帮打手,一听说有记者来,上来就打你个半死,我希望社里应该能正确理解我们的难处。”
王薇薇知道,吴悦还真没有瞎说,这的确是实情,如果把王金龙他们逼得太急,那他要是在下面瞎胡闹的话,最后报社还得给他们擦屁股。王薇薇想了想,试探地问:“金龙,那你希望交多少钱?”
《山海商报》目前已经不能正常开支了,所以王薇薇一提要交这么多的钱,王金龙就不想干了,他说:“要不我看还是算了吧!”
“要不说你呆呢!”王薇薇知道,在媒体靠开工资生活的人,一下子要是让他拿出这么多钱交给别人,确实心疼,于是就开导着说:“你是省站,你下面还能设十三个市级站,你可以从每个市级站每家都收几万块钱,其实你并不需要出什么钱。”
“你说得到轻巧,让一个市级站每年拿出几万块钱,那可不是说找就马上能找到的!”王金龙还是觉得风险太大。吴悦说:“万事开头难,市级站得一家一家地找,这需要时间;另外,省站也得需要时间和花费精力才能做出影响,这都需要投入,所以社里在第一年要对省站多给一些政策上的扶持,要放水养鱼,这样今后才能每年收获,如果第一年就让我们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的话,我们还真不敢做。”
吴悦这么说,王薇薇反倒放心了。因为王薇薇知道,如果吴悦他们不想做的话,那就不必讨价还价了,直接说不做就可以了,吴悦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想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收回罢了。王薇薇说:“金龙,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们以前是同事,你说你有困难我还能不支持你吗?可是你一点也不体谅我的难处,好像我叫你做省站就是想忽悠你似的。”
吴悦一听王薇薇这番话,觉得有门,就给王金龙递了个眼色,王金龙说:“薇薇,你也别介意,我的家庭情况你也清楚,确实是穷怕了,所以刚才话说得有点过,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这头今后还要靠你支持呢。”话说到这个份上,王薇薇觉得可以了,她说:“金龙,这样吧,我把你的情况跟社长汇报一下,我给你争取个特殊政策。”
就这样,王金龙最后以第一年十五万完成十个广告版,今后每年递增百分之三十的代价成立了《北方煤炭报》山海记者站;报社允许王金龙以省站的名义在十三个地级市成立市级站;在王薇薇的帮助下,报社同意王金龙先交五万元,其余的年底补齐。
王金龙和吴悦满心欢喜地回去了。
《北方煤炭报》对设立山海记者站还是非常重视的,王薇薇很快就将任命书、介绍信、公章等相关手续邮寄给了王金龙。报社还为王金龙和吴悦办了两个新闻出版署发的记者证。
“咱们是不是应该租个办公地方啊?”拿到任命书,王金龙问吴悦。吴悦说:“那还用说,咱们不但要租个地方,咱们还要像模像样地租个地方。”王金龙没说话,他知道,像模像样地租个地方每年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吴悦知道王金龙心疼钱,她说:“咱们要想赚到钱,门面给人的感觉很重要;如果凑合找个地方的话,煤老板们不但不搭理你,市站也不好对外承包。”
“这倒也是,”王金龙觉得吴悦说的有道理,他问:“亲爱的,那你觉得在哪儿租个地方合适?”吴悦想了想说:“咱们就去新闻大厦租间办公室。”
“新闻大厦?”王金龙觉得那确实是个好地方,可是租金也不便宜啊。吴悦说:“我说王站长,新闻大厦是主流媒体的首选办公之地,对外有说服力;租金虽然贵点,咱们可以先租一小间,等赚到钱咱们再换个大一点的办公室,您说呢?”
“王站长?”王金龙听吴悦这么称呼自己,多少有些飘飘然。虽然这个站长的头衔是花钱买的,可那也听起来受用。王金龙笑了笑,说:“怎么听起来像《潜伏》里国民党的军统特务呀?”
“哼!”吴悦不以为然地说,“咱们要真是军统特务那倒好啦!起码每个月军统也能给咱们提供点活动经费啥的。”王金龙哈哈一笑,说:“那还是算了吧,说不定咱们俩还得让安全局的关押到渣滓洞。”
“美的你!还想去渣滓洞,渣滓洞现在那是红色旅游胜地。”
吴悦托关系在新闻大厦租了一间二十七平方米的办公室。王金龙托关系划拉一些办公用品,吴悦从自己公司搬过来两台电脑和一台传真机。王金龙正式从《山海商报》辞了职。
吴悦用自己公司承包的《山海晚报》广告版面为《北方煤炭报》山海记者站刊登了三天的四分之一通栏的祝贺广告。《北方煤炭报》山海记者站就算正式成立了;王金龙任站长、吴悦任副站长。
《北方煤炭报》山海记者站成立之后,王金龙通过山海各地市媒体的关系,四处打听有关“矿难”的消息;吴悦在山海各地市寻找市记者站承包人,还让自己广告公司的业务员对外销售《北方煤炭报》的广告。
凭借着在《山海商报》特稿部当记者积累的人脉关系,王金龙很快就联络到了江学琴和“石嘴沟子矿难”的其他几名逃生出来的矿工。王金龙根据采访素材,很快就写了三篇文章:《“矿难”后酿血案:护矿队长追杀知情矿工》、《谁在掩盖“石嘴沟子矿难”真相?》、《“石嘴沟子矿难”幕后的利益黑链条》。
“小龙,你打算先发哪篇文章?”吴悦很欣赏王金龙的才气,她看完王金龙写的三篇文章之后,问王金龙。“当然先发这篇啦!”王金龙拿起《“矿难”后酿血案:护矿队长追杀知情矿工》这篇文章的打印稿,得意地说:“先发哪篇,这里面的学问可大了。”
“有啥学问?”吴悦问王金龙。王金龙说:“杀害矿工张大宝的凶手,也就是石嘴沟子煤矿护矿队队长李宝民已经被省公安厅刑侦总队抓住了。先发这篇不但可读性强,省公安厅网站和《山海法制报》都会转发,这篇文章在山海造成的轰动效应也大;关键是这篇文章里我写了护矿队队长李宝民和吕二嘎子等人放火焚烧遇难矿工尸体等犯罪事实;在这篇文章里我还要告诉读者,幕后的黑幕还有很多,这会让石嘴沟子煤矿的真正控制人害怕,他害怕就会主动与我联系,那样咱们就能得到一笔数字可观的劳务费!”
吴悦担心这么做会遭到报复,她说:“我担心他们会对你下手!”王金龙有些恼怒,他说:“不是他们对我下手,是我对他们下手!我父亲和我二哥都是在‘矿难’中遇难的,我要是不让这些黑心的煤老板吐点血,那不是太便宜他们了吗?!”
《北方煤炭报》在显著位置刊登了王金龙采写的《“矿难”后酿血案:护矿队长追杀知情矿工》这篇文章,并配发了张大宝的照片。这篇文章引起的轰动效应是王金龙没有预料到的,各大门户网站都在首页显著位置推广这篇文章,全国五家“中国”字头的媒体和三十多家地方主流媒体都转发了这篇文章。
李豫菲看完这篇文章之后,立刻给张升旺去了电话。张升旺说:“我也看到啦,你说咱们该怎么办?”李豫菲说:“我觉得这个记者知道不少事,咱们应该马上找到这个人,不能让他继续往下报道了。”张升旺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江湖了,他想了想说:“对,菲菲,亲自去一趟省城,找到这个小子,花点钱,一定不能让这个小子继续胡闹下去了。”“好,我马上就去办。”李豫菲说完之后,又问:“阿旺,你那边人找得怎么样了?”
张升旺说:“菲菲,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一位大领导介绍我找了一家专门负责摆平这种事的公司,他们答应帮着把这件事的损失降到最低。”李豫菲怕张升旺上当受骗,她说:“阿旺,北京那地方骗子多,你别让他们给骗了。”“不会!不会!”张升旺说:“这家公司叫北京东方智库商务服务有限公司,很有背景,服务也很规范,过几天他们老总亲自带我去省城找一位省领导,专门协调这件事。”
“那好,我马上去省城。”
“菲菲,记住:一定要胆大心细!”
“好,知道啦。”
李豫菲一个人开车来到省城。她几乎没费什么事就在新闻大厦找到了《北方煤炭报》山海记者站。李豫菲来的时候王金龙在外面采访,吴悦一看对方名片上的职务是侏罗纪(亚洲)能源股份有限公司高级副总裁、山海黑石煤炭运销有限公司常务副总裁,以为是想刊登企业形象宣传的大客户,满面春风地说:“李总,这是我的名片;我是记者站的副站长,您有事和我说也一样!”
李豫菲接过吴悦的名片,看了看,然后笑着说:“我们公司想定期做一些企业形象的宣传,不知道我们之间能合作吗?”吴悦是广告公司出身的,一听是大客户,当然懂得如何应酬了。
当晚,李豫菲宴请吴悦和王金龙。王金龙知道侏罗纪(亚洲)能源股份有限公司与石嘴沟子煤矿之间的关系,可他故意装糊涂。李豫菲很快就与吴悦聊得很投机了,她还让王金龙为企业宣传的事出了不少主意。直到快要结束的时候,李豫菲才说明了来意。王金龙知道丑媳妇早晚也要见公婆,所以他也没有客气,王金龙提出帮助侏罗纪(亚洲)能源股份有限公司做宣传没有问题,服务费是一年三十万元。李豫菲笑着说:“王老师,您可帮我们大忙了;那就辛苦您准备一下合同,我们先付十五万,其余的年底结清;您看我给您支票,还是现金?”
“现金!”吴悦说啥也没有想到,记者站的第一笔生意就赚了三十万。王金龙也没有想到煤老板出手这么阔绰,做生意不讨价还价。
吴悦和王金龙回到记者站之后,他们起草好了一份《商务合作合同书》。吴悦高兴地说:“小龙,要是再做成一笔的话,就够支付房子的首付啦,那咱们就结婚,好吗?”王金龙也很亢奋,他豪情万丈地说:“悦悦,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我还要把我妈也接到省城,让她老人家也过几天好日子。”
第二天,这笔交易就这么心照不宣地顺利成交了。似乎双方都满意,皆大欢喜。
省长姜军在《山海法制报》上看到该报转发王金龙采写的那篇文章。姜军越看越生气,他把秘书秦正民叫了过来,姜军说:“正民,通知临海市市长和分管安全生产的副市长明天来我办公室,让他们专程汇报‘石嘴沟子矿难’的详细情况;另外,把这个批示转给省公安厅,让他们一定要保护好去煤矿采访的记者人身安全,特别是写这篇报道的记者。”
临海县县长朱海涛刚进办公室,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
“朱县长,有个事我得向您汇报一下。”朱海涛一听,是县公安局局长陈浩民,“浩民,你说。”“刚才省公安厅李厅长亲自来电话,让我们去石嘴沟子煤矿抓几个人?”
朱海涛一惊,急忙问:“抓谁?”陈浩民把几个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和职务逐一告诉了朱海涛,然后他话锋一转,说:“这是省厅督办的案件,人不抓不行,我和您汇报一下,您心里好有个数。”“那好,有什么新情况,你随时向我汇报。”朱海涛放下电话之后,他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丁零零……丁零零……桌子上的电话又响了。
朱海涛刚接起电话,就听见听筒里面传来:“《山海法制报》的报道你看了没有?”听声音是临海市分管安全生产的副市长汤雁军,“我的朱大县长,你跟我说实话,‘石嘴沟子矿难’到底死了多少人?”
汤雁军,男,临海人,临海市副市长。汤雁军是从《山海法制报》看到了王金龙采写的“石嘴沟子矿难”的报道。汤雁军看着看着,看出了一身冷汗。他很生气,亲自给朱海涛打了个电话。
“汤市长,您别听那些小报胡说八道;确实是三死、两伤。”朱海涛也看了那篇报道,他知道,现在只要说实话自己的乌纱帽就没了。朱海涛稳定了一下情绪。
“那记者为什么说,护矿队把许多矿工的尸体都拉出去烧啦?”
“瓦斯爆炸把几个矿工的尸体炸得分崩离析的,矿上怕遇难矿工家属看见之后闹事,就悄悄地拉出去烧啦。”朱海涛知道,烧尸体的事抵赖也不行,必须要有一个可信的说法。
“你说的是真的?”汤雁军还是有些不太相信。朱海涛此时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隐瞒,他说:“看您说的,我哪敢骗您啊!我以我的党性担保。”汤雁军也不希望这种事情是真的,他说:“你们马上给市政府写一份详细的报告;另外,你们赶快与媒体联络一下,做好解释工作。”
“好,我马上去办。”朱海涛放下电话之后,从办公桌上拿了几张面巾纸,他擦了擦头上的汗。好半天,朱海涛才恢复了常态。朱海涛刚想让秘书陈航通知李建国、董明强、陈浩民到自己的办公室开会,陈航正好拿了份材料进来了。
“朱县长,这是《北方煤炭报》山海记者站一名记者传真给县委宣传部的一篇文章,是写‘石嘴沟子矿难’的。”陈航把材料递给朱海涛。现在朱海涛就怕听到与“石嘴沟子矿难”有关的事,一听这事儿他脑袋都是大的。
朱海涛拿过来一看,是一篇文章——《谁在掩盖“石嘴沟子矿难”真相?》朱海涛越看越生气、越看越害怕。他问:“这篇文章发了没有?”“还没有!”陈航说:“记者发给县委宣传部是为了核实一些细节;宣传部刘部长让人转过来给您先看看。”
“小陈,你赶紧通知李副县长、董主任和陈局长来我办公室开会。”
“好。”陈航又问了一句:“宣传部刘部长那边怎么答复?”朱海涛看了看手里的文章,琢磨了一下,说:“等我这边开完会你再和刘部长联系。”
“好。”
江学琴讲述的“石嘴沟子矿难”对姜军触动很大,他沉思了许久,他觉得目前这种头痛治头、脚痛医脚的办法从根本上无法杜绝“矿难”的频繁发生,要想彻底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还必须从根上下手;从根上下手势必就要涉及到某些势力的利益,势必就要得罪一大批人,再说自己目前在山海的根基还不稳,自己的办法会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和理解吗?姜军自己也很困惑。
姜军曾长期在山海省和煤炭行业管理机构担任主要领导,他很清楚彻底解决“矿难”的办法。但是,现在他是一省之长,他的一举一动必须谨之又谨。姜军让秘书秦正民通知省煤炭工业厅厅长赵新民来自己的办公室。
赵新民,山海省锦城市人,老煤矿。赵新民是矿工出身,靠自学成才当上了地方大型煤矿的技术员,后来担任主管安全生产的副矿长、矿长。
姜军觉得,自己的方案能否得到顺利实施,关键在是否能够得到赵新民和分管安全生产的副省长陈志刚的支持。所以姜军决定先说服赵新民,在得到赵新民的支持之后,自己说服陈志刚就容易多了。
作为山海省煤炭工业厅厅长,赵新民对“矿难”和安全生产的认识要比其他人更深刻。自从姜军担任山海省代省长之后,赵新民知道,这位老煤炭出身的省长一定会对煤炭行业动大手术的,所以这段时间赵新民也在等待着与姜军深谈一次。
“姜省长,您好!”姜军见赵新民进来,笑着说:“新民,坐,坐。”
双方寒暄完了之后,姜军说:“新民,现在‘矿难’是你和我要共同面对的头等大事,现在全国上上下下都在看着咱们,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不好的话,那咱们的工作就很被动啦。”
“姜省长,要是从数字上看,咱们去年和今年的‘矿难’死亡人数与往年同比还是呈下降趋势的;去年国家给咱们的指标是四百八,可去年咱们才死了四百一。”赵新民性格外向,说话口无遮拦。
姜军有些不悦,可他没有表现出来,他可不希望这场谈话不愉快。姜军说:“新民,你是老煤矿啦,处理‘矿难’的经验比我丰富;现在和咱们那时候不一样啦,只要发生一起‘矿难’,甭管死了几个人,全国的媒体一起上,全国十三亿人都盯着你,你要是处理不好,在人民的眼里咱们就是罪人!大家可不管你过去有多少功劳。”
赵新民见姜军没有打官腔,他很高兴,他觉得自己也得说点掏心窝子的话。赵新民说:“现在最讨厌的就是互联网,好像咱们处在全民监视的状态下工作;全省这么多煤矿,谁敢保证哪个煤矿不出点事儿,不死几个人?”
“新民,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一个月之内,把全省的所有煤矿要彻底清查一遍,看看多少是有手续的?多少是缺手续的?多少是没手续的?包括黑口子,都要彻底排查清楚,每一个煤矿都是一个定时炸弹,如果你不搞清楚,炸弹随时就会把我们炸得粉身碎骨啊。”
“好,我回去就马上安排!”
姜军见赵新民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又问:“新民,你当矿长那时候为什么‘矿难’就比现在少得多呢?”姜军实际上很清楚赵新民会怎么说,因为姜军自己也亲自管理过煤矿,他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原因啦。但是,现在就必须要让赵新民把这个原因说出来,因为只有这样,姜军才能让赵新民感觉治理“矿难”和“煤改”的建议是他的主意,是省长支持他的想法,不是他支持省长的计划;因为只有这样,赵新民才能义无反顾地站在自己这头。
赵新民和我们身边的好多人一样,喜欢向别人讲述自己过去的英雄壮举,喜欢为人师。省长用讨教的方式问他,赵新民可算找到表现的机会啦,他说:“我当矿长那会儿,我们那是国营大矿,每年矿上购置安全生产设备都有专项资金,现在这些民营煤矿,他们哪舍得投这个钱?再说啦,他们就是有钱也不愿意投!”
“为啥不愿意投?”
“小煤窑、黑口子是不愿意投;本身就手续不全,或者干脆就没手续,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让干了,所以他们当然不愿意投这种钱啦;再说,小煤窑和黑口子都是层层转包,出小事就赔点钱,出大事就一走了之,到时候你连人都找不到!”
“现在咱们省里不是把年产五十万吨以下的煤矿都停了吗?”
“咳,咱省里的文章是这么规定的,可是在实际操作中,你今天封了他井口,你一走他照样挖;说实话,这里面牵扯着很多地方官的个人利益,很多人早就让人家搞定啦!”
“那你估计全省这类的小煤窑和黑口子能有多少?”
“我保守估计,最少有四五千!”
姜军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情况有这么严重。姜军知道,如果这次行动不彻底的话,这四五千个小煤窑和黑口子随时都会变成不安全隐患。这就像随时都会爆炸的四五千个定时炸弹。姜军表面还是谈笑风生的样子,他说:“那年产五十万吨以上的煤矿,他们的安全生产情况是不是好点?”
“别提啦!”赵新民喝了口水,说,“姜省长,今天可不是我挑事儿,现在‘矿难’之所以频繁爆发,就是省里上次‘煤改’闹的!”
“上次‘煤改’闹的?”姜军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他故意问。
“上次省里搞煤老板身份合法化,就是允许煤老板向省里交纳其所承包煤矿煤炭总储量的资源价款,省里就允许煤老板将这个矿总储量的煤挖完;结果这个方案导致现在全省的煤矿就像二踢脚一样,说爆炸就爆炸。”
“是吗?那到底是为什么呢?”姜军问。
“上次省里‘煤改’的想法是好的,可是这些煤老板他可不会按照你的想法执行;就说这核定煤矿总储量来说吧,过去煤老板不关心这个事儿,可是现在这一核定,煤老板变着法儿的把储量弄低了,这样在交纳资源价款的时候就能少交一大笔钱;煤老板少交纳一大笔钱,那国家就要损失一大笔钱;抛开这个损失不说,煤老板为了取得这个合法开采的身份,七拼八凑把一部分资源价款交了,他哪还有钱再购买安全生产设备?所以,我说现在‘矿难’集中爆发就是上次‘煤改’闹的。”
姜军觉得赵新民这个煤炭工业厅厅长还真不是白给的,他还真和自己想到一块儿了,看来赵新民还是琢磨这个事啦。姜军说:“新民,既然你明白这里面的利弊,那上次‘煤改’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把你的想法提出来呢?”
赵新民苦笑了一下,说:“姜省长,我明白管什么用,您别忘了,我就是个小厅长,我上边那不是还有分管的领导吗?分管领导上面不是还有大领导吗?他们不懂,我要是敢提出反对意见,那我这个厅长也就快下课啦!所以我也懒得说。”
“不可能吧?”姜军问,“难道是陈副省长不支持你?”赵新民见姜军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赶紧解释说:“不是陈副省长不支持;那时候陈副省长还不是副省长,是他的前任。”
“哦,”姜军知道赵新民说的这个人,这个人口碑确实不怎么样。姜军还是想知道赵新民关于治理“矿难”的想法是否和自己想的一样,他说:“新民,你觉得这‘矿难’究竟怎么样才能治住呢?”
“您真想知道?”赵新民笑了笑,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如果我说了,估计全省没几个人会支持我这个方案的,而且您也不会支持。”
“你还没说呢,怎么就知道我不支持呢?”
“您真想知道?”
“当然啦,要不我找你来干吗呢?”
姜军是老煤矿,他又当省煤炭工业厅厅长这么多年,你要说赵新民对治理“矿难”没有自己的想法,恐怕谁也不相信,只是陈志刚的前任是位外行,赵新民也不愿意和他叨叨。今天姜军这么问,赵新民可算找到个倾诉对象啦,他说:“从根本上彻底治理‘矿难’实际并不难,主要有三条:第一,购置最先进的采掘设备;第二,购置最先进的安全监督和防御设备;第三,严格按照安全生产标准去执行。”
姜军觉得这就是内行和外行的区别,虽然赵新民说的这几条看上去简单,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新意,可是姜军知道,世界上的每一起“矿难”都是可以避免的,遇难的每一位矿工原本都可以和我们一样,与他们的家人一起感受生命的快乐;无论是谁,无论以什么样的理由,为“矿难”狡辩都应该受到谴责,都应该打入十八层地狱。姜军说:“关键是这些想法如何实施?如何形成执行力?”
赵新民说:“姜省长,如何实施和执行力与政府治理‘矿难’的决心是成正比的!”
“哦。”姜军觉得赵新民这是话里有话,他问,“难道你怀疑政府治理‘矿难’的决心?”
“不是我怀疑。”赵新民说,“山海省委、省政府每任领导都曾下决心治理‘矿难’,如果从根本上要治理‘矿难’,可是哪任办到了?所以我说您要是没有‘遗臭万年’的决心,也就别提从根本上彻底治理‘矿难’。”
“遗臭万年?”姜军笑了,他说,“有这么严重吗?”赵新民也笑了,说:“要下大决心从根本上治理‘矿难’,那就必须要得罪一大批煤老板以及他们背后的各种势力;现在的煤老板,个个手眼通天,黑的白的一起招呼,你还没治理他呢,他先把你给治理了;我这么说绝不是危言耸听,我是让您有个心理准备,真的!”
“新民,能说说你打算怎么执行,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赵新民说:“要想从根本上彻底杜绝‘矿难’,首先必须进行产业整合,政府应该重点扶持几个国有的煤业集团,把政策和资金都向几大集团倾斜;全省年产一百五十万吨以下的煤矿在下一年度不再给予年审,然后由几大煤业集团出面收购;进行完这次史无前例的煤矿大革命之后,对几大煤业集团进行全面产业升级;在这个基础之上,我前面说的那三条就有可能逐步实现,这样全省‘矿难’就能大幅度下降!”
“你是说年产一百五十万吨以下的煤矿全部被收购?那这个动作会不会太大了?”虽然赵新民的整体想法和姜军想的一样,但是,赵新民提出的产业整合步伐显然要比姜军预想的大得多;如果把一百五十万吨以下的煤矿全让几大煤业集团收购了,那全省就剩不下几家民营煤矿啦,那全省的煤老板就会联合起来“造反”的,由此引发的后果也许不堪设想。姜军显然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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