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豪华游艇的逼近,视线前方的礁岛变大了,星星岛由万顷碧波中的一颗星星,迅速成长为一块郁郁葱葱的陆地。岛上古色古香的楼台亭阁,掩映在浓浓绿荫中的小山村,渐渐变得清晰可辨。邹月如注意到,山村上空有丝丝缕缕如烟似雾的炊烟袅袅升腾。
“快到了,老齐两口子肯定已经在岸边等了。”刘重天扶着轮椅,立在邹月茹身后说。
邹月茹回过头嘱咐道:“重天,我可再说一遍,不愉快的事这次可都不准提哦!”
刘重天笑道:“看你,还是不放心!我和老齐都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脆弱!”
邹月茹很认真:“不是脆弱,我也不是指你,而是指老齐。重天,你想啊,老齐已经主动向省委打了引咎辞职报告,马上要到人大去了,这又背上了个严重警告处分。小艳已经瘫在那里了,还被法院判了十年刑,他心里不会好受的。”
刘重天心里有数:“我知道,所以,我们才到他老家度假休息两天嘛!”
邹月茹嗔道:“不说是为了陪我出来散散心吗?原来还是为了你的老搭档呀?”
刘重天笑了笑:“这不矛盾,完全可以兼顾起来嘛!”叹了口气,“老齐心里不好受,我心里也不好受啊!我了解了一下:鉴于小艳的身体情况,保外就医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邹月茹说:“这事最好别和老齐提,能帮着说说话,就说说吧,你现在是省委常委了。”
刘重天道:“省委常委怎么了?就能为所欲为了?小艳的事还得依法办,我不便多说。”
说话之间船靠岸了,齐全盛和高雅菊都在岸边旅游码头上等着。
推着邹月茹下了船,刘重天开口便说:“老齐,雅菊啊,国庆节这两天,我和月茹可就在你们老家过了。两天之内,服从命令听指挥,一切听你们安排!”
邹月茹笑着叫了起来:“哎,哎,重天,怎么是两天啊?国庆节有七天长假嘛!”
齐全盛接过刘重天手上的轮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月茹,你以为重天也是我啊?我现在清闲了,重天可更忙了,省纪委书记,省委常委,能在这小岛上呆满两天就很不错了。”
刘重天直笑:“老齐,你放心,在省城我就向月茹做了保证,一定在你们这个星星岛上看一回星星,呆足两天,和你老伙计一起钓钓鱼,喝点儿酒,好好唠唠。哦,对了,我那篇谈绝对权力和递延权力问题的文章还得请你看看,提点意见,这可是秉义同志特别关照的哩!”
嗣后的两天是愉快的,二零零一年这个国庆节成了和睦友好的节日,心心相印的节日。两个老搭档和两个在九年政治风雨中结下了无数恩恩怨怨的家庭,在这个举国同庆的日子里殊途同归,再度聚到了一起。两个女人白天黑夜在一起,像一对要好的亲姐妹,说呀,笑啊,仿佛两个家庭从未有过什么不愉快的经历,说的话题也很轻松,时装啊,股票啊,物价啊……然而,在这种难得的休假的日子,两个男人的心情和话题仍然是那么沉重。
次日一起钓鱼时,刘重天又做起了齐全盛的工作:“老齐,怎么听说你有点情绪啊?”
齐全盛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重天,这你可别误会!我和秉义同志说引咎辞职承担责任,都是真心话啊!秉义同志偏不答应,怪我将他的军,非要我留在镜州做人大主任!”
刘重天会意地一笑:“所以呀,秉义同志让我这次再和你老伙计谈谈!”
齐全盛手握鱼竿,看着远方的大陆:“还有什么好谈的?重天啊,我也想开了,人这一生拼搏过奋斗过,也就算了。前阵子我还和雅菊说,我十四岁之前没离开星星岛一步,常坐在海边礁石上看星星,想象着海那边的世界有多大?做梦都盼着离开小岛到大陆上的大世界去闯荡一番。这一闯不得了啊,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呢,还真盼着回来过过清静日子!”刘重天拍着齐全盛的肩头,哈哈大笑起来:“老齐,你真想在这小岛入定成佛我不拦你,可我和你打赌:用不了一个月,你就呆不住了!你老伙计能舍弃大海那边的精彩世界吗?能舍弃凝聚着你心血的这番改革事业吗?打死我我也不相信,这不是你老齐的选择!”
齐全盛笑了笑,换了话题:“重天,你知道么?善本的死震动了田健,田健在善本的遗体告别仪式上痛哭失声。前几天,我找小伙子谈了谈,和他说了,希望他留下来,出任重组后的蓝天集团副总裁兼蓝天科技公司总经理。田健同意了,决定不走了,留在我们镜州。”
刘重天十分欣慰:“好,好啊,善本如果知道也会高兴的!”
齐全盛这才问:“重天,怎么听说马上要来镜州的书记、市长都很年轻?”
刘重天点点头:“是这情况,省政府秘书长白明玉任市委书记,三十八岁;省经委常务副主任孙少林任代市长兼市委副书记,三十六岁;这两个年轻同志都有海外留学经历,又在不同岗位上锻炼过,准备公示了,如果公示情况良好,就这么定了。”
齐全盛很感慨:“这我真没想到!秉义同志和省委真有气魄啊,派了这么年轻的两个同志来做镜州党政一把手!重天,能透露一下么?秉义同志和省委这么安排是怎么考虑的?”
刘重天想了想:“秉义同志前几天在省委常委会上说,镜州的经验证明,一个相对稳定的班子对一个地区的经济发展是有好处的。尽管镜州发生了严重的腐败问题,但是,镜州经济一直高速增长,全省惟有镜州没有失业下岗的压力,老齐这个班长功不可没……”
齐全盛忙摆手道:“这不是我的功劳,是镜州干部群众觉悟高,干得好……”
刘重天打断了齐全盛的话头:“哎,老齐,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嘛!所以,秉义同志说,权力失去监督的深刻教训要汲取,但镜州发展经济的成就也要充分肯定,成功的经验必须坚持。白明玉、孙少林这个年轻的班子一旦建立,就不要轻易再动,班子换得过于频繁,就免不了有人急功近利,闹政治地震,这对发达地区的可持续发展是非常不利的。”
齐全盛口服心服:“说得好,秉义同志说得好啊,实事求是,目光远大!”
刘重天又意味深长地说:“秉义同志和省委希望你老伙计帮两个年轻人把好权力关啊!”
齐全盛怔了一下,摇摇头:“重天,还是放手让年轻人自己干吧,我的时代过去了!”
刘重天有些激动,坚持道:“但是,权力再也不能失去监督,尤其是像镜州这种经济高度发达的地区,秉义同志和省委非常希望你老齐在地方立法上做点探索!”
齐全盛沉默了好一会儿,郑重地说:“重天,我……我明白了!”
案情通报是不可避免的,刘重天告诉齐全盛:白可树已被一审判了死刑,同案三十二名罪犯也被判处了从死缓到十年八年刑期不等的有期徒刑,蓝天集团腐败案已基本结案。
齐全盛问:“怎么听说在法庭上出了点意外?林一达把起诉的检察院将了一军?”
刘重天承认说:“是有这事,出现了一个小挫折。这个林秘书长太滑头了,反贪局审讯时,他什么都承认,有的没有的,他都故意胡乱认,到法庭上全翻供了,说是屈打成招。我一看不对头,马上让陈立仁向法庭提出:主动撤回起诉,补充侦查。”
齐全盛又问:“金字塔集团的那位金启明呢?啊?这个教父级的人物什么时候起诉啊?”
刘重天道:“下一步也准备起诉了,省政法委决定,由平湖检察机关起诉,法院公开审判。不过,估计在法律上会有一场恶战,金启明和金字塔集团组织了一个强大的律师团,为金启明和金字塔集团进行无罪辩护,而且已经在全国各地大造舆论了。秉义同志为此专门召集有关部门的同志开了个会,明确指示:对金启明涉黑犯罪集团案的起诉审理不能受任何外界舆论的影响,一定要依法办事,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秉义同志还告诫大家,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准备奉陪金启明的这个了不得的律师团,把这场官司打到北京最高人民法院去。”
齐全盛讷讷道:“好,好,不能让金启明和金字塔滑掉,这种恶势力一定要打掉!”
后来,齐全盛又对其他涉案人员的情况问了不少,可就是没提自己已被判了十年徒刑的女儿齐小艳,一直到刘重天夫妇离开星星岛都没提起过,就像没有这个女儿似的。
离别时,刘重天忍不住还是说了,是把齐全盛悄悄拉到一旁说的:“老齐,小艳的事我专门到司法局问了一下,保外就医估计没什么问题,现在情况也很好,你们不要担心。”
齐全盛一把握住刘重天的手,声音哽咽了:“重天,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理解和关心!小艳犯罪有她自己的原因,但说到底还是毁在我手上的!我……我如果不当这个市委书记,不大权独揽,赵芬芳、白可树这些坏人也不会这……这么捧她!”怕不远处的高雅菊和邹月茹看到自己流泪,齐全盛背过了身子,又尽量镇定地说,“重天,对瘫痪病人的护理,你有经验,什么时候和我好好说说,传授一下。小艳早就离了婚,独身一人,我和雅菊不能不管啊……”
刘重天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邹月茹,鼻子一酸,强忍着泪点了点头:“好,好……”
齐全盛揩去了眼里的泪水,恢复了平静,拍打着刘重天的手背,很恳切地说:“重天,真这么急着走吗?啊?你看你家月茹这两天玩得多高兴啊,七天长假嘛,就不能再留一天?”
刘重天无奈地笑了笑:“不行啊,老伙计,能有这两天的清闲我就很知足了!”略一停顿,悄声透露说,“可能你也听说了:我们关省长的亲属又出问题了,秘书和儿子涉嫌受贿,数额巨大,案情复杂,我今天晚上就要听汇报,这是来时就定好的。”
齐全盛叹息道:“什么时候你这个省纪委书记能闲下来没事干该多好啊!”继而,又说,“重天,知道吗?社会上最近可又有新议论了,说我们镜州又发生了一场政治大地震哩,这震源呢,在省城,在北京。你我都有后台,我想是指秉义同志和陈百川同志,说我们双方的后台达成了什么政治妥协,所以,你刘重天放了我一马,我呢,也放了你一马……”
刘重天说:“省城传得更邪乎了,说秉义同志会做秀哩,拿善本同志的死大做文章,是想掩盖镜州腐败大案的恶劣影响。还有人说了,秉义同志弄了两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到镜州出任党政一把手,是老谋深算,志在长远啊!”挥了挥手,“让他们说去好了,谁能去堵他们的嘴呢?不过,事实和真相绝不会因为这些风言风语而有任何改变,历史也绝不会把这些风言风语记到它的史册上。地球不还在正常转动嘛,老齐,你看,看嘛,这太阳不照样升起吗?!”
是的,太阳照样升起!
是新世纪又一天的崭新的太阳。
东方天际的满天云霞和壮阔的海面被冉冉升起的太阳映照得一片艳红,一片滚沸。
朝阳如血……海水如血……
二零零一年元月至十一月
写于北京、徐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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