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刚疲劳极了,也困倦极了,强打精神引着陈明丽在客厅沙发上刚坐下,眼前就出现了重影,一个陈明丽恍惚中变成了两个陈明丽,一时间甚至分辨不出哪个是真人哪个是幻像?陈明丽身后那幅原本色彩明快的油画也变得一片模糊。
陈明丽看出了他的不适,问:“方市长,你怎么回事?脸色咋这么难看?”
方正刚没隐瞒,也不想隐瞒,揉了揉红肿的眼睛说:“别提了!陪着省委联合调查组没日没夜熬了五天啊,还得抽空处理其他急事,一直没能睡个好觉!”
陈明丽有些坐不住了,“方市长,那你还不好好休息,还请我过来喝什么咖啡?!要不,你今天先休息,我们改日再聚?或者明天吧,我明天没啥大事!”
方正刚忙说:“哎,别,别!陈总,明天你没大事,我有大事!得赶回文山参加通报会,听调查组训话,这可是态度问题。我的乌纱帽现在有些危险了,得有个好态度,争取将来省委宽大处理啊!”说罢,摇了摇脑袋,极力振作精神。
陈明丽被他逗笑了,“方市长,这都啥时候了,你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方正刚苦笑道:“不开玩笑,真的!陈总,下次你再见到我时,没准我就不是市长了。趁我现在还是市长,咱们把这杯咖啡喝了吧!春节时就说要喝的,闹到现在也没喝成。”说着,打了个电话,让楼下大堂服务生送咖啡,还解释了一下,“陈总,本来是想请你到对面梦咖啡喝的,可一看那里太吵,没法说话,就临时改在宾馆了。这里也不错,咖啡豆是正宗进口的,不会比梦咖啡差多少!”
陈明丽半真不假说:“方市长,就是差我也不计较了!就冲着你在省委调查组大兵压境,钢铁新区六大项目面临停工的危机时刻,能驱车三百多公里,从文山跑到宁川请我喝咖啡,我就受宠若惊了!只怕你梦中情人也没这等待遇吧?”
方正刚苦中作乐道:“真是知音啊,陈总,了解我的人也就是你了!对梦中情人我不会这样做,但对有可能救文山于水火之中的贵人,我就奋不顾身了!”
陈明丽心照不宣地笑了,“方市长,你是病急乱投医呢,还是飞蛾投火啊?”
方正刚道:“有点病急乱投医,飞蛾投火倒不至于!我不是飞蛾,你也不是火,再说,烧死我对你和伟业国际有啥好处?陈总,咱们今天得好好谈谈了!”
陈明丽不开玩笑了,“现在谈是不是晚了?再说你也找错了对象。伟业国际的董事长是白原崴,你们曾有过一场青梅煮酒论英雄嘛,我当时恰巧也在场。”
方正刚有些尴尬,叹息道:“是啊,是啊,有些话还真让这位白总说中了!”
陈明丽像似有备而来,估计白原崴面授了机宜,伴着笑脸,上来就是一刀,“这就是说,伟业国际有可能以二十亿吃进你们新区一百六十多亿的买卖了?”
方正刚未置可否,反问道:“这么说,你们发行可转债的二十个亿还一直给我们留着?这笔从股民手上圈来的钱还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挺丰富的想像力了?”
陈明丽摇摇头,“不是特意留的,按原计划吃进文山二轧厂嘛!不过,我认为,如果真能以二十亿吃下一盘一百六十亿的买卖,计划也不是不可变更的!”
方正刚摆摆手,“我仍然认为这种想像力过于丰富,比较接近于痴人说梦!”
陈明丽有些吃不准了,疑惑地看着他,“哎,方市长,你到底是啥意思?”
这时,服务生将煮好的咖啡及时送了上来,客厅里当即弥漫起咖啡的香味。
方正刚为了制造良好的谈判气氛,喝着咖啡,又和陈明丽开起了玩笑,“陈总,看来我有些失算啊!我把你看成贵人,没找白原崴,先找了你,你倒好,开口就灭我,一谈到生意,每一个毛孔都透着算计,我还不如直接找白原崴呢!”
陈明丽笑了,悠闲地品着咖啡说:“方市长,这你也得理解,不论是我还是白原崴,或者伟业国际的哪个决策者,都不可能不算计的!”晃了晃手上的咖啡杯,“你方市长总不会指望以一杯咖啡的小代价就让我出卖伟业国际的利益吧?”
方正刚也笑了起来,“怎么会呢?我谋求的是一次双赢的合作,肯定不会让你出卖伟业国际的利益!不过也得实话实说,希望你帮我和文山做做白原崴的工作,促成这次合作!文山目前的局面很被动,我和石亚南要挽狂澜于既倒啊!”
陈明丽心里有数,“我知道,你们用政策时势造出的那位英雄麻烦大了,在银行停止贷款,带资单位追债的情况下,吴亚洲和亚钢联已经拉不动新区这辆大车了。如果没有应急资金及时跟进,六大项目和这匹小马就完了,对不对?”
方正刚点头承认了,“这是很严酷的现实。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主动找到你们伟业国际。尽管找的是你这个执行总裁,尽管是以喝咖啡做幌子。其实,你我都清楚,这杯咖啡并不好喝,对我来说简直就像喝药!”
陈明丽沉思着,“方市长,今天你既然找到了我,我希望能开诚布公。现在局面究竟坏到了啥程度?就算我们加盟了,是不是就能把这盘绝棋救活呢?”
方正刚本不想说,可想了想,还是说了,你谋求和人家合作,就得把底交给人家,况且也瞒不住,调查结果迟早要公布,甚至会很快公布。于是便说:“情况比较严重,亚钢联这次祸闯大了。违规分拆项目不说,投资水分也很大,真实的资金情况别说省里不知道,我们市里也不知道,出乎我和石亚南的预料啊!”
陈明丽似乎不太相信,“方市长,你们市里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糊涂?”
方正刚恳切地说:“真不知道!新区管委会和吴亚洲从没向市里、省里说过实话,亚钢联合资公司应该到位的三亿五千多万美元只到了一千万,虚假投资额近三十亿人民币,还积欠了全国一百多家建设单位近十亿带资款。这还是目前查明的,没查明的带资还有多少并不清楚,据吴亚洲估计,可能还有五亿左右。”
陈明丽摇头叹道:“这气泡泡吹得也太大了,你们这当也上得太大了,新区管委会胆子怎么这么大,造假三十亿!吴亚洲的亚钢联到底有多少自有资金?”
方正刚说:“这你们不是研究过吗?白原崴当时有个估计,说吴亚洲和亚钢联的自有资金不会超过十个亿,事实上只有八亿七千万,现在全都砸进去了!”
陈明丽责备道:“方市长,你们真欠考虑啊,连吴亚洲的自有资金状况都不清楚,就敢支持他上这盘大买卖了?我记得白原崴给你提过醒,劝你们慎重。”
方正刚说:“白原崴说这话时也有他的算计,而且已经晚了,当时这六大项目全上马了,再说,情况也挺好的,银行金融机构抢着放贷,我们就大意了!”
陈明丽这才回到双赢合作上,“方市长,那你说说看,下一步想怎么办吧?”
方正刚没说下一步怎么办,一边暗骂自己虚伪无耻,一边很动感情地说起了那次“鸿门宴”,似乎和白原崴谈得很好,是难得一遇的知音,“陈总,春节吃饭的时候,你们白总说的话还记得吗?他说钢铁新区有伟业国际这匹识途老马加盟,拉起来就省力多了。还和我纵论天下英雄,道是三国时天下英雄曹刘,今日文山英雄非我和他老兄莫属,我们的合作会创造一个改变文山历史的奇迹哩!”
陈明丽笑道:“这话我当然记得,不过,我也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你说白原崴期望的这种合作是资本和权力的结合,而你让白原崴大为失望啊!”
方正刚并不回避,“陈总,这你别怪我,白原崴并不准备把多少真金白银投到文山来,而是希望利用政府的优惠政策和银行贷款,继续把泡泡吹大。今天的事实证明,我当时真答应了你们,摊子会铺得更大,损失也会更大,这可是你们的损失。你们在银山的金川区不是已经损失了吗?硅钢项目不是叫停了吗?!”
陈明丽道:“如果我没领会错的话,今天你仍然指望我们拿出真金白银?”
方正刚这才说起了熟记于心的方案,“是的,陈总,现在我来说个设想:你们发行可转债的那二十个亿不是要吃进我们文山的二轧吗?我看可以先融给吴亚洲的亚钢联救救急。你们不要怕,文山市国资局可以拿二轧厂产权做抵押!”
陈明丽有些不解,“你们国资局也可以把这二十个亿直接调给亚钢联嘛!”
方正刚道:“这不可能,尤其在目前情况下不可能。省银监局已经对省内各国有商业银行发出了安全警示。省里也下达了紧急通知,不允许省内任何财政资金和国有资金再进入文山钢铁新区和亚钢联,融资只能在企业之间进行。”
陈明丽略一沉思,问:“方市长,那我们伟业国际集团的利益在哪里呢?”
方正刚胸有成竹道:“你们的利益明摆着,一、可以获得一笔可观的融资利息,息口多少可以直接和亚钢联谈,即使按银行一年贷款利息计算,也不是个小数;二、二轧厂既然抵给了你们,项目还是你们的,不影响实际的收购计划。”
陈明丽是明白人,又问:“这是不是新的违规?石亚南书记知道这事吗?”
方正刚交底道:“石书记知道,这是我们私下慎重研究后决定的,不过,希望你保密,尤其不要扯上石亚南书记。我和石亚南想好了,就算是新的违规,我们也准备铤而走险了!不这么做,六大项目就得烂尾,摊子将无法收拾。我们算了一笔账,只要有三至五个亿,付掉一部分带资款,煞住眼前的讨债风头,再有十个亿流动资金,就能挺过去了。三年后这一百六十多亿投资全能安全收回。”
陈明丽显然是在为他担心,“你们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违规的办法?”
方正刚坦率地道:“恐怕没有!市内企业融了两千多万,杯水车薪啊!宁川有家有实力的海外投资机构说是有兴趣,主动找到了我们,我和吴亚洲昨晚就急忙过来谈了,结果不理想,谈到今天上午也没谈成,吴亚洲灰头土脸回去了。”
陈明丽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哦,为什么?是不是他们的要价太高了?”
方正刚一声叹息,“不是要价太高,是太黑!这家投资公司明显是想火中取栗,提出的方案别说亚钢联,就是我也不能接受!他们提出,将七百万吨钢压缩为五百万吨左右,三个项目取消,取消项目上的损失由亚钢联承担。这一来,吴亚洲自有的八亿七千万全打了水漂不说,还倒欠了银行和带资单位近十个亿啊!”
陈明丽一点就透,“我明白了,人家把有价值的三个核心项目吃进,烂桃留给了吴亚洲的亚钢联!不过,这也不是没道理,人家没义务替亚钢联擦屁股!”
方正刚说:“人家没这个义务,我有这个义务啊,所以才请你喝咖啡嘛!”
陈明丽摇起了头,“方市长,其实你也没义务。你不是投资商,既没有保证亚钢联不赔本的义务,也没有保证六大项目投资全收回的义务。在这种极其被动的情况下,你真不能这么铤而走险去违规了!你不想想,万一抵押二轧厂融来的十几、二十亿再扔到水里,那就不是掉乌纱帽的事了,只怕你要进大牢的!”
方正刚激动了,手一挥,“如果我进大牢就能救活新区这七百万吨钢,我就豁出去了!陈总,你别替我操心,明确给个话吧,能不能考虑我的这个方案?”
陈明丽愣了好半天,才感叹说:“正刚市长,像你这种人真是少见!现在当官的谁不爱惜自己的乌纱帽?谁不在追求权力的最大化,想着拼命往上爬啊!”
方正刚自嘲道:“陈总,你别感慨,更别把我想得多么高尚,我爬不上去了嘛,就得做出牺牲,负点责任了!对吴亚洲和亚钢联负责,对文山的这次钢铁启动负责,也对文山的老百姓负责!亚钢联的项目中有不少老百姓的投资啊!”
陈明丽想了想,终于表了态,“正刚市长,你感动了我,真的!不管你自己怎么说,在我眼里你就是那么高尚!这种责任感和使命感并不是每个男子汉都具有的!就冲着这一点,我也得帮你渡过难关,我今晚回去就做白原崴的工作!”
方正刚多少松了口气,“好,好,这可太好了!陈总,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陈明丽妩媚一笑,“别忙谢,我这里有两个前提,其一,不能损害我们伟业国际的利益;其二,尽量不要再违规把你套进去;也许我们会有新的方案!”
方正刚说:“那就更好了!这个方案既不是惟一的,也不是不可商量的,如果你们有更好的方案可以谈,既可以和我们政府谈,也可以直接和亚钢联谈!”
直到这时,陈明丽才问:“正刚市长,你们谈过的那家投资公司是啥名号?”
方正刚脱口而出,“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总部好像在法兰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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