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根生再没想到赵安邦会没收他的手机。这事发生得很突然,和老婆石亚南的通话结束没多久,坐在前排座位上的赵安邦不知咋的想起了他,回转头,四处看了看,向他招手说:“大古,过来,过来,坐到这里来,我和你交待点事!”
这时,他们这辆汉A—23219旅游中巴正以每小时八十多公里的速度沿省金高速一路向北急驶,恍惚已出了省城地界。古根生应召走向赵安邦时,感觉有点不太好,担心赵安邦已发现了自己向石亚南通风报信。可紧张地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他接石亚南这个电话时车上没谁注意,况且他又坐在最后一排。
古根生便坦然,坐到赵安邦身边后,笑着问:“赵省长,您又有啥指示?”
赵安邦也在笑,“我哪来这么多指示,和你聊聊天!大古,保密要求没忘吧?”
古根生心里一惊,这哪是聊天啊?审问嫌疑犯吧?!却笑得益发自如了,“赵省长,看您说的,您亲自规定的纪律,我们敢忘吗?没忘,没忘,真的!”
赵安邦收敛了笑容,目视着道路前方,“那就好!不要向石亚南、方正刚他们通风报信,突然袭击就是突然袭击,我这次就是要看一看下面的真实情况,谁吹炸了,我就让谁报牛皮税!”说到这里,赵安邦的视线从车窗外收了回来,看着古根生,似乎很随意地问,“哎,大古,你刚才好像接了谁一个电话吧?”
天哪,赵安邦竟注意到了这个电话的存在!古根生没敢否认,“是,是,赵省长,是接了个电话!嘿,我儿子古大为打来的,这坏小子,都气死我了!”
赵安邦看着古根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是你儿子打来的,还是你老婆打来的?大古,你说老实话,你家那位石书记是不是在搞我们的侦察啊?”
古根生苦笑不已,像似很委屈,“赵省长,真是我儿子打来的啊,问我他中午吃什么!哎,你说气人不气人?十六岁的人了,他连个挂面都不会下,还要我在电话里现教!我都想好了,到了文山就对他妈说,这宝贝儿子我是不管了!”
赵安邦不听他叨唠,手一伸,“好了,好了,别说了,把你的手机给我!”
古根生以为赵安邦要查看他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当即把手机掏了出来,“好,好,赵省长,你看嘛,如果我真和石亚南通过电话,来电显示上应该有!”说这话时心里颇为得意:幸亏他心细,通话一结束,就把这个已接电话号码抹去了。
不料,赵安邦接过手机根本没看,顺手交给了秘书小林,交待说:“古主任的手机你先保存一下,从文山回来前不要还给他,他这位同志有泄密的嫌疑!”
古根生叫了起来,“赵省长,我还有那么多事呢,万一有急事要处理……”
赵安邦道:“你们孙主任就在车上嘛,找不到你,让他们找孙主任好了!”
手机就这样被赵安邦突然没收了,而且让车里的同志都知道了他有泄密的嫌疑!同志们便拿他和石亚南开起了玩笑,问他是忠于赵省长和组织呢,还是忠于自己老婆?国土资源厅陈厅长替他回答说,当然是忠于老婆啦,不忠于老婆,石书记就不让古主任上床,现在咱们古主任一颗忠诚的心只怕已经飞到文山了!
赵安邦也跟着开起了玩笑,“哎,那好啊!同志们,我看这样吧,我们今天不去银山了,先去文山吧!照顾一下咱们古主任,让他和石书记早点团聚嘛!”
古根生忙道:“哎,别,别,赵省长,我们老夫老妻了,还是工作第一!”
赵安邦笑眯眯的,弄不清是什么意图,“能照顾的还是要照顾啊,你们连春节都没见上面,应该早点团聚,我的原则是,既要搞好工作,也要兼顾生活!”
省政府办公厅肖主任认真了,请示道:“赵省长,这么说,计划改变了?”
赵安邦点点头,“改变了,在前面齐家店上省文线,直接到文山工业新区!”
古根生这才发现,人家省长同志真是大大的狡猾,谈笑风生之间,就没收了文山的侦察成果。由此看来,赵安邦不仅怀疑他泄密,甚至已认定他泄了密。
真是着急啊,赵安邦手上掌握着文山征地引发群访的线索,工业新区的六大项目又有那么多违规,让赵安邦逮个正着还得了?不说影响石亚南的政绩,也没法向石亚南和方正刚交待啊!他刚才在电话里还说先去银山,石亚南和方正刚会以为他骗他们呢!起码也得找机会透个风过去,让他们挨批受罚也落个明白!
机会终于来了。在齐家店生活区停车上厕所时,古根生见赵安邦没有下车方便的意思,便磨蹭着下了车,在厕所门口堵住了最后一个方便出来的国土厅陈厅长,手一伸,急切地道:“哎,陈厅长,帮个忙,把你的手机借给我用一下!”
陈厅长眼皮一翻,“怎么?古主任,你这家伙还真给石书记通风报信啊?”
古根生一把夺过手机,“该报的信就得报,你不怕查到你国土厅头上啊?”
陈厅长心里有病,一下子老实了,一边替他望着风,一边说:“你快打!”
古根生便打了,却没找到石亚南。办公室没人接,手机一直是忙音。
陈厅长也跟着急了,“哎,老古,你咋这么蠢啊?让市委值班室转达嘛!”
古根生没好气,“这种泄密的事能让值班室转吗?别叫了,我打方正刚!”
真是见了大头鬼了,这要命的关键时刻,方正刚的手机竟然不在服务区!
这时,汽车喇叭响了起来,一声声催他们上车。古根生不敢再拖了,把手机还给陈厅长,垂头丧气地跟着陈厅长上了车。上车后就想,这或许是命吧?也许命中注定了石亚南有此一劫,他老古这回真是很对得起文山干部群众了……
赵安邦却存心要对不起文山干部群众,随着中巴车轮向文山的急速滚动,脸色渐渐挂了下来,一直到车进入文山工业新区,脸上都没一丝笑意。车里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连最爱开玩笑的陈厅长也不敢造次了,一车人都看着窗外的美好景致装聋作哑。其时,中巴车已进入了文山新区,目光所及之处的景致真是很不错,打桩机冒着烟四处轰鸣,一座座高炉、一片片厂房已经建起来了。可赵安邦和车上的同志都麻木得很,对这一幕幕大好的建设场景竟视若不见。古根生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领导和同志们注意自己老婆和文山同志的火热政绩,遂试探着感慨说:“看来文山的工业新区搞得真不错啊,一派热火朝天的动人景象嘛,啊?”
没谁接碴。赵安邦不睬他,装没听见,其他同志就更没必要听见了。同志们心里都清楚,领导同志此行是下来查问题的,歌功颂德不太符合领导的意图。
古根生仍不识相,又鼓足勇气,和赵安邦搭讪说:“赵省长,要我说,就算文山工业新区建设过程中有些问题,成绩也是主要的!文山速度就值得肯定!”
赵安邦仍是不睬,一边注意地看着前方道路,一边对肖主任指示说:“先不要去他们的办公区,在前面路口左拐弯,直接去大王庄,看看那些拆迁户!”
肖主任心里有数,“赵省长,您的意思,先去看看告状的李顺之他们?”
赵安邦点了点头,脸色益发难看了,“方正刚和文山的同志气壮如牛啊,醉死不认这壶酒钱!大炼钢铁炼昏了头,不顾一切了,拆了人家这么多房子,一分钱补偿不给!还硬逼着人家用补偿款入股,这是什么股啊?简直是强盗股嘛!”
直到这时,古根生才弄清楚赵安邦手上的具体线索是什么,心里不禁暗暗叫苦:文山征地拆迁中竟然发生了这种事,石亚南和方正刚恐怕难逃其咎了!又想,这种事石亚南和方正刚绝对干得出来,他们为了工业新区的速度,为了把文山的GDP尽快搞上去,已顾不了那么多了,不但在文山违规乱来,也逼着他乱来。
赵安邦又说:“如果李顺之老人群访时反映的是事实,一定要严肃处理!”
这时,陈厅长赔着笑脸插了上来,“赵省长,处理归处理,不过,对这种小事您也别太认真了!我实话实说啊,现在哪里征地拆迁都免不了有这种事……”
赵安邦没等陈厅长说完就火了,口气严厉,“小事?还免不了?老陈,你说的可真轻松啊!对你也许是小事,对老百姓就是塌天的大事!人家的房子被我们拆了,地被我们征了,住哪里?吃什么啊?让老百姓钻地洞,喝风道沫吗?!”
陈厅长显然没想到赵安邦会对他发这么大的火,喃喃着,不敢做声了。
赵安邦仍是不依不饶,“老陈,你国土厅那点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文山、银山的地都是怎么批下来的?根据国家规定,省一级最大批地权限是六百亩,对不对?文山工业新区和银山独岛乡的地,全是拆零批的吧?我大概没猜错吧?”
陈厅长苦着脸,“赵省长,您在宁川做过市委书记,是……是过来人……”
赵安邦嘲弄说:“老陈,你想说啥我明白!是,我在宁川时,也派钱惠人找你这么批过地,当时你还是副厅长,把宁川开发区一块地分三次给我们批了!”
陈厅长胆子大了起来,“赵省长,你别说得这么直白,大家心照不宣嘛!就像您过去说的,条条和块块上的同志得彼此理解,要把上面的政策用足用活!我省经济要发展,文山要起飞,项目用地该批还得批啊,王副省长也打过招呼!”
赵安邦口气多少缓和了些,“所以,我们就更得慎重,更不能肆意侵犯老百姓的利益!你们头脑也清醒点,想想看,如果这种群访闹到北京去了,文山工业新区能利索得了吗?这些钢铁项目还能不能继续上?不知会捅多大的娄子呢!”
古根生心想,这话不错,这些农民真跑到北京闹群访,暴露出的就不仅是国土厅拆零批地的问题了,起码还涉及他们发改委拆零批项目的问题,现在可是在宏观调控期间,被上面抓住把柄麻烦就太大了!由此而悟到,赵安邦这次突然袭击虽说是查问题,找麻烦,主观上还是想帮文山堵漏洞。俗话说得好,小洞不补大洞吃苦,让老婆和方正刚这次吃点苦头也许大有好处,良药苦口利于病嘛!
然而,这药却也太苦了,老婆的倒霉相他没看到,方正刚的狼狈他却看到了。
方正刚也叫活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赵安邦一行找到那位赴省告状的老头李顺之,并听了李顺之一通近乎控诉的哭诉之后,带着秘书和新区管委会主任龙达飞匆匆赶到了,这就撞到了赵安邦的枪口上,想躲都躲不掉了。
赵安邦沉着脸,一把拉过方正刚,向李顺之老人介绍说:“老人家,认识一下,这就是你们文山的方市长,你把刚才和我说过的情况,再和他说一遍吧!”
老人看着方正刚,又抹起了泪,再次控诉起来,“方市长,我……我可真没法活了!我们家十二间大瓦房是去年才盖的,全是新房啊,你们说拆就拆了,一分钱也没给!我们一家人现在是天当房,地当床,差……差不多成野人了!”
方正刚一副吃惊的样子,“怎么会一分钱不给呢?市里有拆迁政策,新区也有具体规定,如果是新房,每平方米起码也有八百元以上的补偿费啊……”
赵安邦冷冷插了上来,“是有补偿,十二间房赔了十八万,全自愿入股了!”
老人马上叫了起来,“我不自愿啊,是村主任和上面硬逼着入的股!村主任说了,上面有指标的,我们村摊了一千多万,不入不行!”说罢,“扑通”一声跪下了,双手哆嗦着,抱住了方正刚的腿,“方市长,您行行好,开开恩,让村上把这十八万全还……还给我吧,我老了,都七十二了,没……没几年活头了!”
方正刚被搞蒙了,忙把老人往起拉,“哎,老人家,您快起来,起来说!”
老人不起,仍死死抱着方正刚的腿,“方市长,您……您给我一条活路吧!”
古根生看不下去了,上前连拉带拽,好不容易才把老人的手和方正刚的腿分开。一时间,方正刚狼狈极了,笔挺的裤子和光洁的皮鞋上全沾上了眼泪鼻涕。
大家都预感到雷霆要来,赵安邦是另类省长,眼里容不得沙子,有时候不讲究工作方法,既然当场揪住了小辫子,势必好好收拾方正刚和这些文山干部。
不料,赵安邦倒还克制,指着面前用塑料编织布搭起的简陋窝棚,对方正刚和文山干部说:“你们不要光盯着那些高炉、厂房看,也常到这里看一看!看看李顺之老人和这些毁房失地的农民同志是怎么生活的!想想看,他们为这盘钢铁付出了什么代价?你们这些决策者于心何忍?于心何安?还能不能睡着觉?!”
方正刚抹着头上的冷汗,连连点头,“赵省长,您批评得对,批评得对!”
赵安邦问:“类似李顺之老人的遭遇还有多少?你方市长知道不知道?”
方正刚支吾道:“还有十几户吧?我们年前大检查时发现的!这个责任不在我们市里,是下面违规乱来,我们正准备处理!亚南书记今天还指示说……”
赵安邦这才火了,“不要说了!方市长,你不是说文山新区的征地拆迁没发生过一起群访吗?原来年前就发现了?为什么不及时处理?还在和我绕呢!”
方正刚苦着脸,“赵省长,我……我赶过来,就……就是要处理这事嘛!”
赵安邦根本不信,“我不过来,只怕你也不会及时赶过来吧?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急忙往这赶啊?你不是要处理吗?好啊,现在就现场办公吧!”
方正刚只得现场办公了,想了想,对身边的新区管委会主任龙达飞交待说:“龙主任,你安排一下:马上通知礁山办事处的同志和大王庄村委会,让他们主任、书记,还有出纳会计,带着合同和支票过来,凡不是自愿入股的,都当场退款!另外,再通知一下市委值班室和亚南书记,就说赵省长来检查工作了!”
赵安邦立即阻止,“不要通知石亚南了,让她该忙啥忙啥,我会找她的!”
方正刚说:“石书记也没啥大事,正陪两个过节的孤儿在博物馆参观呢!”
古根生为了缓和气氛,故意叫了起来,“赵省长,你看看,我这老婆做的绝不绝?自己的亲儿子不管不问,倒挺热心地做起福利院阿姨了,还老说忙哩!”
赵安邦的脸色好看了些,“这也是工作,也是一种忙嘛,我看得表扬!”意味深长地看了方正刚一眼,又说,“我们现在有些年轻干部缺的就是这种精神啊,对老百姓感情很淡漠,甚至没有感情,心里除了自己的那点政绩就没有别的了!”
古根生冲着赵安邦眉头直皱,心里却挺高兴的:老婆就算是作秀,这秀也作得很及时。她治下的文山既有对老百姓没感情的坏事,也有关爱老百姓的好人好事嘛,而且还是她这个市委书记身体力行做的,应该能多少挽回些坏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