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一缕阳光从审讯室的高窗外射进来,映照着王长恭略显浮肿的脸和王长恭身着囚衣的前胸,让他变得有些滑稽了。这是一件旧囚衣,红色条纹已洗得污浊模糊,衣襟的边口全洗毛了,最下面的二粒纽扣也掉了。叶子菁注意到,王长恭在受审位置上坐下来后,几次下意识地扯拉囚衣敞开的下摆,借以遮掩不时袒露出来的肚子。到这种份儿上了,这位前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还那么注意自己的形象,极力要保住昔日的某种尊严。然而,此人内心深处的惊慌是掩饰不住的,眼神中透着明显的虚怯,从走进审讯室的那一瞬开始,就在有意无意地回避叶子菁的目光。叶子菁觉得,这个昔日不可一世的大人物现在活像一只骤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老鼠。
看着王长恭这副样子,叶子菁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一次次把她逼入被动和绝境的就是这个人吗?这个穿着囚衣的犯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神通呢?他这神通是从哪来的?是与生俱有的,还是手上的权力造就的?答案显而易见:是手上的权力造就的,权力让人们敬畏,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中国的情况就更特殊了,是社会主义国家,权力来源于人民,权力的掌握者们就在理论上代表了人民,头上就套上了太多的光环。他们其中的某些败类,比如王长恭之流,就钻了这个空子,让人们不敢违拗,不敢怀疑。现在,依法剥夺了他的权力,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当然,也必须承认,这位曾身居高位的家伙不是等闲之辈,干起背叛国家的勾当来,智商颇高,手段狡猾,有很强的未雨绸缪能力和反侦查能力。双规期间,王长恭拒不交代任何问题,进入司法程序后,最高人民检察院指令省检察院将案子交由长山检察院侦查起诉,王长恭仍坚持抗拒,讯问笔录至今还是空白。
于是,便有了这次短兵相接的讯问。为了搞好这次讯问,叶子菁在反贪局长吴仲秋和同志们的协助下,做了几天的准备。做准备时,曾经的屈辱和悲哀一一记起了,过去那个不可一世的王长恭时常浮现在眼前,几次让叶子菁潸然泪下。也正因为如此,今天进了看守所,叶子菁又有些犹豫了:由她主审王长恭是不是合适?她会不会感情用事?即将面对的审讯对象毕竟是她感情上最不能容忍的一个人!吴仲秋和同志们都说,她出面主审最合适,王长恭最怕见的人就是她。想想也是,一物降一物,办案策略上需要这样做。再说,她也有信心,相信自己不会感情用事。她要做的就是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落实已取得的罪证,把王长恭在预审中拿下来,送上法庭接受法律的公正审判,给“八一三”大案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
此刻,这位犯罪嫌疑人就在三米开外的专用受审椅上静静坐着,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痴痴地看着审讯桌后的白墙,不知在想些什么?阳光仍在这个犯罪嫌疑人的脸上和胸前的囚衣上跳跃,像一支打偏了的聚光灯。聚光灯的光源来自犯罪嫌疑人左侧装着铁栅的高窗口,窗外是看守所办公区的院子,那里有着晴空下的自由。
叶子菁看着高窗外那片自由的天空,缓缓开了口,语气平静极了,几乎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王长恭,现在终于轮到了你!二○○一年八月十三日晚上,当大富豪娱乐城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没想到最后会把你也办进来!今天我能请你这位前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坐到受审的位置上,实在太不容易了!我必须承认,你精明过人,也很懂得为官之道,靠不住的钱不收,还在川口捐了座希望小学,欺骗性挺强。可你的欺骗最终还是没能得逞,事实证明,你心很黑,通过情妇周秀丽的手收受贿赂,一笔赃款竟然高达四百八十万,有点出乎我的意料!现在想起来我还有些后怕啊!如果我当时泄气了,不对周秀丽追下去;如果周秀丽不试图把这笔巨额赃款转移出去,让赃款就此消失;也许你坐不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是不是?”
王长恭这才看了叶子菁一眼:“女人就是女人,到死都忘不了身外之物!”
叶子菁盯着王长恭:“既然知道是身外之物,那你为什么还这么贪婪啊?”
王长恭扯弄着囚衣的下摆:“你们又怎么能证明我的贪婪呢?根据在哪里?”
叶子菁“哼”了一声:“你和周秀丽的假护照难道不是根据吗?你王省长的假护照怎么会出现在周秀丽租用的保险箱里?这个事实你否认得了吗!”用力敲了敲桌子,“说真的,王长恭,一直到广州那边起出了赃款我的心都还悬着,就怕拿不到你受贿的确凿证据!可一听说你改名换姓叫刘武强了,我这心才放下了!”
王长恭抬头看着叶子菁,反问道:“叶子菁,你凭什么认定这四百八十万赃款和我有关?就凭那张假护照吗?既然你早就知道我和周秀丽的关系,就不该想到可能发生的另一种情况吗?周秀丽是不是会背着我拿上我的照片去办假护照呢?”
叶子菁心里一动,盯了上去:“这么说,你承认和周秀丽是情人关系了?”
王长恭怔了一下,只得点头承认:“这事瞒不了,我……我也不想再瞒了!”
叶子菁有数了,离开讯问桌,走到王长恭面前踱着步,故意顺着王长恭的话说了下去,似乎很赞同王长恭的狡辩:“倒也是啊,你和周秀丽是情人关系,彼此也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周秀丽从你身边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拿走你的照片,给你去办一张假护照嘛!”盯着王长恭,话头突然一转,口气骤然严厉起来,“可这么一来,新世界地产公司熊老板行贿的这四百八十万就好解释了:你利用手上的权力给熊老板批地,你的情妇周秀丽从熊老板那里受贿收赃,事实是不是这样啊?”
王长恭却否认了:“事实不是这样!不错,新世界的地是我批的,但周秀丽受贿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如果知道有这种事,我饶不了她!告诉你:周秀丽收苏阿福那三十万块,我也是大火烧起来后才知道的,为此,我打了她的耳光!”
叶子菁嘴角浮出了一丝冷笑:“王长恭,你对周秀丽要求可真严格啊,竟然打了她的耳光?”脸突然拉了下来,一声断喝,“王长恭,请你把头抬起来!”
王长恭抬起了头,佯做镇定地正视着叶子菁,目光中透着一丝惊恐。
叶子菁逼视着王长恭:“王长恭,你说漏嘴了吧?这说明,‘八一三’特大火灾发生后,你对周秀丽受贿渎职的犯罪事实是很清楚的!可你这个负责火灾处理的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究竟干了些什么?你明目张胆地包庇周秀丽,甚至不惜命令公安局长江正流同志对苏阿福搞杀人灭口!对我们长山检察机关的正常办案,你横加干涉,制造障碍,还试图压着长山市委和唐朝阳同志把我撤下来!我当时怎么也不明白:你王省长到底想干什么?现在,你的这一切所作所为都可以得到解释了!”
王长恭有些慌了,极力辩解说:“叶子菁,你这理解不是太准确!我……我知道周秀丽受贿渎职并不比你早,也……也就是在周秀丽被抓前一天知道的。我骂过周秀丽之后,就劝周秀丽去自首。周秀丽也答应了,可……可我没想到,你们没等周秀丽去主动自首,就……就在传讯后突然拘留了她。真的,这事很突然……”
叶子菁紧追不舍:“那么,在这之后,甚至在我们检察院对周秀丽的判决提出抗诉之后,你为什么还这么公开替周秀丽喊冤,还在四处为她做工作?仅仅是感情使然吗?你是不是怕周秀丽被判了死刑后,把你王副省长这个大后台供出来?”
王长恭毕竟是王长恭,在这种时候应变能力仍然很强,听了这话,反倒变得镇定下来,平静地反问说:“叶子菁同志,周秀丽判死刑后把我供出来了吗?好像没有吧?如果这四百八十万真和我有关,我又没能保下她,她还有什么不会供的?”
叶子菁一怔,无法对应了:周秀丽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写下一个字的交代!
王长恭岂会放过这种主动进攻的机会?趁着叶子菁的短暂被动,夸夸其谈说了起来,满嘴官话,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大权在握的好时光:“叶子菁同志,我原来不想说,可想想还是得说:我们都是共产党人,共产党人讲什么?讲唯物主义,讲辩证法,讲实事求是嘛!我希望你这位检察长和长山检察院也能对我实事求是……”
到了这种时候,面前这个曾身居高位的犯罪嫌疑人竟然还试图给她上课!叶子菁听不下去了,厉声打断了王长恭的话头:“王长恭,看来我有必要提醒你注意自己的身份了!你现在不是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了,你是一个在押的犯罪嫌疑人!这里也不是哪个大会的主席台,没有谁请你做报告,这一回你是插翅难逃了!”
王长恭仍没放弃,怔了好半天,又开了口:“叶子菁,我很理解你的情绪,落到你手上,我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甚至准备和周秀丽一起上刑场!可我仍然要说:必须实事求是!那张假护照不足以认定我的犯罪事实,我将做无罪辩护!”似乎动了感情,“请你冷静地想一想,我王长恭是党和国家的高级领导干部,在我们这个国家,在孜江省,享有这么优越的条件,我有什么理由要搞个假护照呢?”
叶子菁想都没想便驳斥道:“因为你心里清楚,党和国家是容不得像你和周秀丽这种腐败分子的!党的反腐之剑和法律惩罚的利剑一直悬在你们头上!所以,你们一边贪婪地聚敛财富,一边像做贼一样忐忑不安,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背叛行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当然要留后路!这还用得着明说吗?!”
王长恭当真激动起来,身不由己地从椅子站起来:“叶子菁,照你这么说,我王长恭就从没做过什么好事吗?我从一个大学生成长为一个党和国家的高级领导干部,就这么一天到晚做贼吗?这是一个辩证唯物主义者的态度吗?是事实吗?”
叶子菁长长吁了口气:“王长恭,你不要这么激动,请你坐下来,坐下!”
王长恭看了看身边的看守人员,被迫坐下了,坐下后仍是激动不已的样子。
叶子菁也回到审讯桌前坐了下来,平静客观地说:“王长恭,我并没说你从没做过任何好事,也没说过你一天到晚像做贼!你能从一个中文系大学生走到今天这种位置,是做过不少好事。别的地方我不太清楚,可你在长山的情况我还是比较清楚的。公道地说,你来长山做市长对长山是有贡献的。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只搞了个赔钱的飞机场,养了群臊狐狸。你在城市规划、基础建设,在长山这座资源型城市的定位和资源的开发利用上,都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在你做市长期间,长山开放搞活了,长山经济进入了一个高速发展的时期。也正因为有了这些不可抹杀的政绩和成绩,你才得到了提拔重用,才做了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因此,在办案初期,当陈汉杰同志敏锐地发现了你的问题,盯着你不放时,我对陈汉杰同志还产生过一些误解,还曾出于公心,劝过陈汉杰同志。就在你公开羞辱了我以后,我仍然没有改变对你政绩和成绩的评价,我这是不是辩证唯物主义的态度啊?”
王长恭又抓住了进攻的机会:“叶子菁同志,关于陈汉杰我正要说:这个老同志对我有偏见!我调到省里后,陈汉杰心态一直不平衡,总想找我的麻烦!关于我和周秀丽的风言风语,也是陈汉杰最早搞出来的,还故意在大会上给我辟谣……”
叶子菁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王长恭的话头:“王长恭,你就不要狡辩了!你和周秀丽的关系是风言风语吗?你自己都承认了嘛!案子办到今天这一步,一切已经清楚了:在你的问题上,陈汉杰既不是心态不平衡,更不是找麻烦,是坚持原则,依法办事!没有这位老同志敏锐的政治嗅觉和无私无畏的支持,案子很可能就办不下来!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发现自己的危机之后,抓住陈小沐刑事犯罪的把柄试图和陈汉杰做交易,被拒绝了!陈汉杰宁愿将儿子送上法庭判上八年,也不屑于和你这种人为伍!陈汉杰同志当然不是什么完人,也有缺点错误,可却一身正气!和这位一身正气的老同志比起来,你王长恭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败类而已!”
王长恭咕噜道:“什么败类?我……我就是政治上失败了,这我承认!”
叶子菁像没听见,又苦口婆心说了下去:“王长恭,你要清楚:党和人民培养一个高级干部不容易啊,把你绳之以法,不仅是让你个人付出了代价,党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不但是对你多年的培养教育落空了,党的形象也因为你的腐败堕落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今天不仅是我,许多熟悉你的同志,都在替你惋惜啊!大家都认为,你不是没才干没水平,可惜的是,你没用才干和水平为人民服务,而是为自己和情妇牟私利。人民和国家赋予你的公共权力被你滥用了!所以,你就不要再抱什么幻想了,国家和人民必须对你的犯罪行为予以追究和惩罚,法不容情啊!”
王长恭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态度变得有些恳切了:“叶子菁同志,你这话说得让我感动。现在,我要向你检讨:在‘八一三’特大火灾案的处理上,我犯了不少错误,甚至是很严重的错误!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
叶子菁摆了摆手:“王长恭,你不要说了!你不是犯错误,是犯罪,犯罪的性质还很严重!现在你要求得党和人民的原谅,要老老实实交代自己的犯罪事实!”
一谈到犯罪事实,王长恭的态度马上变了回去,又是一推六二五了。
审讯进行了整整七个小时,审讯者和受审者一直在斗智斗勇。斗到后来,双方都很疲劳了。可在讯问笔录上签字时,王长恭仍极力振作精神,把长达三十三页的讯问笔录仔细看了一遍,还在几个他自认为关键的地方对照录音做了更正。
在讯问笔录上签过字后,王长恭再次声明:“叶子菁,我要做无罪辩护!”
叶子菁已是胜券在握,收起讯问笔录说:“可以,王长恭,这是你的权利!你可以死不认账,可以拒不交代,但是,我这个检察长和长山市人民检察院照样可以根据已取得的证据以及今天这个讯问笔录把你押上法庭,代表国家提起公诉!”
王长恭又有些后悔了,突然提出:“这个讯问笔录我……我还要再看一下!”
叶子菁轻蔑地笑了笑:“没这个必要了吧,王长恭?这份讯问笔录你看得已经够细的了,你对自己已经很负责任了!”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过去对国家和人民也这样负责的话,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这份讯问笔录了!”
将王长恭押走时,叶子菁又一次注意到了王长恭旧囚衣上已掉落的两个扣子,对看押人员交代道:“你们要么找件新囚衣,要么就把那两个扣子给他钉上!”
王长恭听到后,在门口回过头来,冷冷一笑:“叶子菁,谢谢你的关照!”
叶子菁摆了摆手:“谈不上什么关照,在押疑犯也要注意衣着整齐!”
五十七
王长恭的被捕落网,并没能改变唐朝阳被撤职的命运。唐朝阳还是为“八一三”大火承担了主要领导责任,黯然离开了市委书记的领导岗位。上周五,省委组织部裘部长代表省委和唐朝阳正式谈了话,要求唐朝阳对这一组织处理措施正面理解,正确对待。唐朝阳也只能正面理解了,正确对待了,再次诚恳地向省委做了检讨,没发一句牢骚。不过,让唐朝阳感到意外的是,工作去向最终还是改变了一下,省委没让他到省城理工学院去做挂名的党委副书记,改派他到省民政厅任副厅长兼党组副书记了。谈到去向的改变,裘部长语重心长地说,这是培钧同志提出的建议,也是省委最后慎重考虑的结果,希望他在弱势群体的社会保障上能多做些实际工作。
上周五谈的话,熬过了周六和周日漫长的四十八小时。周一上午,裘部长和主管干部工作的省委副书记秦志成就带着省委新任命的长山市委书记刘小鹏来开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了。大会结束后,例行的交接工作马上开始。唐朝阳不愿让谁感到自己在闹情绪,或者要“狼狈逃窜”,便没急着离开长山,照常上下班;交接时也很认真,还不顾机关干部的眼色,像以往在职时一样,正常到市委机关食堂吃饭。
秘书婉转地劝唐朝阳不要再到机关食堂吃饭,说是自己可以替他打回来吃。唐朝阳开始并不理解秘书的苦心,后来听到一些议论才知道,他实际上是在自找难堪了:一年零八个月前,他雄心勃勃来长山上任,长山干部们接风接了一个多月。现在要走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来为他送行,竟然在离去的最后两天还吃食堂。这说明了什么?不正说明他这个市委书记已经激起了官愤,在长山成为孤家寡人了吗!
没想到的是,在即将离去的最后一天,陈汉杰亲自找到市委机关食堂来了。
正是中午刚开饭的时候,市委机关食堂里人很多,唐朝阳已打好了一份饭菜,准备端到自己和几个副书记专用的小餐厅去吃。陈汉杰大步过来了,夺过他手上装着饭菜的不锈钢餐盘,往身边的大餐桌上一放,大声说:“走,走,朝阳同志,咱们不在这里吃了,我个人请客,给你这个有原则、有立场的市委书记送送行!”
陈汉杰的声音这么大,引得周围不少就餐的机关干部往他们这边看。
唐朝阳有些不安了,劝阻说:“哎,哎,老书记,你别这么大声嚷嘛!”
陈汉杰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没再嚷下去,拖着唐朝阳出门上了自己的车,上车后很动感情地说:“朝阳同志,有些情况我听说了,要我说,激起点官愤没什么了不得,激起民愤才可怕呢!公道自在人心啊!知道吗?要给你送行的单位和同志还真不少,有我们人大、子菁同志和他们检察院,还有长山矿务集团的同志们!”
唐朝阳真感动,心里也很有数:“老书记,这恐怕都是你安排的吧,啊?”
陈汉杰摆了摆手,没正面回答:“朝阳同志,这事是我忽略了,原以为林永强和市政府要先给你送行,你又要和新书记刘小鹏办交接,就没急着安排。今天偶然听说你这两天一直在机关食堂吃饭,就觉得味道不太对头了,就跑来请你了。”
唐朝阳苦笑道:“老书记,林永强这人你还没数吗?他现在哪还顾得上我呢?人家忙啊,后门送旧,前门迎新,正攒足劲等着拍新书记的马屁呢!党政干部大会开过以后,就一直躲着不和我照面。直到我今天上午发了火,他才跑来了,口口声声说是向我汇报。我说的也不太客气:不是什么汇报了,是我这个滚蛋的市委书记要交代一下遗嘱!我虽然滚蛋了,南部破产煤矿的失业救助问题还是要解决的!”
陈汉杰摇了摇头:“这种时候了,还谈什么?林永强肯定不会再听你的了!”
唐朝阳神情黯然:“是的,我看得出他是在应付我,也知道他不会再落实我的指示了,可该说的我还是得说!这是对他负责,也是对三万失业矿工负责!”长长叹了口气,“对林永强我是看透了!人家会看领导的脸色啊,这一次又让他赌准了嘛,明明知道王长恭有问题,他还就敢在王长恭身上下赌注,艺高人胆大呀!”
陈汉杰不无忧虑地叹息说:“我担心林永强搞不好会是又一个王长恭啊!”
唐朝阳点了点头:“所以,老书记,我有个想法,也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想就林永强的政治品质问题向省委做一次汇报,给培钧书记提个醒,你看可以吗?”
陈汉杰赞同道:“我看可以!”略一迟疑,也交了底,“不瞒你说,朝阳,为你的事向培钧同志汇报时,我已经先提起了这事,建议省委把林永强从市长的位置上拿下来。培钧同志有些意外,不过,还是挺重视的,问了林永强不少情况哩!”
这倒是没想到的!唐朝阳马上问:“培钧同志和省委态度明确么?”
陈汉杰说了下去:“培钧同志的态度比较谨慎,说了两点:一、林永强在‘八一三’特大火灾案的处理上确有耍滑头的嫌疑,但和王长恭没有经济利益或其他特殊的利益关系,只是执行了王长恭的指示,这没什么大错。二、林永强这位同志毕竟比较年轻,摆到长山市长的岗位上又没多久,还要再看一看,继续观察一段时间。”
唐朝阳心里禁不住一阵悲哀,默默看着车窗外的街景,不想再接话茬儿了。
陈汉杰安慰说:“朝阳,你也不要太沮丧,培钧同志和省委我看不糊涂,对你和市委坚持原则,依法处理‘八一三’大案的做法是充分肯定的。培钧同志说,这场特大火灾的事实证明:长山这部机器的每一颗螺丝钉都松动了,法庭的审判和我们对长山干部的处理,既是必要的惩戒,也是为了拧紧这部机器的螺丝钉啊!”
唐朝阳听得这话,心里一震,感慨说:“培钧同志这话说得倒是深刻!如果按王长恭的做法,无原则保护干部,包庇罪犯,长山这部机器还要带病运转下去!”
陈汉杰最后劝道:“所以,朝阳,你真得正面理解啊!我看,培钧同志亲自点名把你安排到省民政厅意味深长,既是必要的组织处理,也还是想用你嘛!”
唐朝阳心想,事已如此,也只能这么想了,便郁郁说:“但愿如此吧!”
原以为陈汉杰私人请客,是想借送行的机会和他最后好好聊聊,不料,到了古林路5号陈汉杰家才发现,女检察长叶子菁早已笑眯眯地等在那里了。
唐朝阳这才努力振作精神,和叶子菁开玩笑道:“叶检,你怎么也跑来了啊?让我们那位王副省长一人呆在看守所里不寂寞嘛?还是这么目无领导啊,啊?”
叶子菁也开玩笑说:“哎,唐书记,这你批评错了!我眼中还是有领导的,对王副省长的囚衣问题都关心哩,前几天还专门做了个具体指示。今天一早,我们王副省长就很幸福地穿上了新囚衣!我亲自检查了一下,挺不错的,囚衣上的红条纹十分鲜艳,衣扣很整齐,一粒不少,可我们这位王副省长就是不领我的情啊!”
唐朝阳心情舒畅多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好,好。子菁同志!能让这位王副省长穿上条纹鲜艳的囚衣,我下台也值了!”在桌前坐下后,指着叶子菁,又对陈汉杰发起了感慨,“老书记,你用叶子菁这把扳手拧紧了我这颗螺丝钉啊,不是你这个老钳工和叶子菁这把好扳手,我这颗螺丝钉现在没准还松着呢!”
陈汉杰呵呵笑了,一边给唐朝阳面前的酒杯倒着五粮液,一边半真半假地说:“朝阳啊,这么说你还颇有自我批评精神嘛,啊?承认自己也耍过一些滑头?”
唐朝阳笑道:“事情有个认识过程嘛,当然,滑头也耍了些,应该说是领导艺术、工作策略,我们中国就是这么个国情政情嘛,我们总得面对现实嘛!”
陈汉杰不悦地说:“什么领导艺术、工作策略啊?如果我们各级领导干部都明哲保身,搞这种滑头,我看也就党将不党、国将不国了!所以我就想,有时候我们就是要做孤臣,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不能怕被孤立,不能怕罢官,要有勇气把乌纱帽和身家性命一起押上去!朝阳啊,你做了这个孤臣,我好好敬你一杯!”
唐朝阳将陈汉杰敬的酒一饮而尽,又说了起来,说得很诚恳:“老书记,如果说孤臣,子菁同志算一个,我还算不上。我开始也有私心啊,‘八一三’那夜,看着大富豪娱乐城的冲天火光,我就想到了今天这个结局,也想避免这个结局。可在大的原则问题上,我不敢耍滑头!比如定性放火,比如换检察长,如果在这种事上耍了滑头,今天就不是这个局面喽,上刑场的就不是周秀丽、苏阿福,而是查铁柱了!”
叶子菁举杯站了起来,冲动地道:“唐书记,就为了这,我也要敬你一杯!”
唐朝阳动情地说:“子菁同志,是我要敬你啊,敬你这个优秀的检察长啊!在‘八一三’大案的办案过程中,你和长山市人民检察院的同志们用忠于人民、忠于法律的勇敢行动向世人证明了一种精神,一种人格,一种法律和道义的力量!”
陈汉杰也站了起来:“好,好,朝阳同志说得好。子菁,我也敬你一杯!”
叶子菁举杯站在那里,有些不安了,笑道:“老书记,唐书记,你们二位领导是不是存心不让我吃这顿饭了?没有你们二位开明领导的坚定支持,这天大的案子我叶子菁和长山检察院怎么办得下来啊?怎么能把王长恭也办进去啊?还是我敬你们吧,在你们两位党的领导身上,我和同志们已经看到了依法治国的真正希望!”
唐朝阳笑道:“好啊,那么,我们就一起为依法治国的希望干一杯吧!”
这杯酒喝罢,陈汉杰吃着菜,也做起了检讨,话是冲着唐朝阳说的:“朝阳,你做了自我批评,承认自己这颗螺丝钉松过。其实,我这颗螺丝钉也松过,‘八一三’大火烧起来后,我真吓出了一身冷汗啊!当时很巧,子菁正好在我家,我是坐着子菁同志的车赶到火灾现场的,看到那片盖到街面上的门面房,我马上想到了城管委女主任周秀丽,继而,很自然地想到了和我搭过班子的那位王长恭同志!”
叶子菁接了上来:“哦,对了,老书记,我记得你当时还和我说过一句话:这把火一烧,我们有些领导同志日子就不好过了!当时我就想问:你说的领导同志究竟指谁啊?可话到嘴边还是没敢问。现在我想问您:老书记,您当时说这话时有没有个人偏见呢?当真是就事论事吗?这个疑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困扰着我。”
这困扰也是唐朝阳和许多同志的困扰,唐朝阳便也注意地看着陈汉杰。
陈汉杰抿了口酒,缓缓说了起来:“怎么说呢?要说没有一点偏见不现实,我和王长恭搭班子时毕竟有矛盾嘛!但是,基本上还是就事论事的。其一,我对王长恭和周秀丽的特殊关系心里比较清楚;其二,我对王长恭胆大妄为的作风也比较清楚。而且,更巧的是,第二天我又收到了方清明的匿名信,心里就更疑惑了。”
唐朝阳笑着推理说:“于是,你老书记就兴奋了,就向王长恭发起了攻势。”
陈汉杰摇了摇头,苦笑道:“朝阳,这你想错了!我当时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心情很沉重,连着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啊!我翻来覆去一直在想,长山怎么搞到了今天这一步了?怎么会酿成这么大的一场火灾?我这个前任市委书记该负什么历史责任呢?越想越不能原谅自己!王长恭是从长山上去的,和他搭班子时,他很多毛病已经暴露了,某些做法是党纪国法所不容的。比如说,他一上任就在人民广场立起了一块牌子:‘一切为了长山人民’。我就对王长恭说,为人民没错,仅仅为了长山人民就不对了,嘴上说为长山人民,实际上只为自己的政绩就更不对了!王长恭听不进去,一再强调党政分开,开放搞活,说是他这个市长和市政府要做实事,做大事,政绩工程一个接一个上。什么农民住别墅啊,什么飞机场啊,还在大会小会上暗示大家先造假,后创名牌,据说这也叫开放搞活……”
叶子菁不太同意陈汉杰的意见,婉转地插话说:“哎,老书记,您也别这么情绪化,还是得实事求是嘛!王长恭在城市基础建设,在我们这座资源型城市的定位和资源的开发利用上,真也做了不少贡献哩!而且,开放搞活本身也没错……”
陈汉杰倒也承认:“这也是事实,这位市长好事坏事干得都轰轰烈烈!”叹息着,又说了下去,“要党政分开嘛,人家又年轻嘛,所以,我这个书记尽管对他干的不少事有看法,还是放手让他干了。这一放手不得了啊,就收不回来了,就变成市长强书记弱了。搞到后来,他政府那边的许多事都不向我和市委汇报了!为了领导班子的团结,为了不给省委和班子里的同志造成嫉贤妒能的印象,我还不好说!这就丧失了立场,丧失了原则,就犯下了严重的历史错误!所以,我才说,我这颗螺丝钉也松过,在和王长恭搭班子时就松了,我才向省委主动打了辞职报告!”
唐朝阳知道,面前这位前任市委书记不但打了引咎辞职报告,还几次给省委写信,主动承担责任,但省委是实事求是的,只给了陈汉杰一个党内警告处分。于是便说:“老书记,我看你也不要过分自责了,王长恭的问题只能由王长恭负责,谁也不能替他当保姆嘛!再说,如果当时你老书记真的坚持原则,和王长恭公开对立起来,我看也未必就有好结果,搞不好两个人手拉手一起下台!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一个班子出了矛盾,上面就各打五十大板,谁给你分那些是是非非啊!”
陈汉杰叹息道:“是啊,是啊,这个结果我也想到过,我们有些领导是非不分嘛,见了矛盾绕道走嘛,有什么办法呢?!”看着坐在对面的叶子菁,又说,“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在对子菁同志的任用问题上,我坚持住了,没听王长恭的!王长恭私下和我嘀咕过几次,说是检察长的人选一定要慎重挑选,一定要选准,万一选错人就麻烦了。现在看来,子菁同志我是选对了,用了一个好检察长啊!”
叶子菁笑道:“对王长恭来说,你老书记就选错了,给他选了个掘墓人!”
唐朝阳这才问起了王长恭的案子:“子菁同志,你估计王长恭会判死刑吗?”
叶子菁想了想,慎重地说:“唐书记,这不好估计,怎么判是法院的事,根据目前的情况看,死刑可能判不了,最多是无期徒刑吧!”
陈汉杰也很关心王长恭的结局:“哎,子菁,你能不能透露一下:你们检察院到底落实了王长恭哪些罪证?怎么听说王长恭还在做无罪辩护啊?”
叶子菁答道:“是的,有这么回事,王长恭说他是有错无罪,要做无罪辩护。杀人灭口的电话因为没有旁证,难以认定,我们仍在争取。现在有确凿证据认定的就是新世界地产公司的那四百八十万贿款,就这一条已经是重罪了!”
唐朝阳欣慰地说:“那就好,将来公审的话,我一定专程赶来旁听!”
这日的送行酒,因为意义特殊,因为百感交集,因为彼此有着太多的感慨,作为前任市委书记的送行者和作为下台市委书记的被送者都难得喝多了。两瓶五粮液竟让唐朝阳和陈汉杰喝去了一瓶半,不是最后叶子菁极力劝阻,没准就喝光了。
临分手时,唐朝阳眼里闪着泪光,拉着陈汉杰的手颠来倒去地背古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长山市我唐朝阳今生今世恐怕是回不来喽……”
陈汉杰拍打唐朝阳的手背,翻来覆去地发着感慨:“朝阳啊,别说了,啥都别说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个孤臣我们还得当下去啊……”
最后上车的一瞬间,唐朝阳才骤然发现,站在一旁的叶子菁已是泪水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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