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招商活动还没结束,市长林永强就提前从美国回来了。在洛杉矶临时赶上美国西北航空公司一班飞机,八月十九日下午三时抵达上海虹桥机场。在虹桥机场一下飞机,等候在那里的市政府驻沪办事处主任就把一张飞省城的机票及时递到林永强手上,林永强匆匆忙忙再次上了飞机,当晚赶到了省城。从省城机场出来,老婆来了个电话,希望林永强当晚不要走了,起码在省城家里吃顿晚饭,政府办公厅接机的同志也建议林永强先回家看看,林永强没同意,说是长山的天都要塌了,唐书记都急死了!遂直接从省城机场去了长山市政府第一招待所唐朝阳的住处。
林永强和唐朝阳年龄上相差十岁,关系却非同一般,长期以来配合默契,是人们公认的一对黄金搭档。唐朝阳做省团委书记时,林永强是青工部部长;唐朝阳在南坪市任市长时,林永强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唐朝阳出任南坪市委书记后,原打算安排林永强任市委秘书长,进市委常委班子,省政府偏看上了林永强,调林永强到省政府做了副秘书长,做副秘书长那年,林永强三十二岁,是几位副秘书长中最年轻的一个。去年六月长山换班子,唐朝阳由南坪调往长山做了市委书记,接王长恭的新市长是省经委的一位主任,这位主任上任不到十个月就垮了,此人在省经委任上的一桩受贿案案发被撤职审查。唐朝阳抓住这一契机,跑到省委做工作,把林永强从省政府要到长山做了市长,两个知根知底的老朋友又成了一个班子的新搭档。因此,“八一三”大火发生后,唐朝阳面对强大压力,硬没让林永强回来,说是家里有他和同志们顶着,要林永强沉住气,把该做的招商工作做完做好。
现在,这位到任不过五个月的市长回来了,回来面对这场弥天大祸。
赶到唐朝阳住处,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唐朝阳刚把省委书记赵培钧一行送走,看着林永强风尘仆仆走进门,嘴角浮出了一丝苦笑,故做轻松地说:“永强啊,你还算有良心,到底提前从美国回来了,有那么点同志加兄弟的意思!”
林永强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唐书记,让你老大哥一人顶雷了!”
唐朝阳拉着林永强在沙发上坐下:“你知道就好!这六天我和同志们可惨透了,从中央到省里一拨接一拨来人,一次次训话,搞得我们大气都不敢喘啊!”
林永强直咂嘴:“这么大的事故,伤亡这么严重,可以想象,可以想象!我在旧金山接了你的电话不是说了吗?不行就往回飞,我可真没有回避的意思啊!”
唐朝阳叹了口气:“其实你回来也没什么意义,该出的事已经出了,不过多陪着挨些训罢了!想透了我就理智了,火灾事故要处理,今后的日子也还得过啊!”
林永强挺感慨:“唐书记,我真是幸运哩,碰上你这么个好班长,如果换个市委书记,肯定要我立马打道回府了,我毕竟是市长嘛,头一个顶雷的该是我啊!”
唐朝阳摆摆手:“好了,好了,别吹捧我了,给我说正事吧!”
林永强便说了起来:“唐书记,你们在家日子不好过,我们在国外日子也不好过啊!大火一起,各国新闻媒介全报道了,对招商活动产生了很坏的影响!有些情况我也没想到:我们川口县养狐狸大户崔百万把一份乱七八糟的材料弄到美国去了,招商会上不少长山籍侨胞一再追着我问,类似遭遇他们会不会碰到?对我们是不是能够认真执行我国政府加入WTO的有关规则表示怀疑!还有那个长山机场,我们是作为良好的投资环境宣传的,那些长山籍侨胞本事可真大,竟然给我拿出了一个统计材料,机场建成后,三年的总计客流量不到一万人次,去年只有两千人次!”
唐朝阳并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讥讽说:“这不都是长恭同志的政绩嘛!”
林永强的不满情绪上来了:“是嘛,到了长山我才知道,像长恭同志这种大改革家的班真不能接!人家崔百万狐狸养得好好的,挣了七八十万了,你跑去瞎关心个啥?硬逼着人家贷款盖别墅!现在银行催着还贷,你又不管了!还有机场,根本就不该建,不到三百公里范围内已经有两个机场了,非要再建一个!”越说越有气,“现在长山的市委书记是你,市长是我,这些麻烦收拾不好省委可要找咱们算账啊!王长恭又进了省委领导班子,算省委的一部分,你说咱们找谁诉苦去?!”
唐朝阳苦笑说:“好了,永强,知道没地方诉苦就别说了,还是向前看吧!再说,谁都不是完人嘛,出现一些决策上的失误也免不了,长恭同志在长山做了五年市长,长山的变化还是不小的,这咱们也得承认,不能鄙薄前人嘛!”又关切地询问起了具体的项目,“咱们那个坑口电站的合同签了吗?资金啥时能到位?”
林永强又来了精神:“签了,按合同规定应该在今年年底以前到位!”
唐朝阳往沙发上一倒,长长舒了口气:“好啊,这一下子可就是十五个亿啊,落实了这一个项目,你这趟美国就没白跑,我这几天的雷也就没白顶……”
林永强道:“哎,唐书记,可不止这一个项目哩!在这种困难情况下,我们仍没放弃可能的争取工作,生态农业几个项目也签下来了,还有五个意向哩!”
唐朝阳很欣慰:“好,好,不容易,不容易!”这才把话头一转,说起了“八一三”大火案,“永强,‘八一三’这把大火可是来势凶猛啊,有些情况我在电话里和你说过了,就不重复了。我现在有个不好的预感,搞不好这把火会把许多人都烧焦!”
林永强心里有数,知道自己和唐朝阳都在劫难逃:“唐书记,我这已有思想准备了!我是市长,日后让省委处分我吧!”想想又觉得委屈,禁不住发起了牢骚,“我们算是倒血霉了,你市委书记来了一年多,我这市长才当了五个月,头上的代字刚去掉,就碰上了这种塌天的大祸事,陈汉杰、王长恭他们倒一个个溜了!”
唐朝阳严肃地说:“不管五个月,还是一年多,我们总是来了嘛,来了就得承担责任!烧死了这么多人,别说给处分,就是撤了我们,我们也没什么好埋怨的!所以,你这个同志要注意了,态度一定要端正,要和我一样好好检讨,见了谁都检讨,把责任主动承担起来,不要往上届班子和任何一个领导同志头上推!工作还不能松劲,不能减轻力度,该怎么干怎么干,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要经得起考验!”
林永强立马明白了:唐朝阳表面看来是在批评他,实则是在指点他。
果然,唐朝阳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我们多做检讨,主动承担责任,是我们这届班子应有的正确态度。可事实还是事实嘛,有些问题我们不说别人会说,他们自己也会说,想拦也拦不住,陈汉杰现在就在说嘛,盯着长恭同志不放嘛!”
有关情况林永强在国外就知道了,火灾发生后,他往国内打了不少电话。国内不少同志也打电话给他,谈情况,说动向,已多次提到了陈汉杰和王长恭各自不同的态度。因此,便问唐朝阳:“这么说,他们这对老搭档为这场火又干上了?”
唐朝阳点了点头:“陈汉杰抓住渎职问题不放,打了几个电话给我,昨天还跑到这里和我当面谈过一次,建议市委研究一下,把城管委主任周秀丽规起来。据我所知,陈汉杰也在向检察院施加压力,把匿名举报周秀丽的信转给了叶子菁。”
林永强提醒说:“据长山干部反映,叶子菁和陈汉杰的关系可是不一般啊!”
唐朝阳像似没听见林永强的提醒,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而长恭同志那边呢,却一再要我们保护干部,尽力维护长山市政治局面和干部队伍的稳定,和我说了不少和陈汉杰搭班子时闹出的不愉快,要我们保持清醒的头脑。长恭同志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是担心陈汉杰同志意气用事,在这种时候大打内战,最后搞得大家都不好收场!”略一停顿,又郑重地补充了一句,“据长恭同志透露,顾全安定团结的大局,保持长山干部队伍的稳定,也是培钧同志和省委领导集体的意思。”
林永强笑了:“那就好办了,陈汉杰和王长恭两边开仗,咱们就地卧倒嘛!”
唐朝阳神情严肃,却又有点莫测高深,狠狠看了林永强一眼:“什么就地卧倒?贪生怕死啊?!我冷静地想了一下,陈汉杰追的不是没道理,这场大火暴露出来的渎职问题的确很严重,周秀丽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起码是领导责任嘛!”
林永强忙插上来:“哎,哎,唐书记,你可别犯糊涂!周秀丽是什么角色你不会不知道!她可是长山四大名旦里的头号花旦,是长恭同志面前的大红人!”
唐朝阳苦笑起来:“永强,这还用你提醒?我何尝不知道?所以才犯难嘛!”
倒也真是个难题,周秀丽身后站着王长恭,查周秀丽必然得罪王长恭,不查吧,陈汉杰这老同志不会答应。细想想,林永强也觉得挺有意思:陈汉杰做市委书记时真叫大度,除了在干部问题上把得紧点,啥都依着王长恭,以致造成了大权旁落的局面。现在,王长恭上去了,他老人家没戏了,就啥也不顾忌了。可他和唐朝阳却还得顾忌,这么闹下去,闹得狼烟四起,并不符合他们这届新班子的利益。
于是,片刻的沉默过后,林永强说:“唐书记,我认为长恭同志的思路是对的,要适应中国特有的国情政情嘛,这种事不论发生在哪里,主管领导都会保护干部的,不保护谁还敢替你卖命啊?当然,对陈汉杰也别硬顶,让他在那里嚷吧,我们不理睬就是了!可以告诉他:我们就得按长恭同志和省委指示精神办事,有不同意见请他去向省委直接反映,甚至可以去举报长恭同志嘛,这都是他的权力!”
唐朝阳未置可否:“那我们也得想想啊,是不是坚持原则了?这些干部是否值得保护?如果腐败掉了也硬保吗?陈汉杰敢于这么追,我估计不是意气用事,有可能真掌握了什么!再说,现在在第一线办案的又是叶子菁,事情可能不会以王长恭或者我们哪个人的意志为转移,长恭同志也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很担心啊!”
就说到这里,电话响了,是对过桌上的那部红色保密机。
唐朝阳拿起话筒“喂”了一声,口气变了:“哦,哦,是长恭同志啊!”
林永强一听是王长恭,马上把耳朵竖了起来,努力捕捉来自省城的最新信息。
王长恭消息灵通,知道林永强回来了,开始没谈案子上的事,先询问这次在国外的招商引资情况,得知坑口电站的合资合同已经正式签了下来,折合十五亿人民币的美元年底就要到位,连声对唐朝阳赞扬说:“好啊,好啊,我们小林市长这次不虚此行嘛,到底把合同签下来了!这个项目最早还是我牵的头,老陈还有些异议呢,不相信会成功,看看,还是成功了嘛!朝阳同志,我还是过去那个观点,要开放搞活,长山是资源型重工业城市,招商引资的重点要摆在资源的开发利用上!”
唐朝阳应和着:“是的,是的,长恭同志,小林市长正在我这里谈情况呢,一再说您和老陈为长山市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我们是站在你们的肩头上起步的!”
王长恭说:“哦,小林市长也在啊?朝阳同志,你请他听电话!”
唐朝阳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永强一眼,把话筒递到了林永强手上。
林永强心里有数,接过话筒就大唱赞歌,口气还挺真诚:“王省长,我正说要向您汇报呢!这次在旧金山,许多长山籍侨胞还向我打听您的情况,都说这些年长山在您手上崛起了,一再要我向您致意问好哩!”
王长恭呵呵笑着:“也要一分为二,我老市长也给你留下了不少问题嘛!”
林永强忙道:“王省长,看您说的!哪个城市没点问题?发展中的问题嘛!”
王长恭却做起了自我批评:“有些问题并不是发展中的问题,‘八一三’这场大火一烧,在城市管理方面就暴露了不少问题,我这个前任市长是有责任的啊……”
林永强一副诚恳而惭愧的腔调:“王省长,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这哪是您的责任?全是我的责任,现在长山的市长是我,我官僚主义,没把老百姓放在心上,我要向您,向省委、省政府做深刻检讨,而且随时准备接受处分,包括撤职!”
王长恭很满意:“好,好,小林市长,你有这个态度很好,不过,事情不会像你和朝阳同志想得那么严重,你们到长山的时间毕竟不长嘛,还在熟悉情况阶段,省委、省政府会实事求是的,到时候我也会说话的,你们一定要放下思想包袱!”
林永强的口气益发诚恳:“王省长,这请您和省委放心,刚才唐书记还在和我商量呢,哪怕明天被撤职,我们今天也得为党和人民站好最后一班岗……”
王长恭没容林永强再说下去:“好了,小林市长,你不要说了,能正确对待就行了,是我的责任我也不会推,请你把电话给朝阳同志吧,我还有些话要说!”
唐朝阳再次接过电话后,王长恭才说起了正题,口气很不高兴:“朝阳同志,怎么听说老陈越闹越凶了?盯上城管委主任周秀丽同志了?怎么个情况啊?”
唐朝阳轻描淡写说:“哦,王省长,是这么个情况:陈汉杰同志从人大那边转了几封有关周秀丽同志的匿名举报信过来,其中有一封和这场火灾好像有点关系,说周秀丽收了苏阿福四万块钱,我准备请小林市长和周秀丽谈谈,了解了解情况。陈汉杰同志建议市纪委出面谈,我想了想,没同意,主要考虑影响问题!”
王长恭赞同说:“很好,朝阳同志,这种敏感时期一定要注意影响!纪委出面还得了啊?不传得满城风雨了?可以向你透露一下:周秀丽同志不是我,而是老陈建议提起来的干部,当年市委常委会的讨论记录你可以找来看看。所以,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周秀丽成绩和贡献都很大,没有这位女同志,长山的市容市貌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长山也就不可能进入全国文明卫生城市的行列!这个女同志是不是有问题我不敢打保票,该怎么查你们怎么查,就是涉及到我王长恭,你们也不必客气!不过,朝阳同志,我也再重申一下,要保护干部!我对你和小林市长有个保护的问题,你们对下面的干部也有个保护的问题,现在是看人品人格的时候了!”
后面几句话,王长恭说得很有力,也很响亮,林永强在一旁听得很清楚。
唐朝阳连连表态说:“是的,是的,长恭同志,您提醒得对,很及时啊!这种时候我们一定要讲党性,讲人品人格,哪怕自己多承担些责任,也要保护干部!”
通话结束后,唐朝阳站在电话机旁,怔了片刻,缓缓放下了话筒。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林永强才苦笑着说:“唐书记,你说你这是何苦来呢?啊?不就是几封匿名信吗?还谈什么谈?要谈你去谈吧,我不想和周秀丽谈!”
唐朝阳眉头紧皱,思索着:“永强啊,不谈又怎么办呢?陈汉杰盯着呢!”
林永强赌气道:“好,好,要我谈也行,我例行公事!不过,谈话的结果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只怕陈汉杰同志还是要失望的!”
唐朝阳脸一沉:“永强,这叫什么话?你还没去谈怎么就知道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呢!”想了想,像是问林永强,又像是自问,“陈汉杰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周秀丽和长山干部队伍中当真存在严重问题,他这个前任市委书记能没有责任吗?”
林永强发泄说:“我看这位老同志是疯了,自己到站就不管别人死活了!”
十六
床头电话响起时,周秀丽正无奈地忍受着丈夫每周一次的规律性蹂躏。
丈夫归律本名归富娃,上大学时改名归律。归律是学《统计学》的,毕业于长山大学,后来留校教起了《统计学》。从助教、讲师、副教授,一步一个台阶干到了教授,还带起了研究生。用归律教授经常向周秀丽炫耀的话说,他是遵循一个学者健康成长的客观规律一步步走到了成功的今天,如同类人猿进化为人一样自然。
周秀丽不以为然,对归律标榜的所谓成功嗤之以鼻,认定归律是得了病,“规律病”。归律的工作和生活实在是够规律的,一切全在事先的安排和计划之中。结婚前,周秀丽还以为这是一种美德,结婚后才知道,和这么一位规律病患者共同生活是个什么滋味!归律早上起床是准时的,不管春夏秋冬,永远是六点十分。晨练是准时的,不论下雨下雪,永远在校园操场小跑一小时。就连夫妻之间过性生活也是讲究计划和规律的:八年前刚结婚时一周两次,逢周三和周末各一次。近两年改了,改之前还慎重且民主地和周秀丽商量过,说是双方都人到中年了,岁数越来越大了,孩子也大了,要多注意身体,只能一周一次了。
这就定下了目前的做爱时间:每逢周五晚上九时到十时之间。不在这个计划的时间里,周秀丽就是心情很好,想轻松浪漫一下,归律也不干。而在这个计划时间里,不管周秀丽心里多烦,有多少公事私事要处理,不奉陪又不行。
王长恭来电话的那晚正逢周五,而且,正是在九时十时之间,周秀丽便在一个很有规律的特定时间段里,和王长恭通了一个很没有规律的电话。把话筒拿起时,归律刚开始忙活,周秀丽依在床上只“喂”了一声,就感到下身一阵不适。
王长恭在电话里开口就问:“小丽啊,现在说话方便吗?”
周秀丽瞅了瞅亢奋中的归律,迟疑了一下:“方便,王省长,您说吧!”
王长恭那边似乎明白了什么,称呼变了:“秀丽同志啊,你说的情况,我找朝阳同志了解了一下,是有那么回事!这个老陈还真找到朝阳同志那里去叫了!”
归律仍在那里动作着,尽管很小心,还是弄出了一些不雅的响声。
周秀丽拧了归律一把,挺委屈地说了起来:“王省长,你说这叫什么事啊?陈汉杰到底是整我,还是整你?凭几封匿名信就敢让市委把我规起来?现在哪个干部没有匿名信?只要力度大一点,伤害了谁的利益谁就告你,你简直没法干工作!”
王长恭说:“事情没这么严重,朝阳同志说了,就是了解一下情况,这两天可能会让小林市长找你谈谈。朝阳同志和小林市长那里我打了招呼,和他们交代了,在这种时候一定要保护干部,他们心里有数,全答应了,估计也就到此为止了。”
周秀丽心领神会:“王省长,那就谢谢您了!其实,就算他们抓住不放,我也不怕,说我拿了苏阿福的四万块钱,谁能证明?苏阿福已经死了嘛,写匿名信的家伙不过是瞎猜测!我估计很可能是陈汉杰指使手下人写的,主要想整你王省长!”
王长恭说:“哎,秀丽同志啊,这你也不要瞎猜嘛,我看老陈不会这么做!倒是你这个同志,要总结,要好好想想,你们城管委内部会不会出问题啊?据我所知,匿名信是写在城管委文件纸上的,省纪委好像也收到了一份!”
周秀丽苦笑道:“王省长,你提醒得对,我估计也是内部人干的!”
王长恭说:“那你就要注意了,决不能在这时候给我、给省委捅娄子!小林市长找你谈话时,你要摆正位置,把有关情况说清楚,要给市委一个交代!该检讨的地方还是要检讨,这么多违章门面房盖到了大路上,光是区城管委和下面具体工作人员的责任啊?你这个市城管委主任就没责任啊?领导责任肯定逃不掉嘛!”
周秀丽说:“是的,是的,王省长,我当然有领导责任,唐书记和林市长不也有领导责任吗?领导责任是一回事,受贿渎职又是一回事,尤其是扯上了苏阿福,也太毒了!你说说看,我要真收了苏阿福的钱还得了啊?还不被他们送进去了!”
王长恭提醒说:“哎,秀丽同志,苏阿福的事不要说了,苏阿福的死现在还是秘密,你可千万别捅出去了,你一捅出去,有人又要大做我的文章了……”
归律简直不是个东西,偏在这时候雄姿勃发,威猛异常起来,让周秀丽不厌其烦。周秀丽不愿再忍受下去了,狠狠一脚,将归律踹下了床,闹出了一阵异响。
王长恭在电话里听到了动静,惊疑地问:“哎,秀丽同志,怎么了?”
周秀丽掩饰道:“没什么,没什么,王省长,是狗,我们家的那只狮子狗掉到床下去了!”还装模作样地叫了一声,“哎,归教授,快把我们汪汪抱到外面去,我这和王省长谈事呢!”对着话筒又说,“王省长,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王长恭又说了起来:“秀丽同志,还有个事我得批评你:我一再让你去看看老陈,你怎么就是不去呢?你是老陈提起来的干部,老陈有恩于你,不能人一走茶就凉嘛!何况老陈没走,还在市人大岗位上,现在人大也不是二线了,是一线嘛!”
周秀丽不满地叫了起来:“王省长,你咋又说这事?老陈一天到晚在那里攻我们,恨不得把你这副省长的位子掀掉,把我搞到牢里去,我还跑去看他?!我人正不怕影子歪,偏不服这个软!真抓住我什么证据,让叶子菁他们起诉我好了!”
王长恭那边很不高兴,称呼也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小丽,你怎么这样不顾大局啊?我能低这个头,你怎么就不能低这个头呢?不是我推卸责任,我看我和老陈的关系就坏在你们这帮干部手上!特别是你和江正流!老陈从市委书记岗位上一下来,你们这脸马上就变了,江正流更好,把陈小沐也抓起来了!什么都别说了,小丽,你抽时间尽快到老陈家去一趟,向他人大汇报工作,好好汇报!”
周秀丽不敢做声了,连连应着,郁郁不乐地挂上了电话。
电话刚挂上,归律又扑上来了,这回倒快,三下两下解决了战斗。
完事之后,归律发起了牢骚:“小丽,你这个人真是一点情趣都没有!”
周秀丽心烦意乱,火气格外地大了起来:“教授,你还好意思谈情趣?碰上你这种人,我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你真不想过下去,我们干脆离婚算了!”
离婚不是没想过,结婚没多久,周秀丽就怀念起了独身的日子。独身的日子过了三十四年,是那么无拘无束,自由愉快,如果不是迫于亲朋好友以关心的名义施予的压力,她真不愿和这位归教授结婚。当然,和归律结婚时,也没想过婚后的日子会这么糟糕。可一次次想着离婚,却又没有一次付诸行动,这里面既有儿子归亮的原因,也有仕途上的原因,尤其是和王长恭的事传得很邪乎时,就更不敢离了。
归律有一点很好,对她很信任,从不怀疑她和王长恭会有什么出格的事。
对周秀丽离婚的威胁,归律从不当回事,离婚这件事一直没列入他的计划。不在计划范围的事,归律是不会考虑的。归律曾郑重其事地和周秀丽说过,别人可以感情冲动,而一个统计学专家是决不能冲动的,冲动了就会造成灾难性后果。
没想到,就在这个夜晚,归律把一个灾难性后果推到了周秀丽面前。
关灯睡觉前,归律问:“你和王省长通电话时,怎么说苏阿福死了?”
周秀丽应付着:“苏阿福是死了嘛,不过,你先不要到外面乱说!”
归律狐疑地咕噜着:“不对吧?苏阿福怎么就死了呢?”
周秀丽没好气地道:“有什么不对?八月十三号那天就烧死了!”
归律认真起来:“小丽,那我见鬼了?前天明明见着苏阿福了,在川口……”
周秀丽吃了一惊:“什么什么?前天你在川口见到苏阿福了?啊?”
归律点了点头:“是啊,前天上午我带着两个研究生到川口搞统计调查,在川口镇国道旁无意中撞上的,苏老板到咱家来过,还给我们送过酒啊烟的,我就上去和他打招呼,他没理我,车一开就跑了,哦,对了,是辆白色桑塔纳!”
周秀丽仍不相信:“老归,当真是苏阿福?你是不是看走眼了?啊?”
归律挺自信的:“嘿,怎么会看走眼呢?苏老板到咱家来过几次,我能认不准?!”说罢,又自以为是地教训起来,“小丽,不是我说你,苏阿福的东西你真不该收!你现在是市城管委主任,县处级干部,我是大学教授,相当于副厅级,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五千多,占苏阿福那点小便宜干啥……”
周秀丽听不下去了,从床上爬起来:“好了,好了,老归,你别嗦了,我得给王省长打个电话!苏阿福如果真还活着,只怕我们长山就要出大乱子了!”
归律也急了,盯着周秀丽问:“哎,小丽,别人我不管,我只说你:你腐败了没有?违章建筑和你有没有直接关系?你收没收过苏阿福的钱啊?”
周秀丽已拨起了电话:“你放心,我没收过什么钱,不过是些烟酒嘛!”
归律不敢放心,仍喋喋不休说着:“小丽,我看烟酒最好也退掉……”
这时,电话通了,周秀丽向归律做了个手势,忙和王长恭说了起来……
十七
江正流的警车从省公安厅院内出来,迎头撞上了省政府办公厅的一辆奥迪。奥迪按了几声喇叭,把江正流的警车及时唤住了。江正流伸头向外张望时,奥迪车的后车窗已缓缓降下了,王长恭的秘书小段冲着他叫:“哎,哎,江局长,你怎么回事啊?手机一直不开!王省长让你马上到他那去一趟,他正在办公室等你呢!”
江正流这才想起:向省公安厅领导汇报工作时关了手机,一直到现在都没开,忙打开手机,先给王长恭回了个电话,回电话时,已吩咐司机把车往省政府开了。
王长恭果然在办公室等着,坐在桌前批着一堆文件,一脸的不快。
江正流虽然预感到情况不妙,可仍没想到王长恭会发这么大的火。
见江正流进门,王长恭把面前的文件往旁边一推,一句客气话没有,马上阴着脸训斥起来:“正流同志,你这个公安局长是怎么当的?啊?还能不能干了?不能干马上给我打辞职报告!我来向唐朝阳同志和长山市委建议,换个公安局长!”
江正流被训蒙了,直咧嘴:“王省长,这是怎么了?哪里出问题了?啊?”
王长恭“哼”了一声:“还问我?那个苏阿福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正流很茫然:“还能怎么回事?不是烧死了吗?我当面向您汇报过的,为了顺利办案,我们才封锁了消息,叶子菁和检察院也……也清楚这个情况……”
王长恭火气更大了:“到现在你这个局长还这么糊涂,还没把这个关键线索查清楚!我替你查了一下,这个苏阿福好像没死,有人见到他了,在川口镇上!”
江正流根本不信:“这怎么可能?王省长,尸体我、叶子菁,还有伍成义都亲眼看到过的,尸体身上的钥匙我们一把把试过,包括苏阿福的那辆奔驰车!就算我业务水平差点,伍成义副局长您知道,那可是老刑警出身,啥也瞒不了他啊!”
王长恭怒道:“当初我真该提名伍成义做这个局长,陈汉杰就这样建议过!”
江正流马上反映:“伍成义现在还老往陈汉杰那跑,我前天还批评过他……”
王长恭很不耐烦,手一挥:“好了,好了,别说伍成义了,说苏阿福!周秀丽同志的丈夫归律教授说是在川口镇上见到苏阿福了,就是大前天上午的事!”
江正流根本不相信:“王省长,这绝不可能!不管怎么说,我也干了快二十年公安了,业务水平还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烧死的这一百五十六人,我让民政局一一查对了,迄今为止没发现任何一位失踪者,没发现任何一具尸体对不上号……”
王长恭提醒说:“有个情况要考虑啊,现在不是过去了,城市流动人口数量大,如果哪个外地出差的同志烧死了,他家里的亲属一时半会就不可能知道嘛!”
江正流承认道:“这我和伍成义都考虑过,不过,这种偶然性很小!”
王长恭也多多少少怀疑起来:“照你这么说,这位归律教授认错人了?”
江正流判断道:“肯定是认错人了,要不就是见鬼了,苏阿福绝不可能出现在川口镇!就算苏阿福逃脱了这场大火,他也不敢这么大模大样地走出来!苏阿福比谁都清楚,死了一百五十多人,政府和死亡家属都饶不了他,光赔偿就能让他倾家荡产!再说,那个归教授我也知道,就是个迂夫子嘛,过去闹得笑话多了!”
王长恭忧心忡忡:“正流同志,可不能大意啊!苏阿福如果真活着,那就不是他一个人倾家荡产的问题,长山市就要出天大的乱子了,包括你公安局可能也要陷进去!到时候就不是我吓唬你,请你辞职的问题了,恐怕市委真要撤你的职!你想想,大富豪娱乐城能开到这种规模,你们公安局内部会没苏阿福买通的人暗中保护?在公开场合我不好说,可在你这知根知底的老同志面前,我得把话说透:犯罪嫌疑人查铁柱、周培成说的情况不是不存在,肯定存在,也许还会很严重!”
江正流喃喃说:“是的,是的,王省长,违纪民警我们每年都处理一批!”
王长恭讥讽道:“哦?每年处理一批?这么说,你警风警纪抓得还很严啊?处理的都是些什么人?片警、交警、一般干部!我告诉你:苏阿福后面有大人物!”
江正流心里一惊,怯怯地看了王长恭一眼,不敢做声了。
王长恭缓和了一下口气,继续教训道:“不但是你们公安局,还有城管委,其他一些管理部门,估计都会和苏阿福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都扯出来怎么办啊?让我怎么向党和人民交代?说我在长山做了五年市长,就用了你们这帮人?你们不要脸皮,我还得要脸皮嘛,不能让陈汉杰、叶子菁这些同志看我的笑话嘛!”
江正流想了起来:“老陈看谁的笑话?他的笑话也不小,陈小沐还没放呢!”
王长恭一怔:“江正流,你说什么?陈小沐你还没放?我说话是放屁啊?!”
江正流慌忙解释:“不是,不是,王省长!这也怪不了我们,陈小沐已涉嫌故意伤害罪,是刑事犯罪,不论我怎么做工作,人家受害者家属死活不答应啊……”
王长恭一下子失了态,手指几乎戳到了江正流的额头上:“江正流,你不要再说了!回去就给我放人,立即放!受害者家属如果不答应,你给我跪下去求!”
江正流怕了,吞吞吐吐道:“王省长,你……你别说这些气话,我……我就是跪下去求也没用了!陈小沐的案子昨天已……已经正式移送到钟楼区检察院了,事先我也不知道,是钟楼分局具体办的,现在就……就看叶子菁他们怎么处理了!”
王长恭气得手都抖了起来:“江正流,你……你怎么蠢到这个份儿上?啊?”
江正流抹着额上的汗,又解释:“王省长,我……我这也不是蠢,我……我可能是把您的意思理解错了!我……我以为您当着叶子菁的面说陈小沐,也……也就是做个样子!再说,把陈小沐推给检察院,责任也……也就不在我们这边了……”
王长恭不愿再听下去了,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正流,走吧,你回去吧!”
江正流却不走:“王省长,您也别太担心,我认为苏阿福绝不可能活着……”
这时,王长恭已走到办公桌前坐下了,叹息似的说:“走吧,你走吧!”
江正流这才忐忑不安地走了,驱车一路回长山时,不断地和家里通话,还特别找了副局长伍成义,把王长恭对苏阿福生死问题的怀疑告诉了伍成义,要伍成义认真对待,将苏阿福的尸体再次核验,同时,严格清对死亡者名单,看看到底有没有其他未查明身份的失踪者?伍成义没当回事,在电话里就发起了牢骚,骂归律教授迂腐之极活闹鬼。伍成义说,他在第一线具体负责办案,对苏阿福的情况了解得很清楚:苏阿福有个弟弟叫苏阿贵,是川口镇农民,估计这位教授看到的是苏阿贵。
后来的调查结果证明,果然就是一场节外生枝的活闹鬼:苏阿福的尸体好好在殡仪馆躺着,并没变成鬼魂溜出来。一百五十六位死亡者,无一例发生错误,也未发现任何一位外地来长山的失踪者,长山市各大宾馆饭店旅客登记表上入住和离去均有明确记录。办案人员拿着苏阿贵的照片找到归律教授再问时,归律教授也吃不准了,吭吭哧哧说,苏阿福和苏阿贵弟兄俩长得这么像,自己不排除会认错人。
找到苏阿贵了解,苏阿贵也证实,在归律教授所说的时间内,他好像是到镇上商店买过东西,因为买的东西比较多,一个人拿不了,就叫了一辆出租车,是不是桑塔纳,是什么颜色的桑塔纳他就搞不清了。川口镇的出租车全是逃税的黑车,既没有出租顶灯,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出租标记,归律教授把它认做私家车也很正常。
苏阿福的生死情况搞清楚后,江正流松了口气,专门打了个电话向王长恭进行了汇报。王长恭听过汇报没有任何特别的表示,“哦”了几声后,又说起了陈小沐的事,问江正流还有没有办法把这件事缓和一下,不这么激化领导之间的矛盾?江正流赔着十分的小心说,事情已搞到这一步,就得看叶子菁和检察院的了,如果叶子菁和检察院那边能松下口,退回来补充侦查,他一定好好配合,做撤案处理。
王长恭这才多少有了些欣慰:“好吧,那你就学聪明点吧,别再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继续给我找麻烦!正流,我告诉你:现在我不愿激化矛盾,朝阳同志,小林市长估计也不愿激化矛盾,惹翻了陈汉杰有什么好处?大家都不过日子了?!”
江正流心里仍是不服气,情绪禁不住又流露出来:“王省长,其实,这个陈小沐只要一起诉,肯定判个五年以上,我们工作做得很细,这伤害罪证据确凿哩!”
王长恭又火了:“正流同志,你怎么又蠢起来了?别说是伤害罪,就是杀人罪你也得给我糊弄过去!要讲政治,顾大局,现在的大局是,长山干部队伍不能乱!”
江正流忙往回收:“是,是,王省长,我并不是不顾大局,我不过是在您老领导面前说个事实,让您老领导心里有个数!”话头一转,却又道,“不过,案子毕竟是移送过去了,如果叶子菁和检察院要起诉,那……那我们就没办法了……”
王长恭判断道:“这个可能性不是太大,叶子菁和陈汉杰关系特殊,不会这么公事公办得罪老陈的,问题还是在你们公安这边:你们把案子移送过去了,让叶子菁和检察院怎么办啊?你可以透个话给叶子菁,让他们检察院把案子退回来嘛!”
江正流连连应着,放下了电话。
放下电话后,江正流冷静地考虑了一下,把钟楼区公安分局主管治安的副局长,自己的连襟王小峰找到办公室来了,含蓄地传达了王长恭不要激化领导之间矛盾的指示,交代说:“……小峰,你们分局有点数:只要检察院那边把陈小沐的案子退回来补充侦查,你们就不要争了,做做受害人的工作,就做撤案处理吧!”
王小峰挺有政治头脑,想了想,建议说:“既然这样,倒不如我们主动到检察院把陈小沐的案子撤回来算了,就把好人好事做到底嘛!”
江正流没同意,阴着脸说:“这叫什么好人好事啊?这是违法乱纪!这种事最好两家分担,别全闹到咱公安一家头上,这么证据确凿的案子,她叶子菁和检察机关只要能找出借口退,我们就敢撤,她真不退,真要对陈汉杰来一次公事公办,我们又何必非要担这个责任呢?陈汉杰同志已经在指责我们公安违法乱纪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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