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四姨太春雪
他镇静自如地穿好衣服,坐在刚才四姨太春雪坐过的凳子前细心地对着镜子梳头。梳完头,他又无聊地摆弄起梳妆台上女人们用的那些小玩意儿。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客厅里传来了一阵争吵声,恍惚还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拍打桌面的声音。
他警觉地踅到卧房门后听了起来。
“没有!就是没有!我……我一个女人家哪知道他的钱放在什么地方?要军饷,你找公司去要……”
是四姨太春雪的声音。
又是什么东西在桌上很重地拍了一下,一个粗重的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找你找谁?日他妈的,李士诚跑了,姓陈的那小子也不露面了,老子们找谁去?”
“你们找赵德震么!他就在公事大楼里么!”
“老子们偏要找你!就冲着你要饷!你今日不给我们兄弟俩拿出钱来,老子毙了你!”
“啪!”又是一声重重的响声。
他突然明白了,那砸在桌上的东西是枪,很明显,这是两个借机敲诈勒索的兵痞!他知道,李士诚答应支付给张贵新的军饷,已在几天前就给过了,张贵新是决不会派他们到这里来要军饷的。
他扑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抓起了手枪。这枝手枪是李士诚出逃的三天前送给他的,他还从来没用它派过什么用场。
他把手枪压上子弹,装到了西装内衣的口袋里。
他躲在卧房门后继续听,暗想,如果四姨太春雪能应付得了这场危机,他就不露面;如不行,他就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两个混账的东西了!
客厅里的声音继续传来:
“谁派你们到这里来要军饷的?”
“张……张……张旅长!”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在回答。
四姨太春雪也很厉害:
“那就叫你们张旅长自己来好了!”
“他……他……他没空!”
“那,我也没钱!”
“没钱?好,老子们就搜搜看!”
又是那个粗重的声音。
“你们……你们简直是土匪!”春雪气愤愤地骂人了。
接下来,他听到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动;椅子倒在地上的“砰啪”声、女佣人赵妈的惊叫声、四姨太春雪的哭喊声、两个大兵的叫骂声以及翻箱倒柜的声音。
不好!
他攥住口袋里的手枪,拉开卧房的门,冲过了过道,来到了客厅门口:
“住手!都给我住手!”
两个正在翻箱倒柜的大兵愣住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大兵,将盒子枪的枪口对准了他,蛮横地道:
“你……你是什么人?”
他冷冷一笑道:
“我是陈向宇!”
那大胡子眼一瞪:
“胡说,老子不认识你!”
另一个瘦瘦的大兵道:
“是的!四哥,是陈……陈……陈向宇,我……我见……见过的!”
“老子没见过!老子不认识!”那大胡子一边用枪口对着他,用眼睛盯着他,一边对那瘦子说:
“二臭,你翻!你他妈的继续翻,值钱的全他妈的拿走!”
他这时还不想动用武力,他怕这会吓着四姨太春雪,便故作糊涂地道:
“你们不是要军饷么!走,跟我走吧,跟我到张旅长那里去,李公没给的饷,由我来给,我让公司财务股给你们!”
那大胡子眼皮一翻道:
“你他妈的闪开,少管闲事,否则,别说老子不仗义!”
他看清了,这是两个亡命之徒,他们大约看到大华公司气数已尽,想在这混乱之际捞一票子了。这是令人不能容忍的,不要说为了大华公司,为了李士诚,就是为了一个人的良心,为了一个男子汉的尊严,他也不能容许他们在这里胡作非为。
他厉声道:
“你们这样干,就不怕张旅长知道么?你们是军人还是土匪?”
“张旅长,张旅长算他妈的熊!他狗日的自然用不着来这一手!日他妈的,有人给他送,老子没有,老子就得捞一点儿,老子不能光替你们卖命!”那大胡子又叫。
他火了,怒喝道:
“你们太放肆了!走!都给我走!我数五下,我数到五,你们还不给我退出大门,就别怪我不客气!”
不料,没等他数到五下,那大胡子便扣动扳机,冲他开了枪。他早就防着他这一手,在那大胡子扣动扳机的一瞬间,他闪身躲开了。闪过身子的时候,他从口袋一把掏出手枪,出其不意地对着大胡子开了一枪。这一枪,正中大胡子的脑门,大胡子惨叫一声,倒毙在地上。
那个瘦子马上将长枪抓到手上,可还没容他拉开扳机,陈向宇抬手又飞起一枪,将他也打翻在地。
“混账东西!大华公司还没有倒闭!”
望着地上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陈向宇愤愤地骂着。这时,他突然觉着,他今天的举动是代表了大华公司,代表了李士诚的。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面临绝境的煤矿公司竟是那么一往情深,好像他生命的一部分已溶入了这家公司绝望的叹息之中。
四姨太春雪简直吓昏了,她不顾赵妈在跟前,便一头扑到他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他让她伏在自己怀里哭了一会儿,然后,镇静地道:
“起来,快起来!把这两个死狗扔到后花园的井里去!放在这儿要惹麻烦的!”
他和赵妈一起,将两个大兵的尸体扔到了井里,又用一块大石板将井口遮严了。最后,他向赵妈郑重交代道:此事,决不能张扬出去。
老实的赵妈一个劲地点头。
“好吧,现在,咱们该来吃点什么了吧?”
他俨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派头,在客厅里的方桌前坐下了,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第69节他几乎完全绝望了
小兔子觉着自己快要死了。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不太对劲。小便失禁了,两条赤裸的大腿内侧总是湿漉漉、黏糊糊的;脖子也变得软绵绵的,好像已无力支撑他那沉重的脑袋。他眼前时常冒出一片片旋转的金星,耳旁时常响起一种单调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长鸣声。他的步履不再像以前那么灵活了,居然变得踉踉跄跄起来,每向前挣扎一步,都要付出许多精力。虚弱的汗水从他身上的汗毛孔里渗了出来,头上、脖子上、胸脯上,一直到腰上、腿上、脚面上全都是汗津津的。他发着烧,喘息得很厉害,每向前走一小段,就要扶着棚腿“呼哧”、“呼哧”地喘上一阵,好像吸进肺腑的空气总是不够用似的。
他认定自己快要死了,他觉着,他生命的浆汁正随着他脚步的每一次迈动,随着他身体的每一次摇晃,在悄无声息地、一点一滴地渗入脚下这条黑暗的道路里。他觉着,他不是在一条实实在在的道路上行走,而是在一张巨大的、没有边际的蜘蛛网上挣扎。他的脚很沉、很重,好像总是牢牢粘在蜘蛛网的黏液里,他似乎再也无力从这张网里挣脱开去。
在前面等待他的,是命运的毒蜘蛛,它正悄悄地潜伏在一片黑暗中,等待吃掉他!只要他倒下去,它一定会吃掉他的!
他不能倒下去。
他似乎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忘记了饥饿的肚皮、忘记了已经经历过的一切痛苦的磨难,机械地向前走着;只要双腿还能支撑住他的身躯,他就要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然而,他摇摇晃晃的身躯在黑暗中却一次次撞在棚腿上、煤帮上,他一次次倒在潮湿的地下;每到这时候,他便趴一会儿,喘息一下,爬起来再走。
他希望在这充满险恶的生命旅途上能够出现一点奇迹:他渴望能碰到一个比他更弱小的濒临死亡的人,甚至渴望能碰到一具人的尸体。他无数次地想象着,如果真的出现了这种奇迹,那么,他就要像狼一样地扑上前去,撕它的皮、扒它的肉,或者干脆咬断它的喉管、吮它的血……他敢么?也许……也许他是敢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他就把他当作一匹死马、一匹死骡子……
从那条没顶的水巷子里钻出来的时候,他把用布条扎在腰上的最后两条马肉给弄丢了。他不知道把它丢在了哪里,他想再回水巷去找,可试着往回摸了几步,他就停住了脚。他知道,重新找回他的马肉几乎是不可能的,水巷很长,中间有一小段地方黑水没了顶。他也许就是在那段黑水没顶的地方弄丢他的马肉的。他记得,那一瞬间,他又看到了他的窑神爷,窑神爷向他招了招手,他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从水里勉强探出头时,马肉好像已经丢了,不过,那时候他没有注意,他在急切地寻找那个蓝面孔——他的窑神爷,他找了好久也没找到,等到想起拴在身上的马肉时,马肉已经不存在了。
这真是件意想不到的事。
他是为着保住这点马肉,才从那个避风洞里逃出来的;可逃出来以后,竟丢了他的马肉!
他想哭,但哭不出来,他似乎已不会哭了。他眼里早已流不出泪了。他呆呆地倚着煤帮站了一会儿,像是一只迷了路的羔羊,不知道该把自己的脚步迈向哪里。继而,他感到浑身发冷,他顺着煤帮软软地坐了下来,身体尽量往一根长着霉毛的木头棚腿上靠,靠在那根棚腿后面,他迷迷糊糊地又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他看见了他那失落已久的太阳。他的太阳又圆又大,像一个着了火的兔子,从一个深深的、看不见底的山谷里火爆爆地蹦了出来,蹦到了他家的院子上空,蹦到了他家的屋顶上。他的面前一片光明,他感到浑身暖洋洋的。他把两只干瘦的、沾满煤灰的手伸向了太阳,手掌上马上感觉到了太阳的温暖。太阳却是躁动不安的,它开始向空中升腾;他哭了,他不让太阳离去,他再也不愿和他的太阳分开了,他扑过去搂住了他的太阳。
他搂住他的太阳睡着了。
睁开眼时,他才发现,他搂住的不是他的太阳,而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把他揽在怀里,正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向他说着什么;母亲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恍惚是他的父亲。他从母亲怀里挣扎着坐了起来,扑到了父亲面前,向他讲述了母亲的不贞,讲述了另一个占有他母亲的男人,讲述了那风雨夜中的一幕……父亲发怒了,又像往日喝醉了酒那样,揪住母亲的头发,和母亲扭打起来。又过了一会儿,那个不要脸的男人跑来了,和母亲一起打他父亲;他上去给父亲帮忙,打那个男人,那个男人飞起一脚,将他踢出了大门。他出了大门,便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他的两只胳膊变成了鸟儿的翅膀。他飞呀,飞呀,飞到了那个挂绸布灯笼的地方……那地方好像不是窑子,可他却在那地方看见了小二姐,他早就想着和她玩一玩了,为此,他曾暗地里扣下了几班工钱。可母亲发现了,把他骂了一顿,把他扣下的钱也给翻走了,他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找到他藏钱的地方的,他藏钱时,母亲并不在跟前呀!
他这次是带了钱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他不知道,反正口袋里有钱。
他站到了小二姐面前,怯怯地去拉她的手,小二姐忸忸怩怩的,没有拒绝。于是,他便去扒她的衣裳。他第一次看到了一个成年女人身上应有的一切……他像个老嫖客一样,趴了上去……
在这最愉快的时刻,凉飕飕的巷道风将他吹醒了,他的身上黏黏糊糊湿了一片,他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倚着棚腿睡着了,做了一个有关太阳、有关母亲、有关女人的梦。
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他的小便失禁了,那玩意儿竟像个破水桶似的,滴滴答答地漏个不休,使他的两条大腿变得湿漉漉的。
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他独自一人,又将许多黑暗抛到了身后,他一次又一次想到:他要死了,他快要死了,可却总也死不掉。每一次倒在地上的时候,他都觉着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然而,每一次爬起来的时候,他又觉着自己还能走下去。
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就吃支撑巷道的腐朽木头,吃脚下踩到的面矸子。他还拼命喝水,只要在巷道的水沟里发现了水,他就俯下身子喝个够。他自以为多喝水,就能帮着消化吃进肚里的木屑和石粉,自己的生命就可以多维持两天。
然而,始终没有出现奇迹。一路上,他再也没摸到一个活着的人,没摸到一具人的尸体,他摸到的除了棚腿、矸石,就是连绵不断的煤壁。
他几乎完全绝望了。
在这绝望之中,他又想起了二牲口和三骡子。他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他希望他们活着,希望他们从后面的黑暗中赶上来。在那条水巷里看见窑神爷的时候,他恍惚听到过身后的水声,他痴迷地想:这蹚水的人或许就是二牲口和三骡子呢;如果是他们,那该多好呵!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在挣扎着走到他面前的时候,突然倒下成为一具尸体,那就更好了……
不管饿到什么程度,三骡子都牢牢记着那些有经验的老窑工给他说过的话:“面矸子不能吃,那玩意儿是要吃死人的!”他不吃面矸子,他吃腐朽道木和巷道木的木渣,他把那木渣捻成面,和着水沟里的黑水,一把把硬吞下去。
他很后悔。早知带在身上的马肉会被那帮饿狼们抢去,那他就根本不该主动去和他们打招呼,或者他应该让自己先吃个饱。如果,一次吃饱了,即使没有水,他也能支撑六七天哩!
他和二牲口都没想到那帮饿狼会抢他们的马肉,更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凶狠地揍他们!现在回忆起来,他还感到后怕,他揣摩,那帮饿狼本来就不安好心!他们是要算计他们的性命的!在扭打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就使劲咬住他的肩膀,险些将他肩膀上的一块肉给咬下来。他和二牲口嚎叫着逃出了洞子,逃到了大巷里,蹚着水游到了几乎没顶的两架棚子下面。他抱着一根棚梁,二牲口抱着身边的另一根棚梁,硬是在冰冷的黑水里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那时节,他们真怕呀,前面是没顶的水巷,后面是一帮丧失了理智,丧失了人性的恶狼,他们既不能退,又不能进……
后来,两只胳膊都累酸了,两只手都发麻了,他们才想起了小兔子。他们断定小兔子不会往回跑,他一定是顺着水巷游了出去!若是小兔子游得出去,他们也可以游出去!他们试探着向前蹚,贴着煤帮、贴着棚梁,蹚到黑水没顶的地方,他们就一憋气潜入了水底……
竟然游了出去。
没顶的那段巷道总共不过三四棚,也就是十三四步的样子。
他们又向前游了一阵。渐渐地,脚下的水浅了,从胸脯退到腰际,又从腰际退到大腿、退到脚踝。
他们的脚又踏到了满是煤粉、矸子碴的道路上,他们又摇摇晃晃地上路了。
这次上路后,三骡子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感情仿佛全被浸泡在那水巷的黑水里了,他变得冷冰冰的了,一路上,几乎再也不愿多说一句话,即使是二牲口和他讲话,他也不理不睬。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还希望能赶上小兔子,能和小兔子一起,分食他带出的马肉。然而,走了很长、很长时间,也没见到小兔子的影子,他们开始恶毒地诅咒这个可恶的小狼羔子。他们认定这个狡猾的混小子带着救命的马肉独自逃了,他用不着他们了,把他们甩了。
在第一次吃朽木粉的时候,三骡子恶狠狠地骂:
“日……日他娘!我……我逮着小……小兔子这杂……杂种,非吃他的肉不可!”
第70节二牲口还是赶上来了
二牲口道:
“这狗……狗崽子也……也太没良心!我……我……也……也得扒他的皮!”
这是他们走出水巷之后惟一的一次对话,此后,他们彼此再也没说过什么,仿佛像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各自凭着自己的力量,在黑暗中气喘吁吁地向前挣扎着,走着。
谁也帮不了谁,谁也不想帮谁,他们的感情已经完全麻木了,存在的只有求生的本能。
好在走出水巷之后,大巷变得宽阔起来,他们的脚下又出现了走马车的铁道,巷道里再也没有什么堵塞物,他们也无须齐心协力去对付什么了。
三骡子的体力显然比二牲口要好一些,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走在前面。他走走歇歇,以听到二牲口的脚步声为原则;等二牲口追上来以后,他又拔腿向前走去,要是听不见了,他就停下来等候。
这一次停下来时,他摸到了一根插在煤壁上的腐朽的木板,那木板的表面还带着一层拇指般厚的树皮。他把木板拽了下来,坐在地上剥那层树皮;剥下一点后,便弄碎塞进嘴里。
正吃树皮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一阵踉踉跄跄、很沉重的脚步声,继而,又听到了二牲口断断续续的呼叫声:
“骡……骡子!我……我的脚崴了!”
他只是下意识地回过头向身后看了一下,便又自顾自地去掰那块干硬的树皮。
“骡……骡子!骡子!”二牲口又喊。
没有脚步声,二牲口大概是扶着煤帮站住了。
他依然不理。他把那掰下来的树皮用手指捻,捻不动;又用牙去咬,咬下一点,再捻。
“骡子!来……来扶我一把!”
他感到很不耐烦。他站了起来,折下一块树皮抓在手上,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听不见二牲口声音的时候,才又倚着煤帮,坐到地上,认真对付他的树皮。
二牲口还是赶上来了。
当他听到二牲口“呼哧、呼哧”喘息声的时候,就站起身想走,不料,二牲口已不顾一切地扑到了他面前,抓住他的头发就打。
“婊子养……养的!你……你他妈的心这么狠!老……老子白救……救你了!”
救我?!那老子下窑又是为了救谁?!
他想这样分辩的,可他没讲。他不愿白白浪费力气。他一拳打落了二牲口架在他脑袋上的胳膊,挣扎着站起来,又跌跌撞撞向前走。
他觉着二牲口太傻了,眼下到什么时候了,哪还能打架?他就是能打过二牲口,他也不打。这不是怜悯他,而是为了保存力气,他还要用这点力气,走完他要走的求生的路,他不能浪费一丁点儿力气。
向前走了七八步,他听到了二牲口呜呜咽咽的哭声。他心软了。他站下了,他等着他跟上来。他不忍心把他一个人抛在这里。他现在能够给一个朋友、给一个救命恩人的最大帮助只能是这么多了。
然而,就在他站下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开始,他以为这喘息声是身后的二牲口发出的,可听听却觉着不对。这喘息声分明是从前面黑暗的巷道中传来的,是另一个活人的胸腔里发出的。他一时没想到是小兔子,他试着伸出脚、伸出手,一点点地悄悄向前试探。当他的脚碰到一个热乎乎的身躯时,那身躯动了起来,他感到一双滚烫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腿。
他被搂倒了。
“谁?你……你是谁?”他喊。
搂住他腿的手松开了,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是……是我!”
“小兔子!你……你狗日的是……是兔子?!”
他翻身坐了起来,急不可待地在小兔子身上摸索起来,他要找那个救命的马肉!这些马肉不能、也不该仅仅属于小兔子一人,应该归他们三人共有!
摸了半天,他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火了,一巴掌将小兔子打到煤帮上,又扑上去揪住他的头发,气喘喘地吼道:
“肉……肉……肉呢?”
小兔子木然地道:
“丢……丢了!早就……就丢了!”
“你……你说谎!一……一定是……是让你狗日的给独……独吞了!”
“没……没有!”
这时,二牲口也听到了他和小兔子的对话,二牲口也在他身后的黑暗中喊:
“是……是兔子么?是么?快!快!兔……兔子,快来扶我一把!”
小兔子立时嘶哑着嗓子叫了起来:
“二……二哥,你……你来救我!骡子打……打我!二哥!快……快来呀!”
三骡子更火了,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他压到小兔子瘦小的身躯上,想用两只手去掐小兔子的瘦脖子;小兔子脑袋乱晃、手乱抓,两条腿拼命地在地上蹬着,把地上的煤灰蹬得飞飞扬扬;突然他的一只手,被小兔子咬住了,他痛得大叫起来。
他一边叫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小兔子的脖子……
二牲口爬起来了,把他从小兔子身上扯了下来,也和小兔子一起打他。
三骡子这才感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威胁,他知道,他一个人是打不过面前这两个人的!这两个人都姓田,而他姓胡,在关键的时候,他们势必要合伙对付他的。倘若他被打败了,被他们打死了,他们真会吃他的肉的!
三骡子挣了几挣,打了几个滚,总算摆脱了二牲口和小兔子的纠缠,又站了起来,独自一人向前走了。
三骡子“踢拖,踢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二牲口这才从满是煤尘的地上爬了起来,气喘喘地搂着小兔子滚烫的身子坐下了。他那老树皮一般粗糙的手开始哆哆嗦嗦朝小兔子身上摸:
“兔……兔……兔子!你……你行!你真行!快!快告……告……告诉我,马肉藏在哪……哪里了!咱们……咱们是……是不该给骡……骡子吃!这……这小子也……也黑了心!”
小兔子呜咽着道:
“二……二哥!我……我不骗你!马……马肉真的丢了!在过那条水巷时丢的!”
二牲口不相信,他那满是臭气的大嘴里发出一阵木棍断裂般的干涩的笑声:
“兔……兔子!你……你别蒙我!我知道!我……我知道你精明哩!是……是不是藏到煤帮上了!快……快……快找出来!二……二哥要……要饿死了!”
二牲口说这话时,已抛开了小兔子。他把整个身子都俯到了地下,高高昂着头,两只大手在地下四处乱摸。他从道心摸到了水沟上,又从水沟上摸到了煤帮边。
“二哥!二哥!你……你别找了!没……没有!真……真没有了!”
小兔子跟在他身后爬。
小兔子抱住了他的脚。
二牲口一脚将小兔子蹬到了一边,又从那侧煤帮往这边摸。小兔子的举动,加深了他的怀疑,他断定那块救命的马肉,就藏在这黑暗中的一个什么地方。
然而,他摸了半天,摸得一头一脸的煤灰,摸得浑身是汗,还是没有摸到。这一次,轮到他发火了,他用两只干瘦如柴的手牢牢抓住小兔子的肩头,拼命摇撼着,像摇一段没有生命的朽木似的。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呼噜、呼噜”的可怕的异响。他用变了腔的声音吼道:
“肉呢?肉呢?肉……肉在哪里?”
小兔子吓傻了。他认定二牲口是饿疯了,他不敢再说那块肉不存在了,他怕他会掐死他:
“肉……肉……肉在……在……在前面的水沟旁边,在……在一块大矸石下面,我……我……我……”
二牲口的手松开了:
“快,快去拿!快……快去!”
二牲口一松开手,小兔子便迅速向前爬去,爬了几步之后,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跑了好远、好远,才回头喊:
“二……二哥,真……真的没有肉了,你、你……你快走吧!我……我也走了!”
二牲口愤怒而绝望地喊:
“我……我剥了你个狗……狗娘养的!”
继而,二牲口又狼嚎一般地哭了起来,边哭边道:
“小兔……兔子,嗷嗷,等……等……等……等我,扶……扶我一……一把!别……别把……把我一人扔……扔在后面!嗷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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