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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自坐上固阳市市长的位置,东启聪的一种体会更深刻了,这种东西在报社当记者时就萌生出来了,如今只是更为确切清晰了。当记者只是发现了这个客观世界,做市长则是进入了主观世界。先前的发现变成了自身的作为,能不深刻、不确切、不清晰吗?!最早发现这种东西是从一个明星人物身上,那时自己是记者,又很年轻,还真的相信了这种东西。这种东西就是“假话”。记得那假话是这样说的:“做人难,做名人更难,做女名人难上加难。”当然,这一段话并非全假,现在看来,仅“做人难”这话还有点真,可是,大千世界哪个人容易啊,既然都不容易又何以诉苦呢。
这话假就假在后边两句,想一想,既然做名人难,何以还有那么多人想出名成名,不去做名人其实非常容易。还有,既然做女名人难上加难,何以还有“前仆后继”的女人争相出名成名。都怪那时自己年轻好哄,当时被别人称为小东的记者还写过配合这种论调的文章,那文章就发表在《江北日报》上。如今看来,真幼稚可笑啊。实际上,名人的名气带来的益处大大超过它的负面效应。再说那种负面的东西还可以通过主观努力加以遏制。说假话的名人,并不告诉他或她成名之后的惬意与欢欣,只将成名后带来的负面东西夸张放大,当作苦水诉说给听众和观众,多么不诚实啊。其实,与说假话的名人同样不诚实的是某些政府官员,这是东启聪步入仕途之后,方渐渐悟出来的。到做了市长,这种感悟尤为深刻了。首先是生活态势的感悟,做了市长,生活得真是有滋有味,该得到的都得到了,该享受的都享受了,实际是不该的东西也都变成该了。这是什么?是特权啊。自己在大学是读政治专业的,书本上讲,只有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统治者才拥有特权,即使现代还残留特权的地方,也是指那类世袭君主国度。享有特权的阶层称为贵族,自己眼前的生活还不够贵族吗?东启聪不知道,就是先前的贵族,能比时下的官们多享受些什么?不过有一点,他知道是有差别的,就是先前的官们不仅可以娶妻,还能纳妾。至于皇帝,那就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了,皇帝毕竟只有一个,大家不能都正宫、东宫、西宫的乱弄。不过,纳妾并非官们的专利,老百姓中也能纳得起妾的,照纳不误。这样看,纳妾也不是官们的特权,大家都有份。区别在于那时的官统统列入官僚阶层,被称为“士大夫”。如今的官统称为“公仆”。所谓公仆,即为公众服务的人,所谓公众,即社会大多数人,可是大多数人都没有公仆的日子好过,享受不到公仆的高品质生活。想想这些,东启聪就暗暗发笑,明明是老爷,非要称是公仆。不过,这种假,只是属于务虚的范畴,也许,由于它的虚,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和挑剔,但是,却因为这种务虚,使实的范畴也生发出“假货”,且表现得面面俱到了。比如,固阳市想办一件大事,或想做一项工程,做方案时就要准备两套,一套是上报方案,另一套是实施方案。上报方案不仅要把做这事的重要性、必要性讲清说透,还要做得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地方利益,做得能争取到更多的资金,自然,个中该造假就要造。实施方案要做得符合实际,切实可行,当然要实事求是。上报方案是给上级领导看的,实施方案是自己做的。其实,只要一个真实的实施方案就行,可是不行,倘若这么弄就太傻帽了,因为其他地方都是这样弄出两个方案。这种弄法表现在计生问题上就更突出了。做了市长的东启聪清楚,下边乡(镇)报到市里的新出生的婴儿是一个数字,实际新出生的婴儿则是另一个数字,这不是向上级申要资金,报的比实际需要的越多越好,对一个领导人物,超生超育是一票否决,全盘否定的,就是吃了豹子胆的人,也不敢对这事实事求是。那就是什么样的数字合乎上级要求,就写什么样的数字上报,至于下边的真实情况,只能说那才是假的,无非多些黑孩儿而已。由于这种假是从“根”部造起,即使上级来查都无从查起,更难找出破绽。东启聪不相信上级大人物不知道计生中的实情,只是处于无奈,佯装一种糊涂吧。东启聪甚至这样想,也许这是一种最合乎国情、县情、乡情、村情的手段,对于计生问题,“雨可以小下,但雷必须大打,打得越响越好”,也许正是这种有限的糊涂,使许多不该出生的黑孩儿出生了,但是也限制了许多黑孩儿出生,谁能说这不是领导人物的一种高明呢?看到这种深度,东启聪对造假就见怪不怪了,甚至觉得造得有理,造得应该,有些事不能把弓拉得硬撅撅的,那样的拉法要使弓崩断的。也是这种缘故吗?像春节前夕的送礼现象,不得了啊,东启聪心里算了笔账,哪个有权力的人物收受的礼金不超过自己的薪金,那就出了鬼啦。只是权力愈大,礼金愈高,礼金的分量是与权力大小成正比的。其中不乏有权力和有大权力的人物,却拒收礼金,但是这样的人确实很少。尽管每年春节前夕,上级机关都要出台有关制止国家干部收受礼金之类的红头文件,但是每年的礼金都照收不误,且有年年行情看涨趋势。俨然这事不比计生那事,那事应对的策略是“雨可以小下,但雷必须大打”。这事运用的方略是“雷一定大打,雨可以不下”。既然是干打雷,不下雨,谁还怕地湿滑倒人哩,一个个?大胆往前走啦,没事。东启聪学过政治,当过记者,又做政府官员,啥事能糊弄住他?啥事他看不明白?再看看反腐机关惩处贪官的政策,凡接受贿赂或贪污达两千元人民币的公职人员,均已构成职务犯罪,当受到法律惩处。也就是说,检察机关即可批准逮捕法办这类犯罪者。不知这条政策是何时制定的,东启聪只明白,在他当上政府官员的九十年代,贪污受贿达两千元人民币的公务员,当被立案查处。倘若依照这种标准严格惩治下去,东启聪算了算,在国家干部带“长”字的人物中,大约能整掉过半数的“长”们,这只是保守的数字。真的如此整治腐败,惩罚一个索贿或贪污几千元人民币的干部,往往这人很不服气,会发出怪论,质问何以将矛头对准了他?旁观者也要发出一种论调,何以不整大的,去弄那小的干啥?反贪斗士则对答如流,“民不告,官不究矣,谁让他被人告了,或者说,谁让他撞到枪口上了。”东启聪悄悄地发问,难道反腐是靠“民”去告吗?“民”能知晓多少事情,“民”掌握的东西太少太局限了,难道民不告的贪官,就可无法无天了吗?不过,这话他没说出口,只是在心里嘀咕嘀咕,就否决了,又悄悄地跟自己说,这根本不是我东启聪该管的事嘛。况且,这说法对当上市长的人有什么害处?只要别树敌,理顺各层关系,团结周围同仁,肯定就没人告自己……东启聪终于觉察到,眼下的人文环境太优越了,对一个做官的人,生活太美好了,自己理应尽心尽力维护这种上好的环境,怎么老是想找它的毛病呢?真是幼稚得不知好歹了吗?哈哈……他在心中开始笑话自己了。是啊,不正是政界存在这么多毛病,大家才能这么使用权力,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对于执政人做的事情,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多惬意神气啊,做官的哪一个傻,那么多人都不去捅这个毛病,你逞能个啥,若真去捅这事,说不准要犯众怒啊,那就别在政界混了。是啊,怎么能得了好处还卖乖呢。好好干吧,这样下去,好处多着呢……东市长成熟了许多,是在市长的宝座上,修正了以往的观念,生发出新的意识,弄懂了应该倡导什么,抨击什么,维护什么,诋毁什么。是的,存在决定意识,意识指导行为,先前看着不顺眼的事,慢慢的顺眼了,先前以为的怪事,渐渐的见怪不怪了,先前以为的规则,变成了不合时宜的误区。东启聪踌躇满志,在固阳这方天地行使着至高的权力。
自从市长与夫人在固阳市大酒店用过餐那天,应老板所邀留下“菜香人亲”的墨宝后,固阳人就知悉东市长擅长书法,毛笔字写得很有功力。酒店老板选了高档文房四宝送至市长办公室,市政府的同仁不敢怠慢,立马到江口市购来一张专供市长挥笔写字的实木书案,放在市长宽大办公室的一侧,市长一有空暇,就信手挥笔,写几个字,这样一弄,东市长的书法在固阳市名气大震,就有一些企业老板请市长题写厂名,东市长尚有自知之明,对求字者道,还是请紫书记写,他比我写的要好。他不知紫书记根本没摸过毛笔,压根儿就不摆弄那玩意儿。自知自己的字拿不出手,紫书记就主动跟东市长打招呼,说以后遇见求字者别往他那推,你直?写了,我哪里会有意见,咱俩谁跟谁啊。东市长见紫书记说得诚心,也就放开了手脚,谁来求字就有求必应。其实,老板们求字并非是真,想接近市长联络感情才是真。也是东市长的平民意识,与诸多企业老板的关系更加紧密起来,一个又一个老板就开始回报市长了。固阳市有家钢铁公司颇具规模,在全国乡镇钢铁企业中数一数二,老板要去美国考察,特邀东市长作为企业高级顾问同行,东市长欣然应邀,成行时高级顾问当然要携夫人;另一个做羊毛衫的老板要到黑龙江边境调研中俄边贸市场,邀请东市长作为指导一同前往,东市长算了算时间,这事是在从美国回来一个多月后的盛夏,就表示予以支持。之后,又有人邀东市长到新疆参加一个什么产品交易活动,实质是一次新疆旅游,东市长表示,这要看从黑龙江回来后的情况,眼下不好答复。之后又有多家盛情邀请,期望市长参与他们举办的活动,就被东市长婉言拒绝了。只是有一家企业老板,邀他一道去北欧四国,名义是考察市场,实际是旅游观光,他拒绝后又觉得遗憾,因为北欧的瑞典和芬兰都是他早就向往的美丽世界,很想去领略那里的风土人情、旖旎景观。可是,倘若自己不顾影响,接连就去两个国家搞所谓的考察,舆论影响自然不好,尽管应企业老板之邀出国花的不是政府经费,依然还是收敛些好。怕什么,自己还年轻,只要做着市长,一年出一次国,弄不了十年,就将世界五大洲重要的国家转悠遍了。与这种奔赴异国和外地考察的邀请同时,是频频发来的邀请市长参加的各类研讨会、座谈会、联谊会、缔结姊妹城市活动等等的精致信函,只要市长答应参加,一切服务安排当即跟上,走时有人送行,到时有人接迎,中间有人陪同,吃住行玩均有专人招待,可谓全程优质服务。至于是乘飞机还是坐软卧往返,只是自己一句话,这事都有专人去跑,不用自己操心。你能说当市长不惬意不省心吗?还没等自己说话,大半年的活动都安排好了,轻松的是自己并没指示某某人安排这些好事。人就是这么奇妙,都争相为市长服务花钱埋单,自己只是说一句答应不答应的话。更使东启聪舒心的是,享受这种生活不仅不用自己花钱,连签字报销都不用,这比花公款还要潇洒痛快,真美。就是平常一日三餐,也是许多人争相为市长安排的,还没到星期假日,就有人提前安排度过假日的形式和内容了。至于工作,只是做了不久市长的东启聪,已掌握了做市长的诀窍,其实,做个平平常常的所谓合格市长,比什么都容易,当然不是那种有实质政绩的真正称职市长。市长管辖的领域里多个行当都有局长或主任主持工作,市长可以随时召他们来汇报工作,市长一时不懂的事情,只要咨询一下懂行的人也就略知一二了。最后,懂的人还得听从不懂的人定夺方案。看看,做市长还有什么不好,工作难不住自己,生活委屈不了自己,想享受的东西都享用得到。从而,使东市长体验到了富贵是什么。其实,自当上市长,东启聪就成了富贵之人,过上既富又贵的日子。流火七月的一天,固阳市书法家协会向东市长发来盛情邀请,请他以市长兼书法家的双重身份为隆重的书法展览剪彩,并诚挚地恳请他荣任市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紧接着,江口市书法家协会主席亲自登门拜访,先是对东市长的书法作品大加赞赏一番,这些作品是东启聪应企业老板相邀欣然命笔的,内容只是企业的名称,仅固阳大酒店那幅条幅属即兴题词。真是写者无意,观者有心。东市长没有想到,这些随意题字使他成了江口市一带著名的书法家,特别是他又有市长的身份,这样,市长兼书法家的头衔就显得尤为珍贵,在浩瀚书海之中,这种头衔则是惟一的,无可替代的。江口市书协主席赞赏过东市长的书法造诣之后,掏出写好的华丽聘请证书,证书是以庄重的隶体写出的醒目大字,东启聪只是粗略扫视一下书写的内容,其中有几个字他看得最清,记得最准,就是“聘请东启聪先生为江口市书法家协会高级顾问”。看到这样的内容,东市长有些受宠若惊了。尽管书法家协会在江口市算不上什么,若论级别,它连副县级都够不到,可是,东启聪知道,作为省会的江口市,云集着江北省最著名的画家和书法家,别说书协的主席、副主席,即使是个会员理事,在书法上也颇有造诣,自己压根儿没在这方面下过真功夫,更谈不上什么学识造诣,怎敢到这种地方班门弄斧,去做高级顾问呢?先前只是小小固阳市书协相邀,在这个小城自己还敢说三道四,所以就接受了固阳市书协的聘请,谁知这事又升级到了省城,对视着华丽的聘书,东市长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不敢当,不敢当。这个顾问还是高级,应该到江北大学请个讲金石学或教授书法绘画的老师做高级顾问。江口市书协主席则说,咱书法界缺的就是您,东市长,不瞒您说,教授专家咱都不缺,就东市长您,身担政府要职,肩担社会重任,还能身体力行,研究书法艺术,重视书法事业,难得啊!东市长,请您做高级顾问,也是唤起那些不重视书法和对书法有偏见的人的醒悟。面对书协主席的阐述,东市长依然没有表态。主席揣摩着市长的心理,就去解除他的后顾之忧,告诉市长,这个高级顾问绝不会给市长增加负担,只是在一些档次很高的书法活动中,才邀请东市长出场赏光。至于江口市诸多书事活动,都会提前通报高级顾问,只要东市长有意光临参与,书协当由衷的欢迎,精心的安排。这种活动主动权全在东市长您这一边,书协绝不给您添乱……
最后,在书协主席苦口婆心的劝说下,东市长接受了这个高级顾问的头衔。书协主席临走时,特赠送了两幅国内最著名的书法大家的墨宝。这样,东市长毫不费力气地就戴上了江口市和固阳市书法界的两顶桂冠。虽然担任这种虚职没有工薪报酬,可是也不用付出什么劳动,更不负任何责任,只是偶尔参与书法家们的某项活动,或偶尔在书法界的大庭广众之下露露峥嵘。也许由于东启聪原本戴有市长这种含金量极高的闪光官帽,现在又添加一顶书法家的“雅号”,这种双重身份自然使东启聪成为官场中稀缺的雅士,雅士中少有的官人。官员同仁认为,人家东市长是有学问的人,又擅长书法,是大家公认的书法艺术家;书法界的同仁认为,人家东启聪虽然身居要职,公务缠身,还这么重视书法艺术,且身体力行,不忘笔墨,真是难能可贵,理当受到文人的尊重。随着时间前行,东市长在书法界的活动日益增多,不时有书法作品在书展露面,影响渐渐增大。家中和办公室的墙壁都挂上不少名人书法条幅,其中还有东市长自己的作品,自然而然,东市长俨然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雅士市长。一个仅仅富起来的人不一定就有社会地位,甚至敢有人看不起他,且放肆地议论,他不就是一个暴发户嘛!只有踏上一定的台阶,镶嵌上斑斓的光环,步入不仅富而且贵的境地,方能赢得社会的认可,大众的接纳。倘若将富贵中又注入了文化和学问,使富贵雅三者集于一身,用大俗话讲,不仅有钱,而且有地位,还有文化修养,这样的人当然受到社会的厚爱和公众的尊敬。其实,富贵雅俱全的人物就是贵族,真正的贵族,正是当今时代最为稀缺的人。然而,年轻得志的东启聪已经跻身新贵的行列,谁能说东启聪不富,谁能说东市长不贵,谁又能说东顾问(书协顾问)不雅呢?东启聪成为了贵族,也许,这是历史的误会。然,谁又能说,东启聪过的不是贵族生活,受到的不是贵族待遇,自我感觉的不是贵族身份呢?
东市长,真正的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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