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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朱元璋一吃醋,就得死人

    宋濂被贬

    朱元璋对宋濂的不满与日俱增,最令他忧虑的是他施加给太子朱标的潜在影响。宋濂的治学、治国之道明显与朱元璋大相径庭,朱标却执迷不悟,言必称先生如何如何,这样下去,将来朱标继位,不是要以宋濂的一套治国了吗?

    朱元璋终于悟明白了,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他要放逐宋濂,让朱标远离迂夫子的影响。

    朱元璋一连想了几天,总算想出了宋濂的过失,于是降旨召宋濂到奉先殿陛见。当宋濂徐步进入奉先殿时,朱元璋劈头就问:“祭祀孔子典礼的考据文字,你写出来没有?”

    宋濂一愣,这是朱元璋昨天才颁旨叫他准备的呀,怎么今天就催?宋濂说:“请皇上再宽限几天。”

    朱元璋大为不悦,冷笑道:“朕让你办的,你总是推三阻四,你主动为人家请命、求情,怎么那么上心啊?”

    宋濂不在意地笑笑,没有作答。

    朱元璋借题发挥:“你现在当着国子监司业,就是管祭祀的,在其位又不谋其政,那就换换地方吧。”

    宋濂面无表情地说:“怎么都行。”

    “这叫什么话!”朱元璋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更来气了,回身到屏风上去看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人名的图表,伸着指头找了半天,说:“浙江安远知县告丁忧了,你去当安远县令吧。”

    宋濂平静地说:“谢皇上。”说完转身就走。

    朱元璋望着他的背影说:“文人啊,不识恭敬。”又埋头去写字。

    在奉先殿门外,马秀英与宋濂不期而遇。马秀英根本没看出宋濂与平时有什么两样,依然是慈眉善目笑呵呵的夫子风度。马秀英告诉他,孩子们的文章都交卷了,等着先生去圈阅评点呢,先生的心血没白费,他们的文章都有长进。

    宋濂笑呵呵地说:“都是孩子自己的悟性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啊!”随后才告诉她,“老朽不能再去文楼讲课阅卷了,皇命如山,明天就启程去安远县当县令了。”

    “因为什么被贬?”马秀英不禁大惊。

    宋濂说:“不识时务啊!”他又呵呵地笑了,仿佛在说别人的事。马秀英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朱元璋忧虑他的仁政、德政主张会把朱标带坏,罢他官是迟早的事。马秀英知道劝也无益,只觉得惋惜,老夫子一片真诚,何罪之有?

    马秀英进了奉先殿,见朱元璋正忙着批奏章,便坐在一旁等,朱元璋说:“你来了?”

    马秀英惴惴不安地问:“皇上把宋先生贬到浙江去当县令了?”

    “是啊。“朱元璋很随便地答。

    “这不好吧,”马秀英还是想劝阻一下,成不成是另一回事。她说洪武二年时,他当《元史》的总裁官,是翰林院学士,总还是个五品官,后来因懒怠上朝,降为七品编修,两年后好歹又调升为国子监司业,也才是个正六品,好端端的,怎么又贬为七品县令了。

    “皇后,你又干政了。”

    “这不能算干政。”马秀英争辩说,他是孩子们的老师,当母亲的有权说话。

    朱元璋放下笔,说:“他这人不识时务,总以为自己是太子的师傅,就可以和别人不一样。好端端一个太子,叫他熏陶得一副女人心肠,正好借机会打发了他。”

    马秀英叹口气,太子虽没有朱元璋的文治武功和雄图大略,但他爱民如子,也算难得。

    朱元璋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朕的话既已说出去,就是覆水难收,叫宋濂当当七品县令也没什么不好。”

    停了一下,朱元璋又问起惠妃从鸡鸣寺守灵回来了没有。

    马秀英说:“她还要在外面住几天。”

    朱元璋埋怨她不能这样由着她的性子!万一出点什么差错得了吗,他说皇后对自己妹妹这样放纵,别人怎么管?他下令马上接她回宫。

    马秀英只得答应:“好吧。”

    驱羊投虎

    胡惟庸带着换了女装刚刚出狱的楚方玉来见朱元璋。

    朱元璋正在写字,听见脚步声,把笔挂到黄花梨根雕笔架上,一见楚方玉,不由倒吸一口气,他几乎为楚方玉迷人的风度和惊人的美丽倾倒了,半晌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哎呀,你早该穿上女装,你一出现,真叫朕的六宫粉黛无颜色了。”

    楚方玉连笑也没笑,她认为朱元璋这轻薄的话是对她的侮辱,她淡然道:“我是来谢不杀之恩的。其实按我的本意,我根本无须谢。皇上非要杀我,是不明智,多少年后你会想到,有一个楚方玉说了真话,圣上应悔不听我之言。”

    胡惟庸唯恐再惹恼了朱元璋,不停地给她使眼色,但她视而不见。

    朱元璋今天的心情好像格外好。

    他说:“朕既开恩赦免了你,你随便说好了,说深说浅,说轻说重朕都不怪罪你。”而且他说已告诉过李醒芳,还要设御宴招待她。

    楚方玉说:“皇上不杀我,对你自己好。”

    朱元璋反倒笑了:“怎么,朕放了你,反倒是朕要感谢你了?”

    楚方玉自有她的道理:“这使皇上免去了史书的苛责。古往今来皇上杀谏官、杀言官的很多,后人所以知道,还不是因为史家据实记了下来?那些皇帝权势不大吗?但他们不可能一手遮天伪造历史。”

    朱元璋的忍让让在场的胡惟庸都称奇。朱元璋说:“今天是好日子,不说这些了,你坐下吧。”内侍搬来一把椅子,楚方玉坐下。

    李醒芳此时在东安门外焦急地走来走去,等待着楚方玉的消息,本来说好,今天皇帝设御宴招待楚方玉,他是要作陪的,天晓得朱元璋为什么临时变卦,当他们到了东安门奏报进去后,却是胡惟庸奉旨出来,只准楚方玉一个人陛见,叫李醒芳先候着。李醒芳不禁狐疑起来,难免胡思乱想,别是朱元璋为楚方玉的才情、容貌所倾倒,不怀好意吧。

    云奇从宫里出来,见了他问:“李翰林要进宫去吗?”

    李醒芳说他没事,是送楚方玉来谢皇上的,在这等她。

    云奇说:“啊,在华盖殿呢,何不到朝房去喝点茶?我看不会很快出来。”

    “为什么?”李醒芳问。

    “皇上兴致好啊!”云奇说,已经赐她座了,一般是不会赐座的,赐座必久谈。李醒芳皱起了眉头。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现在的华盖殿上,胡惟庸已不在场,朱元璋动情地说:“这么多年,你常来到朕的梦中,你知道为什么吗?一是因为你的姿色,二是因为你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楚方玉说,当年她若知道救了陛下,最后换来的是坐牢和差点杀头的结局,她绝不会把汤施舍给他。

    “还生朕的气呀!你让朕在群臣百僚面前失面子、损尊严了。再有修养的人也受不了你的奚落和挑战。”

    “是吗?”楚方玉问,“那么皇上怎么又开恩了?是真心认错了,良心发现了?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至少应当是顾及名声吧?”

    “你还敢用这口气跟朕说话。”朱元璋是面带笑容说这话的,“不过今天你尽可放心,朕既宽宥了你,就不会再反悔,你在牢里也吃了苦头,有怨气也该出一出。”

    楚方玉却不想再说了,她说没事她要告辞了,说着起身。

    朱元璋生怕她走,也站了起来,站在门口拦住这个狂傲无比的才女,亲手为她倒了一盏茶。他说,点状元已不可能,他不想亏待她,也断不会放她走,想听听她的打算。

    既然出不去,索性坐下,楚方玉暗想,死关都闯过了,又有何惧哉?她只是怕时间耽搁得久了,东安门外的李醒芳会着急。

    李醒芳果然在东安门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左等右等不见楚方玉出来,想托人去打听,太监们都不肯兜揽,忽见一顶轿子缓缓走来,在东安门前停住,刘基从倾斜的轿中走出来。他是回浙江奔丧回来向皇上销假谢恩的。李醒芳急忙上前打招呼:“先生——”

    “是你呀,”刘基向他拱拱手,问:“等着进宫吗?你是翰林了,还去为诸王画像吗?”李醒芳摇摇头,道:“皇上已明白宣示,不准再为各王、各妃画像。”

    “那你是——”刘基问。

    李醒芳说他是送楚方玉来进宫面谢皇上的。

    刘基不禁脱口而出:“此一去,断然回不来了,你这不是驱羊投虎吗?”李醒芳心里咯噔一沉,这也是他所担心的。

    他像是辩解又像是安慰自己说:“不至于吧?皇上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呀。”刘基说:“君不闻杨希圣之妻的事吗?”

    李醒芳便求先生给拿个主意。刘基说,此事太难了。放了人,就该从此杳如黄鹤,销声匿迹才好,你们却恋着这里的荣华富贵,岂不是咎由自取吗?这一说,李醒芳不禁十分后悔。连足智多谋的刘伯温都束手无策,他更悲观了。刘基上轿前对李醒芳说,少安毋躁,他进去看看情形再定夺。这一说,李醒芳心上又开了一道缝。

    刘基在华盖殿外等候了好一阵,不见朱元璋宣召,对他这样的重臣,这是不多见的。

    今天,在朱元璋心目中,没有人重过楚方玉,朱元璋见过各种各样的美女,也拥有数十个娇羞美姬,但没有一个具备楚方玉这样高雅的气质,相比之下,她是阳春白雪,其余的六宫粉黛尽成下里巴人了。

    朱元璋早替楚方玉安排好了,却先要听听她自己的打算。

    楚方玉揶揄地说:“陛下想知道我的打算吗?我本来想点个状元的,为天下女人争口气,却没想到飞来一场大祸,现在想当状元而不可得了,我能有什么打算?”

    朱元璋说:“有女官啊。朕参考了汉、唐各朝,在内廷设有掌印官,也称女史,你就做尚官女史如何?”

    任命才华横溢的女传胪为宫中女使,应该说是量才为用,不辱没楚方玉。但楚方玉立刻看穿了朱元璋的用心。他恨不得立刻封她为妃嫔,但他不敢贸然行事,他深知坐在他面前这个不卑不亢的美女非比寻常——学富五车,能文善诗,名气很大,又极清高,是唐突不得的。

    “皇上真是异想天开,竟让我去为皇上管理妃嫔、宫女?”

    “这是有点大材小用。”朱元璋说,“不过,朕有机会多见你几面啊,也好早晚求教诗文。”

    楚方玉决然地说:“恕我不能从命,我也当不了宫中女官。”

    朱元璋大为不悦,他说:“还要朕卑躬屈膝地求你吗?”他向外叫,“来人。”一个侍御太监进来听令,朱元璋命他去叫女史范孺人来,他说已下旨令楚方玉为尚宫女史,叫范孺人领她到后宫去。

    说罢,他径自从后面走了。

    致命打击

    黄昏时分,刘基散朝出来,从轿里看见李醒芳仍在东安门前徘徊,就叫轿夫停轿。他走下轿,对李醒芳说:“回去吧,只好从长计议了,我早说了,楚方玉必是一去不返,她本不该轻率进宫的。”

    李醒芳怒道:“这个昏君,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这种勾当!”

    刘基说:“皇上并未封她为妃嫔,楚方玉做了尚宫女史,是很荣耀的女官。”李醒芳一连说了几个不可能,楚方玉不会答应的。

    “不答应又能怎么样?”刘基说侯门深似海,何况皇宫!她轻易出不来了。李醒芳一时冲动,要进去找皇上理论。

    刘基说:“你出面算什么?未婚夫吗?我劝你别自投罗网了。”

    李醒芳沉思了一下,说:“想请先生递一封信给她,不知方便不?”刘基问:“你想干什么?”李醒芳说:“总得告个别呀,我才不稀罕这个穷酸翰林,我要远走他乡了。”刘基慷慨允诺了。

    自从朱元璋事实上幽禁了不肯接受女史官印的楚方玉,他自己也觉得别扭。她不就是个女人吗?当年对付达兰,虽费了点周折,不是一副蒙汗药定乾坤了吗?他惦念着小姨子,尽管有蓝玉勾着她,自己稍做手脚,郭惠不也成了他万春宫的女主人、一样等待他的宠幸吗?

    但他逐渐发现,这个楚方玉是个有傲骨有反骨的人,天晓得她那柔骨香肌里面怎么会藏着那么刚烈的个性!朱元璋一个人走过御花园幽静的竹林小径,云奇带两个小太监远远地跟着。

    来到楚方玉的尚宫府前,他听到一阵激越的琴声。

    朱元璋站住,问一个出来倒水的宫女,是什么人在弹琴?他是明知故问,除了才高八斗的楚方玉,谁能弹出这样曲高和寡的韵律?连朱元璋也不能尽解那清越高亢的旋律中的内涵。

    宫女说:“回皇上,是尚宫楚史官。”朱元璋便在竹林掩映的院中竹椅上坐下,半闭起眼来听。正在尚宫府窗前忧郁弹琴的楚方玉忽然瞥见朱元璋在院子里听,便戛然而止收了琴。

    朱元璋看到了窗前的倩影,说:“怎么不弹了?高山流水,朕是你的知音啊!”楚方玉砰一下关紧了窗户。朱元璋走近尚宫府大门,想迈步进去,却推不开门,便连叫几声楚爱卿。

    里面的楚方玉听得好不肉麻,索性不理他,拿起一本书看。朱元璋说:“请你开开门,朕有话要说。”楚方玉在里面说:“皇上请自重,我并不是你的什么女官女史,我是个囚徒,你要是不满,可以杀了我。”

    “好,我答应你任何条件。”朱元璋说,“你总得开开门啊!”

    楚方玉把门拉开了,警惕地站在那里。

    朱元璋说:“你的清高自负在朕面前什么都不是。朕并不想相强,但朕既是看上你了,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朱元璋已经不耐烦再戴什么面具了,暴露了赤裸裸的占有欲,这本是天经地义的,即使楚方玉不把众多女人视为无尚荣耀的事当成幸事,她也逃不脱成为朱元璋爱妃的命运。

    楚方玉回答他:“请皇上自重!我是李醒芳的未婚妻,主夺臣妻这种事,只有无道昏君才干得出来。”

    朱元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下巴显得更长了,他恶狠狠地说,他可以让李醒芳死!楚方玉说:“你不怕青史遗臭,你就这么做。”

    朱元璋又缓和下来:“这样好不好,朕重用李醒芳,但他得与你退婚,不再纠缠你。”

    楚方玉冷笑道:“你以为你能办到吗?还是收起那一套吧,我可不是达兰。”

    朱元璋恼羞成怒地说:“那你就会老死宫中,这与坐死囚牢没什么两样!”楚方玉别过脸去。朱元璋又缓和语气许诺:“朕说话算数,只要你顺从了朕,日后朕封你为贵妃,排在最前面,一旦皇后不在了,朕扶你为后,朕实在是为你的容貌和才情所倾倒,朕是真心的。”

    楚方玉凛然地说:“这些话说给那些爱虚荣的浅薄女子去听好了,别在这说,污了我的耳朵。”

    朱元璋恨恨地说:“好吧,等朕先收拾了李醒芳,再来收拾你。”

    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朱元璋也知道这是她最怕的。果然楚方玉顿时心痛得泪流满面。楚方玉绝不能因为自己而把她最爱的人一起毁掉。这一刹那间,她心里做出了抉择,牺牲自己,换得李醒芳的平安,那就只有求朱元璋,否则他真的会先拿李醒芳开刀,以绝楚方玉之念。

    见楚方玉追了过来,朱元璋站住,掩饰不住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楚方玉问他能放过李醒芳吗?

    “朕一句话。”朱元璋说:“你得答应朕,做朕的妃子。若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名目上做尚宫女史也行。”楚方玉只得敷衍说,让她再想想。朱元璋见她软了,心中暗喜,也就不忙逼她,痛快地答应了。

    朱元璋离开后不久,刘基从尚宫府路过,见一宫女在浇花,就问“女史在吗?”他故意把嗓音提得很高。果然楚方玉从窗里探出头来,马上叫了声:“刘先生!”刘基说他是来告个别的。传出去,告别也不是罪过。楚方玉走出来问:“先生又要出皇差吗?还是外放?”

    “过几天就要告老还乡了。”刘基说青田乡间溪水里的鳊鱼肥而美,比范仲淹说的“但爱鲈鱼美”要美,还有张志和的“桃花流水鳜鱼肥”,都不在话下。

    楚方玉说:“皇上未必放你吧?”

    “我是鸡肋,”刘基哈哈笑着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最终还是弃之为好,会放的。”奔丧回来,他已连上两个奏疏了。

    他一边说,一边向楚方玉使眼色,楚方玉会意,打发几个宫女说:“去搬茶几、椅子出来,请刘先生喝杯茶。”

    宫女走后,刘基背身向外,怕门口的太监看到,将一封信丢到花丛间。刘基说:“走了,茶也不喝了,我很快就会回青田去了,后会有期。如果新刻了诗丛文集,别忘了送上一册。”

    “那自然。”她说。

    刘基临走悄悄扔下一句话:“三十六计走为上。”

    楚方玉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刘基潇潇洒洒地摇着扇子走远了。她心里凄苦地想,三十六计倒是好计,可走得了吗?

    刘基走后,楚方玉从花丛中找出信来,一见了李醒芳那熟悉的字体,她的泪水就下来了。她躲到屋中去偷看,他的信写得很长,写了他的思念,他对楚方玉的情感,说来说去是一个悔字,说她入虎口,他已失去活着的勇气,也许当初他们来赶考就是个错误的选择……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这不是雨后送伞吗?他声称要拼了命设法营救她。楚方玉根本不抱希望,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能有什么办法!

    朱元璋在楚方玉这里碰了钉子,心情不好,想来想去,向万春宫走来,听说郭惠刚从城外鸡鸣寺返宫,他好几天没见到郭惠了。

    朱元璋接近万春宫时,离很远就听到了有人且弹且歌。朱元璋驻足听着,问:“这是谁呀,唱得这么高兴?”

    身边的云奇道:“皇上听不出来吗?这是惠妃娘娘啊!”

    朱元璋又侧耳细听,点头道,是她。却又觉不合礼仪,她是在为母亲服丧的热孝期,怎么会又弹又唱?向万春宫走着,朱元璋忽然动问:“她一共在鸡鸣寺住了几天?”

    云奇说,范孺人记着呢,连来带去十五天。

    朱元璋暗吃一惊,她居然在荒郊野寺中住了近半个月?他忽然产生了疑窦,就问云奇,惠妃在鸡鸣寺也一直都这么高兴吗?

    云奇回答,听太监们说,头几天哭过,后来就高高兴兴的了。朱元璋忽然问:“蓝玉回塞上去了吗?”

    云奇提示他,不是前天来向皇上辞行的吗?他昨天走的。

    朱元璋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就令云奇悄悄去打听明白,这些天蓝玉是不是每天睡在家里,有没有外出过。

    云奇鞍前马后地跟朱元璋这么久了,什么不知道!他知道朱元璋在疑心惠妃与蓝玉旧情复萌,借出丧的机会在城外寺庙里鬼混,不然他追问蓝玉走没走干什么?云奇说:“这容易,若不我先问问马二,他是跟惠妃的。”

    “胡来!”朱元璋掩饰地说,“这和惠妃有什么关系!你千万不能去问马二。”云奇不得要领地看了他一会,问:“还去惠妃那儿吗?”

    朱元璋悻悻地转身往回走,说了句:“不去,回去!”

    特殊的报复

    在朱元璋对刘伯温日渐冷淡、日趋厌烦的时候,这老儿自己连上了几道奏疏,以年老体弱为名,乞请罢官,回青田老家去颐养天年。

    这正合朱元璋之意。碍于情面和舆论,朱元璋不会赶他走。他自己知趣就又当别论了。为此事,他召胡惟庸来议。

    胡惟庸上殿来,问:“皇上叫我不知何事?”

    朱元璋拍了拍案上的一沓纸叫他拿去看看,那是刘伯温的奏疏。胡惟庸拿起来翻了翻,说:“他想回青田老家去养老?”

    朱元璋说:“是啊,他连上三疏了。”

    胡惟庸试探地问:“皇上舍得吗?”

    朱元璋说:“他不在朕跟前,朕会很寂寞的,他有时和朕相左,但唯有他敢直言,也纠正了朕许多失误。不过,他比李善长还大两岁。”

    听话听音,前面倒像舍不得放,后一句“比李善长大两岁”就露了端倪,胡惟庸再不表态不行了,便道:“是啊,比起李善长来,他也早该回家了,不然李善长也会不满意。皇上何不顺水推舟成全了他?”

    朱元璋斜了胡惟庸一眼:“你这么希望他走?”

    胡惟庸说刘基倒不妨害他什么。但这人倚老卖老,常使皇上难堪,他这么一说,球又踢了回去,而且祭起了为皇上分忧的旗号。

    朱元璋说,他已命楚方玉做尚宫女史,协助马秀英掌控后宫了,这也不辱没了她的学问了。胡惟庸早知朱元璋之心,便说,当年他向皇上荐的两个绝代佳人中,第一个就是楚方玉,到手的人,做什么女官,“直接封个贵妃,不是一样辅助皇后主持后宫吗?”

    朱元璋笑了笑,说那样不好,似乎有辱斯文。

    此时度日如年的楚方玉只能把怨恨寄托在琴声里。这天达兰经过尚宫府,故意放缓脚步,她有意想见识见识这个令朱元璋神魂颠倒的美人,一半是好奇,一半是醋意。两个宫女迎出来,另一个赶快进去报信。楚方玉已停止了抚琴,愣愣地望着门口笑吟吟的达兰。

    达兰说:“你不认识我,我可听李醒芳不止一次地提到你,果然是丰神秀逸呀,难怪皇上对你这样痴情,一定要金屋藏娇。”

    楚方玉也猜到她是谁了:“你想必是真妃娘娘了。”

    达兰自己坐下,毫不讳言,说自己如今是大明王朝的真妃,从前是大汉国的达皇后,和楚方玉一样,不是正大光明入宫的。

    楚方玉很不喜欢她,就说:“我并没入宫。你有事吗?”

    达兰道:“没事就不能走动走动吗?其实你不用防备我,关上门,这里只有两个女人,两个受害的女人。”楚方玉不愿深谈。

    达兰说:“暗无天日的日子又开始了,你若有什么事,就来找我,这冷冰冰的后宫里,只有我一个人可做你的知己,现在你不会信,日后就品出来了。”达兰等于丢下了一个谜,风摆杨柳般走了。

    楚方玉咀嚼着她的话,觉得她并不是个坏人,她说关上门这里只有两个受害的女人,难道不是吗?说不定她有一颗善良的心,说不定她能帮自己逃出虎口,干吗要把人拒之千里呢?

    过了一天,楚方玉得到了达兰的馈赠,她派小太监给楚方玉送来不少吃的、用的,还有一束鲜花,是有刺的玫瑰。

    来而不往非礼也,有了去致谢的由头,楚方玉决定回访仁和宫。

    楚方玉带着宫女向仁和宫走来,一个小太监在院门口挡驾说:“娘娘正在洗浴,不见客。”楚方玉一看,浴房里真的有大团大团的雾气冒出来。楚方玉故意大声说:“告诉你们主子,我回头再来打扰。”里面的达兰显然听到了,问:“是谁呀?”

    小太监答:“是新进宫的女史楚大人。”

    达兰说:“请客人留步,我洗好了,马上出来,先请客人到厅里坐。”小太监便说了句“大人请”,自己在前面引路。

    楚方玉刚落座,达兰就出来了,头发是湿的,披散在肩后面,衣衫也不整。她说:“对不起了,女史,我这可是大不恭敬了。”

    “原是我在你不方便时来打扰的呀。”楚方玉说,“若讲不恭,是我不恭啊!”达兰一迭声叫:“上好果子,上蜜饯,上茶。”

    宫女们一时忙得团团转。楚方玉见摆了一桌子的水果、干果,说:“真妃是要撑死我呀!”达兰说她这一年到头,鬼影子也见不着几个,一年到头守着个空房子,谁上她这来,她的心情都和过节一样。

    楚方玉同情地望着她,问:“皇上对你不是格外钟情吗?”

    “新鲜劲早过去了。”达兰说,人老珠黄了,“别说我呀,就是惠妃的新鲜劲也荡然无存了,不断有新人进来。只要你楚方玉肯移船就岸,也许你的新鲜劲能长一些。”说罢带有讥讽地笑起来。

    楚方玉心想,她倒是快人快语,话虽说得难听,可都是实在话。

    楚方玉说自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她不稀罕贵妃,皇后也不稀罕。达兰说:“好啊!我倒想看看,我们姐妹当中有一个铮铮铁骨的烈女,不都是贱骨头,敢在皇帝面前不低头,也替我们出口气。”她这样无所顾忌,叫楚方玉刮目相看。

    楚方玉说:“这话你在后宫随意说吗?”

    达兰说:“那还了得!”

    “那你为什么刚认识我,就敢口无遮拦呢?”

    达兰说她是受朋友之托,她叫楚方玉猜,这朋友是谁。

    楚方玉立刻想到是李醒芳求她了。果然,达兰点了头。她愿帮楚方玉,称她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达兰又说:“你与我又不同,我有过男人,他死了;你呢,男人还在,他把你们活活拆开,你恨他尤胜于我。”

    楚方玉被她说得心里热乎乎的,便觉得这个人必不会告发自己,她一定肯帮自己。楚方玉想了想,提示她,不需要到外面去采办点衣料、香料什么的吗?楚方玉说自己是尚宫女史,可以代劳。

    达兰说这事有专门的太监办理,按时令、节气和年节,由尚宫府采办分发呀。

    “我知道,你可以提点特别的,我亲自出宫去采办。”

    “你想借机会和李醒芳逃走,对不对?”达兰极为敏感,便单刀直入地说。楚方玉说:“你怎么这么想?”

    “是你先这么想的,”达兰笑着说,“拿我作个由头罢了。”

    楚方玉问:“你想告密吗?”

    达兰说:“不,你还信不着我吗?”

    达兰说的理由很简单,不希望再有别的女人落得她这样的结局,守着一个活棺材混吃等死。还有一条理由,李醒芳是她的好友,是她敬重的人,李醒芳有难,她理应拔刀相助。

    楚方玉很感动,达兰竟是一个敢做敢当的人。

    达兰说:“不用夸我,好吧。我帮你,你去找皇上去说,放你出去采买。”楚方玉说:“如果我逃出樊笼,我下半生给你烧高香。”

    达兰说:“我不想长寿,也不求人报答。”

    “那你图什么?”楚方玉问。

    “就图让他倒霉,出乖露丑。”达兰说,“我甚至想打开后宫大门,把所有的宫女全放了。”楚方玉望着她那隐藏着仇恨的眸子,觉得这是一个她不熟悉的类型的女人。

    刘伯温返乡

    刘伯温要卸任的消息一阵风样吹遍了京师,不单官员士绅们纷纷前来拜谒、告别,连老百姓也来最后一睹真颜,他的名气太大了,在民间甚至比朱元璋响亮,更具神化色彩。

    夫子庙附近几条街拥塞不堪,轿子、骑乘全是到这里来为刘基送行的。刘基则敞开中门,与来访者作揖、道谢。他有点后悔,早知会这样惊动,他就事先搬个地方躲起来,再悄然买舟回乡,他这人历来怕铺排张扬,更深谙做官一定要低调的官场真谛。

    这件轰动全城的事自然很快传到了朱元璋的耳朵里。那天他正在奉先殿里背手站在他的画像前出神。

    画像上“体乾法坤、藻饰太平”八个字特别醒目。这是李醒芳在完成画像时灵机一动题的款儿,朱元璋特别喜欢这八个字的概括,它把一个文治武功都达到了鼎盛境界的皇帝的一切总结得完美无缺。

    不知为什么,胡惟庸有好几次看了这题款都欲言又止,朱元璋发现了,问他有什么不妥吗,胡惟庸只是说,是赵孟頫体,但不到家。朱元璋功底有限,对字的好坏没有多大造诣,他看着李醒芳的字圆润通达,苍劲有力,觉得蛮好的,他最看不惯瘦骨伶仃的柳体字,还有宋徽宗的什么瘦金体,看着就不饱满,没有帝王相。

    胡惟庸告诉皇上,明天刘基要回浙江老家去了,他再磨蹭几天,天下就要大乱了。朱元璋不解何意,他致仕不至于天下大乱吧?朱元璋不喜欢别人奏报时耸人听闻。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无须渲染,他自己会判断。

    胡惟庸说刘基致仕归乡的消息一传出去,礼贤馆可热闹非凡了,整天里车水马龙,上至公侯、下至百姓,去看望、拜别的人挤满了夫子庙几条街,后来怕道路断绝,兵马司的人不得不派兵去维护秩序。

    朱元璋很是吃惊,拧着眉头想了半天,说:“好事呀,朕的官员这样受百姓爱戴,可谓本朝盛事呀!”

    看朱元璋的表情,胡惟庸知道他言不由衷,除了朱元璋自己,他不能容忍天下有第二个人与他同享民众的拥戴,这也是趁早打发走刘基的用意吧。

    胡惟庸顺着圣意说:“刘基这人留在朝中倚老卖老、饶舌,放归故里,恐怕也会谤议朝政,说三道四。”

    朱元璋说:“依你怎么办?抓起来不成?那不是越发抬高他了吗?放他回去吧,对了,这样冷冷清清地走了,显得朕寡情少义,还是应当有所封赏——封什么为好?”

    胡惟庸忖度半天,觉得封公侯太高了,本朝又没设子爵、男爵,就封伯爵吧,居中,不高不低。

    “好,就封伯爵。”朱元璋略一思忖,封号有了,“就封他为诚意伯吧,嘉勉他为朝廷办事诚心诚意。他会高兴,拥护他的百姓也不会说什么了。”胡惟庸不免有点酸溜溜的,这真够他风光的了。

    朱元璋说:“你不要总跟刘伯温过不去,不就是说过你几句坏话吗?他这人,谁的坏话不说?他连朕的坏话都敢说呢。”这倒也是实情,既然皇上都宽容,胡惟庸便不再做声了。

    胡惟庸奉皇命去找有司做封诰的一应文书去了,朱元璋见云奇一直在探头探脑的,便叫小太监传唤他上来,顺便把殿上殿下的大小太监都轰出去了。

    云奇向朱元璋报告,初七到十六,蓝玉每天都是二更天骑马出去,五更天回来。他办事精细,每天的时辰都查得很准,真难为他。

    朱元璋关心的是蓝玉去了哪里。

    “没人知道。”云奇答。

    朱元璋问:“没有卫士、家丁跟着?”

    云奇说:“从不带人。”

    朱元璋突然抓起心爱的龙凤砚台向地上一掷,砚台断成了两截,墨汁溅了云奇一脸。

    那一方龙凤端砚,是陶安献给皇上的,据陶安说,是王羲之写兰亭序用过的砚,是陶家传了几代的宝物,价值连城,他气得把龙凤砚都摔了,可见愤怒到了什么地步。云奇不敢问,朱元璋也不会说,但他猜得到,一定是蓝玉夜夜去会那个守灵的郭惠去了,不然蓝玉用得着这么行动诡秘吗?

    这时一个小太监进来,说:“真妃要见圣上。”

    “她来干什么?”朱元璋没好气地说。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达兰听到了,她说:“圣上不是还没有说我的仁和宫是冷宫吗?怎么就这么冷落了?”

    朱元璋问:“你有什么事?”

    云奇趁机走掉了。

    达兰奏报,听说街上商人那里有印度香料,她想买点,她想请皇上派楚方玉去买,问行不行。“买香料也用不楚方玉去呀!”朱元璋让她开个单子,叫楚方玉派管事的小太监去就是了。

    “男人懂什么香料!”达兰说,“我就要楚方玉去!皇上是不是舍不得支使她,心疼她呀?”

    朱元璋先时想,楚方玉一定不为他所用,如果她肯为达兰买香料,那是良好开端,证明她有望移船就岸。

    朱元璋说,不是不可以派楚方玉去办货,她心气高傲,怕支使不动,最好是达兰自己去求她。

    达兰没猜透朱元璋的内心活动,反而叫皇上放心,楚方玉那里她早说好了。这反倒引起朱元璋的警觉,他似乎悟到了什么,对达兰说:“好吧,你开个单子来,我叫她带人出去就是了。”

    领受了任务的楚方玉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只等着出了宫门就算逃出樊笼,从此可以远走高飞了。

    第二天上午卯时,几辆宫车停在玄武门内。楚方玉带三个小太监来到宫门口,分别上车,出了宫门。云奇早就带人藏在宫门口,这时纷纷上马跟着。这是楚方玉和达兰都万万想不到的。

    楚方玉带人直奔鼓楼大街,她仿佛重又溶入了人间。这里店家林立,市声震耳,行人如织。楚方玉带几个小太监来到香料铺前,假装问价。云奇带人守候在门外,也装成买东西的样子。

    楚方玉忽然低声问香料铺的老板:“后面有方便的地方吗?”

    “有,有,”老板忙打开了通向内室的后门。楚方玉快步进去,跟随的小太监正要跟进去,门已关上了,老板说:“女人去方便,你也跟进去吗?”小太监便站住了,在外头等。

    门外的云奇早看在眼中,一挥手,他带的人从房子夹道两侧围过去。就在楚方玉暗自庆幸得手,刚刚把一架木梯竖到后墙上准备爬上去时,上来一群人,发一声喊,把她死死按住。

    楚方玉说:“光天化日,你们干什么?”她还以为碰上了歹人。

    云奇一跛一跛地过来,说:“你连皇上都敢骗?你能逃过皇上的神算吗?”楚方玉这才意识到自己遭了暗算,早被跟踪了,只好认命,不再挣扎。

    知名度并非保护伞

    朱元璋恼恨之余,还是很得意的,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击碎了楚方玉小小的阴谋,但他弄不明白,达兰会不会是同谋。不,不会的。达兰和楚方玉,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最多她是被楚方玉利用了而已。

    当云奇来问怎么处置楚方玉时,朱元璋恨恨地对云奇说:“这个贱人,不识抬举,先把她关起来,谁都不让知道。”

    云奇问:“那个画师怎么办?”

    朱元璋说:“你别管那么多,你先去吧。”其实他早有安排,在动手跟踪楚方玉时,他已布置胡惟庸带刑部的人把李醒芳下到了牢中。

    云奇走了,胡惟庸上殿来。胡惟庸带来了坏消息,抓李醒芳的事情在大臣们中间传开了,说得很难听。朱元璋毫不留情,谁议论抓谁。

    胡惟庸说:“又是刘基捣乱,他本来该走了,为这事又延缓了行期,都是去抓李醒芳的人不得力,打草惊蛇。臣以为,早剪除为上。”

    胡惟庸早摸准了朱元璋的脉。李醒芳不除,楚方玉的心不会归属朱元璋。但是,李醒芳也是个名气很大的人,没有令百官信服的理由,是杀不得的。

    胡惟庸说:“随便说他贪赃枉法,就可杀,杨宪够树大根深了吧?连杀杨宪都风平浪静,他能与杨宪比吗?”

    朱元璋认为二者有别,“杨宪权大势大,专横跋扈,怨声很大,杀他等于为民除害,当然风平浪静。李醒芳不同,他是个名人,是两袖清风的翰林,你说他贪贿,有人信吗?”

    胡惟庸盯着朱元璋画像,觉得时机已到,就说其实早就该杀他了,罪名现成的。

    朱元璋很有兴趣地问:“什么罪名?”

    胡惟庸说:“皇上不赦臣无罪,臣不敢说。”

    朱元璋不耐烦地说:“好,好,赦你无罪。”

    胡惟庸指着朱元璋画像上那八个字说:“皇上从来没仔细琢磨这八个字吗?”朱元璋回头望着画像,道:“没什么不妥呀!连宋濂都说题得有学问。这不是说朕得益于乾坤之气,可以创造人间太平吗?”

    胡惟庸说:“有那么巧吗?坤是什么意思,与秃头的髠同音,可解释为骂皇上当过和尚,是秃头。藻饰二字的谐音不是早失吗?他的用心是咒骂本朝早失太平,早起战乱,这是怎样论罪都不为过的呀!”

    朱元璋怔了半晌,脸色渐渐变得铁青了,充满杀机,他一拍桌子,夸胡惟庸聪明,道:“文人墨客惯用谐音、藏头诗之类的小伎俩谤议咒骂朝政,今后朕真要上心呢。有了这个,文武百官没人敢为他辩诬的了,李醒芳这可是咎由自取呀。杀了他,也就绝了楚方玉之念了。”

    楚方玉被抓回宫中,虽然依旧住在尚宫府里,身份却不同了,成了囚徒,宫女都撤走了,终日里四门紧闭,外面有很多太监把守着。

    楚方玉心灰意冷地呆坐着,她已绝望了,所担心的只有李醒芳的安危了,她意识到,灾难离他不远了,他应当远走高飞才是,可他一定会留在京师设法营救自己,朱元璋不会容许他存在的。

    正胡思乱想,她忽听外面吵起来,是达兰的声音:“是皇上让我来的,是囚犯,也没有渴着、饿着的罪!”

    楚方玉双手推开了窗子,见达兰提了一罐水过来,原来她熬了点酸梅汤给她送来了。当达兰把水罐递上去时,楚方玉把水罐狠狠摔向她的脸,达兰一躲,掉在地上粉碎了,酸梅汤四溅。

    达兰跺着脚上的汤汁,说:“你这是怎么了?你这不是狗咬吕洞宾吗?我一片好心就换来这个?”

    楚方玉说:“你这歹毒的女人,设下圈套陷害我。”

    达兰知道她误会了,她说:“我既是设下圈套,还放你出宫才抓,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探出你的底细,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宫里扣起你来,不更省事吗?”楚方玉想想也是,便不做声了。

    达兰说:“现在你想怎么办?”

    “一死而已。”楚方玉说,她只担心李醒芳,如果他能安然无恙地远走高飞,她就死得放心了,她最怕的是他死心眼,最后为她而殉葬。她希望达兰帮帮李醒芳。

    达兰说,李醒芳已经被下在牢中。这结局虽在意料之中,还叫楚方玉震惊不已,来得真快呀,朱元璋太狠了。

    楚方玉说:“朱元璋真是要赶尽杀绝呀。李醒芳有什么罪?他不怕朝野内外议论他吗?”

    达兰告诉她,皇上说他借画上的字骂皇上,这是凌迟的罪呀!

    楚方玉又惊又痛,不禁泪流双行。她哭着请达兰给皇上捎一个口信:她要见皇上。“捎这个信容易。”达兰答应马上赶到奉先殿去。

    礼物就是陷阱

    黑暗中无形的网正向天真的郭惠收拢来,她毫无察觉,整天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鸡鸣寺的日子虽短暂,却使她满足,那种疯狂的甜蜜是她从前没尝到过的,永生也不会忘怀的。蓝玉走了,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打开她的百宝箱,拿出一沓信件,逐封打开,陶醉地看着。

    这天她正在看信,门外有脚步声,她急忙藏信,问:“谁?”

    马二说:“是我,马二。有个宫门使想见娘娘。”

    郭惠说:“叫他进来。”

    马二领着像大虾一样弯着腰的宫门使进来。宫门使向惠妃禀报,今天蓝府上捎来口信,说有什么东西是从北边捎来的,要娘娘派人去取,他们送进宫来不方便。

    郭惠不放心,问是谁捎来的?宫门使答:“是蓝将军。”

    “捎的什么?”郭惠说,“他怎么没有信来呀?”宫门使摇摇头:“小的不知。”又说可能信和东西在一起。

    郭惠对马二说:“你跟宫门使去看看,拿回来就是了。”

    马二答应了一声,宫门使领着马二来到蓝府门口,有一个脸上有黑痣的人等在那里。长黑痣的人迎上来,问:“哪位是马公公?”

    马二说:“我就是。”

    黑痣人自报家门,说他是蓝将军帐下的侍从,昨天从北方边塞回来,蓝将军得了一颗名贵的东珠,是捎回来给惠妃娘娘的。说罢递上一个很漂亮的盒子,马二打开,丝绒衬里托着一颗硕大的玄色珍珠。

    马二看了看,盖上盖子要走。黑痣人说这么走可不行。这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万一有个闪失,他十条命也赔不起。

    马二问:“那你想怎么着?”

    黑痣人说他需要惠妃娘娘写一个回执,拿了它好回去向蓝将军销差,证明娘娘收到了。

    马二说:“这也在理,你我在中间都省得担不是。走吧,你跟我回宫去,我去讨了回执。”

    回到宫里,马二把黑痣侍从留在了玄武门外,让宫门使陪着他喝茶,自己进去讨回执。

    郭惠太喜欢这颗夜里会发光的大珍珠了,她手里托着那颗幽幽放光的玄色珠子,爱不释手,冲着灯亮翻来覆去地看。这种东珠,她听蓝玉说过,出在黑龙江入海口叫特林的地方,这样好的大珠子,只有那里有,难为蓝玉这么想着她。

    马二催促她,送珠人还在外面等着回执呢。郭惠虽没见到蓝玉的信,也觉得只写几个字的回执不好,所以还是认真地写了一封长信,这才心满意足。她又叫宫女拿出五两银子,赏给信使。

    马二在玄武门前交割完毕,黑痣人收了银子和信不走,却打了个奇怪的手势。坐在公事房里的云奇见了手势一摆手,宫门使立即带十多个羽林军冲出来,不容分说将马二和黑痣人拿下。并且开始搜身,很快,黑痣人带的给蓝玉的信被搜了出来。马二惊恐万状,根本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马二只能硬着头皮说:“干什么?我是马二!替娘娘办差的,你们敢绑我?”

    为首的武士说:“管你什么马二,牛二,我们是奉命抓人。”说着两个黑布口袋强行套在二人头上,拥着走了,袋子里传出呜呜的含混不清的叫声。

    马二被稀里糊涂地押进了一间没有窗户的黑屋子,被吊了起来,鞭子雨点一样抽在他身上,马二拼命地号叫。

    “你说了吧,”宫门使坐在门口,“蓝玉和惠妃娘娘是怎么回事?”直到此时马二才知道大事不好,他最担心的事犯了。

    马二只能咬牙硬挺,他说:“我不知道,你这个王八蛋,你设计陷害我,你不得好死。”

    宫门使说:“你还做梦呢,我敢设计吗?若说设计,也是皇上设的计。你不招也没用了,惠妃娘娘和蓝玉私通的信都落到皇上手里了。”

    这时朱元璋带着云奇出现在门口,马二一见就喊:“冤枉啊,皇上救我。”

    朱元璋说:“救你不难,你把鸡鸣寺的事从头到尾说出来,我放了你,还升你的官。”

    马二咬紧牙说:“什么事也没有啊,皇上,鸡鸣寺有什么事呀!”

    朱元璋说:“不用再审他了,惠妃都招了的事,他还在这替人家守秘呢。拉出城去,活埋了吧。”

    马二毕竟没经过大阵势,听说惠妃都招了,又见朱元璋转身就走,便杀猪一样叫起来:“我说……我说了不杀我吗?”

    朱元璋又安抚他,说:“这事本来也不怪你,你是娘娘跟前的奴才,她叫你干什么你敢不干吗?只要如实说了,就没你的事了。”

    马二崩溃了,喃喃地说:“娘娘你别怪我呀,你自个都挺不住了,我怎么办?我受不了这大刑啊……再说,早就中了人家圈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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