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瘟神一样的黄光明,几乎一夜未曾合眼的黄一平,感觉累得快要瘫了。可内心里胜利的喜悦,还是驱使他直接走进了办公室,在第一时间把喜讯汇报给冯市长。至于其中的细节,按照他和邝明达、于海东三人商量的结果,决定还是不告诉冯市长。毕竟,这件事的结局虽然圆满,过程却似乎有点不择手段,知道其中细节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前途无量的冯市长。至于那个晓雨姑娘,过去曾经是邝明达的一个小蜜,后来一直是明达公司解决疑难问题的一把利剑,这次让她出面应付黄光明,前因后果交待了不准过问,事成之后五万元现金立即打到工资卡上,也算是她和公司互惠互利各得其所。
看得出来,冯开岭对这件事情的顺利解决,表现得相当兴奋。在听黄一平介绍情况的时候,起初冯市长的眉头还紧锁着,右腮帮上的肌肉也僵硬着,可是,随着黄一平说到那个黄光明如何趾高气扬而来,又怎样落荒而逃滚蛋的时候,冯市长发出了爽朗而持久的开怀大笑,眉结与咀嚼肌也随之放松。笑过之后,冯市长的目光在黄一平脸上停留了好久,那眼神,有嘉许与赞扬,也有上下级乃至兄弟、朋友之间的欣赏,甚至还有某种重新认识、衡量一个人的惊喜。跟随冯市长这么些年,黄一平最享受最幸福的时刻,便是像这样沐浴着领导温情与关爱的目光。这说明,自己在冯市长心中的分量又重了一些,距离期望中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可是,接下来的几天里,冯开岭的脸色仍然很不好,夜里老做些荒唐、恐惧的恶梦,诸如被追至悬崖、失足落水甚至掉进粪池之类。更主要的是,冯市长右眼皮依旧跳得厉害,有时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跳得自己似乎都能听见声响。
这期间,据说省委组织部依据上次民主测评与推荐的情况,对阳城市的班子配备向省委主要领导做了一次汇报。黄一平心想,一定是冯市长从省委组织部年处长那儿获悉了情况,也许是有些不太利好的消息。
“感觉仍然很差,兆头似乎不太妙。”每当眼皮跳得厉害,或者夜里刚刚做个恶梦,冯开岭就会这样在黄一平面前抱怨。
看着冯市长焦虑得厉害,整天眉头拧成一团疙瘩,右腮那块肌肉令人揪心地抖动着,黄一平心里也就七上八下。其实,他知道,冯市长的这些症状完全是因为内心忧虑不安,进而导致睡眠不足、心情焦躁、神经紧张。至于夜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梦,正是日有所思的正常反映。可是,作为秘书,贴身跟随领导左右,自己情绪上的喜怒哀乐,乃至生理器官上的每一根毛细血管,无不和领导紧密相连,产生同步的连锁反应。正如牙齿发炎了,嘴唇必定跟着肿痛,或者,嘴唇化脓出血了,牙龈疼痛便在所难免。因此,冯市长不舒畅,黄一平也就跟着揪心难受。想方设法解开冯市长的心结,成了黄一平的当务之急。
情急之中,黄一平想起一招,却又不便对冯市长直说。于是,那天利用闲聊的机会,黄一平试探着对冯市长说:“昨天我在网上浏览一家以测字相命闻名的网站,按照上边的要求试了一下,居然还很有几分想像哩。”
冯市长眉头一松,哦了一声,目光似在鼓励黄一平继续说下去。
黄一平干脆坐到电脑前,打开那个东南亚某国的网站,按照要求输入了自己的姓名、属相、生日、出身时辰等几个要素,电脑上马上显示,此人命里注定出生在贫困之家,兄弟姐妹众多,适宜经商,配偶比自己年少,有一儿一女,一生将会遇到三个情人,等等。
冯开岭自然知道黄一平的个人情况,一看那上边的内容,马上摇头说:“这个有些胡闹,好象不太靠谱儿。明明你只有一个女儿,也没听说你有什么情人,还有什么适宜经商,完全是不相干嘛。”
黄一平只好牵强附会地作了一番解释:“命中注定与现实情况会有不同,譬如说我适宜经商,但未必一定经商;说我有一儿一女,也许是确有其事,因为小萌之后,汪若虹又怀孕过一次,做了人工流产。至于什么情人,那倒真是胡说。”
不信归不信,冯开岭还是报了自己的个人信息,让黄一平帮他在网上测算了一回,结果也在似与不似之间,大多说得有些牵强附会。这样一来,冯开岭更加不信了。
“其实测字、相面、算卦这一套,在日本、韩国和东南亚好多国家非常盛行,据说还有大学专门开设此种课程。”黄一平说。
“是啊,人家是当作学问、科学来研究,不像我们这儿归在迷信一类。只是在那些国家,水平优劣也是有很大差别。”冯市长感叹道。
趁着冯市长情绪不错,黄一平话题一转,说:“我老家阳北县有个三十多岁的瞎子,人称小先生,在当地算命测字堪称一绝,生意好得需要挂号排队通关系,甚至带动了周围很多配套服务。”
冯市长点头道:“我听说过,据说不少领导、企业家也经常悄悄找他,蛮有名气咧。”
黄一平说:“正好我最近要回去看看父母,要不顺便找他试试?”
冯市长一笑道:“你有兴趣,不妨一试,权当游戏罢了。”
黄一平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早知冯市长如此开明,刚才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
当晚,黄一平便借了邝明达一辆车,亲自驾驶,星夜赶往阳北托了阳北警方一位朋友,黄一平找到当地派出所管段民警,连夜来到家住城郊的小先生家。
那个名称小先生的瞎子家果然排场很大,把见过些世面的黄一平还是吓了一跳。一溜三座楼房,全是欧式风格,即使夜色里也能看出建筑考究、装潢精美。民警介绍说,三座房子分属瞎子本人、父母、妹妹三家,左边妹妹家负责发号排队,右边父母家是解难释疑、除凶化吉的佛堂道场,中间是瞎子算命的场所。三座房子的二至四层,以及周围邻居的众多人家,都辟出房间用作客房、饭店、销售部,全部服务于瞎子算命这一主业。据说,前来算命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其中不少是江南、上海以及邻省浙江的达官巨贾或明星大腕。按照明码标价,瞎子本人每算一个命平均二百元,如果日均算二十人左右,粗粗估算下来,仅这一项收入每年就达到两百万元之巨。如果遇到命运中有坎坷、波折的人,就得在瞎子父母那儿购买祭神、谢仙的消灾用品。区区一只小挂件,说是从香港或东南亚某国批发过来,专门请高僧大师级人物开过光,价格少则数百,多则数千上万元,这方面收入更是大得惊人。还有,随着瞎子名气越来越大,前来算命者可谓蜂拥而至,有的甚至托熟人走后门,因此就出现了挂号排队的泱泱景观,掌控排序大权的瞎子妹妹常常就干起插队卖号的勾当,加塞一次是上百元,藉此又发足横财。
“那当地政府部门,包括你们这些穿警服的公安,怎么不管?”黄一平悄悄问。
民警马上乐了:“连您这么大领导都亲自来了,我们能管、敢管吗?”
对测字看相一类,学政治的黄一平早先并不相信。在他看来,不论是披着易经八卦之类的外衣,还是打着儒道传人、太白后裔的旗号,包括民间那些装神弄鬼的巫婆神汉、故弄玄虚的算命瞎子,但凡号称能测算别人命运者,统统都是胡扯。人之出世,本是一件科学性、偶然性极强的事。试想,一个男人身体内有数以万亿计的精子,一个女人一生中也会孕育无数卵子,生命的创造完全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男女之间的结合,无论明媒正娶的婚姻中人,还是偷情苟合的婚外之恋,也不管是充分酝酿预有准备,还是一时性起激情所致,都是人为因素多多,随机性很强,怎么就能肯定地说,早在生命形成之前,一切都已经由老天先行决定了?还有,对多数人而言,出身偏僻山区、贫穷农村本就注定了一生劳碌艰辛,而出身城市宝贵之家,怎么说命运都差不到哪里去。既然生在那里了,纵使你运气再好,自己扑腾得再厉害,也还是无法改变很多,或者说终究得到改变的也只能是极少数人。再说,一个人的过去、当今、未来,完全是一根难以把握与确定的曲线,很多有意或无意、人为或天然的因素,都可能瞬间决定或改变其走向,又岂能掐着指头提前推算出来?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黄一平始终坚持他在大学课堂里学到的马列主义唯物史观,保持着无神论者的立场。
可是,十年前的一次偶遇,令他有些动摇。
那阵子,黄一平刚由阳城五中借调到教育局,在教研室帮助编写教材。一次随局长出差西安,参观兵马俑出来,局长等人内急找卫生间去了,他一个人蹲在路边休息。这时,一个道士装扮者上来,非要帮他看相测字,死缠烂打就是赶不走,并且号称看不准分文不取。看那道士言谈举止,也不是一般的地痞无赖,黄一平就依了。那人对他面容、手相左观右察一番,先是把他的家庭景况、性情脾气说了七不离八,接着话锋一转说:“你这人生着师爷相,天生做幕僚的料,一看就是个领导秘书。”岂知,心高气傲的黄一平此前对秘书向无好感,觉得什么幕僚师爷之类不过是些蝇营狗苟之徒,电影电视里总是充当出馊主意、使坏心眼的讼棍角色,即便当今的那些领导秘书,也多是一副为虎作伥、吹拍逢迎嘴脸,没有几个正大光明形象。于是,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把道士好一番奚落,说:“就你这眼力,居然也想吃这碗智慧饭?”道士摇头讪讪而退,但嘴角那一抹笑却是含意明确——不信走着瞧。令人不得不服的是,回到阳城没几天,市府就来教育局挑秘书,全局那么多人恰恰就选中了自己。而且,在秘书岗位上干了不多久,黄一平竟然无比热爱上了这个职业,感觉过去的幕僚、师爷也好,如今的领导秘书也罢,凭的是一肚子文化,靠的是一脑门智慧,不仅前途光明,而且颇具成就感。由此,黄一平开始相信命运一说,每到外地出差,总要探询当地有无测字、算卦、看相高手,也喜欢与这类人讨论职业、前途之类。倒也奇怪,遇到过无数相命先生,但凡猜他职业,十之七八要往秘书里靠。这样的情况多了,黄一平又有些感觉别扭,心想难不成老子就天生是个秘书命?不便和那些算命打卦的较劲,就回家咨询妻子。汪若虹眼皮抬也不抬,说:“这种算命先生说起来神乎其神,其实也不过是察言观色、拿话套话,看你模样听你语气可不就是一副秘书相。”黄一平听了,顾自对着镜子照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只在心里骂一句:放屁!
黄一平被瞎子家人领到楼上一间密室里,包括民警在内的闲杂人等统统退出。
那瞎子坐在一只红木龙椅上,金黄座垫,一身唐装,手捧一只年代古老的水烟袋,一边咕嘟咕嘟吞云吐雾,一边招呼黄一平先喝点茶吃些水果,让他休息一下。据刚才领黄一平上楼的瞎子家人介绍,瞎子算命也有规矩,每天接待多少人、算多少个命其实有一个大约定数,不是别的什么原因,主要是坐久了、算多了也会感觉疲劳,难免出现思维混乱、张冠李戴的现象。黄以平细细打量面前的这位小先生,但见其人身材矮小,鬼头鬼脑,形容相当猥琐,若是放在从前,多是背把二胡流浪四方,卖唱兼算命,走到哪算到哪,餐风宿露吃辛受苦。可眼下因其声名远扬,居然一身华丽衣装,坐在家里轻松挣大钱,倘遇达官贵人专程请了上门,代价不俗自不待言,据说还非宝马、奔驰之类豪华轿车不坐,档次低于奥迪就会找出种种借故拒绝出行。而且,这个瞎子还有一特异功能,只要远远一听汽车行驶的声音,大致就能判断是何种档次轿车,有时居然连牌子、车型都说得七不离八。
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黄一平这次请来管区民警,算是找对了人。瞎子一听民警声音,竟然弹簧般从龙椅上跃起,口里连称主任,态度谦恭有加,与传说中的神奇形象判若两人。事后黄一平才知道,这瞎子当年还没什么名气时,虽说也有人上门算命,可毕竟道行不深、名气有限,加上年轻气盛、嘴风不严,每每把话说满以求语出惊人,浑不似如今话说半句、欲说还休,因此导致有些命相不好的事主寻死自杀、家破人亡。那年头,封建迷信还是社会公敌,为专政机关所不容,瞎子先后数次被公安机关传唤处理,最厉害的一次差点判刑吃官司,因此对公安民警、特别是当地派出所最为敬畏。
稍顷,瞎子烟抽好,茶喝足,正衣端坐,开始进入工作状态。黄一平也不多言,上来只报冯市长个人生辰八字、妻儿年岁等等,瞎子并不多问,只是手指频频捻动,嘴里喃喃念叨一番,如是者三,这才很慎重地连连摇头说:“不妙,不妙,此人原本官运通达,时下也有再上升一步的机会,可是遇到一道很难跨过的坎,怕是不妙。”
黄一平一听急了,忙问:“是怎样的坎?”
瞎子说:“通常官员不外乎权、钱、色三样,这位先生最为关键却是小人算计。”
黄一平又问:“有解吗?”
“解倒是有。”瞎子欲说,却又止了。
这时,惊慌失措的黄一平好象忽然醒悟,急忙从包里掏出一只盒子,递到瞎子手上。
瞎子本能一推,道:“派出所主任带来的客人,哪能要你东西呢?”嘴上说着,却又接过盒子。
别看那瞎子眼睛不好,手却无比灵巧。只见他轻松打开盒子,手摸、鼻嗅、指击一通后,很肯定地说:“是上好的一块和田玉,比黄金贵哩,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黄一平惊讶之余,马上说:“应该的,应该的,放心吧,我不会告诉那个民警。”
瞎子收好玉,重新坐正,又是一番掐指念叨,这才话入主题:“祛此小人暗算,无外乎上依贵人,下赖死党,恐怕还要用些偷梁换柱、暗渡陈仓的办法。”
黄一平细一思量,马上联想到刚刚过去的黄光明事件。于是又问:“先生说的这道坎,是过去了还是没有过去?”
“还没过去。刚刚过去的只是小沟小坎。”瞎子语气非常肯定。
黄一平心里顿时就有些乱。他无暇细细品味瞎子的话,又生怕口袋里的录音笔效果不佳,就掏出本子,让小先生将刚才的话再详说一遍,且原封不动把所有对话全部记录在案。当然,黄一平自己还无法预知,瞎子此时竟一语成谶,自己未来命运已在其中——这是后话。
临了,瞎子也不敢乱用妖术,只给黄一平一块玉珮,一包香灰,几张黄表纸,吩咐说:“玉珮最好常年戴于颈上,也可逢阴历五、十佩戴;香灰于下月农历十五清晨起分三天冲水服下即可;黄表纸用在冬至祭祖时一并烧化。”
黄一平不敢怠慢,又一一记录下来。
事毕离开时,瞎子亲自送至楼下,并悄悄塞给陪同民警两条软包中华烟。民警笑笑,当着黄一平面稍作推辞,说:“总是客气,不要又显得警民关系紧张。”
黄一平心想,你这警民关系也太融洽了吧。
连夜回到市里,冯市长居然没睡。黄一平赶到冯宅,让冯市长当场听了录音,看了笔记,又把当时场景、气氛等环境背景作以详细描述,尤其对瞎子的语气、神态作了一番绘声绘色的重现,令冯市长脸色终于慢慢放松转晴。
很显然,冯开岭对黄一平此行非常满意,甚至夹杂了些许感激。
当黄一平转述瞎子收下那块玉的种种细节时,冯市长笑得很开心。他说:“上帝在对一个人关闭一扇门的时候,一定会同时为他打开另外一扇窗。瞎子眼睛不灵,嗅觉、触觉就特别灵敏,甚至身体周围的气场也比常人奇特。再说,算命这事本来就应当十分虔诚,没有不给钱物的道理。”
其实,黄一平有数,冯市长的那块和田玉,是于海东前年新疆之行花了大代价买来,现在用来换取对未来命运的预测,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看着冯市长小心翼翼地把从瞎子那里带回的东西收藏起来,黄一平悬着很多天的一颗心,终于又咚地一声落回原处。这一夜,冯市长该睡个好觉了吧。他想。
副书记张大龙和副市长秦众很可能结成某种同盟!这就意味着,两个原本利益冲突的竞争对手,将可能联起手来共同对付冯开岭,原先的某种平衡会打破,冯开岭面临的形势便由优势在握变为急转直下,乃至命悬一线。
这个信息,是黄一平在市府秘书聚会上获悉的。聚会结束,虽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了,黄一平还是马上给冯开岭打了电话。
冯市长一改往日的沉着内敛,连忙说:“快到家里来详细说。”
黄一平不敢怠慢,当即打车赶往冯府。
这时,省委组织部在阳城的民主推荐与测评刚刚过去一个多月,距离市府班子换届时间越来越近,眼看着省委就要正式研究确定市长候选人,然后组织人员下来考察。
阳城市长推荐、测评的结果,与当初预料基本一致——在所有被推荐提名者中,意见相对集中且条件过硬者只有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市委副书记张大龙、副市长秦众三人。按照民主推荐情况排序,冯开岭列在首位,张大龙居中,秦众殿后,冯、张二人呼声相对较高。最后民主测评下来,三人的得票总数相差不多,特别是冯开岭与张大龙之间仅仅差了十几票,档次并没有完全拉开。
根据年处长私下里透露的信息,市委洪书记首先推荐了冯开岭,对他的德、能、勤、绩、廉方面的评价总体也还到位,尤其对他在常务副市长任上,大刀阔斧进行城市改造与建设,大力度修正过去城建理念、规划谬误方面,给予了比较高的评价。不知内情者听则听之,像年处长那样熟知阳城政坛情况的人,自然就听出其话外之音——在褒奖冯开岭的同时,也顺便将丁松狠狠踩了一脚。不过,这个老奸巨滑的官油子,并未在推荐和表扬完冯开岭之后就此打住,而是话锋一转,给年处长下了个不大不小的套子:“像冯开岭同志这种德才兼备的干部,估计省委和你们组织部门不会只有一种任用方案。如果对他另有更加重要的使用,那么,我再推荐一个人选。”这个人选,自然就是市委副书记张大龙。对张大龙的评价,洪书记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与周密准备。他着重介绍了张大龙在乡镇、县里任职的经历与政绩,再三强调作为一个地级市长,拥有基层实际经验的重要性,而且,以近乎悲情的语调,强化了年过半百的张大龙,多么需要在官途的最后一站上,坐上市长这个位置,既是他为党和人民的最后一搏,也是组织上对他的一种同情与安慰。事后,年处长对冯开岭说:“假如不是因为你的因素,或者另换了一个人在场,也许就会被他的煸情所打动。”
到了市长丁松那里,倒是说话爽快,直截了当:“阳城市长第一人选,当然非冯开岭莫属。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至少目前没有比他更适合者。”毕竟在政府班子里相互配合多年,冯开岭帮他支撑城建、交通这一大摊子,啃的是政府里公认的硬骨头。丁松搿开指头,将冯开岭近几年所做工作一一列数,对其勤奋、踏实、能力、政绩充分肯定。当然啦,他对冯开岭也有诸多不满意的地方,比如为人内敛,心机甚重,不易交心,特别在处理委、府两边矛盾上,瞻前顾后,缺乏是否观念,旗帜不够鲜明,等等。当年处长问起是否还有另外人选时,丁松当即十分警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市委那边已经推荐了什么人?”接下来他警告年处长:“千万不要受骗上当,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在他看来,市委那边个别人,是想趁这次换届浑水摸鱼,把阳城市委市府变成自己的家天下。“如果有人阻挠冯开岭同志担任阳城市长,或者组织上对他另有考虑,那么,政府这边还有一个人选,那就是副市长秦众。这个同志,本来就是你们省委重点培养的对象嘛,下来这两年表现也是有目共睹,给他压点担子肯定成长进步更快!”
至于下属的部、委、办、局、院、行社,以及各个县(市)、区的主要负责人,从最后得票比例的分布情况看,冯开岭占有相当的优势,估计黄一平背后做的那些工作,基本收到了应有的效果。只是,智者千虑果然必有一失,几十位离退休的地、市级老干部那儿,冯开岭忽视了,黄一平也是无能为力,却让张大龙钻到空子捡了便宜。那些离退休多年了的老干部,远离了政坛,也渐渐被政治所淡忘,可他们对政治的热情不仅丝毫不减,有的甚至还老且弥坚、与日俱增。这种对政治的热情,平时由于信息的日益闭塞,其关注面往往越来越狭窄,最后甚至慢慢聚集在某一两个点上。最近几年,则相对集中在腐败与物价上,尤其日益疯涨的房价更让他们愤愤不平。事实上,就他们中的很多人而言,在位时已然用足职权,为自己备足了面积宽敞、价格便宜的住房,得其阴庇,其子女也往往大多安排在收益丰厚的机关事业单位,不论房价多高,他们及其子孙皆非受害最深一族。可是,他们仍然要大骂特骂该死的房价,既泄心头之不平,也显示他们的存在。这一骂不要紧,倒给张大龙提供了捞分的契机。在市委那边,张大龙长期分管老干部工作,平日常做些类似糊、涮、抹之类的泥瓦匠活计,把老干部们哄骗得不错。这次民主推荐与测评之前,他又特地召开了一个老干部座谈会,鼓动老干部给政府提意见,特别把话题引导到房价上,结果,分管城建、规划、房管的冯开岭就倒了大霉,在会上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如此,冯开岭原本遥遥领先的得票,因了老干部的一次测评,马上就被拉了下来。
所幸的是,最终结局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冯开岭仍然排在首位。可是,假如张大龙、秦众接下来真搞了什么动作,就像那三国时代刘备、孙权招亲结盟一般,那么纵然冯开岭再强势,双手也断然难敌四拳。因此,冯市长半夜得到黄一平报告,马上就从床上跃起,当即召他前来细说情况,商议对策。
黄一平气喘吁吁赶到,冯市长已在客厅沙发上坐定,一副十分警觉模样。
“消息来自小吉,应该不会有误。”不待坐定,黄一平马上一五一十细说原委。
原来,市府一帮秘书例行聚会时,又是丁市长秘书小吉酒多了,席间悄悄把黄一平拉到僻静处,说:“告诉你一个绝密消息,张大龙副书记最近极力拉拢秦众副市长,两人有结成同盟的趋势。前者仗着市委洪书记撑腰,一心做着市长美梦,许诺先让秦众做常务副市长,分管政府里最重要的几个部门,等洪书记提拔到省里了,他和秦再分任党政一把手。秦众虽然在省里也有些后台,但自知资历不够,难敌冯、张两个强劲对手,或者也经过了省里什么高人指点,已有暂退一步、以退求进的念头,因此就听从了张大龙的安排。”黄一平听了,心里大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问:“他们做这事丁市长不知道?”小吉说:“丁市长也是从别人那里间接获悉,而且知道后非常生气。他虽然马上就要到政协上班,却不想让洪书记一系在委、府两边都一手遮天,因此把秦众叫到跟前痛骂一通,说你怎么这样不长眼色,跟着那帮混蛋哪里能有你的好处,做梦吧!”小吉酒喝多了,叙述得却一丝不乱,模仿丁市长语气也是惟妙惟肖。
听完黄一平的汇报,冯市长神色立马冷峻起来,眉间的川字拧得几乎变了形,右腮咬嚼肌抖动得完全没了规律。见此情景,黄一平的心也骤然抽紧,与其说他对冯市长前途担忧,不如说是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了把握。他知道,此时自己和冯市长的命运,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地拴在了一起。
多亏了自己及时组织这次秘书聚会,否则,哪里能获得如此重要的情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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