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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女主席的从政世家梦

    部家庭

    接到市委组织部吴部长电话,陆爱侠估计,吴部长说有事商量,其实十有八九是动员她退休。

    在运河市妇联主席位置上,陆爱侠一干十二年,伴了四任市委书记,五任市长。掐指算来,她算是市直机关资历最老的正处级干部。本来有几次机会可以再上一个台阶的,阴差阳错,都没赶上。有一次选拔女副市长,结果让当时省委派来的人挤下去了。最近一次机会不错,自上而下,妇联主席兼任政协副主席,虽没实权,但上个台阶,解决个职级,蛮好。这个机会对陆爱侠好像十拿八掐,非她莫属,但结果又让新任的统战部长给顶了去。陆爱侠接受不了,直接找到当时的市委书记那里。书记说,“党员政协副主席不缺额,只有一个民主人士的政协副主席位置,你是党员,我就没办法了。”官场上的事情非常微妙,眼睁睁是你的乌纱帽,眼一眨就戴在别人头上,一点也不稀奇。陆爱侠一向讲原则,既然按原则办的,那她也就无条件服从。女副市长没当成,陆爱侠没死心,因为年龄还在。政协副主席没当成,陆爱侠死心了。

    算算多大年龄了,五十五了,该退休的年龄了,陆爱侠不死心又能怎样?年龄,在官场上太重要了。其实陆爱侠的年龄根本不是五十五。她老伴丁家旺从股长位置上退下来少说也有五年了。有人背地里就说,按规定,官场上女人比男人早退休五年,这样一算,一反一正,陆爱侠比丈夫小十五岁吗?有人怀疑她的年龄缩了水。年龄哪能缩水。缩水不折寿了吗?陆爱侠死不承认自己年龄缩水了。理由是,丁家旺退休,不代表她就退休。因为,她当初嫁给丁家旺时,丁家旺就从部队转业到乡里当民政助理,发现妻子对他不忠,离了婚,而她陆爱侠当时正好是村里的铁姑娘队长,小十几岁,有什么不正常的?非常正常。要不是看丁家旺吃着皇粮,她这朵鲜花怎么会插到丁家旺那泡牛粪上?陆爱侠的解释弄得人家一头雾水。早年没听说丁家旺比她大那么多岁呀。说起来,陆爱侠没有年龄。因为她从来没过过生日。她哪来的生日呢?从小像个假小子给人放牛割草,一路摸爬滚打,做梦也想不到今天当到市妇联主席。但你不能不说是陆爱侠脑子好使。小学念了三年,现在也是研究生学历了。年龄上,陆爱侠更是早熟。她比谁都知道年龄是个宝。从村妇联主任干到乡妇联主席一直农村户口,哪有档案?做了乡妇联主任转成国家干部时才建立档案,那时的陆爱侠早知道年龄重要了……

    市里上上下下也都知道陆爱侠没那么年轻。明摆着的,一个儿子两个闺女多大年龄暂且不说,她的孙子外孙都快上初中了,算算她多大结婚生了闺女儿子。一儿两女中,儿子雪清快四十了,看上去比他爸丁家旺还老相。陆爱侠对雪清气得咬牙,因为雪清扶不上墙。转干进了行政,十来年混到现在,只捞到在乡下当个副乡长。大闺女雪荣遗传了她的性格,虎虎生气,现在跟她几乎平起平坐,当着主持环保工作的副局长,只等着转正。只有小闺女雪梅没有从政,大学毕业没几年,已经是运河一中的学科带头人,但还是一张白纸,没成家,成为陆爱侠一块心病。不过,陆爱侠早有打算,自己退下来就退下来吧,历史规律,不可抗拒。但不能轻而易举退下去,得跟市委讲讲条件。陆爱侠提的条件就是,请市委看在她为妇女工作奉献大半生的份上,让小闺女雪梅改行从政。

    这天,组织部吴部长第一次找陆爱侠谈话时,她就提出给小女儿雪梅改行的请求。吴部长不好表态,只表示可以向市委刘书记转达她的想法。市委书记刘万里也刚到运河市上任不久,可能还在摸情况,没来及动人。陆爱侠向他汇报过两次工作,发现刘书记非常有魄力,而且极富人情味。坐在吴部长面前,陆爱侠就知道吴部长不可能完全满足她的要求。官场上混这么多年,谁说话当枪使,谁说话当屁放,她一清二楚。她这一级干部的想法都是对书记市长说的,给组织部长说说,不过是履行一下程序而已,指望不上组织部长拍板定案。但是,吴部长一边翻看干部花名册一边跟她谈话,陆爱侠就意识到,这次谈话不单单是部长的意思,肯定更是刘书记的意思。先给她打个预防针,让她思想上有退的准备。理由非常简单,到了退休年龄了,自然着陆,没有借口不下。因此,陆爱侠也非常慎重,表达自己想为党为人民工作终生的愿望,对组织的安排表示服从,但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把小女雪梅改行从政。吴部长把她的想法记在本子上,就打起哈哈,说了一番恭维陆爱侠的话以后,看看手表,声称还有一个会议在等着。陆爱侠识相知趣,起身告辞。

    回到家,陆爱侠就打电话给雪清雪荣,叫他们晚上回家吃饭,有事商量。平时陆爱侠十天八天见不到雪清雪荣,非常正常。儿女另门各过,有时几天都没个电话。一人头上一颗露水珠,一人一个家庭,哪家都有自己的小天地,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更有自己难念的经,早用不着她闲操心了。但是,陆爱侠就是放不下,哪家事情都想过问。大儿子雪清,本事不大,本来在一家化肥厂当工人,让她硬是搞成聘干,派到运阳县里做了副乡长。这一步已经非常艰难了,跨县区安排一个副乡长,职务虽然不高,但毕竟也要人情,更要履行组织程序。不是手眼通天、上下活络的陆爱侠,别人别想办到。本来陆爱侠还有打算,想把雪清一路运作到乡长、乡党委书记乃至副县长位置上的。可雪清狗皮上墙不像画,不给他妈争气,隔三岔五闹出点事情来。陆爱侠忙着给他擦屁股都擦不过来,哪好意思再向组织开口请求提拔他呀。雪清其实人品挺好,就有一条致命弱点——贪酒。喝酒不分好坏人,只认酒,有酒就是大爷。上了酒桌不喝得东倒西歪不罢休。有好多次到县里开会,县领导在台上讲话,雪清喝多了酒,就在下面嘟嘟哝哝,声音盖过县领导。县里上下都知道他是个不可救药的酒鬼,自然不去理会他。但有两次雪清太过分了,居然从会场上站起来没大没小、不分场合地指着县领导说,“你说得不对,”惹得县领导咬牙切齿要处分他。幸亏陆爱侠有头有脸地周旋,才免了他的处分。陆爱侠一听到雪清喝酒不干正经事,就咬牙切齿咒儿子,“早知你是个孬种,当初拖去喂狗就好了。”有一次,雪清到市里来开会,副乡长难得有机会参加市里会议,放在别人会荣幸死了,但雪清觉得无所谓。正好那天陆爱侠和儿子在一个会场开会,但雪清不知道。会议开到最后,一位市领导讲话。雪清又站起来满嘴胡言乱语。那位市领导停下讲话,眼睛直直地看着雪清,“哪个单位的?”会场一片安静。雪清醉眼朦胧,嘟嘟哝哝,指手画脚。陆爱侠离开自己座位,走过去扇了雪清两个耳光,“吃屎的东西,尿汁子又灌多了,还不给我闭嘴!”雪清抱着肿脸坐下哭了。这种人哪里还敢指望再提拔呢?连陆爱侠也对儿子灰心了,放在乡下熬着吧,大不了到一定年龄调进县城当个股长,括号副科,结束自己的政治生命。有人说雪清一点不像陆爱侠,也不像雪荣雪梅,更不像丁家旺,他性格耿直,为人仗义。雪清虽然不堪造就,但陆爱侠最疼的还是他,这是后话。

    陆爱侠最看好的是雪荣。雪荣跟雪清一样,也没能念出书来,但雪荣与雪清不同。当初雪清念书调皮捣蛋,雪荣念书却非常用功。只是那时都在乡下中学念书,没一个像样的老师教他们。当时陆爱侠在乡里工作,随着职务不断提拔,拖家带口地转战南北。雪清雪荣也从这个中学转到那个中学,但都是在农村中学,教学水平有限。雪荣第一年参加高考,没考上。丁家旺和陆爱侠商量,给她找个工作,比如供销社营业员或粮管所保管员什么的。但雪荣坚决不同意。她要凭自己的本事考上大学。于是,她进了县中的复习班,第二年高考又名落孙山。雪荣还不死心,再复读。第三年仍以几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陆爱侠找雪荣谈,年龄一天天大了,没有那么多机会给你了,看样子不是念大学的料,咱先工作,边工作边上大学吧。雪荣闷睡了半个月,决定放弃高考,参加了当年的农村信用社招人考试。结果没费吹灰之力就进了信用社。此后,自学大专,自学本科,一路走来,一步不拉,稳稳当当,步步高升。从信贷员到信用社主任,转到财管所长,从副乡长到乡长、副县长,前年,提拔为市环保局副局长,党组副书记,主持工作。上面没天,她一人当家。真正的事在人为,雪荣还年轻,工作有魄力有能力,想干事,能干事,会干事,干成事,而且品行又好,特别有事业心,在全市女干部中出类拔萃,数一数二。雪荣最让陆爱侠引以为骄傲。

    但是,无论是雪清还是雪荣,这些年跟陆爱侠来往越来越少了。当然她知道孩子大了,各自都忙,理解他们吧。陆爱侠经常这么宽慰自己。但她静下来时会感到一阵阵伤感。小时候子女像她的卫星,整天围着她转。当初她求进步,顾不了孩子,常常甩下孩子不管,由丁家旺操心去。她感觉自己挺亏欠孩子们的,雪清今天这个熊样,她感觉自己有责任。雪清小时候吃亏太多。她光顾着战天斗地,斗地富反坏右,脏活累活抢着干,风风火火跟在革委会主任屁股后面转,哪顾得上雪清呀。从怀上雪清就没安生过,这个运动,那个活动,哪个运动她都是先进,哪个活动她都能挤进去当主角。有几次站在主席台上讲话,讲着讲着,胃里向上漾酸水,哇地一声就喷出去了,喷得前面开会人一头一脸的。但陆爱侠哪次都挺过来了,没影响一点工作,嘴一抹,继续又喊又叫。她感觉更对不起的就是雪荣。现在雪荣多懂事多有出息,可雪荣小时候跟小猫小狗一样,没得到妈妈多少母爱。那时陆爱侠当乡妇联主任,不久就转了副乡长,也就是刚转成国家干部,简直热情万丈,彻夜不睡都想做事。雪荣从小多灾多难,三天两头生病,瘦得跟小猫似的,脖子扛不住头似的东倒西歪,十天八天都见不着陆爱侠。偶尔见到妈妈,小雪荣抓住陆爱侠的衣襟不给走,或抱着陆爱侠的腿,嘴张得水瓢似的大哭,吵着闹着要跟妈妈走。陆爱侠有时狠心一脚就踢开小雪荣,毅然决然地踏上革命征途了。后来没想到雪荣出落得如此能干,令陆爱侠自豪,这实在是陆爱侠始料不及的。

    三个孩子中就数雪梅最享福。随着时代发展,环境改变,特别是随着陆爱侠仕途生涯与时俱进地一天天进步,家里的生活条件彻底改变了。当生下雪梅时,陆爱侠就把一位亲戚请到家里做了保姆,雪梅没受一点委屈。就这样,陆爱侠拖着丈夫和几个孩子从这个乡干到那个乡,从乡下干到县城,再到市里。陆爱侠一路走来,对官场充满着向往,充满着感激,充满着热情,更充满着期待。

    可现在,陆爱侠对个人的仕途已经没有什么期待了,真正的船到码头车到站了。但是,她对子女们从政依然充满着热情和期待。她甘为人梯,把一儿一女都托顶上去了,现在只余雪梅还没从政,是她一块心病。从组织部长那里回家,她要在家庭会上通报自己的想法。因为这个想法原先只埋在她自己心底,没给家里人包括丁家旺和雪梅透一点风声。她遇事不跟丁家旺商量,历来如此。别看丁家旺把她领进官场,但丁家旺没她适应快。丁家旺当过几年兵,结果一辈子没改掉当兵人的毛病,生活自理能力很强,人际关系却处理得很差。遇事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没一点软乎劲。陆爱侠可不一样,进了官场后,对上对下两副面孔,唯上是从。丁家旺看不惯,看不惯就靠边站。有什么事陆爱侠从不找他商量。他不仅不能为陆爱侠作主,而且不是泼冷水,就是拖后腿,死不进步的一个人!这样的男人也就只能当个摆设放在家里,装装门面而已。至于陆爱侠没把雪梅推上官场的想法告诉雪梅,那是因为她觉得这事由不得雪梅。别看雪梅大学本科毕业教高中,在社会大学里还只能算是个文盲。除了书本知识,她懂什么?但正因为她不懂什么,才要为她选择好人生之路。否则,等她明白过来,为时晚矣。

    当晚,陆爱侠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先扫清障碍,把丁家旺赶出家门,“去,死出去打麻将去。”这么大事情陆爱侠都不想让丈夫知道,陆爱侠够独裁的。但丁家旺已到耳顺之年,整天光吃饭不问事,听了陆爱侠的命令,居然没动脑子,还很得意。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平时打麻将不是骂骂咧咧,就是拧耳朵踢屁股,要不就是不给上床,今天菩萨显灵,陆爱侠改正归邪,开恩劝他出去打麻将。丁家旺没有多想,居然抱拳叩首,叫了一声:“得令!”

    匆匆赶到家吃晚饭的雪梅,嘴里还嚼着饭菜就要走人。陆爱侠挑起眼问,“哪去?”雪梅边换鞋边答,“上晚自习。”陆爱侠指着雪梅坐过的椅子命令,“坐那儿,今晚不上晚自习。马上你哥你姐都回家,咱们开个家庭会。”雪梅脸有难色,“今晚轮上我值班,我没空开会。”陆爱侠说,“研究你的事,你不在场怎么行?你找谁替你一次,下次补给他。”雪梅奇怪,“我有什么事值得你们研究?”陆爱侠当一把手多年,重大决策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抛出来,为女儿改变命运的决定也不例外。“到时你就知道了。”雪梅是非常听话的人,立刻就把穿好的皮鞋换成拖鞋,掏出手机给同事打电话。

    雪梅坐到自己的小屋里一边准备明天的教案,一边思考妈妈说的“事”,我会有什么事呢?雪梅估计妈妈关心的肯定是她的终身大事。妈妈不止一次唠叨过,二十六七岁了,有合适的男孩子谈吧。雪梅却一直不急不躁的,说不急也不确切。雪梅不憨不愣的,早过了豆蔻年华,对男女之事难道就没有自己想法?当然有。但她自己也奇怪,自己长得不差,有老师说她绝对是美女,可就是没有男孩子追她。大学里没有,难怪。她光顾着埋头念书,对谁都不理不睬,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美人的样子。进了市中教书,居然也没有男孩子追求她。大学里同舍女生曾说:“你美得像件艺术品,让男孩子自惭形秽,不敢动念头,动念头就是对美的亵渎,谁敢对你下手!倒是咱们这些残次品,扔了打碎了也不可惜,男孩子蜂拥而至当然在情理之中了。”当时雪梅听了这话不理解,琢磨许久,发现有点荒唐。难道自己曲高和寡不合群?难道自己真的美到极致?难道自己只是一个大众情人?其实自己还是很有想法的女孩子,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到了工作岗位上以后,雪梅依然没有男孩子追求,她开始反思查找自身原因,是不是太清高,太自闭,太专注于工作,没有人情味?她开始感到孤独、感到寂寞,但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却也并不着急。着急有什么用,这种事情是能凑合的吗?哥哥雪清的婚姻是妈做主撮合的,结果怎么样?听说当时嫂子王丽的爸爸当着财政局长,正得风得雨的,妈妈就托人上门求亲。亲是做成了,可大哥也成了窝囊废。还有大姐雪荣,这辈子幸福吗?似乎也谈不上。听说大姐在高考复习班时跟一个男生好上了,家里人都知道,就瞒着陆爱侠。但后来妈妈知道了,把雪荣没考上大学归罪人家男生骚扰,尽管那个男生当年就考上了大学,但用妈妈的话说,乡下人就是乡下人,穿上龙袍也是乡下人。将来雪荣嫁过去,他还是脱不掉乡下人的坯子,经受不住乡下人来来往往的纠缠。“咱们是乡下人,好不容易跳出农门,把你变成城里第一代居民,你再回去变成第一代进城的农民,不行。”活活掐掉姐姐刚刚萌动的爱情之花。姐姐痛不欲生。不久,妈妈与建设局陈局长对口结亲,硬把陈利民和姐姐捏合到一起。雪梅记得清楚,姐姐从结婚第二天就开始跟陈利民吵架,有时还大打出手。尽管姐姐寸步不让,大多数时候占据上风,而且随着姐姐步步高升,陈利民有时服软服输了,但姐姐的日子过得很难说顺心顺意。一个家庭,没有民主,父母太强势,势必毁灭儿女的幸福。陆爱侠却不这么认为,她始终认为自己是在为儿女们谋求幸福。她必须把自己强烈的政治欲望强加给儿女们,让他们品尝人上人的快乐和幸福。雪梅想起妈妈一手炮制下的兄姐婚姻就不寒而栗。她下定决心不会在个人终身大事上听妈妈半句,哪怕一辈子单身。雪梅套上耳麦,听起MP3。

    陆爱侠的家庭会在多数缺席的情况下就开始了。

    当雪荣从一场应酬中脱身,气喘吁吁回到家里,陆爱侠知道雪荣时间宝贵,没等雪清回家,也没喊雪梅出来,就拉着雪荣坐到沙发上商量起来。在陆爱侠心目中,自己的心事只有雪荣理解,别人的意见都不值得参考。她把雪荣当作官场情投意合的知己。雪荣手里攥着手机,开始看时间。她总是什么时候都把手机攥在手里,而且手机一直打在振动上,一有电话,没听到任何响声,她的大嗓门就吼起来。坐到妈妈身边,她还没走出环保局副局长的角色,像听部下汇报工作一样,不住看手机上的时间。这对陆爱侠是个威胁。虽然陆爱侠也是领导,也有手机,也有处理不完的事情,但陆爱侠就比雪荣从容,手机一直放在包里,听到响声再接不迟。即使错过几个电话,她也觉得天没塌下来,地球照样旋转,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许是外界知道她面临退休,打她手机的人越来越少,有时一天接不到一个。不是她主动找人,几乎没人主动找她。雪荣就不同,雪荣如日中天,蒸蒸日上,整天忙得跟奔跑的兔子似的,哪有工夫和人叙家长里短。有事说事,没事各做各的,说死就闭眼,没什么好商量的。现在坐到妈妈身边,雪荣还火烧火燎地说,“妈,什么事,快说?”陆爱侠听了脸一沉,不乐意了。但马上又心疼起雪荣来,“别这么着急上火的,事情哪是你一个人做完的,哪是一天做完的,要注意身体。”雪荣心里烦,刚想跟妈着急,催她快说,手机颤抖了。她站起来走向阳台,大声责备打手机的人,“你跟我别玩七十二个啷地当,照我说的去办,砍头我去顶着。”雪荣雷厉风行的作风,陆爱侠听了高兴。等雪荣再次坐下,陆爱侠直截了当告诉女儿,“今年要退休了,今天组织部吴部长找我吹了风,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同时问我对组织还有什么要求。你想想看,我该向组织提点什么要求?”

    雪荣早风闻妈妈瞒年龄的事,她也盼着妈妈早点退休,不然,一家母女出入市直机关,说句公道话,知道的,说是这家母女有本事。歪门邪道歪心眼的人说起来那就难听了。雪荣不是没听见过。有个老干部曾在酒桌上挑起一筷子豆芽炒粉丝的菜对雪荣说,“你妈就像这个。”什么意思?雪荣很长时间才琢磨出来,那道菜叫“勾勾搭搭”。想起那个老干部,雪荣就恶心。但也说明陆爱侠在干部中的口碑不好。要是早点退出市里的政治舞台,也就不会有人风言风语了。因此,陆爱侠说到退休,雪荣一点没感到意外。但是,究竟妈该对组织提什么要求,雪荣还真没想过。“是不是想让把雪清调进城?”她顺口一说。

    陆爱侠一听她的猜测,脸板起来,“他的事我懒得问,她王家不是有本事吗,让他找王家去。”陆爱侠话里有话,王家在运河市也是个大户人家。虽说王丽爸爸比陆爱侠早几年就从财政局长位置上退下来了,但他的儿子王启明现在在运阳县当着县长呢。雪清调动不调动,找县长还不是一句话吗,何必非找丁家人的麻烦不可呢?不是成心别丁家人马腿,出陆爱侠的洋相吗?雪清既是雪荣的哥哥,那更是王启明的姑爷啊。他说句话顶得上别人跑断腿的,多抄近呀。陆爱侠更闹心的还是紧张的婆媳关系。王丽嫁到丁家,陆爱侠驴屎蛋蛋外面光,家里却让王丽搅和得鸡飞狗跳的。王丽曾指着陆爱侠鼻子骂她,“老骚货,你以为你多有本事的,全市哪个不知道你那乌纱帽是脱裤换的。”再往下就是更挑不上筷子的话了曾气得陆爱侠喝药自杀。自杀不成,撮弄雪清离婚。雪清不离,她骂雪清孬种。雪清回她,“不都是你自找的吗?”陆爱侠无话可说,直抽自己耳光。最近几年婆媳井水不犯河水了。但提到王丽,她还是又恨又怵。见雪荣的话不靠谱,陆爱侠便直奔主题,用商量的口吻问:“我想把雪梅改行从政,你看怎么样?”

    雪荣直直看着妈妈,许久没说出话来。陆爱侠催她,“快说你是什么态度。”雪荣笑了笑,“妈,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一直感觉雪梅的性格适合当教师,叫她改行从政有点赶鸭子上架,难为她了。”陆爱侠不悦地说,“你的意思有人生来就是当官的料,雪梅生来就不是当官的料,是吗?你想想,哪个从妈肚子里爬出来就能当官的,不都是后来锻炼的吗!我,你,不都干得很好吗!”雪荣打断妈的话,“理是这个理,但事实上就是有差距,各人悟性不一样,不能不承认。雪梅要是从政,有她哭的日子。”陆爱侠也轻松地笑了,“女人从政,哪个没哭过鼻子。想当初我当副乡长时读稿子还不如不要稿子讲话利索,人家到现在还传我的笑话,把‘背道而驰’读成‘背道而马也’。生你的时候,书记逼着我带队上河工,我把你丢在家里就去了。我这人就是这个脾气,冻死迎风站。大冬天啊,冻得浑身冰棍一样。奶水涨得呼呼往外淌,棉袄都湿透了。风一吹,你想那是什么滋味。我真的受不了了,跑到指挥部里哭呀。哭有什么用?全乡河工等你去检查,工地上打架纠纷等你处理。结果怎么着,扛了个全县先进回来。我这意思是说,工作中有困难,说不定是前所未有的困难,就是摆在男人面前,男人都会憋得直哭,何况咱们女人。既然当官,谁没难为得哭过。领导训人,下刀子一样,哪个留下一点情面给你,你要是撑不住,哭一两次,可以。哭多了,领导就不拿你当事了。是不是这个理?哭,不可怕,哭,就是锻炼。人就是在难为中成长的,是不是啊?”陆爱侠滔滔不绝地说着,有情有理,以为能打动女儿,但雪荣埋头发着信息。妈妈推她一下。她一激灵说,“是啊是啊。”又自顾发信息。陆爱侠急了,“找你来商量事的,你老心不在焉,到底同不同意雪梅从政。”雪荣发完信息回过神来说,“妈,我觉得这事不是你一厢情愿的事。首先要征求雪梅的意见,看她同意不同意。其次就是她同意了,市里能不能开这个口子。”陆爱侠轻轻点头,“有道理。雪梅这头没问题,这孩子叫干什么干什么。至于市里能不能答应我的要求,我想刘书记不会抹我这个面子的。”雪荣一拍大腿站起来,“那就好。那就听听妹妹的意见吧。咦,雪梅上晚自习去了?”陆爱侠指指雪梅的房间,做个鬼脸。雪荣会意,悄悄过去拧开雪梅的房门。

    雪梅正面朝窗口听音乐,听到动静,转身看到姐姐已经站在她身后了。摘下耳麦,抱住雪荣,“姐,好久没看到你,想死我了。”雪荣拍拍妹妹的背说,“光想姐姐,没想白马王子?”雪梅攥起拳头擂着姐姐,“哪个男孩子要你妹妹,这么丑。”雪荣说,“谁要说我妹妹丑,那天下就没有美女了。明星们化妆了才好看,我妹妹不化妆都好看。”雪梅脸红了,离开姐姐的怀抱说,“妈找你来商量什么事?”雪荣开玩笑说,“让我给你找个婆家嫁了。”雪梅急了,“啊,真的?我不要你们操心,一辈子嫁不出去都不要妈操心。”雪荣看着妹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的样子,捂着肚子笑,“骗你玩的。你打一辈子光棍我才不管你呢,哪个管哪个将来是罪人。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走,妈对你有个想法。”

    没听到什么动静,雪清居然也回来了。一看醉眼朦胧地就知道,猫尿又灌多了。坐在单人沙发上,头像熟透的柿子耷在肩膀上,眼睛斜看着电视,一声不吭。陆爱侠正坐在中间的三人沙发上,也一声不吭。雪荣叫了一声哥,有叫没应。

    雪梅却连一声哥都没叫。

    雪清尽给这家添堵,没一个爱见他。但雪荣理解哥,哥有哥的难处。处在那样的家庭,哥能抬得起头吗?王丽那么胡搅蛮缠,就是一块钢,这么多年也给磨成绕指柔了。但雪梅不能理解,更不能原谅哥。她认为王丽几次找上门来污辱妈妈,跟妈闹翻,都是哥没本事。要是哥把王丽往死里打,打得她皮开肉绽的,保证她不敢歪鼻斜眼地对着妈了。因此,雪清不来还好,一来,家里气氛顿时紧张。本来欢天喜地姐妹俩勾肩搭背从屋里出来,一看到雪清坐在那儿,一下子分开了。

    她们对雪清有意见,雪清一肚子数,接到妈电话后他就没打算来。跟着乡里书记乡长到市里来接待客商,喝完酒正好路过这儿,想起妈说有事商量,再晚还是上来看看。就这,说不定让王丽知道了,又会闹得他一夜不能睡觉。他屁股下面冒针尖似的坐不住,打算坐一会就走。至于妈要商量什么事,他根本无心过问。

    现在,陆爱侠的家庭成员除丁家旺全部到齐了,应当开会了。但是陆爱侠居然没话说了。两个女儿分坐在她的两边,把一个三人沙发挤得满满当当的。雪荣冲妈挤眼,意思是:说呀。陆爱侠似乎显得心灰意冷:“还是你告诉他们吧。”雪荣当仁不让说,“哥,雪梅,妈今年就要退休了。退休前妈有个愿望,想把雪梅从学校里拔出来从政,你们同意不?”

    雪清腾地站起来,“就这事啊,我不同意。”说完转身就走,夺门而出,砰,门摔得全楼瑟瑟发抖。

    陆爱侠也突然站起来,跑到窗口,冲楼下说,“有种你再也别进这个家门!”楼下没有回音。回到沙发上,陆爱侠气得浑身发抖,“给脸不要脸,以为真的要听他的意见,不过是给你个面子,当多大事似的,早知是这么个孬种,当初扔了喂狗!”陆爱侠越说越气,脸憋得通红。雪荣雪梅板着脸坐着,大气不出。眼睛全看着电视,但电视里播的什么内容,一点没进脑子。

    雪荣的手机又振动了。她看了看来电显示,掐了不接。但马上站起来,“雪梅,妈为你今后好的,你再好好想想。我走了,我一身事情,心急得筢斗大。你别再惹妈生气了,啊,雪梅?”

    雪梅没回答姐姐,陆爱侠抢着封住雪梅的嘴,“这事谁反对也没用,就我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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