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曹跃斌冒汗的事还在后头。苏小糖按照先前与主编崔明约定的选题计划,又推出了一篇新闻特稿:《请还一江清凌水》。
如果说《党报为什么要“闭嘴”?》还带了一丝丝的个人因素,《请还一江清凌水》则是完全站在了公众的角度上,从利华火灾事件写起,引出董文英,引出清凌江,全方位盘点了清凌江环境污染问题的始末。犀利的语言和专业化的陈述,加上大小不等的几幅照片,清凌江的“污点”全部曝光,该文作者署名仍然是直言。
一个月内,一个中小城市连续“荣登”国家级专业报纸的重要位置,带来的负面影响不言而喻。
省环保局的整改通知、内部通报和专业人员,几乎在第一时间到达了清凌。
田敬儒“家丑不可外扬”的指令又一次泡汤了。
《请还一江清凌水》发表的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刚过,副书记以上领导陆续接到通知,七点钟准时召开书记办公会。市委秘书长、市人大主任和市政协主席以及宣传部长曹跃斌被要求列席此次会议。这次,领导们提前知道了会议主题:如何应对负面新闻对清凌市造成的不利影响。
会议室里,所有人无一例外地铁青着脸,平时抽烟的不抽了,平时喝水的不喝了,平时喜欢做些小动作的不做了,大家都在等待,看田敬儒怎么把这股子火气发出来,采取什么样的补救措施。
何继盛心里高兴,表面上却装得十分气愤的样子,仿佛苏小糖的稿件使他也蒙受了屈辱。尽管他视田敬儒为眼中钉,但他明白,此刻绝对不能流露出一星半点儿的喜悦之情,还得和田敬儒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这既是政治,也是官场上必须遵守的游戏规则。他猜想着田敬儒会如何处理或者说处置曹跃斌。这个在田敬儒面前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总爱拍书记的马屁,好,这回拍马蹄子上了,看怎么挨踢吧!他抬头看了一眼曹跃斌,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的微笑。
曹跃斌像是犯了错的小学生,一直耷拉着脑袋,眼睛直直地盯着地板,恨不得在地板上盯出个大裂缝,好有处躲藏。开会之前,他就在掰着手指头计算,清凌的历史上,有没有因为一篇新闻报道专门召开的书记办公会,数来数去,发现他自己创造了清凌历史上的一个第一。从见到报道的第一时间,他就全身冒着冷汗地思考,自己应该怎样检讨,怎样承认错误,怎样求得组织上的原谅,求得田敬儒的原谅。这个时候他甚至在回忆,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下属们犯了错误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的心情,像自己一样手脚冰凉,两腮发烫。他们是采取了什么方法求得自己的谅解的?自己在他们身上是不是也能学到一些“绝招”?
按照惯例,会议由田敬儒主持。
田敬儒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地说:“今天这么早开会,估计大家都知道原因了。”他轻轻地拍了拍会议桌上的报纸,“《请还一江清凌水》登在了《环境时报》的头版头条,在清凌这是打破历史纪录的一个事件。如果说我的定性没有错,可以说,这是清凌历史上的一个污点。首先我要自我检讨,作为市委书记、第一责任人,很多工作我没做到位,才会导致负面新闻的出现……”
此时曹跃斌的嗓子眼儿突然像钻进了一只绒毛,他不停地咳嗽起来。他极力地控制着,双手同时捂住了嘴巴,可越是控制,反而越是咳嗽个不停,一张脸涨成了紫茄子色。他心里不停地埋怨自己,怎么会这么不合时宜地出了状况。
田敬儒停止了讲话,目不斜视,嘴角紧抿,长出了一口气。
会议室里,只剩下了曹跃斌的咳嗽声。大家屏住了呼吸,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都用眼角余光瞄着田敬儒。
直到咳嗽声停下来,田敬儒才扭过头,关切地问:“跃斌,怎么样?”
不知是因为受到了关切问候,还是因为不停地咳嗽造成的,曹跃斌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层亮晶晶的水雾,他抽了下鼻子,说:“田书记……对、对不起,这两天有点感冒。”
田敬儒对他点了下头,接着说:“在这个问题上,我还要批评市委宣传部。宣传部负责全市的各类宣传,对内、对外都应该坚持帮忙鼓劲儿不添乱的原则。这次清凌在外宣工作上出了问题,出现了影响极坏的负面报道,宣传部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向后靠了靠,“但是,就事论事,在这篇报道上,我负有主要责任。诸位可能会觉得我是书记,当然负有主要责任。我可以告诉大家,不光是这一个原因。在这篇特稿发表之前,我接受了《环境时报》记者的专访,也就是这位化名直言的记者——苏小糖的专访。这篇稿件里除了清凌的的确确存在的问题,也可能包括一些在我的采访中让她产生的歧义。不管怎么说,这篇报道出现了,如果要记过,我应该记上一大过,这个过远在宣传部之上。”
曹跃斌心头一热,原本亮晶晶的水雾立刻化成了泪珠子滚了出来,他低下头,大手在脸上揉了一把,手心顿时湿了一片。他清楚田敬儒的这席话是为他承担了责任,扛下了担子。这一刻,他突然有了一种为田敬儒两肋插刀、披肝沥胆的欲望。同时他还听出了田敬儒的潜台词: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何继盛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说田敬儒没发现苏小糖的采访动机,那何继盛呢?毕竟何继盛在田敬儒之前接受了苏小糖的专访。如果何继盛及时处理好了苏小糖的采访呢?如果何继盛把问题解决在了萌芽状态呢?在这件事情上,无论谁说田敬儒有责任,都会认为何继盛的责任可能更重,至少市委书记、市长得各打五十大板。
何继盛当然也听出了田敬儒的潜台词,马上跟着检讨:“关于这篇报道,我也要自我批评。我在这件事上也负有一定的责任,毕竟我也按照市委要求接受了苏小糖的专访嘛。”他在“一定”和“按市委要求”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但事件的主次责任一定要分清,而且一定要严惩不贷,一追到底。”
曹跃斌像是灵光一闪,感觉到何继盛要借题发挥,还可能乘机在田敬儒的头上砸下一榔头。这一榔头真砸下去,田敬儒即便不会头破血流,也会受伤不轻。他突然像小学生回答问题似的站了起来,激动地说:“田书记,不管您怎么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作为主管宣传工作的第一责任人,媒体上出现负面报道的责任也完全在我。我是第一个接触记者的,明知环境污染问题是新闻的敏感点,明知苏小糖曾经采写过清凌的负面报道,还是安排了两位领导的采访,足以证明我的政治觉悟低、工作责任心差。这是我本人玩忽职守造成的恶果,我接受组织上的批评和处理,接受领导和同志们的批评和帮助。”
市委常委级别的领导在会议上如同犯错的学生一样进行自我检讨、自我批评,这在清凌的历史上同样是个空白点,大家都有点惺惺相惜的难堪。
田敬儒显然也受到了曹跃斌情绪的感染,说:“跃斌同志的态度非常令人动容。我们也都曾经做过自我批评,大多数都是做做样子、摆摆形式,什么时候这么深刻过,这么真诚过?有了荣誉,大家都争着抢着地往前冲,出现问题都是推诿扯皮、退避三舍,生怕惹上什么麻烦。跃斌同志不推不躲,反而把责任全部承担起来,这种精神和态度,很值得在全市领导干部中提倡!话又说回来,清凌是一个整体,不管有了荣誉还是出现了负面问题,都应该由大家共同承担,不能把责任推到一个人身上,特别是作为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更要作出表率。”
这些话曹跃斌听在耳朵里格外受用,他悄悄捏了一下大腿,看来这招苦肉计是使对了,既表了忠心,又赢得了人心,自己在官场上的修炼又提高了一个层次!
何继盛却是一脸的冰霜,端起印有自己名字的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
田敬儒沉吟了片刻,说:“我还要强调,现在不是清算责任的时候,与其关上门自我检讨,分析责任,不如研究事情怎么解决。我们坐在这儿,说破嘴皮子地检讨、自责、后悔,事情也已经发生了,稿子也已经上了头版头条,省环保局的整改通知也下发了,专家组也进驻了。当务之急,大家要想想办法,看怎么才能减轻负面影响。不管是对省环保局的专家组,还是对清凌的老百姓,我们总得做出点实际行动,表明一下态度吧?总得让上级和老百姓看到这一届班子是做事情的,是经得起突发事件的考验的!”
大家本来想要仿照曹跃斌的自我检讨进行自我批评,闻言全都把话重新吞回了肚子里,调转方向,绞尽脑汁地琢磨起消除负面影响的计谋,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田书记的分析有道理,清凌是我们工作的地方,对本地人来说是故土,对外来人说,是第二故乡,谁不希望自己的家好呢?现在关键是要研究如何化解不利影响。大家要想办法,出良策,想真招,用实劲。”
“要不,咱们也跟省里一样,下发整改通知书,进行一些处罚,先把这个风头避过去?”
“光下通知书和处罚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市环保局和有关部门都得想想办法,最起码沿江街道和居民区的地方得处理一下,不能一到江边就看着黑水,一到江边就闻着臭味儿。还有绿苔也得想法处理处理,实在是影响市容,跟清凌的发展速度、城市建设不协调。”
“单靠环保局恐怕也忙不过来,实在不行可以让教育局配合,动员中小学生开展‘爱护母亲河’行动,捡捡垃圾,顺手清理一下小广告,人多力量大嘛!”
“可以借鉴一些地区的做法,投入一些资金,建设清凌沿江休闲广场。林业局负责种树种草,体育局向上争取一些健身设备,其他部门再想想办法,广场就能建得像模像样了。”
“能不能借鉴先进地区建设新农村的好做法,将城区内河道两边都砌上水泥墙,建成文化长廊?”
……人多出“韩信”,智多出“孔明”,书记办公会上的七言八语,接着市委常委会、市政府常务会开下来,《清凌市水污染治理细则》便正式出台了。以市委书记、市长任组长的治理小组也正式组建了。
没出一个月,清凌江边改头换面了。
名曰“和谐广场”的清凌沿江广场,以“清凌速度”完成了建设任务,昔日臭气熏天的清凌江边,成为了园林式带状公园,长廊短亭、小桥流水,绿草如茵、花团锦簇,好一番人间美景。最有特色的是城区内沿江的街道都砌上了一人多高的水泥墙,隔上一段,会留出一段空隙,从那儿才能一睹清凌江的“真容”。经过整改,清凌市的环境污染情况表面上似乎得到了明显的改善。
清凌市委宣传部邀请国家级、省级各大媒体记者团到清凌市开展采风活动。活动的主题确定为:建设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新清凌。
关于是否邀请《环境时报》驻清凌的记者苏小糖,田敬儒、何继盛所持态度截然不同。两人的想法又不是明着说的,都是私下里表示给了曹跃斌。田敬儒力主把苏小糖请过来,说是要有大家风范,不能因为人家写了负面报道就冷落人家,更不能打击报复,要显示出清凌的宽容大度。何继盛则坚决反对,他的意思可以用一句歌词来表达:“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
两位主要领导迥然不同的态度让曹跃斌为难了,琢磨来琢磨去,他终于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让金贝贝去找苏小糖。这样既把苏小糖请来了,符合了田敬儒的心意,宣传部又脱了干系。人不是宣传部请的,何继盛还能说出什么来?总不能剥夺了人家的采访权吧。
这次苏小糖给了金贝贝十足的面子,两人手拉着手,一起出现在了记者团里。苏小糖和众记者一样,得到了一份清凌市委宣传部准备的“薄礼”。
记者团在清凌市委宣传部集合,随后按照安排,统一坐上一辆豪华大巴车,去观赏清凌的美景。沿途更有播音员坐在先导车内,同步介绍清凌的基本情况,工业、农业、城市建设进展,招商引资优惠政策,地域文化特色等等。
在清凌沿江广场最漂亮的一处景观旁,豪华大巴车停了下来。在清凌市委宣传部导游员的“引导”下,记者们下车,信步而行。
和谐广场上游人如织,既有老人在悠闲地散步,又有娴静的少妇陪着丈夫推着婴儿车沿着石板路慢慢行走,更有成双成对的年轻人坐在石凳上窃窃私语。如画的景色中,仅有一点与之不和谐,那就是隐约可闻的一丝丝恶臭混合在青草的气息里,径直地往鼻孔里钻。
看到眼前的景色,跟随众人脚步的苏小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是清楚清凌这个“和谐广场”那道墙后的真相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市民们会愿意忍受着臭味来这里休闲,于是故意放慢了脚步,凑到一个五六岁戴棒球帽、一蹦一跳的小男孩身边,问:“小朋友,你喜欢在广场上玩吗?”
小男孩看了看她,撅起嘴说:“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呀?”
“这儿有臭味儿,不信你闻!”
“不喜欢为什么要来呀?”
“不来妈妈会被扣工资的!”
“谁扣妈妈工资?”
“领导呗!”
“哦?”苏小糖心里一紧,随即像有一块石头往下一沉,脑袋里一阵眩晕。
这时,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刮起了大风,风里夹杂着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人们身上。人们四下奔跑,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有些跑得慢的老者,身上的衣服立刻湿透了。
众记者到底年轻腿快,很快钻进了车里,坐在舒适的座椅上,探头探脑地望着车窗外迷蒙的风雨。
苏小糖却和广场上的游人一起挤进了小凉亭里。人们的汗味儿、烟味儿、脂粉味儿,还有孩子身上散发的奶香味混合在了一起。人们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诅咒着:
“当官的真他妈的混蛋,为了这帮狗屁参观的人,非得让咱们到这个破广场上来溜达。全是扯淡,家里正事都忙不过来呢!”
“还好意思宣传呢?我看着这堵水泥墙就来气,还什么文化墙、风采墙,要我看就是遮羞墙,还不是怕让人看见了清凌江的黑水?!当官的怎么就不计算计算,好几公里长的水泥墙,修建费要是用在环境污染的治理上,那会是什么样?”
“你说的不对,要是不抓住源头,再治理也没用!”
“源头?源头就是那些大老板,谁敢得罪?不说别人,光说利华那老板,以前是‘何西服’罩着他,现在连‘辣手书记’都让他拿下了,清凌是没好喽!”
这时众人的议论声被一个稚嫩的哭声打断了,哭号着的正是刚才与苏小糖对话的小男孩。
“我找妈妈,妈妈不见了……呜呜……”
不远处,一个全身湿透的女人顺着哭声跑向凉亭,小男孩冲进雨中,扑进了妈妈的怀里。
苏小糖别过脸,只觉得眼里热烫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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