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隆维斯特将莎兰德的电脑打印数据仔仔细细看了三天——纸张放满了几大箱。问题是标的不断在改变,一下是伦敦的期权买卖,一下透过中介在巴黎买卖货币,一下是一间拥有直布罗陀邮政信箱的虚设公司,一下在纽约大通曼哈顿银行账户的资金忽然暴增一倍。
接着又是一堆问号:一家贸易公司五年前在智利圣地亚哥开立账户存入二十万克朗,至今仍原封不动,也丝毫看不出该公司从事什么样的营业行为,而这只是分布于十二个国家,将近三十家类似的公司之一。是不活动公司吗?它们在等什么呢?是掩护其他某种活动的幌子吗?从计算机上看不出温纳斯壮有何打算,也看不到他认为非常明显而无须列入电子档案的事。
莎兰德深信这些问题多半永远无解。他们看得见讯息,但少了诠释之钥便永远无法得知其中的意义。温纳斯壮的王国有如一颗洋葱,一层层地包裹着,又如一座迷宫,其间的企业相互依赖。公司、账户、资金、证券,环环相扣。他们认为谁也不可能有完整的概念——也许连温纳斯壮也不例外。他的王国有自己的生命。
不过还是有个模式存在,至少是隐约可见的模式——彼此互相依赖的企业迷宫。温纳斯壮王国的价值从一千亿到四千亿克朗不等,得看你问的是谁,以及计算方式为何。但如果各公司拥有彼此的资产,那价值又是多少呢?
莎兰德投下那颗从此震撼布隆维斯特每个清醒时刻的炸弹后,他们当天早上便匆匆离开海泽比岛。他们来到莎兰德的住处,整整两天都待在电脑前面,由她带领他参观温纳斯壮的宇宙。他有好多问题,其中之一纯粹是好奇。
“莉丝,纯粹从实用观点出发,你怎么能操作他的电脑呢?”
“那是我朋友‘瘟疫’的小小发明。温纳斯壮有一台他在家和在公司工作用的倒协笔记本电脑,也就是说,所有资讯都存在同一个硬盘里。他家里装有宽带网络。‘瘟疫’发明了一种可以系在宽带缆上的电子环,我正在替他测试。电子环会记录温纳斯壮看到的一切,再将资料传送到其他地方的服务器。”
“他没有防火墙吗?”
莎兰德淡淡一笑。
“他当然有,但重点是电子环也是一种防火墙。以这种方法入侵电脑需要一点时间。比方说温纳斯壮收到一封电子邮件,它会先进入‘瘟疫’的电子环,所以,在它通过他的防火墙之前我们就能看到那封邮件。不过,更厉害的是,那封邮件会经过重写,增加几个字节的原始码。只要他在电脑上下载东西,这个程序就会重复。图像的效果更好。他经常上网搜寻,每当他点进一张色情图片或打开新网页,我们就会增加几行的原始码。过了几个小时或几天后——视电脑的使用频率而定——温纳斯壮便下载了一整个将近三兆位的程序,而且每个位都紧密相连。”
“所以呢?”
“最后的位定位后,程序便与他的网络浏览器合而为一。在他看来会以为电脑被锁住,必须重新启动,而重新启动的同时也安装了一个全新的软件。他用的是微软的浏览器。下回当他开启浏览器时,启动的其实是一个桌面上看不到的全然不同的程式,除了和浏览器有一模一样的功能之外,还会做很多其他的事。首先是接管防火墙,并确定一切运作正常。接着开始扫描电脑,只要他搜寻时一按鼠标,讯息的位便会传输出去。之后——时间长短还是得看他搜寻的多少——我们便在另一个服务器上累积出他硬盘内容的完整镜像档案。接下来就是HT了。”
“HT?”
“抱歉,‘瘟疫’都是这么说的。HostileTakeover,恶意接收。”
“喔。”
“真正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结构准备好之后,温纳斯壮便有两个完整的硬盘,一个在他自己的电脑上,一个在我们的服务器上。下次当他开启计算机时,开启的其实是镜射的电脑。他已经不是操作自己的电脑,而是我们的服务器。他的电脑会跑得稍微慢一点,但几乎难以察觉。所以当我连上服务器,便能实时截取他的电脑资料。温纳斯壮每敲一个键,我在我的电脑上都看得见。”
“你的朋友也是黑客?”
“伦敦的电话窃听就是他安排的。他可以说是社会边缘人,但也是网络上的传奇。”
“喔。”布隆维斯特认命地对她笑了笑。“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温纳斯壮的事?”
“你从来没问过。”
“如果我一直没问,又假设我一直没认识你,你会明知温纳斯壮是个匪徒,却仍坐视《千禧年》倒闭吗?”
“没有人要我揭发温纳斯壮的真面目。”莎兰德用自以为是的口气回答。
“对,但如果呢?”
“我告诉你了呀!”她说。
布隆维斯特不再坚持,就此搁下这一话题。
莎兰德将温纳斯壮的硬盘内容——容量约为五千兆——刻成十张光盘。她觉得自己好像搬进布隆维斯特的公寓似的。她耐心等候,回答他提出的所有问题。
“我不明白他怎么可能笨到这种地步,把所有的肮脏事都放在同一个硬盘。”他说道:“万一落入警方手中……”
“人有时候不太理智。他一定是认为警方永远不会想到扣押他的电脑。”
“肯定是这样。我承认他是个自大的混蛋,但总该有信息安全顾问会告诉他如何处理电脑吧?这台电脑上甚至还保存有一九九三年的数据。”
“电脑本身相当新,是一年前制造的,但他似乎将旧信件等等全部转存到硬盘,而没有存放在光盘里。不过至少他用了加密程序。”
“既然你已经进入他的电脑,他的密码你都可以读取,加密根本毫无用处。”
他们回到斯德哥尔摩四天后,克里斯特在清晨三点打了布隆维斯特的手机。
“柯特兹今晚和女友上酒吧。”
“喔。”布隆维斯特充满睡意地应了一声。
“回家途中,他们又去了中央车站的酒吧。”
“不是调情的好地方。”
“你听我说。达曼正在休假,柯特兹发现他和一个男的坐在一块喝酒。”
“那又怎样?”
“柯特兹从报道的署名照中认出那人是克利斯特·索德。”
“这个名字没听过,不过……”
“他在温纳斯壮集团旗下的《财经杂志》工作。”
布隆维斯特立刻从床上翻坐起来。
“你在听吗?”
“我在听。那不一定有任何意义。索德是记者,可能和他是旧识。”
“也许是我多疑了。可是不久前,《千禧年》向某个自由撰稿人买了一则新闻,就在刊登的前一星期,索德早一步作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报道。那是关于手机制造商与瑕疵零件的新闻。”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种事确实可能发生。你跟爱莉卡说了吗?”
“还没,她下星期才回来。”
“先别有动作。我晚一点再打给你。”布隆维斯特说。
“有问题吗?”莎兰德问道。
“《千禧年》。”布隆维斯特说:“我得去一趟,想不想一起来?”
编辑室空无一人。莎兰德花了三分钟突破达曼电脑上的密码防护,又花了两分钟将里面的内容转存在布隆维斯特的笔记本电脑中。
达曼的电子邮件很可能大多存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里,他们无法取得。但通过他在《千禧年》的台式电脑,莎兰德发现达曼除了公司的电子邮件地址外,还有一个热邮的账号。她花了六分钟破解密码,接着下载了他从去年至今的邮件。五分钟后,布隆维斯特发现了证据,达曼的确向外泄漏《千禧年》的情况,还将爱莉卡打算在哪一期刊登什么报道的最新讯息告知《财经杂志》编辑。这样的间谍行动至少从去年秋天就开始了。
他们关上电脑,回到麦可住处睡了几小时。他在上午十点打电话给克里斯特。
“我有证据证明达曼在替温纳斯壮做事。”
“我就知道。太好了,我今天就把那个王八蛋炒鱿鱼!”
“不,不要。什么事都不要做。”
“什么都不做?”
“克里斯特,相信我。达曼今天还休假吗?”
“对,星期一回来。”
“今天有多少人在办公室?”
“差不多一半。”
“请你召集他们两点开会好吗?别透露开会内容。我会过去。”
会议桌围坐着六个人。克里斯特一脸倦容。柯特兹就像个刚谈恋爱的人,是只有二十四岁的人才会有的模样。莫妮卡。尼尔森看来急躁不安——克里斯特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会议内容,但她到杂志社已经够久,稍有不寻常都能察觉,令她生气的是,她竟被排除在状况外。唯一和平常没有两样的就是兼职的英格拉·欧斯卡森,她每星期上两天班,专门处理简单的行政工作、订户名单等等,自从两年前当了母亲之后,她一直显得有些紧张。另一名兼职者是自由撰稿人罗塔·卡林姆,她的合约与柯特兹类似,刚刚休假回来上班。克里斯特也把还在放假的桑尼给找来了。
布隆维斯特一开始先热情地与每个人打招呼,并为自己长时间的缺席致歉。
“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事,我和克里斯特都尚未对爱莉卡提起,但我向各位保证我能代表她发言。今天,我们将决定《千禧年》的未来。”
他略一停顿,让众人有时间沉淀。但无人提问。
“过去一年相当辛苦。我很惊讶你们竟没有人重新考虑出路。另谋高就,我很以你们为傲。我想你们要不是彻底疯了,就是绝对忠诚,也确实喜欢在这个杂志社工作。所以,我打算正式摊牌,请你们作最后一次努力。”
“最后一次努力?”莫妮卡·尼尔森说道:“听起来好像杂志社要关门了。”
“没错,莫妮卡。”布隆维斯特说:“谢谢你说出来。等爱莉卡回来后,她会召集所有人开一个沉重的编辑会议,告知《千禧年》将在圣诞节宣告倒闭,你们全都失业了。”
此时紧张的情绪开始散布开来,就连克里斯特也一度以为布隆维斯特是说真的。接着他们全都发现他大大的笑容。
“今年秋天你们要玩一个双面游戏。有一件讨厌的事就是,我们亲爱的执行编辑达曼,竟然兼职当温纳斯壮的眼线,也就是说,敌人对我们编辑部的动静了如指掌,也难怪我们会遭遇一些挫折。尤其是你——桑尼——才会碰上原本很有希望拉到的广告商竟毫无预兆地抽手。”
达曼在公司向来没有人缘,所以,此话一出似乎并无任何人感到震惊。大伙正要开始窃窃私语,随即被布隆维斯特给打断。
“我之所以告诉你们这件事,是因为我绝对信任你们,知道你们全都有清晰的判断力,因此,我也知道你们都能在今年秋天配合演出。让温纳斯壮相信《千禧年》已经濒临瓦解,这点非常重要,你们一定要让他相信。”
“我们真正的情况是怎么样呢?”柯特兹问道。
“好,是这样的。大家都说《千禧年》应该已经走上绝路,但我向你们保证绝对没有。如今的《千禧年》比一年前更强壮。这个会结束后,我还要再消失两个月,十月底左右回来。到时候我们将剪断温纳斯壮的双翼。”
“怎样做才能办到呢?”莫妮卡·尼尔森问。
“抱歉,莫妮卡,我不想详述细节,不过,我正在写一篇新的报道,这次一定不会出错。我想在圣诞晚会上把温纳斯壮烤来吃,顺便拿几个评论家当甜点。”
大伙的心情顿时变得轻松愉快。布隆维斯特心想,假如他也在底下听这番话,不知会作何感想?怀疑吗?很可能。但他在《千禧年》这一小群员工当中,似乎还有一点“信任资产”。接着,他又举起手来。
“我们若想成功,最重要的是要让温纳斯壮相信《千禧年》已濒临瓦解,因为我不希望他展开某种报复,或是湮灭我们打算提出的证据。所以,现在开始要写一个剧本,接下来几个月你们就照着剧本演。首先,一定要记住,我们今天在此讨论的内容不能写下来或在电子邮件中提及。我们不知道达曼是否会查探公司电脑,如果会又是到什么程度,而且我也发觉查看同事的私人信件实在太容易了。因此,我们要以口头方式进行。如果你觉得有必要传递任何消息,就到克里斯特家里找他。要非常谨慎。”
布隆维斯特在白板上写下“不能有电子邮件”。
“其次,达曼在的时候,我要你们开始互相争吵并且抱怨我。不必太夸张,只要尽情展现天生的坏脾气就行了。克里斯特,我要你和爱莉卡起严重争执。好好利用你的想象力,至于争执原因要保密。”
他在白板上写下“开始抱怨”。
“第三,爱莉卡回来之后的任务,就是让达曼以为亨利·范耶尔重病,马丁·范耶尔又死于车祸,因此,范耶尔公司与我们的协议已经破局——其实他们仍给予我们全力的支持。”
他写下“假情报”。
“可是这项协议真的稳固吗?”莫妮卡·尼尔森问道。
“相信我。”布隆维斯特说:“范耶尔公司会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千禧年》存活下去。几星期后,就说八月底好了,爱莉卡会召开会议提出裁员的警告。你们全都知道这是假的,唯一要离开的只有达曼。但你们还是得开始谈论找新工作的事,还要说在履历上列出《千禧年》的工作资历根本没用。”
“你真的认为这个游戏最后能拯救《千禧年》?”桑尼问。
“我知道它可以。另外,桑尼,我要你每个月做一份广告收入减少,订户数也减少的假报告。”
“听起来很好玩。”莫妮卡·尼尔森说:“这个游戏是要局限在公司内部,还是要泄漏给其他媒体知道?”
“仅限于公司内部。万一有任何相关报道出现,我们就会知道是谁泄密。再过几个月,若有人间起,我们便能这么说:你们听到的是毫无根据的传闻,我们从未打算结束《千禧年》。最好是达曼能出去向其他媒体泄密,如果你们能给达曼一个可信但愚蠢无比的内幕消息,那就更好了。”
他们花了一个小时构思剧本,顺便分配了一下角色。
会后,布隆维斯特和克里斯特到霍恩加斯普肯路上的“爪哇”咖啡馆喝咖啡。
“克里斯特,你一定要到机场接爱莉卡,将详情告知,还要说服她配合演戏。据我对她的了解,她一定想立刻与达曼对质,但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我不希望温纳斯壮听到一点风声而湮灭了证据。”
“我会的。”
“还要注意在爱莉卡安装PGP加密系统并学会使用之前,别让她收发电子邮件。通过达曼,温纳斯壮很可能看得到我们发给彼此的所有信件。我要你和其他每个编辑部员工都加装PGP,要做得自然一点。我会给你一个计算机咨询顾问的联络电话,请他过来检查公司的网络系统与所有电脑,然后让他安装加密软件,就当作是服务项目之一。”
“我会尽力的。可是麦可……你到底在忙什么?”
“温纳斯壮。”
“温纳斯壮的什么呢?”
“目前还不能公开。”
克里斯特显得不太自在。“我一向很信任你,麦可。这是否意味着你不信任我?”
布隆维斯特笑了。
“我当然信任你。只不过我现在正在从事重大犯罪行为,可能引来两年的牢狱之灾。因为我调查的手法有点不光明磊落……我和温纳斯壮玩的是同样的秘密把戏。我不希望你或爱莉卡或《千禧年》的任何人卷入其中。”
“你真的让我好紧张。”
“冷静一点,克里斯特,跟爱莉卡说这会是个大新闻,天大的新闻。”
“爱莉卡会坚持要知道你在做什么……”
麦可想了想,微笑说道:
“你就说,当她今年春天背着我和范耶尔签约时,已经很明白地告诉我,我现在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自由撰稿人,不再是董事会的一分子,对《千禧年》的政策也不再有影响力。也就是说,我再也没有向她报告的义务。但如果她表现良好,我答应将报道内容第一个告诉她。”
“她非大发雷霆不可!”克里斯特愉快地说。
布隆维斯特自知对克里斯特并未百分之百坦诚,他是故意避开爱莉卡的,否则,最正常的做法就是立刻联络她,将他手中握有的信息告诉她。但他不想和她说话。有十几次他都已经拿着手机准备打给她,却每次都临时改变心意。
他知道问题在哪里。他无法正视她。
他在赫德史塔参与的掩饰真相行动,就专业观点而言,是不可原谅的。除了说谎,他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然而他这辈子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对爱莉卡说谎。
何况,他现在忙着抓温纳斯壮的小辫子,实在无暇顾及那个问题。因此,他将见她的时间往后延,关上手机,避免和她交谈。不过他知道这只是暂时延缓。
就在编辑会议过后,布隆维斯特搬到沙港的小屋里,他已经一年多没去了。他的行李包括两箱打印出来的数据与莎兰德给他的光盘。他囤积了食物,锁上屋门,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撰写。他每天会出去散步,买报纸和日常必需品。游客码头依然停满游艇,借用父亲船只的年轻人则经常坐在“潜水夫”酒吧里喝酒喝到失去知觉。布隆维斯特几乎很少留意周遭环境。他多半是一睁眼就坐到电脑前面,直到晚上筋疲力竭倒在床上为止。
总编辑〈http://cloudflare.com/email-protection.html
[emailprotected]〉的加密电子邮件:
你好,海莉。我当时走得非常仓促,现在正在忙一件今年真正该忙的事。文章公开之前,我会先通知你,但去年那些问题应该很快就会结束了。
我很希望你和爱莉卡能成为好朋友,至于你成为《千禧年》董事,我当然不介意。如果你认为让爱莉卡知道事情的经过是明智的做法,我会告诉她。只是亨利希望我永远不向任何人提起。再说吧,反正现在的我也没有时间与精力,我需要先保持一点距离。
再联络。祝好。麦可
莎兰德对麦可在写的东西并不特别感兴趣。她从书本中抬起头,麦可刚刚不知说了什么,她一开始没听懂。
“抱歉,我只是自言自语。我说真是可怕!”
“什么东西可怕?”
“温纳斯壮和一个二十二岁的女服务员搞婚外情,把人家肚子弄大了。他和律师写的这封信你看过吗?”
“亲爱的麦可,那硬盘里头有十年的信件、电子邮件、合约、旅行计划,天晓得还有些什么。温纳斯壮可没那么大魅力,让我把六千兆的垃圾塞进脑袋。我看了一部分,纯粹出于好奇,但已足够让我知道他是个匪徒。”
“好吧。他在一九九七年让那女孩怀孕。女孩要求赔偿,他的律师便找人去说服她堕胎。我猜他们原本想给她一笔钱,但她不想拿。游说到最后竟把她强压进浴缸的水中,直到她答应不再缠着温纳斯壮。温纳斯壮这个笨蛋竟然把这些都写在给律师的电子邮件上——没错,是加密了,可是……看来这伙人的智商实在不怎么样。”
“那女孩怎么样了?”
“她堕了胎,温纳斯壮很满意。”
莎兰德安静了十分钟,眼神忽然变得黯淡。
“又是一个痛恨女人的男人。”最后她喃喃说道。
接下来几天,她借用那些光盘,开始浏览温纳斯壮的电子邮件和其他档案。布隆维斯特继续他的工作之际,莎兰德就在卧室夹层里抱着她的笔记本电脑,思索着温纳斯壮的奇特王国。
她忽然有个想法,而且再也放不下。尤其令她难以释怀的是,不明白自己怎么没有早点想到。
十月底,布隆维斯特在上午十一点就关掉电脑,爬上夹层将自己写的东西拿给莎兰德,然后倒头就睡。当晚,她叫醒他,说出她对文章的想法。
凌晨两点刚过,布隆维斯特做了最后一次修订。
翌日,他关上窗,锁上门。莎兰德的假期结束了。他们一起回斯德哥尔摩。
他们在瓦克斯霍姆的渡轮上用纸杯喝咖啡时,他提起了这个话题。
“我们俩得先商量好怎么跟爱莉卡说。我若无法解释如何获得这些数据,她绝不会同意刊登的。”
爱莉卡·贝叶。布隆维斯特的总编辑兼长期情妇。莎兰德从未见过她,也不太想见。爱莉卡仿佛是她生命中某种莫名的干扰因素。
“她对我知道多少?”
“一无所知。”他叹气道:“事实上,我从夏天就一直在躲她。我没能告诉她赫德史塔发生的事,她非常失望。当然了,她知道我这阵子都在沙港写东西,却不知道内容。”
“喔。”
“再过几小时她就会拿到稿子,到时候一定有一堆问题要问我。问题是我该怎么跟她说?”
“你想怎么跟她说?”
“我想告诉她实情。”
莎兰德皱了皱眉头。
“莉丝,我和爱莉卡几乎随时都在争辩,这好像是我们的一种沟通方式,但她绝对可以信赖。你是消息来源,她宁死也不会让你曝光的。”
“你还得告诉多少人?”
“一个也没有了。我和爱莉卡会带着这个秘密进棺材。不过,你若不愿意,我不会将你的秘密告诉她。但话说回来,我也不想对她撒谎,捏造不存在的消息来源。”
莎兰德考虑着,直到渡轮停靠在大饭店旁的码头。分析后果。最后,她勉强同意让布隆维斯特将她介绍给爱莉卡。他立刻打开手机,拨了电话。
爱莉卡正在和她打算聘请担任执行编辑的玛琳·艾瑞森吃中饭。艾瑞森二十九岁,五年来一直是临时雇员,从未有过专职工作,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辈子恐怕永远找不到专职工作。就在她上一个兼职工作结束当天,爱莉卡打电话来问她想不想应征《千禧年》的职务。
“这是三个月的临时工作,”爱莉卡说:“但如果顺利的话,也可能成为专职。”
“我听说《千禧年》现在撑得很辛苦。”
爱莉卡笑了笑。
“你不该听信谣言。”
“我要接替的那个达曼……”艾瑞森有些迟疑地说:“他将去温纳斯壮的一家杂志社工作。”
爱莉卡点点头。“我们和温纳斯壮不和,这几乎已经不是秘密。他不喜欢为《千禧年》工作的人。”
“所以,如果我接下这份工作,也会被列入黑名单。”
“的确很有可能。”
“可是达曼不是在《财经杂志》找到工作了吗?”
“那可以说是温纳斯壮犒赏他的方式。那么,你还有兴趣吗?”
艾瑞森点点头。
“你希望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这时,布隆维斯特的电话来了。
她用她自己的钥匙打开他公寓的门。这是他自仲夏节到办公室稍作停留之后,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她走进客厅,发现有个瘦骨嶙峋的女孩坐在沙发上,她身穿旧旧的皮夹克,两脚跷在茶几上。乍看之下,她以为女孩大约十五岁,但那是在她们目光交汇之前。布隆维斯特端着咖啡壶和蛋糕过来的时候,她还盯着这个奇怪的女孩看。
“请原谅我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他说道。
爱莉卡偏斜着头,觉得他有些不一样,显得憔悴,也好像比她印象中更瘦。他的眼神似乎带着羞愧,有一度甚至避开她的注视。她瞄向他的脖子,看到一条清晰可见的淡红色线痕。
“我一直在躲你。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并不以自己的角色为荣。但这个稍后再说……现在我要向你介绍这个女孩。爱莉卡,这位是莉丝·莎兰德。莉丝,这是爱莉卡·贝叶,《千禧年》的总编辑,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莎兰德端详爱莉卡的优雅服饰与自信神态,十秒过后便认定她不太可能成为她最好的朋友。
他们的会谈持续了五个钟头,爱莉卡打了两次电话取消其他会面。她花了一个小时阅读布隆维斯特交给她的部分文稿,内心有千万个疑问,却也知道得花好几个星期的时间才能获得答案。重要的是她最后放下来的稿子。即使其中只有一部分真实,也将开启出全新的局面。
爱莉卡看着布隆维斯特。她从未怀疑过他的诚实,但如今她有些混乱,不确定温纳斯壮案是否让他崩溃了——以至于靠凭空想象写出这些东西来。此时,布隆维斯特拆开两箱打印的数据,爱莉卡登时脸色苍白。她当然想知道他是怎么拿到的。
布隆维斯特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让她相信,这个在会谈中一言不发的奇怪女孩能无障碍地进入温纳斯壮的电脑。而且不只是他的,她还侵入了他的律师与亲近伙伴的电脑。
爱莉卡的第一个反应是,既然是通过非法渠道取得的资料,就不能用。
不过,他们当然能用。布隆维斯特指出他们无须解释资料从何而来,也许他们的消息来源刚好能够进入温纳斯壮的电脑,便将他硬盘里的所有内容制成光盘。爱莉卡终于了解自己手中握有什么样的武器。她感到筋疲力竭。她有无数问题,却不知从何问起。最后,她靠在沙发上,双手一摊。
“麦可,赫德史塔发生了什么事?”
莎兰德立刻抬起头来。布隆维斯特则反问她:“你和海莉处得如何?”
“还不错吧。我见过她两次。上星期,我和克里斯特开车到赫德史塔开董事会,酒喝得太多,都醉了。”
“董事会开得如何?”
“她遵守了承诺。”
“小莉,我知道你感到很失望,因为我一直在回避你,还找借口不说出真实情况。你我之间从来没有秘密,但忽然间我却有六个月的生活……无法对你明说。”
爱莉卡与布隆维斯特眼神相交。她是那么地了解他,但此时的他却流露出一种前所未见的眼神。他在求她别问。莎兰德看着他们俩无言的交流,她只能置身局外。
“有那么糟吗?”
“甚至更糟。我一直很害怕这次的交谈。我答应要告诉你,但我将这种心情压抑了几个月,让温纳斯壮完全占据我的注意力……我还是没准备好。我宁可由海莉来告诉你。”
“你脖子上是什么的痕迹?”
“莉丝救了我一命。要不是她,我已经死了。”
爱莉卡瞪大双眼,看着眼前穿皮夹克的女孩。
“现在你得和她达成协议,她是我们的消息来源。”
爱莉卡静坐着沉思了片刻。接着她做了一个令布隆维斯特诧异,令莎兰德惊吓,甚至令她自己意外的举动。她坐在客厅桌旁的这段时间里,可以感觉到莎兰德一直凝视着她。一个带着敌意的沉默的女孩。
爱莉卡站起来绕过桌子,然后张开双臂抱住女孩。莎兰德立刻蜷缩起来,有如即将被挂到钓钩上的虫子——
注释:
①这种厕所不需用水冲,而是使用发酵分解方式,让废弃物回归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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