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着墙,头枕着理查德的肩膀,尼柯尔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会儿,她做了一个又一个恶梦,常常是突然从梦中惊醒,又睡了过去。最后一个恶梦是和自己所有的孩子在一个海岛上。在她梦境的屏幕上,一个大浪朝他们扑来,尼柯尔急得发疯,因为孩子们全部分散在海岛上,她怎么能救得了他们所有的人呢?她吓得一抖,就醒了。
她在黑暗中用胳臂推了推丈夫。“理查德,”尼柯尔叫道,“醒醒。有点不太对劲啊。”
最初理查德没有动弹,尼柯尔又推了他一下,他才慢慢睁开眼睛。“怎么啦?”他慢悠悠地说。
“我有个感觉,在这儿并不安全。”她说,“我想咱们该走了。”
理查德打开手电筒,慢慢照了照屋子四周。“这儿没人呵,”他轻轻地说。“我也没有听到什么……你认为我们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静静地坐在那儿,尼柯尔的恐怖感越来越强了。“我有一种强烈的危险感觉,”她说。“我知道你不相信那些东西,但是在我的生活中,这种预感常常正确。”
“好吧,”理查德终于说。
他站了起来,到屋子另一边打开后门。后门通向一个前后相连而且相似的地方。他朝里面看了一眼。“这儿也没有什么,”他过了一会儿说。理查德又走了回来,打开通往走廊的门,他们原来就是沿着那条走廊从五角形建筑物逃出来的。
门刚一打开,尼柯尔和他两个人都听到了拖铁刷子的声音,绝对没错。
尼柯尔一下子跳了起来,理查德轻轻关上门,急忙回到她身边。“走吧,”他小声说,“咱们得另找出路。”
他们穿过隔壁的房间,然后过了一间又一间。所有的房间都是黑黑的空空的。他们跑过了那么多不熟悉的地方,连方向都搞不清楚了。他们穿过许多十分相像的房间,最后来到尽头,这里有一道很大的双扇门。理查德让尼柯尔退后了一步,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的左边一扇。
“哎呀,我的妈呀!”往屋子里看了一眼,他就叫了起来。“这到底是什么呀?”
尼柯尔靠在理查德身旁,随着他的电筒光看去,手电光照到隔壁房间里奇奇怪怪的东西。
屋子里到处都是大物件,靠门最近的一件看起来像放在滑板上的一只大阿米巴变形虫;旁边的一个像巨型毛线团,当中伸出两只触须。屋子里一片寂静,什么东西也没有动。
理查德把手电筒举高了一点,迅速将挤得满满的屋子照了一通。
“退回去,”尼柯尔气急败坏地说,她好像看到一眼什么熟悉的东西。“那边。离另外一道门左边几米。”
几秒钟之后,手电光照到了四个像人一样的东西,他们头戴宇航员头盔,身穿宇航服,正靠在远处的墙边坐着。
“是人造人,”尼柯尔激动地说。“就是我们碰到迈克尔·奥图尔以前,在空中吊椅底部看到那种人。”
“诺德公司吗?”理查德带着怀疑的表情问,恐怖像冷气顺着脊梁骨往下溜,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敢打赌,就是那家公司!”尼柯尔赶紧说。
他们慢慢走进屋子,踮起脚尖绕过许许多多的物件,朝那令人怀疑的人形物走过去。显而易见,那四个东西真的是人,理查德和尼柯尔两人都在旁边跪了下来。通过透明的头盔,他们看清了那张脸,的确是首次远征拉玛号的船长诺顿中校的翻版。
“这一定是个人造生物垃圾站,”尼柯尔说。
理查德站起身来,摇了摇头。“简直难以置信,”他说。“他们在这儿干什么呀?”拿着手电筒在屋里乱照。
忽然,尼柯尔尖叫起来。一只八爪蜘蛛正在她身后四米多的地方爬来爬去,也许在手电光下看起来隔了那么远。理查德急忙跑到她的身边,两个人很快就搞清楚了,他们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只人造蜘蛛而已。两人哈哈大笑,足足笑了好几分钟。
“理查德·沃克菲尔,”尼柯尔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说,“我可以回家了吗?我真受够了。”
“我想是该回去了,”理查德笑了笑说。“只要我们找得到路。”两人在五角形建筑的房间和地道的迷宫里穿来穿去,越走越深。尼柯尔最终明白,他们永远也找不到出路了。
最后,理查德放慢脚步,开始往他的手提式电脑里储存信息。后来他起码可以不让他们再转圈圈。他的地图越画越详细,避开在碰到八爪蜘蛛以前所看到的地形地貌,却怎么也找不到路了。
两人开始感到绝望,突然看见一辆人造生物小卡车载了一些奇怪的小物品,沿着一条狭窄的走廊驶去。理查德放心多了。“这些东西看起来是为什么特殊目的而定做的,”他对尼柯尔说,“就像我们在白屋的时候,给我们送来的东西一样。如果我们沿卡车来的方向朝后走,也许可以找到这些东西的制作地。从那儿找回家的路,就容易了。”
路真远啊,他们俩全累坏了。走了几个钟头,走廊突然变宽,成了一问大厂房,厂房的天花板好高好高。厂房的中间有12个大型圆筒,看起来就像地球上的老式锅炉,每个都有四五米高,中间的直径有1.5米。锅炉三个一排,共有四行。
每个锅炉都有传送带进进出出,起码跟拉玛号上的东西颇为相似。理查德和尼柯尔进去的时候,有两个锅炉正在运转,理查德给迷住了。“瞧瞧那边,”他指着仓库地上一大堆东西说。这一堆堆的东西大小形状都各不相同。“那一定是原料。锅炉后面的小房子里一定有中央电脑系统,电脑发出需求指令,调来原料,再分给其中一个锅炉。生物机器人出来,把所需的零部件拣起来,放到传送带上。锅炉里头的原料已经全变了,因为送出来的东西是由某种高智能物种在键盘上下指令,或者是由它的同类与拉玛号联系而得来的。”
理查德走到离他最近、正在运转的锅炉旁边。“但是,真正的问题在于,”他激动不已地说,“锅炉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过程?是化学性的?也许是原子核的,包括元素蜕变?或许拉玛还有其他制作技术,而我们却完全一无所知呢?”
他使劲敲打正在运转锅炉的外壳,敲了好几次。“锅炉壁很厚,”他郑重地说,然后弯腰去看传送带进入锅炉的地方,并开始把手往里伸。
“理查德,”尼柯尔大叫起来,“你觉得这样做不是太蠢了吗?”
理查德抬头看了看妻子,又耸了耸肩膀,再弯腰去仔细观察传送带与锅炉的接口处。突然,一个怪物从后边的大房间匆匆跑了过来,那怪物就像一个长了腿的照相机盒子。它一下子挤到理查德和正在运作的传送带之间,身子不断膨胀,把理查德都给挤到了一边。
“干得真棒,”理查德赞赏备至,他又转身对尼柯尔说;“这个意外保护系统太棒了。”
“理查德,”尼柯尔这会儿才说,“如果你不介意,咱们是不是可以干正事了?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再等等,”理查德回答道,“看看我身边这个锅炉到底会跑出什么东西来。也许看了输入,再看看输出,就可以了解其中的过程是什么了。”
尼柯尔直摇头。“我都忘了你是个字纸篓。在森林里迷了路,还要停下来对没见过的动植物考察一番的人,除了你,没见过第二个。”
尼柯尔在屋子的另一头又发现一条长长的通道。一个钟头以后,她终于说服理查德,离开了那个迷人的厂房。他们不知道这条通道通向何处,但这是他们惟一的希望。
他们又一直走啊走啊。每次尼柯尔感到累了,或者需要人扶持,理查德都会说起离开老家以后见过的所有奇观,来为她鼓劲。“这个地方太叫人吃惊,太了不起啦,”来到一个地点,他忍不住地说。“我猜不出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不单是这个天地里只有咱们两个人……从能力上来说,我们甚至还没有到达顶峰……”
理查德的热情支撑着他们。后来他们俩都快精疲力竭,才看到前面的走廊上有个岔道。从角度上判断,可以肯定,他们已经到了三岔路口,离家已经不到两公里。
“万岁!”理查德高兴得大声喊叫,同时加快了脚步。“瞧,”他回过头来对尼柯尔喊,手电筒照着前面的路。“咱们快到家啦!”
忽然,尼柯尔听到了什么声音,一下子在原地站着不动了。“理查德,”她喊道,“快关灯。”
他一个转身,差点摔倒,同时关掉了手电筒。又过了几秒钟,毫无疑问,拖铁刷子的声音越来越大。
“快跑啊,”尼柯尔大喊,在理查德旁边撒腿就跑。
理查德比第一个八爪蜘蛛抢先15秒钟到达路口。这些异物是从运河上来的。理查德一边躲,一边回过身来,用电筒往后照。刹那间,他看到至少有四种颜色的光带在黑暗中晃动。
他们把白屋可以找到的家具全都搬了来,在黑色屏风下面筑了一道工事。理查德和尼柯尔等了几个钟头,观察了几个钟头,担心八爪蜘蛛什么时候会突然顶开屏风跑到家里来。但是什么事也没有。最后他们派贞德和艾莉诺留在白屋当哨兵,自己到育儿室同坦米和迪米一起过夜。
“为什么八爪蜘蛛不跟来呢?”第二天,一大早理查德就对尼柯尔说,“它们当然知道屏风会自动打开。要是它们到了走廊尽头……”
“也许它们不愿意再来吓唬我们,”尼柯尔轻轻打断他的话。理查德皱了皱眉头,脸上一片茫然的神态。“咱们没有明确的证据说八爪蜘蛛对我们有敌意,”尼柯尔继续说,“只有多年前你在星际旅行中给它们抓住,有受到虐待的感觉……它们既没有伤害凯蒂,也没有伤害我,那时要害我们很容易。后来它们还是把你送了回来。”
“那时候我已经昏迷不醒,”理查德答道。“而且作为实验对象,对它们早没用了……还有,高岸怎么样?或者还有,对亨利王子和法福斯塔夫的攻击又怎么说呢?”
“每件事似乎都有可以解释成说它们没有敌意。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叫人搞不明白。假如说高岸死于心脏病,假如说八爪蜘蛛保留他的遗体,制成标本是用来展览,以教育其他的蜘蛛……我们也可能做这种事呵。”
尼柯尔停了停,没有再说下去。“至于说对亨利王子和福斯塔夫的攻击,你是那么叫的,也许是一场误会……要是你的小机器人闯到一个重要地方,也许是个鸟巢,但却相当于八爪蜘蛛的教堂……它们保卫自己的要地也是理所当然。”
“我搞糊涂了,”理查德犹豫片刻后说,“你又来了,为八爪蜘蛛辩护……但是昨天你比我还溜得快哩。”
“是呵,”尼柯尔若有所思地说。“我承认,我是吓坏了。我对动物本能的反应是厌恶,就要逃命。今天我对自己真是失望透了。咱们人类本来应该用大脑去控制本能反应……特别是你我。我们在拉玛号和诺德号已经有不少见识,对外星人恐怖症完全应当有免疫力。”
理查德笑着点点头。“所以你认为八爪蜘蛛只不过是打算建立某种和平往来。”
“也许吧,”尼柯尔回答说。“我不知道它们想干什么,但我确实知道,从来没见它们有什么明显的恶意。”
理查德呆呆地望着墙,过了几秒钟才用手揉揉额头。“我真希望记得跟它们在一起的更多细节。但只要集中精力去回想,我的头就痛得要命,只有在遇到丝网生物的时候想到八爪蜘蛛,我的头才不疼。”
“你那奥德赛式的冒险是好久以前的事,”尼柯尔说,“也许八爪蜘蛛也很会学习,学会了对我们采取不同的态度。”
理查德站起身来。“好吧,”他说,“你说服我了。下次见到八爪蜘蛛,再也不溜了,”他哈哈大笑,“至少不是马上就溜。”
又过了一个月,理查德和尼柯尔没有到屏风后面去,也没有碰到八爪蜘蛛。他们的日子全用来照料雏鸟(它们正在学飞),陪伴对方。他们的谈话内容,大多是关于孩子们,或者是对往事的回忆。
“我想咱们是老啦。”有天早上,尼柯尔和理查德在纽约三个中心广场中的一个散步,她突然这么说。
“干吗那么说?”理查德调皮地咧嘴一笑,“就是因为我们大部分时间在谈往事,因为大小便占据的时间和精力比做爱要多,就说我们老了吗?”
尼柯尔哈哈大笑。“这样还不够糟吗?”她说。
“不见得,”理查德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我还像个中学生那样爱你……但是这种爱,又不时让从来没有过的疼痛赶到一边……这件事倒提醒了我,不是要我检查你的心脏吗?”
“是啊,”尼柯尔点点头。“但你也只能是爱莫能助。越狱时我在药箱里带来的惟一器具是听诊器和血压计。我用这两样东西自查了好几次……除了一次阵发性心动过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呼吸不畅也再没发生,”她笑笑说。“也许是因为激动……还有年龄。”
“要是我们的心脏病专家女婿在这儿,”理查德说。“他就会给你来一个全面检查。”
“是呵,”尼柯尔叹了口气说。“而我要尽量少去想他们。我很高兴还健在,而且还同你在一起——这可比前几个月在牢里强多了。关于孩子们,美好的回忆可真不少……”
“上帝赋予我智慧,去接受那不能更改的东西。”理查德在背诵,“这可是你的美德之一啊,尼柯尔……我一直有点羡慕你处世泰然。”
尼柯尔继续慢慢朝前走。“我的什么?”她对自己说,心中清楚地记得诺德号刚刚与拉玛号对接时,瓦列里·波索夫突然死去的情景,一度让她多么魂牵梦绕呵。“我甚至睡不着觉,后来我相信,他的死不是我的过错,才能入睡。”她略略想了想逝去的岁月。“如果说有什么处世泰然的话,那倒是最近的事……是母性和年龄这两种东西,教会你从不同的角度来审视你自己和这个世界。”
过了一会儿,理查德停住了脚,转过身来对着尼柯尔。“我非常非常爱你,”他突然说,一边用力把她抱住。
“怎么啦?”过了几秒钟,尼柯尔才问。她让他突如其来的感情爆发搞懵了。
理查德的眼睛呆呆地,好像看着远处什么地方。“上个星期,”他激动地说。“我心里冒出来一个计划,大胆而又疯狂,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很危险,也许是疯了。但跟我过去所有的计划一样,紧紧抓住了我的心……我有两次半夜起来考虑细节……刚才我就想告诉你,但我得先说服我自己,保证计划的可行性。”
“我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尼柯尔不耐烦地说。
“孩子们,”理查德夸张地说,“我有个计划,让他们逃跑,让他们回纽约来,到我们这儿来。我已经开始重新调整贞德和艾莉诺的程序。”
尼柯尔直盯盯地看着丈夫,心中的感情和理智在搏斗。他开始解释他的行动计划。
“等一等,理查德,”过了几秒钟,尼柯尔打断他说,“咱们先得解答几个重要问题……你怎么知道孩子们一定想跑出来?他们在新伊甸园并没有被起诉,也没有坐牢。就算中村是个暴君,在那个殖民地生活压抑,而且很困难,但就我所知,孩子们就跟其他公民一样自由。要是他们想跟我们团圆,但结果又失败了,那就会有生命危险啦……还有,这儿的生活对我们来说是不错,而他们,就不一定会当作天堂了。”
“知道……我知道……”理查德答道,“也许是我想见他们想疯了……但是咱们派贞德和艾莉诺去跟他们谈谈,又会冒什么险呢?帕特里克和艾莉都大了,能够自己拿主意……”
“但是本和凯蒂怎么办?”尼柯尔问道。
理查德的眉头皱成了一团。“很显然,本不能自己一个人来,所以他的行动取决于是否有其他人决定帮助他。至于凯蒂,她很不安定,又难捉摸……她甚至可能会决定向中村告密……我想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她留下。”
“当父母的永远不要放弃希望,”尼柯尔轻轻地说,好像是对理查德,又好像是对她自己。“还有,”她说,“你的计划也包括麦克斯和埃波妮娜在内吗?他们理所当然是咱们的家庭成员。”
“麦克斯倒真是作内应的最佳人选,”理查德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他把你藏得太棒了,送你到莎士比亚湖边也没有给发现。帕特里克和艾莉都需要一个成熟而又有高智商的人来细心指点……按我的计划,贞德和艾莉诺先得和麦克斯接头。不单是因为他早认识这两个机器人,而且这项计划是否切实可行,他能作出正确判断。如果他叫机器人回来说,这项计划风险太大,咱们就得放弃。”
尼柯尔极力想象再把任何一个孩子拥在怀里那一刻所能感受到的快乐。这不可能。“好吧,理查德,”她说着,终于笑了。“我承认,我感兴趣……咱们谈谈……但是咱们得拿准,除非保证不会伤害到孩子们,我们才采取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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