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他正在研究黑森林蛋糕的做法,有人急拍他的房门。
“东西借放在这里可以吗?”
是贺佳慧。
想起不久前接近黎明时发生的事,杨选还不敢正眼看她。杨选呆呆地站在门口。贺佳慧身后有两只小皮箱,穿着连身牛仔裤,棒球帽压得低低的。她的打扮一向端庄娴雅,杨选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
猛然一看,很像贺佳勤。但是,他确实没办法把她当成佳勤。那天晚上,他用尽最大的忍耐力抵抗一切本能的冲动,假装他对她的体温毫无感觉……杨选在贺佳慧离去后有些懊恼,却又十分欣慰。他没有做出让他后悔的事,因为不想把事情再弄复杂了。
杨选深深佩服自己是“今之柳下惠”,当晚他对紧抱着他的贺佳慧说:“我知道……你很需要有人安慰你,可是,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占你的便宜……”
即使是她自愿,他还是会觉得自己在占“不合法”的便宜。她是有夫之妇,也是他前女友的姐姐,他不能。
要费多少力气才能把他胸中源源不断的欲望退烧啊!不过他做到了。
第二天天亮,贺佳慧在他还没醒来时就走了。她又回到了家中。
她的丈夫张正中半夜醒来,发现妻子不在,却又自知理亏不敢报警,两眼血丝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她回来。仿佛他知道她一定会回来。
像个射出去的回力镖,一定会转回来。
贺佳慧决心离开,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不能如此身无分文地离去。天一亮,她的决心就被恐惧蚀去,她习惯的“家”在呼唤她。张正中并非她的“家”的全部,里头所有的东西都是她的心血结晶。她不能一走了之,她不止是一个人,她还有一个天真无邪且无辜的儿子,说好这天要由婆婆那里送回来。她毕业后未曾走上社会,“家”是她全部的投资,她不觉得自己该无言地撤退。
“我等你等了一夜!”倚在门口的张正中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她恨他这么笃定的口气,好像她是一只他养的白文鸟,从小不知道怎么飞。
“别再离开我。我发誓,不再跟任何女人说一句话,吃一顿饭,除了你之外……”张正中的胡子一夜没刮,已经长出一片乌青,“我爱你,我恨我自己,我怎么可以伤害你!”他的拳头猛猛地落在坚硬的墙上。“你去了哪里?”
“在路上,走了一夜。”她疲惫地说。
“以后别这样,遇到坏人怎么办?”他柔声细语。
还有人会对我更具威胁性吗?贺佳慧心里的反叛军,阵容越来越坚强。
“我上班去,回来好好补偿你。”
他会送她什么礼物?她已经不在意了,她在婚后不断地收到他的礼物,从珠宝到各种名贵的饰品和各种新式家电,应有尽有。不知情的人盛赞她丈夫的慷慨,只有她知道,一个礼物代表一条伤痕。她活在一堆伤痕的包围之中。他去上班,她松了一口气。想起新婚时她不舍得他上班,两人在门口长吻的样子,贺佳慧顿觉命运送给她一出闹剧。
不恨是假的。
光恨是没有用的。
愤怒容易发泄,而对贺佳慧来说,疏导她的恨却需要慢慢建筑精密的排水工程,才能把她的恨发送精光。她从来头脑灵光,偏在婚姻中迷乱。她从小是个优秀的学生,拥有完美的自制力与自尊,在这个婚姻中,她的自尊被张正中践踏无遗,直至如今她想维系假象的自制力全然溃堤!她还在忍耐,击出最后一击!
她想到了方法。
当晚,张正中送给她一只卡蒂亚的手表,她笑着答谢。过了几天,她告诉他一个新消息:“我也该向你道歉,这件事……我处理得太急躁了些,不该冤枉你的……最近我脾气确实较不稳定,今天才知道……我怀孕了。”
“真的?”
“今天买验孕试纸回来,才知道……”
“要不要到我们医院检查……”
“不要,我还是习惯由你那个学姐接生。”贺佳慧的儿子,是由他的一位当妇产科医生的学姐接生的。当时张正中三令五申,不准她找男医生做检查,帮她找到了一位大学时念医科的学姐。
“那也好。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想有个女儿……像你一样漂亮聪明……”
像我?贺佳慧的冷笑浮现的时间短到张正中无法注意到。像我就惨了……“正中,我可不可以有一个要求?”
“你说,我都依你。”张正中心情好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不管是男是女,我都不要再生了,太辛苦……”
“没问题。”他露出慷慨的样子。
“所以,我希望你……为了给我一点心理上的信心,我希望你做结扎手术。老实说,你和别的女人来往,我并不介意,但我不希望有个女人抱着孩子上门来,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亲爱的,你想得太多了!”张正中语调有些为难,“……我……是个医生,我……不会不知道要……”
“你真的想在外头乱来?”
“不,不是……我真的不会乱来……”
“那你怕什么?”佳慧撅起了嘴,“这一点保证都不给我?你是医生,难道还怕这种小手术?现代医学这么发达……”
“这是面子问题……”
“如果连你都担心面子问题,天下男人谁还敢响应这种手术……”
张正中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她说,她会陪他去。“……而且我想趁着现在肚子还不明显,到加拿大报到,并且待产……”
办加拿大移民原是张正中的主意,许可早已经发了下来,因为忙,迟迟没有决定何时启程。“你一个人?”他怀疑地看着她。平常日子,她连独自出门的次数都数得出来,一个人能走那么远吗?
“别小看我,”贺佳慧说,“难道你能辞掉工作跟我去?谁赚钱?不如我先去探探门路——”
“我不放心。”
贺佳慧婉言沟通了几天,张正中终于同意她先行前往。佳慧说她有两个舅舅都在加拿大,不愁没亲人照应。她可以一个人带着儿子先去适应环境,并在优美的环境中生下孩子。“孩子越小,越容易适应。你妈年纪大了,一直放在她那里,也不是办法,何况她还有别的孙子……还有,孩子从小待在乡下,玩都玩野了……”
她罗列的理由多得连她自己都记不清。
还是让她先走吧。张正中比贺佳慧的估算早点头。贺佳慧心想,必是他想在台湾他还有那一位看护妇。老婆不在,自可正大光明。
她的成功还要靠社会治安混乱之赐。张正中医院里接二连三有医生发生事情,大则儿子被绑票,小则家中遭窃贼侵入,连他家隔壁的法官家里都遭小偷,使张正中感到终究“非走不可”。怀孕是假的。贺佳慧带到杨选家的皮箱里,装的是她这些年存下来的珠宝和她的收藏品及宝贝,一些重要的单据、存款簿和有价证券,还有她最喜欢的衣物。她本想把她的总财产存在保险箱里,银行却没有这么大的保险箱。为了让张正中永远无法查出它们,她还是决定把她的东西寄放在杨选这里。他是个律师,她想他会保守秘密的。
“离家出走?”贺佳慧看出杨选眼中有“惊惧之色”。这个胆小鬼!
“我只是把东西借放在你这里,别紧张,我不会害你妨害家庭。”
佳慧很少如此和人逞口舌。
“你现在的样子,和我以前看到的不一样,说话的口气,也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你……”
“人都会变的,不是吗?有些人,因为环境不变,太无聊,于是就自己追求改变;有些人比较迟钝,因为环境变了,不得已才改变。我妹妹是前者,我是后者。”
“除了帮你保管东西之外,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也许以后。”她微笑。
十二点,菊若请快递送的便当准时送到,贺佳慧还在,而李燕珊出去了,于是杨选自作主张,把其中一个请了贺佳慧。
“是女孩子为你做的吧?”佳慧问。
“对啊,一个普通的女朋友,你不要误会。”
“放心,我不会告诉佳勤!”
“说也没关系,”杨选耸耸肩,“真的是很普通的朋友……她闲着没事……”
“女人不会闲着没事来照顾你的胃,是未婚的女人,对吧?她们开始关心男人的胃的时候,表示她喜欢你,决心要照顾你。”
“你怎么知道的?”
“凭女人的直觉知道的。”贺佳慧自信满满地说。
“可是我……”杨选有点困惑。他在等贺佳勤心回意转,不是吗?林菊若和他只是普通朋友,不是吗?忽然间,在他的脑海里,这两个意念变成了变形虫,蠕动着,变形着,不再那么清晰。
“可是我也做了蛋糕回馈她呀。”杨选辩道,“我就……未必……有什么意思……”
“男人为一个女人做菜,可能是想展现一下自己的才能,女人为男人专程做菜,透露出她对他有意思。总之,不一样。”
杨选真的越来越搞不清楚了。仔细一想,菊若为什么要退婚呢?难道是赵鹏远对不起她?如果不是,又是为了什么?可是他和菊若没怎样啊?
在没有几根路灯之外的地方,林菊若在租来的顶楼小套房中,面对有阳光的那扇窗,一边听着随身听,一边吃着自己做的豉汁排骨饭。举目望去,她可以看见杨选和李燕珊住的那栋公寓的楼顶。吃完饭,她以幸福的表情品尝他为她做的黑森林蛋糕。他的发粉还是放得多了些,有点苦。她配着过甜的三合一咖啡,还是把它吃了个精光,然后摊开她最喜欢的一本小说,吉本芭娜娜的《我爱厨房》。小说里有个勇敢的女孩,不远千里,就是要为情人送一个便当。每次读到那一段,她总忍不住让泪湿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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