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手洗说完这段话之后便外出了,我马上打国际电话给玲王奈报告整个经过。她虽然给了我私人电话号码,可是我每次打过去都只听到英文的语音答录。
我把从御手洗那里听来的内容,简略世界历史说明的部分,都留在语言答录里,我再怎么说录音都没有中断,所以我讲了很长一段时间。
“……I’llcallyoubackassoonaspossible.Thankyou!Pi——”在她这段流利的录音之后,开始出现我低沉的声音说:“呃……嗯……喂?”我挂掉电话后才开始担心,听着我絮絮叨叨地用日文说着不知何时会结束的冗长内容,玲王奈到底会怎么想呢?她的语言信箱里想必会有许多流利的英文留言,在那其中只有我的留言像念经一样,听起来一定很不舒服吧?
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阴沉,但是我这个人生来性格就是如此,也没有办法。不过仔细想想,我对着语言留言说话的技术多少有了进步。这个可怕的机器开始在世界上普及的时候,在没有对方回应之下我实在说不出任何话,有好长一段时间只说了声“那我晚点再打”就挂掉了。如果遇上得讲比较久的事情,我就会紧张得手足无措,然后想不起自己的电话号码、说错地名、叫错朋友的名字、说错约定的日期等等。订正重讲的时候,往往会讲成自己从来也不曾通过的奇怪说法,到最后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说错,匆匆忙忙挂掉电话。我总是为此感到懊悔,唉,真希望再重录一次刚才的录音。一想到自己说的那些话总有一天会被朋友听到,我还曾经羞愧得想到自殺,躲在棉被里忧郁个大半天。
玲王奈的回电意外地快,隔天上午就打来了。御手洗这是已经出门,房间里又是我一个人。一拿起话筒听到是玲王奈的声音,我就好像恶作剧被发现的小学生一样畏缩。
“喂,石冈先生。”
“啊,玲王奈小姐,真、真是不好意思啊!”我用近乎惨叫的声音道着歉。
“啊?什么?怎么了?”正兴致勃勃地要开始说话的玲王奈,似乎被我泼了一盆冷水,明显地降低了声调,“石冈先生,你干嘛要道歉呢?”玲王奈问。
“因为,我在你的语言信箱留了那么阴沉的留言啊。”
“一点都不用觉得抱歉啊!那些内容非常精彩呢,没想到安娜塔西亚竟然是高级脑部功能障碍!她之所以不说俄文,原来是因为颞叶的损伤啊!真想不到!目前为止所有研究安娜塔西亚的学者都忽略了这种角度来看呢?不过大家对这种病的认识可能还不够普及吧。”
“是啊。”
“在现代社会里交通事故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可是这种病还不是很普遍。但是仔细想想,头盖骨有多处凹陷性骨折的人,大脑机能怎么可能没有受到损伤呢?我觉得这个着眼点非常了不起。真不愧是御手洗先生啊!”
“哦……”
“我觉得,大家在潜意识中都很嫉妒安娜塔西亚的地位,包括我在内。所以看到安娜这种女人,心中就忍不住希望她是个天生的坏脾气,虽然她的行为有可能是遭遇暴力受伤所导致的,其实这些事实大家只要仔细想想就会想通,为什么在这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这么推测过呢?这实在是太过分了。没错,这样的推理可能性相当高啊。”玲王奈自己一个人自问自答着。
“而且御手洗先生竟然还曾经参加过尼古拉一家的遗骨调查团,真是的,都不晓得这个人都偷偷做了些什么事。在这项调查中,果然还是没有发现安娜塔西亚的遗骨啊。”
“好像没有。”
“这次的事件真的让我很有感触。其实我们跟布尔什维克分子又有什么区别呢?革命其实就是嫉妒,虽然财富分配不平均,在上位的人实在是太过分了点,再加上当时正在打仗,我想是程度的问题吧,身为革命势力那一方的人,一定要保持冷静才行,要不然如果太过火,就会变成单纯的报仇求个痛快而已。对于一般民众来说,只是换一批人来迫害自己罢了。看看现在的俄罗斯,我真的有这种感觉。”
玲王奈远比直接听御手洗说明的我听出了更多的道理呢。
“对了,理查?范诺威有一个朋友,一位名叫杰瑞米-克拉维的作家,这个人专门在研究安娜塔西亚。他现在好像到日本去找你们了。”
“啊……”我忍不住叫了一声,玲王奈则咯咯地笑了。
“杰瑞米真是个急性子呢,简直可以去演理查拍的喜剧了。所以他到日本之后可以麻烦你们照顾一下吗?我把石冈先生告诉我的事情转述给杰瑞米听,他马上就说一定要见见御手洗先生,一听说御手洗先生会说英文,他马上就飞奔到洛杉矶国际机场去了,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在太平洋上空了吧。他说,就算御手洗先生不愿意,他也绝对要到箱根的富士屋去看那张幽灵军舰照片,就是船身上有罗曼诺夫家徽的那艘军舰,他说想写成书呢,完全就是个安娜塔西亚迷。御手洗先生明后天有什么计划吗?”
“应该没问题,我没听说他有什么事。”
“真的吗?那就太好了。”玲王奈安心地说道。
“照片我们已经跟饭店的村木经理要到了复印件带回来了,所以我想他不用到箱根也可以马上看得到……”
“太棒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那就请你帮我跟御手洗先生打声招呼啰,杰瑞米到了应该会打电话过去的。”
“啊?电话,打到这里?”我紧张了起来。
“要是不打过去你们怎么见面呢?电话号码我也已经告诉他了。没问题的,杰瑞米人很好,我可以保证,所以石冈先生你就别担心了。拜拜!”
隔天中午之前,杰瑞米-克拉维从成田打了一通电话到我们家。我再三拜托御手洗待在房间里,让我得以回避掉用英文讲电话的苦差事。
联络的结果好像决定我们要到关内车站去接他。我们吃完午餐后,便在关内车站检票口外面等待杰瑞米。没多久,我们看到一个男人身穿着好像刚从夏威夷回来一样的花哨衬衫,左右交叉斜挂着照相机和斜背包,以美国人来说个子算矮小的。他喀拉喀拉地拖着附滚轮的行李箱出现在检票口,外国人就这么一个,所以就连我也能够马上发现到。
他的头发有点稀疏,个子又小,再加上有点老土的装扮,我咋看之下还以为他是从冲绳附近来的日本人。他好像也很快就认出了我们,马上举起了手,满脸喜悦地走向我们。
御手洗和杰瑞米一边说“嗨!”一边握着手,不知情的人看到他们这个样子,可能以为是十几年没见的朋友重逢的场景吧。他的身高比御手洗矮许多,看起来就好像御手洗才是来自远方的客人。接着,他也对我伸出手。
“你好。”是日文。
“你好啊,一路辛苦了吧。”我当然也用日文问候他。
“啊,他说什么?”他用英文询问御手洗。御手洗说明之后,他回答我:“不会,一点都不辛苦。”
杰瑞米做起了仿佛奇怪体操般的动作。接着他竖起食指,板起一脸冷硬派电影主角的严肃脸孔,用奇怪的腔调说:“到横滨的公车,车……车站,在哪里?”
不过听起来是日文没有错。
“我在飞机里拼命背的。”他用英文解释着。
“哦,可是,成田机场好像没有开往横滨的公车哦!”御手洗说。
“嗯,没有。”杰瑞米说着,然后指着我说,“伯父?”
这让我听了有点不高兴。“我还是单身呢。”我说。
“其他还会说什么日文?”
“你好漂亮,要不要去喝咖啡?”
“这方面的词汇石冈比较擅长。还有其他的吗?”
“有漂亮小姐的地方,在哪里?”
我和御手洗互看了一眼。
“你这本日文书是在哪里买的?”御手洗问他。
“不,玲王奈给我的。”
“哦哦……”御手洗这才恍然大悟。
“那种日文只能在演艺界里通用,那本书还是别看了,我们会买正常一点的日文教材给你。”
“要不要去喝咖啡?”
“好啊,那我们到马车道大番馆那家咖啡厅去吧。”
于是我们帮他拿了行李,走向马车道。他的行李并不多,我们决定待会儿再到饭店去办理入住。三个人坐在马车道十番馆后方的位子上,点了咖啡,他马上开始说明自己的工作。他曾经在夏洛茨维尔和安娜?安德森?马纳汉以及她的丈夫约翰?马纳汉见过好几次面,也借住过他们家。在这之前已经写过一本关于安娜塔西亚的书,但是那本书写作的时期他自己还没有确信安娜?安德森就是安娜塔西亚,内容了无新意,所以自己并不满意。最近他希望写出更充实的杰作,就在这时候,从玲王奈那里听说了御手洗和我的事、遗留在箱根那张不可思议的照片的事,当他听到御手洗先生曾经参加过在叶卡捷琳堡的尼古拉遗骨调查,便马上飞到日本来。他也想将这些轶事编入自己的书中,所以无论如何都想来婷婷,另外,他也愿意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我们,请我们不用客气,尽管提问。
接着,他拿出了自己的著作、安娜?安德森的照片,以及安娜塔西亚的照片排在桌子上。那就是玲王奈之前传真过来的照片。
“怎么样?看起来完全像不同的人吧?再怎么看都不会觉得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
杰瑞米这么说,我也表示同感地点点头。他继续说:
“我也一直以为如此,虽然已经是十年前左右,不过我当时见过安娜?安德森好几次,每次见完面后,我的想法都没有改变。虽然这么说很不礼貌,但是她实在是个很会扯谎的人,她经常会说些很离谱的谎,而且一说再说。说什么皇帝并没有退位、在叶卡捷琳堡被杀的其实是他们的替身等等。这些事我从来就没听说过,就连卡通版的《安娜塔西亚》也没有这种桥段。再说根据遗骨调查的结果,也……”
“也都是否定的。”御手洗接着说道。他继续说明:“那些遗骨是真正的尼古拉二世一家。但如果那些替身也有英国皇室的血统,那又另当别论了。”
“那样身份的人,怎么可能会愿意当替身呢?”杰瑞米说道。
“所以那应该是皇帝本人没错。因为这类谎言实在太多了,所以大家才会怀疑她。如果相信她所说的话去进一步调查,马上就会发现都是谎言。有很多作家没有去查证就把她说的话写出来发表,到最后丢大了脸,而这些人后来反过来写诽谤她的文章。也可以说,是她自己让事情发展越来越不利的。”
“你认为她说谎的理由是什么?”御手洗问。
“根据我自己的调查和想法,我觉得她应该是在试探对方。她吃过很多人的苦头,所以可能因此想报仇吧。”
“你是说,她在试探对方是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吗?”
杰瑞米听了之后稍微思考了一下。那表情我好像曾从谁身上见过,但是,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她好像很相信我,她曾经几次对我说,我不会对你说谎,我会把真相告诉你的。”她说,因为我的眼睛和她父亲尼古拉二世的眼睛很像。
“就是这个人吧?”御手洗打开正在翻看的杰瑞米著作其中一页,放在桌子上,那是一张尼古拉一家的合照。
我也贴近了脸,看着那张照片。硬要说像是想吧,不过我还是觉得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给人印象最不一样的,就是嘴上的胡须。尼古拉嘴上长了胡须,但杰瑞米并没有。
“我告诉她,我们眼睛的颜色不一样啊。我的眼睛是咖啡色的,你父亲尼古拉二世的眼睛跟你一样,是蓝色的。二世她还是坚持说,我的视线和他父亲很相似,每当我注视着她,她就觉得好像是父亲投胎转世。所以,在父亲面前她不会说谎。”
“嗯……”
“我认为事实上她的确告诉我许多真相。五十年代有位名叫米克罗夫的亡命俄罗斯人,留下了大量和安娜塔西亚的访谈录音带,安娜甚至告诉我许多没有告诉他的话。比方说尼古拉服用古柯碱、自己也曾经服用过,因为是天然的产物,直到现在,她也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她还说拉斯普丁把古柯碱当做处方等等。听说在研究安娜塔西亚的学者耳中,这或许是不得了的独家消息。不过当然比不上两位这次提供的消息啊。”
“哪里哪里。”
这时候,侍者端来了杰瑞米的咖啡和我们的红茶。杰瑞米在咖啡里加了两匙砂糖搅拌着。接着他说:“但是,即使这么相信我,安娜还是会在我面前提起替身的事。就好像真有其事一样。安娜在说这些话时,她丈夫约翰也在旁边,他兴奋地抄着笔记,但是我并没有因此上当。我一直追踪者尼古拉二世一家的消息,所以马上就知道这是骗人的。所以在其他记者面前,她会扯出什么弥天大谎,也不难想象了。”
这时他喝了一口咖啡,赞了声好喝。
“我想,她提出替身这件事,可能有其他的意图在。”御手洗开了口。
“刚刚听了你说的话,我又更加确信了。”
“什么意图呢?”杰瑞米问。
“她可能希望世人知道未来都能够相信替身这个谎言。要不然,她也不会再父亲的眼睛面前说出来。”
杰瑞米什么也没说,但是可以看得出他的眼神在问着理由。
“我猜,理由很可能是为了守护罗曼诺夫家族的荣耀。也许,她不想说出处刑前后布尔什维克带给双亲和姐妹的屈辱。”
这是,杰瑞米又安静了下来,认真地思考着。
“她可能认为,自己一旦说出口,就会成为历史性的事实,流传到后代吧。”御手洗说完后,杰瑞米也表示同意。“嗯,她应该会这么想吧。”
“为了守护罗曼诺夫的荣耀,就算自己被视为假公主、骗子、说谎的波兰女人,自己的名誉喂糟蹋得遍体鳞伤,和家族的荣耀比起来都只是小事一桩吧?”
沉默许久之后,杰瑞米这么说着:“她大量谎言的根源,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御手洗安静地点了好几次头。
“没有错。这其中一定存在着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说出来的事实,如果要证明自己是真公主的话,就不得不公布这些事实。但即使被当做假货,她也不愿意说。”
“嗯。”
“她刻意说的谎言里面,可能有一大部分都是出于这种想法吧。所以她对于世人承认自己是真公主这件事,其实可能早已抱着放弃的心态了。”
杰瑞米慢慢地点头。“的确很有可能,不,我想一定是这样没有错。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到不少可能的迹象。”接着,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他暂时呈现了失神的状态。那副表情的确有点神似尼古拉二世。
“这些事待会儿再说好吗?这个话题不太适合在这里谈,我希望能换个场合再谈。”他说。
“这两张照片真的差好多啊。”这时我插了嘴。御手洗马上将我的话翻译给杰瑞米听。
“就是啊。但是安娜塔西亚的照片,只有漂亮的留了下来。”杰瑞米脸上浮现了苦笑,说,“当时大家并不认为她是罗曼诺夫宫廷里最漂亮的女孩。她个子不高,也被认为器量不如上面三位姐姐。出嫁的顺序排在最后,出嫁的夫家地位一定没有姐姐们高贵。在姐妹之中绝对不是最受重视的一位。”
“安娜塔西亚开始出名,是在进入五十年代之后,美国百老汇和好莱坞把她塑造成传说中的女主角。在这之前的安娜塔西亚,只不过一个不起眼的幺女、一个淘气的女孩。在宫廷里她的绰号叫做小丑,总是表演各种把戏,讨周围人的欢心。因为知道自己不起眼,所以才故意这么做,其实我自己在兄弟姐妹中也是这样的角色,所以很能了解她的心情。”
“哦。”听着御手洗的日文翻译,我觉得相当意外。因为我完全没有预料可能会有这样的事实。
“在宫廷里有一位名叫秀拉的侍女,负责照顾安娜塔西亚。革命之后,她改名为亚历山德拉?特格丽娃,住在瑞士,欧丽嘉公主道圣玛利亚医院确认安娜身份时,曾经寄信给她,要求她也一起去。看到秀拉的时候,安娜马上走近,在秀拉的手掌里滴了两三滴古龙水,接着秀拉用古龙水替安娜塔西亚涂在脸颊和脖子上,这好像是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仪式。进行完这项仪式后,秀拉得以确认安娜身体上的各种特征,所以她确定这的确是安娜塔西亚公主。”
“哦!”
“但是就这么连这么亲密的秀拉,在第一眼见到时也不认为安娜?安德森是安娜塔西亚。足见她外表的变化有多大。就像您这位朋友说的一样。”
杰瑞米用手指了指我。
“我听说您具有最新大脑科学的专门知识,您认为这些事真的有可能发生吗?”这次换杰瑞米询问御手洗。而御手洗则认真地反问着他:“听说她头盖骨上有几处凹陷性骨折,请问正确的部位在哪里?”
杰瑞米撇着唇,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在我收集到的资料里,并没有提到这一点。”
“那真是遗憾啊。柏林的达尔道夫精神疗养院难道没有把当时的诊断病历交给法庭吗?”
“没有,达尔道夫医院的病历已经被烧毁了。”
“也对,医院的病历通常保留五年后就会销毁了。”御手洗点点头说。
“都已经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呢。”
“可是照你刚才所说,那种病例是实际存在的。”御手洗断言道。
“哦。”
“比方说哈佛大学医学院里有一座沃伦解剖博物馆,这里藏着菲尼斯?盖吉这个人的头盖骨。在头骨的颊骨和头顶前方、额头稍微上方附近有个很大的洞。这是一根铁棒从左边脸颊贯穿到头顶部前方的意外所造成的。”
“咦?我好像听说过。”杰瑞米说。
“你去过LA吗?”
“经常去,不过没有住过。”
“好莱坞呢?”
“也常去。”
“那你一定知道好莱坞蜡像馆前的“信不信由你”这座猎奇博物馆吧。”
“哦,这我当然知道。”
“那里面就展示着这个盖吉的人像。从脸颊到头部,有一根粗铁棒贯穿的状态。”
“原来是那个啊!我看过、我看过!”杰瑞米大声地说。
“就是他。他是十九世界的人,一八四八年在佛蒙特州建造铁路时发生了意外。当时他们必须在岩石的裂缝中塞火药,再塞进砂子,用铁棒用力往内压固定后进行瀑破,但因为身旁在吵架的伙伴让他分了心,一不小心在放入砂子前就用铁棒往内压,然后瀑破,于是铁棒直接打到脸部,从脸颊贯穿到脑部。”
“哦!”
“但是菲尼斯却奇迹般地生还了。铁棒贯穿脑部破坏了额叶的右侧,但是脑干和边缘系统并没有损伤,所以得以恢复。之后他失去了左眼的视力,包上黑眼罩回去工作,但不久就被开除了,理由是他的个性变了。“
“哦,怎么个不同呢?“
“发生意外之前的他是个相当冷静沉着的人,个性也很低调、沉稳的,所以虽然才二十几岁却很有人缘。而发生意外之后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无礼、个性阴晴不定,喜欢说低级下流的话,经常对女性性骚扰和施暴。女性都说,千万不能到她周围或者他伸手可及的范围、”
“哦?”
“所以公司无法将工作交给他负责,再加上戴着眼罩的关系,脸部长相完全变了,就连他从小认识的好友,都不认得他就是菲尼斯。”
“原来如此,人格和长相都会改变啊。为什么会这样?”杰瑞米问道。
“医学上的说明是因为额叶受到破坏,所以变成缺乏感情抑制力的人格。”
“哦,那么安娜塔西亚也一样啰?”
“嗯,跟菲尼斯的例子很相似。”
“的确很像。”
“安娜塔西亚也有可能因为额叶或者颞叶的损伤影响到人格的改变,并且改变了她的长相,遮眼法的假设应该有某种程度的可能性吧。但如果没有她的诊断记录,很难再做更多的判断。”御手洗说。
“这就和那个,叫什么来着……葡萄牙的精神科医师,到底叫什么名字呢……”杰瑞米说,
“埃加斯?莫尼兹的前额叶脑白质切断术。”御手洗说。
“没错!和那个一样,对吧?”
“关于额叶方面的意义的确是一样的,但是内容其实有很大的不同。前额叶蛋白质切除术是切断了连接额叶中制造出情感的无意识部分,和意识到此情感的皮质部分组织。手术的结果让部分患者从激动把情感和痛苦中解放,可是菲尼斯的情况确实失去了打半部的额叶,只剩下本能,但是自我决定能力却几乎消失了。所以情况很不一样。”
“哦,原来是这样啊。安娜塔西亚活着的年代,刚好流行这种手术啊。”
“没有错。要是她表现出更凶暴的个性就危险了,很可能会被逼着进行手术。”
“就是啊。对了,听说你们在箱根的富士饭店找到了一张不可思议的照片?”杰瑞米说着。
“是富士屋饭店。”御手洗马上加以更正,可能是担心杰瑞米书写原稿时的正确性吧。
“富士屋饭店?”
“对。”
“不好意思,我可以把我们的对话录音吗?”杰瑞米举手发问。
“轻便。”御手洗回答,接着杰瑞米从背包中取出一个看似日本制的卡式录音机,可以明显地看到他指尖的动作仓促而慌乱,连忙设定为录音状态。
“我听说御手洗先生和您的朋友手上有那张照片的副本,能让我看一下吗?我已经一分钟都不能等了。”
听到杰瑞米这么说,我想起自己在魔术室时也是这样的心情,连忙打开带来的公事包,拿出照片的副本。
“哦!”一交给他,杰瑞米就激动得叫了起来,他将照片迎着外面射进来的光线,在通道上来来回回地一边走动、一边看着照片。
“这张照片会有多的副本吗?”他低头轮流看着我和御手洗,用不安的眼神询问着我们。
“没有了,不过你请拿去吧。这张是你的,我们只要轻饭店再寄一张来就好了,饭店经理是我们的朋友,底片应该在他手上。”御手洗扬起手,很大方地说。
“谢谢你、谢谢你!你们两位真是我的好朋友。”他激动嘶喊着,才又坐回椅子里,“这实在是一张相当珍贵的照片,划时代的大独家啊。走在这里的女性一定就是安娜塔西亚。虽然被其他人挡住,但是微微低着头的这个样子、娇小的体型,没有错,我这十几年来看过她不计其数的照片。这张照片是一九……几几年拍的呢?”
“一九……一九一九年八月三十日。”
“是一年之后啊!布尔什维克分子屠杀尼古拉二世一家的一年后,安娜塔西亚一个人来到了日本!真不敢相信。可是,这实在是太棒了啊!”他整个人完全亢奋起来,接着又显得无比陶醉,“这张照片可以让我当做下一本书的封面吗?”
御手洗稍微看了看我的脸,接着摊了摊双手说:“应该无所谓吧。”
“谢谢!谢谢你,我想全世界都会因此而感到震惊的。关于安娜塔西亚,不,是罗曼诺夫王朝的灭亡还有之后的俄罗斯共产革命,两位都清楚吗?”
我们点点头。虽然我是临时抱佛脚,也大致了解了概略的知识。杰瑞米继续说:“安娜塔西亚还有他们一家被屠杀之前的历史,大家都很清楚,现在知道的细节更多了,因为发现了尼古拉二世留下的日记,这本日记和有他入镜的大量家族合照,一起留在莫斯科。从圣彼得堡到托博尔斯克,最后到叶卡捷琳堡,在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七日被处刑的过程,藉由这些资料得以掌握正确的事实。”
“过了一年半之后,一九二〇年二月十八日的清晨,安娜?安德森只身一人出现在柏林的兰德维尔运河,那是一个寒冷到冻入骨髓冬夜,从那之后,安娜?安德森的足迹也都很清楚。以柏林的运河为起点,到她在美国夏洛茨维尔死亡为止的一生,都留下了很详细的记录。”
“然而,只有一九一八年的七月十七日到一九二〇年的二月十八日之间,完全没有人清楚她的行踪。当然,前提是安娜?安德森的确就是安娜塔西亚。这是一个谜,这一年半的行踪完全是一片空白。她到底在哪里、在做些什么,还有,为什么只有一个人。”
“而这个谜不只是因为大家不知道真相,更是因为实际上几乎不可能。当时全国处处充斥着布尔什维克分子,也就是列宁革命军。人人都全副武装、杀气腾腾。要是被哪股外国兵力镇压的话,这些革命军当然会被杀,所以对他们来说也是性命交关的事。在这样的气氛中,安娜塔西亚要沿着西伯利亚铁路从西伯利亚逃到德国柏林,根本办不到。”
“如果是玛丽亚皇太后那还有点可能,尼古拉的妹妹欧丽嘉也有可能。一般国民对他们的长相并没有那么清楚,而且她们也不属于皇帝一家。可是安娜塔西亚是皇帝的女儿呢,大家发狂似的搜寻着皇帝一家的下落,怎么可能让她逃过?”
“当时奥丽嘉、塔季扬娜、玛丽亚,还有安娜塔西亚这四姐妹,在欧洲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有好几万张的图片散布在各地,就像现在的迈克尔?杰克逊一样知名,不知在国内,全欧洲都知道她们的长相。在这种状况下她要如何逃离叶卡捷琳堡,出现在柏林呢?这实在很难想象,完全不可能。而且全家人都被杀了,只有她一个人逃出来?这的确是历史上的巨大谜团。从西伯利亚的叶卡捷琳堡,在国内遍布布尔什维克分子的状况下,竟然能够逃亡到柏林!”
“我当然也问过安娜?安德森这些问题,而且问过不只一次。她是怎么逃过那场屠杀?如何逃到柏林?搭火车?步行?还是卡车?为什么只有一个人?身边没有半个随从吗?但是她的回答总是一样。想不起来了、不记得了,老是重复着这些话。”
“她看起来并不像在说谎,而且是真的不记得了,不会有错的,我认识她那么久的时间,那样子绝不是在演戏。但是她曾经这么说,她只记得一件事,有一个名叫克拉契瓦的军人,始终跟她在一起。是克拉契瓦帮助她逃走,她从头到尾都很依赖这个人。”
“于是,我去仔细地查看当时俄罗斯白军的军人名册,从头一个一个看,但是并没有名叫克拉契瓦的军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是个难解的谜啊!但是安娜很坚决地说“就是克拉契瓦,是克拉契瓦牢牢握着我的手,拉着我走的。””
“世人都说,安娜塔西亚还没有体验过身为女人的幸福就年老过世,这几乎成为不可推翻的说法了。但是我在访谈过程中深深觉得,对她来说,只有这位克拉契瓦是特别的存在。因为当时有丈夫约翰在一旁,所以她没有说太多,但是我想安娜一定深爱着克拉契瓦,甚至可能打算结婚,两人之间有一段浪漫的爱情。可是那位克拉契瓦到底在哪里?不过我已经放弃寻找克拉契瓦了,毕竟连安娜自己都搞不清楚了,实在无从找起。”
“可是,现在我终于找到解谜的关键了!就是这个,就是这张照片!我就是为了遇见这张照片才当记者的!你们知道这种感觉吗?我就是为了今天这个日子,才每天过着埋头在打字机和电脑前的生活。老婆跑了、孩子也走了,现在只能期待每星期六法官规定的见面日才能见到孩子,星期五我到处去买玩具,到了星期六早上买好冰淇淋,满心期待着与孩子的会面,现在还要忍受被贴上低收入者的标签。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对这个谜团的穷追不舍,我就仿佛和安娜塔西亚的幻影结婚了一样,将近二十年,每天都追逐着这个谜。所以我现在有多高兴,我想你们一定无法体会吧!关键竟然藏在日本,所有解谜的关键……我现在有多兴奋、多么幸福,你们一定不会了解的!”
杰瑞米感动到几乎要哭出来。看到他的样子,我也觉得很感动、兴奋。他始终一个人默默地和文字搏斗,这种心情我非常能感同身受。我虽然不像他,有一个那么狂热的对象,但是却很羡慕这样的他,也可以想象他现在体会到的感动。
“不好意思,在你这么感动的时候打断你。”这是御手洗异常冷静地说,“我想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可是一张完全不合常理的照片啊。”
正在不断亲吻着照片的杰瑞米,暂时停下了动作,抬起头来。接着他对御手洗说:“你说什么?难道照片里的地方不是日本吗?”
“不,的确是日本。”御手洗很镇定地说。
“那就没问题了啊!我还以为你要说这是火星上的海呢,这是日本的某一处海岸吧?我带了日本地图来。”
杰瑞米在桌子边弯下身,在背包窸窸窣窣地翻找了一阵。御手洗满怀同情地说:“其实跟在火星上没什么差别。很抱歉,这可能是你目前遭遇的大大小小众多谜团中最大的一个谜。这并不是海岸,是距离太平洋十五英里的深山里。”
“深山里?”杰瑞米的脸就像初升的太阳一样,从桌面上探出一半,眼睛瞪着圆圆的。方才眼睛里的笑意已经消失。
“没有错,只住着狸猫的深山里。这座湖里只有小船,连个像样的港口都没有。就像这样,只有一座细小的木台突出水面。这是一个湖啊。”
他又坐回椅子上。大声叫着:“啊,你在开我玩笑吧?这种军舰要怎么开进山里啊?”
御手洗夸张地谈了谈双手说:“我也想知道答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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