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之后的那个晚上,大牛睡着了,仿佛听从了老天的启示,不再挣扎,不再抱任何幻想,日常生活顿时变得秤砣一样,容不下想望。他得听从邢姐的安排:按摩腿部肌肉,锻炼手臂胸肌,吃饭睡觉,听她汇报钱的状况……
大丫以最快的速度卖了她和大牛共同买的新房以及新家具。她把房款的三分之二存到一张卡上,连同一封短信一起交给了丁欣羊。
“密码是六个零。你交给大牛后嘱咐他改密码。”大丫到丁欣羊家之后,先交代了这件事。然后她说,她要出去一段时间,有个在云南的女朋友邀请她去小住。
“你觉得这样妥当吗?”丁欣羊问。
“离开让你不高兴的地方,肯定没错。而且我也不是不回来了。”大丫轻描淡写地说,“这地方已经让我痛苦了。”
丁欣羊攥着大丫家的存折,心情很复杂。
“走吧。这一年来,发生了这么多事,好像我们都到了多事的年龄。有时,我想,理解变得虚弱了。人该怎么做就得怎么做,别人是不是理解,你是不是理解别人,好像一点都不重要了。”丁欣羊突然觉得劝阻大丫毫无意义。
“理解让人温暖。”大丫说。
“但理解没有主宰你命运的力量。”丁欣羊说,“其实,我眼前的心情并不是难过。我当然替你和大牛难过,但我羡慕你现在的状态,像你说的那样,离开一个让你不高兴的地方,去一个崭新的地方,也许能开始一个崭新的生活。新的见识,新的感觉,我都有点激动了。”她说着感动了。“人说,性格即命运,我看没错。我和你一样,没丈夫没孩子,但我做不出你这样的决定,尽管我向往这种自由的感觉。我不知道我舍不下的是什么?我几乎一无所有,房子?我一天能在家呆几个钟头?大丫,人多怕啊!不知不觉中就变了,变得没有勇气没有想象,变得麻木,慢慢习惯无聊,跟痛苦相安无事,接着就老了。”
大丫看着丁欣羊,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不说也罢。她全身心地体会着丁欣羊的话,她的话在她临别的时候,注入了一点诗意,大丫心里无比安慰。老友的理解,明天的远行,未来的悬念……交织一起,把告别变得容易些。
“你总是做让我嫉妒的事。”丁欣羊说。
“我惨的时候,你就不这么说了。”大丫说。
“别说这个了。”丁欣羊说着又想哭。她们拥抱,两人心里都明白,现在是大丫最惨的时候。
“其他的拜托你了。”
离开城市的那天,大丫把行李拿到街上,等出租车的时候,她看见街对面一个巨大的广告牌:男人噘着嘴正俯身去亲吻已经闭上眼睛的女人。他噘起的嘴像鸡屁股,大丫没看清被这广告宣传的产品,因为泪水蒙住了双眼。她朝大牛所在的方向看了看,灰蒙蒙的空气中,她只看见自己的泪水。她听见一辆出租停在自己跟前,心里出现了短暂的幻觉,大牛赶来,责骂她不辞而别……
他赶不来了,因为他残疾了,残疾到无法再爱的地步。
“机场。”她告诉司机目的地。丁欣羊所羡慕的,在大丫动身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大丫的心再次被凄楚堵得满满的。飞机带着她离开时,她问自己一个突兀的问题:一个人到底能爱几次?
我停止着,其实像死了一样。伴随着类似的思绪,朱大者再次被昆德拉所说的“轻”缠住,无眠,无欲,无求,无为,无不为。
每天起床就是跟蜕掉的躯壳告别,像蜕皮的动物,无数层皮囊,呼吸停止的那一天将蜕完最后一层。他想这些乱事消磨时间。有一天人们发现这一层层皮囊根本没包裹过所谓的灵魂,我会怎样反应?他问自己,但不希望自己回答。
朱大者给丁欣羊写了一封信:
欣羊,你好,
想起一件事,还你日记时,忘了向你道歉,对不?不管怎样,很抱歉偷了你的日记,但这行为是不是还有一点积极意义?有一天,人们对别人的隐私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我们的日子会更难过。那时,实现的将是萨特的预言而不是马克思的:他人即地狱。
近来,闲着无事,决定度一个“遐思假期”。想到一件事,想对你说说。我写出来如何理解就是你的事了。
对那些理不出头绪的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忘记。回忆并不像人们想的那么温顺,谁老是在回忆过去,他当下的生活很可能就是回忆的某种延续。有一天也许会发现,错误的决定跟喜欢回忆有关。这样的人永远也不能真正开始一个新的生活。
给自己一个机会,向前走,别总跟过去的垃圾纠缠,最后觉得自己跟垃圾一样不新鲜。我不是说你像垃圾,我是说自己。我停留在一个阶段太久,已经是垃圾。以上算是介绍教训。
看完信,丁欣羊还不知道自己是否正确理解了,已经被感动了。接着她在信封里发现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如果你被这样的信感动的话,就没指望了。
“就太垃圾了。”丁欣羊自言自语地说着,心情轻松很多。她出门替大丫处理一些具体的事情,路上,再一次真切地体会了大丫走时的心境。这是痛楚的自由,但是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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