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那您就通宵枕在我的胳膊上好罗。”
“可不许耍赖,回头或者跟他搭话呀。”
“当然罗。”
有田老人预料这次打赌定会输的。老人心想即使输了,宫子还是让自己通宵枕着她的胳膊的。可是,自己入梦了,谁知道还是不是枕在她的胳膊上呢。老人苦笑着走进了卖男服布料的布店里。目送着宫子和跟踪她的男人,老人心中不可思议地激荡着青春的活力。这不是忌妒。忌妒是不容许的。
老人家里有个美人,那是以女管家的名目雇来的。她比宫子大上十几岁,是个三十开外的人。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分别枕着这两个年轻人的胳膊。对老人来说,惟有母亲才能使他忘却这个世界的恐怖。老人告诉女管家和宫子,她们彼此的存在。老人吓唬宫子:假使她们两个相互嫉妒,老人在恐怖之余,也许会变得狂暴,从而加害于她们,或是引起心脏麻痹,猝然暴死。这么说是信口开河,老人还是有一种妄想被害的恐怖症,至于心脏衰弱的事,宫子早已知道,在老人必要时,用柔软的掌心安详地给他摩挲胸口,或把美丽的脸颊悄悄地贴在他的胸间。这个叫梅子的女管家不见得不忌妒。宫子凭经验不由地觉察到有田老人刚进宫子的家,讨好宫子的日子,就是被梅子嫉妒之时了。年轻的梅子对这样的老人还会有忌妒心吗?宫子觉得无聊,产生了一种厌世的情绪。
有田老人常在宫子面前夸奖梅子是“家庭式”的,所以宫子有时也感到老人是想从自己身上寻求一种娼妇式的东西。不过,对宫子也好,对梅子也罢,很明显老人渴望的是母性的温存,有田两岁时,生母就和父亲离婚了,接着来了继母。这个情况,老人对宫子反复说了好几遍。
“就说继母吧,如果也能像宫子或梅子那样,到我们家来,我该有多幸福啊。”老人对宫子娇声娇气地说。
“这谁知道呢。我嘛,您要是继子我就虐待您。您一定是个可恨的孩子吧。”
“是个可爱的孩子呐。”
“为了弥补继子受虐待,您这把岁数,还招来两位好母亲,您不是很幸福吗?”宫子带着几分讥讽的口吻说。
老人却答道:“的确是啊。我很感谢哩。”
有什么可感谢的!宫子似乎动怒了。但对于这年近七旬的劳动者这般情形,她不禁又觉得可以从中悟到一点人生的哲理。
有田老人是个劳动者,他对宫子慵懒的生活万分焦灼。宫子一个人呆着无所事事。每天过得似等非等老人的生活,青春的活力也逐渐消失了。女仆阿辰干嘛这般精神百倍呢?宫子有点不可思议。老人出外旅行,总是由宫子陪伴。阿辰给她出主意,让她虚报房费。就是说,在帐单上多开帐目,将多收部分退回宫子。即使有旅馆给办这种事,宫子也觉得自己委实太凄惨了。
“要不就抽点茶钱和小费,请太太到隔壁房间去算帐吧。老爷是讲究体面的,让他多给点茶钱和小费,他一定会给的。去隔壁房间之前,从中抽头,比如给三千圆就抽一千,藏在腰带里或者罩衫胸间,人家是不会知道的。”
“唉呀,真叫人吃惊,这太小气,太琐碎了……”
然而,算算阿辰的工资,恐怕就不是琐碎了。
“可不是琐碎呀。要攒钱嘛,得积少成多。像我们这种女人……要积蓄点钱,就得日积月累啊。”阿辰极力地说,“我是同情太太的,怎能忍心眼看老头子白白地吸吮太太的青春血液呢。”
有田老人一来,阿辰连声调都变了,简直好像烟花女一样。对宫子来说,刚才阿辰那番话实在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宫子不禁寒心。但是,比起阿辰的声调或话语更使宫子寒心的是,有如日积月累的贮钱或与其相反,时光的迅速流逝,宫子的青春年华也就消逝了。
宫子和阿辰所受的教养不同。战败以前,宫子是在所谓蝶花丛中抚养成长的孩子,她的确没想到连付旅馆费都要从中捞取油水。她觉得似乎可以证实出谋划策的阿辰,在厨房里零零星星地小偷小摸过了。就拿一剂感冒药来说,阿辰去买同差使幸子去买,价钱就相差五圆十圆的。阿辰就是这样积少成多的。她究竟积攒了多少钱呢?宫子出于好奇,也曾起过一个念头:从阿辰的女儿幸子那儿探听探听吧。看样子阿辰没有给她女儿零花钱,大概连存折也没给她女儿看过。反正数目有限,不屑一顾。然而对阿辰积少成多,犹如蚂蚁般的秉性又不能等闲视之。总之,阿辰的生活是一种健康的,而宫子则无疑是一种病态的。宫子年轻美貌,似乎是一种消耗品;相形之下,阿辰活着却不需消耗自己的什么东西。宫子听说阿辰曾被阵亡的丈夫弄得吃尽了苦头,油然生起一种轻松的感觉。
“逼得你哭了?”
“当然是哭了……几乎没有一天不把眼睛哭得红肿的。他甩过来的火筷子,扎在幸子的脖颈上,如今还留着一块小伤疤呢。在脖颈后头呢。您瞧瞧就明白。那伤疤是再好不过的证据啦。”
“什么证据……”
“还问什么呢,小姐。不明白的,要说也说不出来啊。”
“可是,像你阿辰也会受人欺侮,可见男人还是了不起的啊。”宫子佯装不知道的样子。
“是啊。不过,唉,要瞧你怎样看罗。那时候,我迷上了我的丈夫,简直就像被狐狸精迷住了,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啊……如今狐狸精已不附身,太好啦。”
听阿辰这么说,宫子不禁又回忆起自己的少女形象来,那时由于战争,自己失去了初恋的情人。
宫子是在富裕家境中成长的缘故吧,在某些地方,她对金钱是恬淡无欲的。二十万圆,对如今的宫子来说,虽是一笔巨款,但已经失去的东西,与最近失去的二十万圆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当然,宫子是无法赚到二十万圆的。由于需要才从银行提取这笔钱,因此宫子对此一时大惑不解。二十万圆巨款,如果捡钱人把钱送回来,也许是会见报的。银行存折也放在里面,失主的姓名和住址都写得清清楚楚。是会由捡钱人直接送到失主家里,或是由警察前来通知的。宫子三四天来都很留意看报纸。她觉得跟踪她的男人也是会知道她的姓名和住址的。还是那男人偷走的吧。要不然那男子捡到了手提包,或者即使没有捡到,他不是应该紧紧跟踪上来才是吗?还是挨了人家用手提包打,吓得逃跑了呢?”
宫子弄丢了手提包,是在银座让有田老人买夏天白色衣料以后刚过一星期的事。在这一周内,老人没到过宫子家中。老人是在发生手提包事件之后翌日晚才露面的。
“唉呀,您回家啦。”阿辰兴冲冲地相迎,把被打湿了的伞接过来,又说:“您是走路来的吗?”
“啊,真是倒霉的天气。可能是梅雨天哩。”
“您感觉痛吗?幸子、幸子……”阿辰呼喊幸子。“对,对,我让幸子洗澡去了。”
阿辰说着就赤着脚,迈下去给老人脱鞋。
“如果已经烧好洗澡水,我想洗个澡暖和暖和。阴森森的,像今天这样气候骤冷,就……”
“有点不舒服了吧。”阿辰说着皱了皱那双小眼睛的短眉毛。
“哎呀,我干了一件不合适的事了。不知道您回来,我让幸子先洗澡去了,可怎么办呢?”
“不要紧的。”
“幸子,幸子,赶紧出来吧。你把澡盆表面那层轻轻舀出来,弄干净点……那边也好好冲冲……”阿辰急匆匆地走了,她把水壶坐在煤气炉上,点燃了澡盆的煤气,又折了回来。
有田老人依然穿着雨衣,他伸出双腿自己摩挲。
“您洗澡时让幸子给您按摩一下吧?……”
“宫子呢?”
“噢,太太说她去看新闻片就来……她是到新闻影院去,很快就会回来的。”
“请你给我叫个按摩师来。”
“嗯。是往常那个……”阿辰说着站起来把老人的衣服拿过来。“洗澡之后更衣吧。幸子!”
阿辰又唤了一声幸子。
“我去把她叫来。”
“她已经洗好了吗?”
“嗯。已经……幸子!”
约莫一小时后,宫子回来时,有田老人已经躺在二楼的床铺上,让女按摩师给按摩了。
“很痛啊。”他小声地说。
“阴沉的雨天你还出门呐。再洗一个澡,可能会清爽些。”
“是啊。”
宫子不由地依靠着西服柜橱坐了下来。宫子大概有一周没看见有田老人了。只见他脸色发白,心力交瘁,脸上和手上的淡茶色老人斑更加显眼了。
“我去看新闻片来着。看了新闻片,就觉得生气勃勃。本是想去洗洗头,不是要去看新闻片的,可是美容院已停止营业,所以……”宫子说罢,看了看刚刚洗过的老人的头。
“润发剂真香啊。”
“幸子拼命酒香水,香喷喷的。”
“据说她体臭得厉害。”
“嗯。”
宫子进入了洗澡间。洗了头。把幸子唤来,让幸子给她用毛巾擦干头发。
“幸子,你的脚多可爱呀。”
宫子原先将两只胳膊肘支在膝上,这会儿伸出一只手去触摸眼皮底下的幸子的脚背。幸子忒忒地颤抖,直传到宫子袒露的肩膀上。幸子也许是继承了阿辰的秉性吧,手脚似乎也有些不干净。她只拿了宫子诸如扔在纸篓里的用旧了的口红、断了齿的梳子、掉落的发夹子一类的小玩艺儿。宫子也知道幸子憧憬和羡慕自己的美貌。
浴后,宫子在白地蓟草花纹的单衣上披了一件短外褂,然后给老人按摩腿脚。她思忖着:倘若自己住进老人家里,恐怕就得每天给老人按摩腿脚了吧。
“那个按摩师,手法很高明吧。”
“拙劣得很。还是来我家那个高明哩。她一来娴熟干练,二来按得认真。”
“也是个女子吗?”
“对。”
宫子想起老人家里那个所谓女管家梅子,也是每天都给老人按摩的,就由不得厌烦起来,手劲也没有了。有田老人攥住宫子的手指,让她按摩坐骨神经末稍的穴位。宫子的手指紧贴了上去。
“像我这样细长的指头恐怕不带劲吧。”
“是啊……未必吧。年轻女子的手指充满了爱情的力量,好极了。”
一股凉意爬上了宫子的背脊。她的手指一离开穴位,又被老人攥住了。
“像幸子那样,手指短短不是很好吗。您让幸子学习按摩怎么样?”
老人沉默不语。宫子倏然想起雷蒙?拉迪盖①的《肉体的恶魔》里的一句话来。虽是看过电影才读原作,玛尔特说:“我不希望你的一生遭到不幸。我哭了。可不是吗,对你来说,我实在是老了。”“这个爱的语言,就像孩子般地使人珍惜。从今以后,即使我感到怎样的热情,一个十九岁的姑娘也决不会说老了而哭泣,再没有比这种纯洁的爱情更能扣动人们的心弦。”玛尔特的情人是十六岁。十九岁的玛尔特比二十五岁的宫子年轻多了。委身老人、虚度年华的宫子,读到这里受到异常的刺激。
①雷蒙?拉迪盖(1902-1923)法国作家,诗人。
有田老人总是说宫子长得比实际年龄还年轻。这不仅是老人的偏袒,无论谁也都是觉得宫子年轻。宫子自己也感到有田老人之所以说自己年轻,是因为老人喜欢并思慕自己风华正茂。老人害怕井伤心的是:宫子的容颜失去姑娘的本色,或者身体肌肉变得松弛,一加思索:年近七旬的老人,对一个二十五岁的情妇,尚且盼望她年轻,不免令人感到奇怪的肮脏。但是,宫子终于忘却责备老人,毋宁说有时被老人牵诱,似乎也盼望自己年轻。年近七旬的老人,一方面切望宫子年轻,另一方面又对二十五岁的宫子渴望着一种母性的爱。宫子并不打算满足老人的这种欲望,但有时候她也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就像母亲一般。
宫子一边用拇指按住趴着的老人的腰部,一边用胳膊支住,要骑上去似的。
“你就骑在腰部上吧。”老人说,“轻轻地踩在上面吧。”
“我不愿意……让幸子来弄好吗?幸子个子小,脚丫也小,更合适吧。”
“那家伙是个孩子,还害羞呐。”
“我也觉得言臊嘛。”宫子边说边想:幸子比玛尔特小两岁,比玛尔特的情人大一岁。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您打赌输了,就不来了吗?”
“那次打赌吗?”老人好像甲鱼转动着脖子,“不是的,是神经痛呐。”
“是因为到您家来的按摩师手法高明吗?……”
“嗯,噢,也可能是吧。再说我打赌输了,又不能枕你的胳膊……”
“好吧,就给您弄。”
宫子很了解,有田老人已经让她按摩了腰腿,剩下的就是把脸埋在宫子的怀里,享受符合年龄的快乐。繁忙的老人,把自己在宫子家里过的时间,称作“奴隶解放”的时间。这句话,让宫子想起:这才是自己的奴隶时间呢。
“澡后穿单衣要着凉的,行了。”老人说着翻过身来。一如所料,这回老人想享受枕胳膊。宫子对按摩也腻烦了。
“可是,你被那个戴绿帽子的男人跟踪,是什么滋味呢?”
“心情痛快呗。同帽子的颜色没关系嘛。”宫子故意绘声绘色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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