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无线电播着山间小鸟的鸣声,这是合乎季节的音乐。
明子的母亲喜欢野鸟,每天早晨为明子和达男准备盒饭的时候,一定收听广播的小鸟鸣声。
但是贪睡的达男总是赖在床上不起,直赖到最后一分钟才起来,边洗脸边穿裤子,边往嘴里执拉饭边扣钮扣。真像从失火的家里逃出去的时候一般,再不然就像耍杂技的快速化装,反正总是忙忙活活十万火急地往学校赶,所以无法沉静下来听小鸟鸣唱。
但是昨天晚上胃痉挛控制住之后相当舒服,吃了花子给的炖鳟鱼之后马上就沉沉地睡着了。
“姐姐,姐姐,杜鹃叫哪。”
明子被他叫醒的时候还不到5点。
“杜鹃……?”
于是明子仿佛仍在梦中一般:
“是不是布谷?现在没人称它杜鹃了。”
她说完翻了一个身,背对着达男。
“喂,姐姐,它不是叫慈悲心鸟么?”
“它叫十一,叫起来总是十一,十一的。”
“我可讨厌十一这个名。还是称之为慈悲心鸟好。就说它叫的声音吧,自古以来就是慈悲心、慈悲心
“还是十一这个名字好。让人感到新鲜。”
“我还是以为叫慈悲心鸟好。”
“为什么呀?一个男孩子家,把杜鹃叫慈悲心鸟,你是喜欢这种凄凉悲哀的名字么?真奇怪。”
“古人不论什么都要起个好名字,可姐姐你却不知道。”
“真讨厌,装得像个年老的长辈……叫郭公好也,十一也好,发音都好听。”
明子仿佛品味发音一样,说得坚定也说得明确,随后打了个哈欠。
“好困。还能再睡一个钟头。争论等天亮以后再说。”
“什么呀,争论不是姐姐你发动的么?”
“是么?杜鹃可以叫作慈悲心鸟,姐姐认输,反正先让我再睡一会儿吧。”
但是达男挺身坐起:
“你听,鸟叫的多欢。姐姐,把板窗打开好不?”
“那可不行。这家主人还睡着哪。”
“悄悄地,别弄出声来……”
“你自己去开不就完啦?”
“我浑身没劲摇摇晃晃啦。从昨天晌午开始就什么也没吃……啊,饿啦。”
“大声说话,把人家吵醒。”
明子尽管纠正弟弟大声说话,但是听弟弟说话那么中气十足,觉得他的病已经好了,大为放心。便说:
“多亏女主人说‘实在过意不去,暂时只好绝食啦’这句话。”
“可也是。”
达男好像并不完全相信地这么说。明子觉得这态度可笑,但她首先是想睡,所以直率地说:
“我可要睡觉。”
因为坐星期六的夜车和昨天星期天爬山,所以慵懒得很。
“姐姐,现在叫的是大琉璃鸟。还是红肚皮?”
明子默不作声。
“还睡哪?”
达男窥了窥姐姐的面孔,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叫的欢着哪,真想打开板窃听听。”
他不仅说了,而且站起来就要去。明子连忙制止。
“不行,我给你开,你就老老实实地睡去吧。”
明子坐起说:“达男,脚痛不?”
说完就给他揉了一阵腿肚子。
“天已经亮了吧?”
“当然,早就亮了。”
明子把板窗打开一个缝。
“啊,下雾啦,达男,雾!”
这回是她不知不觉的大声说话了。
雾似乎想包住明子而钻了进来。明子把睡衣的对襟拢在一起。
“真好看!”
她站在原地望着房后的杂木林。
“树木好像在雾里活动哪。我的头发湿了。大概是越来越浓了吧。”
明子边说边摸头。
雾源源不断地钻进来的同时,各种鸟的鸣声也突然显得近了。
但是,随着雾越来越浓,小鸟们也不那么起劲地唱了。
接着,明子睡了大约一个小时的觉。
她恍惚之间觉得有人进来,睁眼一看,原来花子扶着-扇站在那里。
“啊,原来是花子。”
明子连忙起床,一边收拾身边的东西一边说:
“啊,好漂亮,花子你过来看看吧。”
方才被雾濡湿的绿叶,此刻迎着朝阳熠熠生辉。
小鸟似乎为云散雾消而高兴了,所以唱得特别畅快。
“花子,来,来!啊,小鸟上这儿来了。这叫什么鸟?”
明子去了廊下。
去年积存落叶的白桦根部,仍然残留着淡淡的雾霭,小鸟在那里好像边走边捡拾什么。
“有三只呢!”
明子扭头朝花子那边招了招手,但是她立刻愣了一下。
她意识到,那是连树叶上闪光都看不见的花子,连小鸟美妙的歌声也听不见的花子。
明子被美丽的清晨吸引,一时疏忽,竟把花子的残疾忘了。
清爽的晨风沁着明子心脾。
明子默默地慢慢打开防雨窗。
随着响声,花子的母亲也进来了。
“起得真早。那板窗等我开吧,你给你弟弟打水好啦。达男还没起来呢。”
明子慌慌张张地俯身行礼,道一声早安。睡衣只用细带子拢着,有些害臊。
花子的母亲微笑着看着明子。明子的睡衣是借用母亲的,颜色、花样十分朴素,这样反倒特别显出面孔,手稚嫩了。头发因为枕头揉搓而有些凌乱,更引起花子母亲爱怜。
花子母亲看到明子见了她规规矩矩地坐在廊下,非常恭谨,一时无所措手,感到有些难为情。她想,花子也很快地长成这么高雅的大姑娘该多好……
可是她马上就想到,当花子懂事了,到了如花似玉的年龄,她该多么忧伤啊。
花子抓住了母亲的衣角。她母亲说:
“花子过早地把姐姐折腾醒了,那可不好。”
明子想,尽管花子听不见,她母亲一家是每天像跟不聋不哑的孩子一样这么和她说吧。
“不是花子吵了我。”
明子也像能听懂的孩子就在身旁一样这么说。
“是我弟弟吵人。天还没亮呢,他就又是小鸟啦,又是雾啦,兴奋起来闹个没完。”
“净撒谎!天早就亮啦!”
达男在被窝里这么说。
“今天已经完全好啦。太好了,太好了。”
花子母亲扭头看了看达男,接着说:
“那雾可重哪。你醒得那么早?”
“大娘,这一带是叫杜鹃呢,不是叫布谷?”
“叫布谷。”
明子很快就换上了登山装,把洗脸盆拿到廊檐下,对她弟弟说:
“你过来到这儿洗吧。”
布谷叫着从屋后的树林那边来,向铁路那边飞去。
“布谷!”
达男仰头望着天空顽强地称之为布谷。
和当站长的花子父亲一起吃早饭的时候大家商定:明子一个人先回去。达男再过两三天,休息够了再走比较好。这是花子父母一片好意,才把他留下来的。
昨天,花子的父亲给明子的母亲拍去电报,明子的母亲接到电报后就往车站挂了电话,对花子父亲说她要来接达男。花子父亲说,轻度的胃痉挛不必挂念,用不着专为这事跑一趟。
明子坐的那趟火车是早八点以后,离开车还有两个钟头。趁这个时间该和花子怎么玩呢,她想了想,然后把花子抱在膝上,用手指把她那刘海在手指上绕了又绕。
花子那头发黑紫色而且泛着油光……就在不停地抚弄她的头发的过程中,旭日的光照之下感到它温暖起来了。
什么时候再见到花子?不知道。
到了将要离别的时候,觉得花子着实可怜的印象就更加鲜明。
“呶,花子,你常常到哪里去玩?咱们到你常去玩的那里吧。”
明子望着花子的脸等她有所表示。
但是花子茫然不知,毫无反应,明子便下意识地拉着花子的手就走。
花子走出院子,然后走到树下站住。
“这是合欢树吧。雾把它打湿了,它还睡觉呢。”
明子把着花子的手让她抚摸合欢的叶子。
此时卡罗从门口进来。
花子仿佛想说:
“我和卡罗一起总在这树下看火车哪。”
从这里她们打开了后院的木门上了铁路。
花子蹲下来抚摸铁轨,过了一会,她把面孔凑近铁轨,几乎把脸贴在轨上。仿佛想从铁轨上听到遥远的什么……
明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这种不可思议的行为。
“花子,你喜欢火车吧?这是因为你爸爸当站长的缘故?”
此刻的花子像个吃奶的孩子摆弄玩具一样,玩路轨,尽管作为玩具,路轨未免有些太大。
不过,仔细看一看就发现,花子的脸上浮现着阵阵喜悦、恐惧、憧憬、茫然。
明子也蹲了下来,把耳朵贴在铁轨上。
和电线不同,因为它是很粗的铁轨,所以听不见风声。不过,它使人感到这样能听到各种声音。被雾弄得湿了的铁轨,经早晨的太阳晒温的铁,仿佛柔和地吸往脸。
“花子,你去过东京么?”
明子这样问她。
但是,要想让花子知道东京,怎么做才好呢?
“和姐姐一起坐火车去东京吧……”
她说着话就把花子的肩头扳住,像火车摇晃似的摇她的身体。
花子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却高兴得发出奇怪的声音。她像个婴儿似地摆动双手。尽管那是和年龄不相称的智力发育滞后的孩子的动作,但是依旧讨人喜欢。
她突然想:“就这样把花子真的偷走……”
她又想:“这孩了是哑巴,她自己即使被偷,对谁也不会说。别人问她家在哪里她也听不见。然后找一位东京名医治治,如果眼睛看得见了,耳朵听见了,嘴会说了,那该是让人多么高兴的事啊。”明子想:
尽管她家住在偏僻的乡下,身任站长之职的父亲,当然会找名医给她看过,但是,医学日新月异,类似奇迹般的治疗方法,也许正在有着新的发现,有本领的医生也许正藏在某处。
即使现在还没有治疗方法,但是等到花子长大的时候,一定有办法把她治好。把她治好的如果不是日本医生,那就是西方某国的医生……
明子还想起花子的父亲说过的话:
“怀着希望等待着这个机会。”
花子喜欢铁路,也许是铁路对花子有诱惑力的缘故。
明子想:
“铁路把花子带到了新的命运之途。”
当她这样描绘花子的未来时,从来没有想过的铁路,此刻看来似乎很有意义了。明子想再一次听听路轨而蹲下来的时候,传来那种叫声像敲梆子似的梆梆鸟的叫声。树林深处许多小鸟都在歌唱。
明子催促花子去树林里听小鸟的歌唱。
那称之为日雀的小鸟,叫得声高而嘹亮。充分表现出山间的清幽与寂寥。那么小的小鸟为什么叫得那么响而且声音清澈?那红肚皮的羽毛之美,略带颤音的叫声……
明子不能分出许多鸟的叫声,但是布谷和-的叫声却分得清。
明子沉浸在小鸟的音乐之中,竟然把花子忘掉。但是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听不见小鸟叫声的花子只有一脸茫然。
朴树的大叶子和抱树的中不溜叶子之间,有白桦、榆树的嫩叶,而且洋槐也开花了。但是花子什么也看不见。
明子好像觉得只顾自己赏景未免不合适,不由得低下头来,只见大朵的朴树花瓣散落在脚下,已经烂了。
卡罗打着响鼻拱开深草而来。
它把雉鸡惊得振翅飞起。
明子折了一枝刺槐花,说了声“香啊!”便给了花子。告诉她:
“叶子有些像合欢花,看起来是白的,实际上是淡黄。有淡粉色稍带紫色的呢。”
花子虽然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是她毫不在乎,甩手啦,抓树枝啦,揪草叶啦,即失跌倒也不哭。
她非常结实,作为一个孩子,她有些野,总有动物的幼仔那般习性。明子想:
“说不定她一个人也跑到树林里来玩,也很难说她一旦迷了路会跑到哪里去呢……”
她俩回到家时,花子的父亲已经上班去了。
达男因为感到无聊也睡着了。
明子边梳头边说:
“我和花子去了房后的树林。真好,刺槐花香着哪!”
“上湖边去了么?”
“湖边?有湖么?”
“说是有哇。我明天去看看。”
“不行,明天你还不能走动。”
“能走动。湖岸上小鸟最多,这是大娘说的。”
“那叫什么湖?”
“不知道名字。”
“不是个湖,是水池吧?”
“是湖!”
“带花子上那样地方可危险,加小心哪!”
明天边说边往背包里收拾牙刷等等。
“这就回去么?你明天不是说过,不把花子要到手不回去么?”
“我说过。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怪冷清的吧?”
“不会的。不过我也回去,完会好啦。”
“啊,你不是说明天去看湖么?”
明子开过玩笑便凑近达男的耳朵说:
“呶,你说我把花子偷走行不?然后,等彻底把她治好再送还。”
“能治好么?”
达男吃了一惊地大声说:
“可是又瞎、又聋、又哑,三种病占全了。”
“耳朵能听见了就能说话!”
“真的能治好?”
“不经医生诊治怎么能知道呢?”
“闹了归齐还是这样啊。”
“回去和爸爸商量商量看。如果有好医生,立刻给你打电报,那时候你就把花子带回去。”
“好!这事你跟大娘说了么?”
“这事要不先跟爸爸商量好就跟大娘说,人家不说我净瞎吹么?”
明子出发的时候达男出来送到门口。
花子由她母亲拉着她的手到车站去了。
“这孩子是不是知道姐姐要回家,所以我们到车站送姐姐?”
她母亲对明子这么说。
明子觉得没法回答,一声不吱地拉住花子另一只手。她母亲又说:
“又打又扯姐姐哥哥,可是姐姐和哥哥还那么喜欢你。”
“花子,到东京去吧。”
明子的这句话里,包含她许许多多心思。
“真是!能有再见的机会她一定高兴,可是……”
她母亲想到的可能是明子不过是过路人而已。
也难怪,待人亲切的站长,对于行旅之人无不给以诸多关照,但是这些人还没有再来相会过。
“啊,大娘可别这么说,让人不好受哪。”
“可实际上是这样。她到了你这么大的时候,等她想起你,你早就出嫁了,根本不知道你在何处呢。”
“啊”
“还有,我们也许调到很远的车站去工作了……不过去了新的地方最痛苦的还是这孩子的事。等到当地的人都了解了这个孩子,才会理解她,但是在这之前……”
花子母亲说了对大人才说的话。
“可是,这孩子这么快跟外人相处很好,你明子小姐还是头一个呢。”
明子点头称是。
花子父亲戴着站长帽到站台来了。
传来火车通过铁桥的响声。
花子眼睛闪着光,举起双手。她母亲连忙把她抱起。因为如果不抱起她,她也许就去摸火车,这里哪能乱跑。
“花子,再见!”
明子两手捧住她的脸颊。
但是花子不知道道别,她只知道火车巨大的力量传给她的兴奋,显得非常高兴。
明子从车窗探出上半身,摸摸花子的头。当她感的车窗动了,她才像烫了似的喊着什么,两脚乱蹬乱端。
明子看到,空睁着两眼什么也看不见的花子那双眼睛,大颗泪珠滚了下来。
明子的眼睛也噙着热泪,火车渐渐远去了。
花子父亲一动不动地站在站台发出开车信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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