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没有动,装作没听见阿开的话,我懒得起来去调音响,坐在床上剪起指甲来。铃子和冲绳把毛毯铺在厨房的地上,趴在上面呼呼大睡。
"我不是光指这个吻痕,问题不在这儿。我是说我们应该互相安慰,互相体贴一些。我们和社会上那些庸俗的家伙生活在不同的层次里。"
和夫一边擦脚一边问:"良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谁是庸俗的家伙?"
良子根本不看和夫,只低声说了句:"和你没关系。"
我的指甲上还残留着菠萝味儿。脖子好像路了一个东西,挪开枕头一看,原来是莫卡的胸罩志在床上了。
带钢丝箍的绣花胸罩上还有着洗衣粉的清香,我将它放进衣橱里,又把剪下来的指甲扔到凉台上。医院的院子里有个女人牵着一条牧羊大在散步,女人眼认识的人打着招呼,聊起天来。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女人笑的时候,捂着嘴巴,她的牙齿大概像江户时代的女人那样涂成黑色的了吧。那条犬冲着前面汪汪地叫着。
"我们互相离不开的。现在我只有你了,我母亲已经不在了。我们的敌人是共同的,我们应该像从前那样互相扶助。我们曾经在京都的河里一起游过泳,你还记得吗?我真想回到咱们刚认识的时候去。为什么咱们总是这样吵个不停,好好地过不行吗?金钱不是关键问题,我们不是一直够花的吗,再说我还可以去工作。莫卡告诉我说,在六本木可以捡到桌子、柜子,甚至连餐具都能捡到。然后咱们再给家具涂上漆就行了。"
"咱们可以存好多钱,我一工作就有钱了,你还可以养只小猫。你不是想要一只灰色的猫吗?我给你买一只来。我们还要搬家,这样可以重新开始,这回租一间厕所在房间里的公寓。"
"我们还可以租一所房子,让莫卡和冲绳他们和咱们一起住。这一带有许多美军建的有很多房间的小楼。这样咱们每天可以举办聚会。阿龙认识的外国人正打算卖辆车,我把它买下来,再去考个驾照,咱们就可以去海边兜风了。多有意思呀,阿开,你说呢。"
"我母亲死的时候,我并不是对你冷漠,你要理解我的心情,反正现在母亲已经不在了,我只有你了,好不好,咱们从头开始吧。"
"请你理解我,好吗,阿开。"
良子想摸摸阿开的脸,阿开恨恨地推开他的手,低着头笑着说:
"瞧你说得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脸皮真厚。我和你母亲有什么关系,我不认识你母亲。我和你在一起时,总是厌恶自己,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感到自己好悲惨,我不愿意这样下去了。"
良子讲话的时候,和夫拚命捂着嘴不笑出声来。他和我对视了一眼,当阿开发牢骚时,他实在忍不住笑起来。
"良子,这样吧,如果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就先把我的项链从当铺赎出来之后再说吧。那是我爸爸给我的,先把它还给我再说。"
阿开哭起来,脸一抽一抽的。和夫这才止住笑。
良子说:"你怎么这样,是你同意去典当的呀。你说要去买药吃,是你先提议去卖的呀。"
阿开擦着眼泪说:
"你别再说了,你就是这种人。你大概不知道吧,后来我一直在哭,回来的时候,你还唱歌呢。"
"你不要哭,我马上给你赎回来,我一工作就有钱了,别哭了。"
阿开又是模鼻涕又是摸眼泪,无论良子说什么都不理睬他了。对和夫说:"咱们出去呆会儿吧。"和夫指指自己的腿,说太累了,不想动,阿开硬把他拽起来,和夫见阿开眼泪汪汪的,就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阿龙,我们到屋顶上去。你呆会儿来给我们吹笛子听,好吗?"阿开说道。
门关上后,良子大声呼叫阿开,不见阿开回音。
冲绳脸色惨白,哆哆嗑噱地冲了三杯咖啡端过来,手抖得把咖啡洒到了地毯上。
"良子,喝杯咖啡吧,你真让人同情啊。管她呢,她又能怎么样,来,给你咖啡。"
冲绳把咖啡递给良子,被良子拒绝了,冲绳嘟囔着:"随你的便好了。"
良子无精打采地对着墙唉声叹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厨房的地上躺着铃子。她伸开两腿,像狗似地卧在那里,偶尔抽动一下身子。
良子瞥了我们一眼站起来,想要出去。他看了看铃子,对着水龙头喝了几口生水就打开了门。
我叫住他:"喂,良子,别去了,留在这儿吧。"他没理我,关上了门。
冲绳苦笑着咂着嘴说:
"那两个人已经无药可救了,良子自己还不明白这一点,蠢驴。阿龙,你打不打海洛因,这个挺不错的,我这儿还有一点儿。"
"不打了,今天有点儿累。"
"是吗,你要练习长笛吗?"
"一直没吹了。"
"你将来不是靠它吃饭吗?"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反正现在我不想吹。没有兴趣。"
我听着冲绳拿来的唱片。
"你怎么这么无精打来的呀?"
"没有啊。"
"前几天我见到黑川,那家伙说他现在特别绝望。我听不懂他想说什么。他去了阿尔及利亚,还参加了那里的游击队,不像我这种人光说不做。你和他的想法一样不一样呢?"
"黑川?我和他不一样。我只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小时候还有些意思,可是现在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所以我想以后要多见见世面,长长见识。"
冲绳沏的咖啡太浓了,没法喝,我又兑了些开水。
"那么,你想去印度吗?"
"干嘛去印度?"
"去印度增长见识呀。"
"为什么非要去印度呢,没必要。在日本就可以见世面,用不着去印度、"
"那么你想过警察局了?想进行各种尝试吗?天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想要干什么。不过印度是不会去的。我没有想去的地方。最近,我常常一个人从窗户里看外面的景色。看下雨,看飞鸟,看路上的行人。我能这样看好长时间,很有趣的。我所说的长见识就是这个意思。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些景色特别新鲜。"
"别说那么老气横秋的话,阿龙。觉得景色新鲜是老化的标志。"
"乱弹琴,我说的是另一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你比我小,不懂得的。我看你还是学长笛吧。你必须这么做。别和良子那种傻瓜来往,好好学长笛吧。有一次我过生日时,记得你还为我吹过呢。"
那次是在铃子的店里,我听了特别高兴,特别兴奋,真是难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感觉是那么温馨。我不会表达,反正就好像和争吵过的人重新和好时的那种心情。当时我想,你是个多么幸福的家伙呀,真羡慕你。是你使我产生了那样的心情的。实际上只有自己才最了解自己。我只是一个没用的吸毒者,海洛因一接不上,就难受得受不了。我有时真想为了吸到海洛因去杀人。我觉得有某种东西存在,我是说我和海洛因之间应该有某种东西存在。我浑身哆噱得疯了似地想打海洛因,可是只有我和海洛因的话又似乎缺少了点什么,打了针之后便什么也不想了。缺少的是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不是铃子,也不是母亲,而是你那次吹的长笛的声音。我一直想对你这么说。我不知道你吹长笛时是什么心情,反正我立刻就兴奋起来,我一直盼望能听到这美妙的声音。每次我准备打海洛因时,就想到了你的长笛。我已经完了,身体已经腐烂了,你瞧,脸上的肉这么松弛,活不了多久了。什么时候死我都不在乎,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只是我很想弄明白那次听长笛时的愉快心情究竟是什么。我只想知道那感受到底是什么。如果弄明白了,我也可能去戒毒的。你不相信吧。不管怎么说,你学长笛吧。我把海洛因卖掉,给你买一个质量好的长笛。"
冲绳的眼睛红红的。他一直端着咖啡说话,有几滴咖啡溅到了他的裤衩上。
"给我买吧,村松的不错。"
"你说什么?"
"村松是长笛名牌,我想要村松牌的。"
"村松的吗,知道了。等你过生日时送给你。到时候你一定要给我吹支曲子。"
"阿龙,你赶快去劝劝吧,我可不想和那两个人搅在一起了。我的腿好疼啊。"
和夫气喘嘘嘘地推fi进来,说:"良子在打阿开呢。"
冲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这时,从屋顶传来阿开的尖叫声。显然是被欧打时,忍不住疼痛的嚎叫声。
和夫端起桌上那杯本来给良子彻的咖啡,喝起来,然后点上根烟,开始换绷带,一边对我说:
"不快点去,要出人命的。良子是个疯子!"
冲绳抬起身子对和夫说:
"甭管他们,让他们打个痛快,烦死人了。和夫,你的腿怎么样了?"
"唉,被那个日比谷的警卫打的,不去那儿就好了。"
"骨折了吗?"
"没有。可是,那根棒子上有钉子,必须得消毒,钉子最容易感染了。"
在晾晒衣服的房顶上,良子抓着阿开的头发,使劲踢她的肚子。良子每踢一下,阿开就痛苦地呻吟一声。
我把良子拉开,阿开趴在地上直吐血,良子全身在出冷汗,肩膀的肌肉硬硬的。
阿开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牙齿咬得嘎吱直响,抓起被单捂住被增伤的部位。铃子从厨房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狠狠地扬了正在哭泣的良子一个嘴巴。
和夫忍着疼给自己腿上的伤口消毒,然后涂上难闻的药膏。
冲绳用开水泡了一片迷幻药给阿开喝。
"你可真行啊,你怎么能踢她的肚了呢?良子,你要是把阿开打死了,你就是杀人犯了。"冲绳冲良子说道。
"那我也一块儿去死好了。"良子苦着脸说。和夫听了这话,嘿嘿地笑起来。
铃子将毛巾敷在阿开的额头上,又把她脸上的血擦去。看看她的肚子,青一块紫一块的。阿开说什么也不去医院。良子走过来,眼泪滴落在阿开的肚皮上。阿开的额头上浮现出青筋,又吐起黄色的液体来。右眼红肿着。铃子用药布擦去她牙齿间溢出的血。
"对不起,对不起,阿开!"良子声音沙哑地说。这时,和夫包扎完了自己的伤口,说道:"自己打了人,再说对不起,太差劲了。"
"去洗洗脸吧。"
铃子推了推良子。"你这张脸让人受不了,先去洗洗吧。"
阿开松开了捂着肚子的手,冲绳问她要不要打海洛因,她摇摇头,喘息着说:
"真对不起,让大家费心了,扫了大家的兴。不过,总算一切都结束了,为了这个我才忍受了他的毒打。"
"哪里,别介意,没什么可扫兴的。"冲绳笑着说。
"阿开,求你别说结束了,别离开我,求求你了,千万原谅我呀,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冲绳把哭泣的良子往厨房推,
"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去洗脸吧。"
良子点点头,用袖口擦着眼泪,朝厨房走去,传来一阵哗哗的流水声。
过一会儿,良子从厨房走出来,和夫看见他大叫了一声。冲绳摇摇头说:"这家伙没救了。"铃子见了也尖叫起来,紧闭上眼睛。原来良子割破了自己的左手腕,鲜血滴落到地毯上。
和夫站起来嚷着:"阿龙,快叫救护车!"
良子用右手支撑着晃动的左手,粗声粗气地对阿开说:"这回你该明白我的心了。"
我正要叫救护车去,阿开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让我去。阿开在铃子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盯着鲜血淋漓的良子,然后走近他,摸了摸他的伤口,良子已经停止了哭泣。阿开把良子的左手腕拉到眼前瞧了瞧,张开肿起来的嘴唇,费力地说:
"良子,我们现在去吃饭了,大家中午饭还没吃呢。你想死的话,就自己死好了。最好去外面死,不要死在阿龙这里。"
手捧花束的护士从打蜡的走廊上走过。护士只穿了一只袜子,另一只脚包着绷带。我前面一个小女孩无聊地晃着两条腿,看见这束闪闪发亮的玻璃纸包着的鲜花,就拍了拍旁边坐着的,好像她母亲模样的女人的肩膀,耳语道:
"那束花一定很贵吧。"
一个左手抱着几本杂志,右手拄着丁字拐的男人从排队买药的队伍中横穿过去。他的右腿直直的,脚脖子向内弯曲,从脚背一直到指甲上都露出白粉末。其中小指和无名指就像是两个肉瘤一样难看。
我旁边坐着一位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的老人,他正和对面织毛衣的女人说着话。
"他们用力拽我的脖子。"老人一说话,两鬓的白发便随之起伏着,眼睛眯成一条线,和满脸的皱纹都分不出来了,他看着女人有节奏地织毛衣的手继续说道:
"那个痛劲就别提了,差点儿没疼死过去,真让人受不了啊。不知道有没有别的更适用于老年人的医疗方法。"
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老人干咳了几声。那个脖子粗粗的,皮肤黝黑的女人一边织毛衣,一边瞧着老人说:
"你可真受罪呀。"
老人听了,笑了笑,抚摸着自己的被药水涂得五颜六色的脸,空咳了几声。
"唉,到了我这岁数就不该开车了,我以后也不让老伴开车了。"
包着白头巾的清洁工擦着良子滴在地上的血迹。女清洁工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擦。
"怎么,割腕自杀吗?没死就是自杀未遂。不过,你不该这么做的。从人的身体构造来看,人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你若不是演戏,真想死的话,应该割破这个地方,就是耳朵下边这儿,一下子人就完了。叫急救车都来不及的。"
医生检查着良子的手腕说。良子在急诊室里不停地操眼睛。
脖子上缠着绷带的老人对清洁工说:
"擦得掉吗?"
"趁着湿的时候擦,容易擦掉。"
"够你忙的。"
"没什么。"
几个坐轮椅上的孩子正在院子里玩球。三个孩子的脖子都很细,一个护士在旁边捡球。其中一个孩子没有手,他用手腕来打球,每次都把球打落在地上,孩子咧着嘴笑着。
"要擦掉这些血迹太费劲了。我没打过仗,没见过流血的场面,看见这些血我还真受不了呢。"老人说道。
"我也没打过仗呀。"清洁工说着往擦不掉的血迹上洒了一些白粉,跪在地上用刷子剧起来。
球滚到了水洼里,护士用毛巾把球擦干。
"据说用盐酸能擦掉。"
"盐酸只能用于洗便盆,擦地的话,地板就完蛋了。"
远处的树叶随风摇动。护士把球放到孩子跟前。从公共汽车上下来许多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朝医院走来。
一个年轻男子捧着一束花跑上楼梯。织毛衣的女人看着那男人。
清扫工还在哼刚才那只曲子,脖子不能弯曲的老人高高地举着报纸看。
良子的血迹和白粉混在一起后,成了粉红色泡沫。
"阿龙,真对不起,我要存钱去印度。我去打工挣钱,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良子一直不停地说着。他的塑料拖鞋和脚趾上都沾了血,不时地摸摸绷带。虽然脸色苍白,但他说已经不太疼了。我扔到白杨树下的菠萝还在地上,虽说是傍晚,却不见小鸟的影子。
和夫不在屋子里,铃子说他早就回来了。
"那家伙说佩服良子的勇气,这个傻瓜,居然说这种话。"
冲绳打了第三支海洛因后,滚到了地板上,阿开的脸已消肿了一些。良子坐在电视机前。
"正演凡高传呢,阿龙也来看吧。"良子对我说。
我叫铃子给我彻杯咖啡来,她没理睬。
良子对阿开说他决定要去印度,阿开只是说了句"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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