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圆形人工喷泉,五百七十个喷口齐放,八十八盏灯打在喷泉上,富丽堂皇的音乐厅正在演奏宏博壮远的《八仙梦》序曲,这个大型歌剧被誉为东方人的《尼伯龙根指环》,是种族神话的再现。
盛服奇装的男女观众聚精会神,跟随指挥棒进入蓬莱仙境,主人公将被魔妃收走,变化成一个小石蛙。经过地狱降魔等磨难,他的胜利,他的成佛是注定的,带有多少世纪修愿积德的良好的宿命。
红丝绒的地毯在我的脚下移动。
柔软的皮椅座位,金色的前厅走廊,这个夜晚的流逝恍如幻觉,不同于以往逝去的日子。我在大提琴有力的挥舞和小提琴作为配合的低泣声里,从台上庞大的交响乐队统一协调的动作之中复苏过来:这是一个虹身人面。
在我躲藏期间,曼哈顿时局的转换之眼花缭乱,令全体美国人精神紧张,只有某一类人不惊讶,那就是我这样的每天都在注视的旁观者。
高僧打卦问卜,说桑托巴本图克感应虹之子已早夭。即使那孩子还在,桑托巴本图克死了,差不多一样,除非教内高僧们出来主持公道。但阿巴年札不愧为一代了不起的政治家——按照制造的遗嘱,圆满地解决了大法师继承问题。
教内不得不承认他为摄政,另一派人马清除的清除,不清除的早已宣誓效忠新主人。
通向四面八方寺的所有街道,悬挂着新鲜的花朵和彩带,路旁洒了两条白色石灰线,屋顶插挂伞、盖、幛、旗帜。在前大法师圆寂时值一年有余的这天清晨,新大法师坐床大典响起了唢呐、大号、皮鼓、铜钹。每扇门每扇窗飘出焚烧加有香料的松柏枝子气味。而我成了数十余华里长欢迎的僧俗民众中的一员,暗自庆幸自己已是个不相干的外人,阿巴年札有的是他尽心尽力忙的事,哪里还会再注意我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我退出狂热的人群,独自走了一段路。然后坐上双层巴士,我想避开不看的坐床大典却在巴士里的电视里播放。
二
我回到蜗居的非对抗区,只偶尔才去南曼哈顿。谈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爱。由于南曼哈顿政局重新稳定,格外繁荣,这块中曼哈顿也跟着兴旺得无以复加,富丽多彩。各民族至少在表面共同维持了安宁的共存景象,全世界都庆幸南曼哈顿有了英明的领袖。阿巴年札的神权帝国计划,也许只是政治上的叫牌,根本不想付诸实施,至少在目前,在没有真正权力威胁情况下,倾向于维持一个和平局面。南曼哈顿现在变成比新加坡还整齐漂亮平安的花园城市,各处的秩序和洁净叫人透不过气来。
压抑?这算得了什么?我不知自己滞留在这儿是出于何种目的。一两夜的失眠,转为夜夜的失眠:伫立窗前,眺望一片灯火,忽明忽暗,神思云游。去相信桑二没死?中了那么多子弹,他当然死了。或许我只是在等待冥冥之中的一声轻轻的召唤,等待一个等候许久的契机而已。
万鬼节还未到,中区街上全是戴着幽灵鬼怪面具的人。有的人唱跳,走火绳,跳踢踏舞、咔嚓步,三三两两黑影,在涂满下流、野蛮、粗鲁的字句和图画的墙之间游逛。和北曼哈顿的景致有许多相似,但稍有安全保证就成了一种供游览的奇观,多少使一些人不敢去北区的奇异心理得到满足。北区在他们眼里是废弃的房屋、玻璃窗罩一层铁丝网、店铺统统装警铃,越朝北去越看不见街上有公共电话亭。浓烈的宣传所组成的危险使游人不敢涉足。
街灯砸了,第二天路警就装上去。也许中曼哈顿的存在就是让人们在此好好透一口气,本着这一点自由的味道,使那些已习惯自己社区秩序井然的循规蹈矩之人竟然也闻讯前来。秩序很好,对社会很重要。但人惟独最想摆脱的不就是这玩意儿吗?
第五大道在我灌满风的斗篷似的外衣上呼呼闪过。
不一会,四十二街就近在眼前。今夜星光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斑斓,但天特别高、厚重,发绿地朝后缩退。
三
“好吧!你可以加入这一段舞。”老板是个胖女人,样子像意大利人,挑剔地看着我裸露的身体。“但要一星期试用期,我们才正式签合同。目前两天领一次薪水,小费自得。”
桑二给我的钱已经快用完。为减少可能出现的危险,我早已不去前哥伦布大学领那份奖学金,没准奖学金早就自动或被动地取消。我得找工作——中区工资低,但我不想到南区富裕的东方集团当什么子公司孙公司秘书这类的角色。我得自己挣一口饭吃,毕竟舞女的工资比教授还高。
我穿上衣服,跟着老板走到化妆室。
设计师、化妆师、服装师围了上来,重新剥去我的衣服,打整我的头发、皮肤,套上美人鱼的贴身长裙,和皮肤色泽、薄厚衔接得天生一般。
镜子里没有半点是我的模样,只有黑眼珠,湿湿的,像泪盈满眼眶,虽不那么年轻俏丽,却比往日动人,沉静中融入沧桑。这还未达到我要的效果。于是,我在颧骨、手臂上的文身加了两刷子银色,既遮掩了原文身的色泽,又出其不意地鲜亮。
日本国公主千千明美出场!司仪兴奋地向全场报告。
我拒绝用升降机。理由是我的游泳技艺你们即刻就可看到。话刚一说完,我便像一条真正的鱼,射入碧蓝透明的池水里。在水里扭转身子,一件件外衣自己游离开去,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时间在我的身体上抚mo梳理、消隐。猛地,我从水里飞了上来,稳稳地站在水面舞台上。
全场鸦雀无声,几乎在同时,掌声如风暴和台风袭来,仿佛整个房子结构倒转了一百八十度。陶埙、螺号、单弦琵琶、琴加入进来。
垂下眼睫毛,我轻轻一摆动下身,不知怎么地,那紧粘在皮肤上的鱼鳞裙子便滑落到水里。这并非我的本意。我当然知道这是个无上装酒吧,并非脱衣舞表演厅,但这时我也无法可想了,我不能头场就演砸。但这不是我来此的目的。伸展四肢,微睁开眼睛,我把身体折成一枚花蕾、一个花蕊、一朵怒放的花瓣。
男人们从座位站了起来,连女人也停止了谈话、品酒、抽烟。
大张的钞票放在池子边沿的玉盘里。呻吟声从乐器里逐渐扩散,配合着水纹的波动荡漾。我从水底一撑手,倒升出水面,笔直地,然后双腿一劈,叉在水面上倒旋转起来。第二场暴风雨刮了过来,掌声齐鸣,即使停止变幻的灯光,那每张脸也一样泛着奇奇怪怪的色彩。
四
千千公主,有位先生想请你喝杯清酒!
侍从和守卫都退了下去。“我仰慕公主超人的胆识、技艺。想结识公主。”坐在地毯上低平的桌子前的人正是瞎子阿巴年札,这个应该说是我一直等待见的人,却在我料想不到的情形下见面了,我没有想到如此快。此刻,他向前俯身双手递给我一炷香。行过如此厚礼后,他正襟危坐。桌子上搁着一个装满清酒的大瓷瓶,两个小小的青瓷杯已盛了酒。
我卸装后,换了装束,戴了第一次来这酒吧时的长发和帽子,文雅地接过那炷香。我与瞎子寒暄着。是的,这个时候,我可以取下别在头发上的犀利的钗子,我还可以用那把柄上刻有康乃馨花纹的弹簧刀,我更可以用随身皮包里的手枪。
“干杯,公主!”
“谢谢,”我一手举起酒杯,“谢谢,先生!”
有个声音响在我的身体内:别,别,千万别做。
碰杯声后,我心里说,信仰与我没关系,但孩子与我有关!我不是个喜欢原谅宽恕的人,尤其对手是有权者。
好吧!我一口喝完酒,心里说,我就听你这一次。
“好酒量,小姐。”瞎子高兴地说,并改了称呼。
“你怎么知道我喝了酒?”
或许是我的惊奇,使瞎子表演般地取过瓷瓶,在空中略为停留了一两秒,然后一滴不漏地将酒倒入我的空杯里。
“这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后天练就的日常生活自理能力而已!”瞎子仍是坦然安静的口气,准确地说是用话家常的亲切方式,“事事小心,处处谨慎,佛就能保佑我不出大错。”
瞎子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说希望小姐某一天肯来我们公司,为我们工作!
告辞赫赫有名的摄政,站在卷滚式的电梯上,我突然后怕起来,他或许早知是我,才故意约见我,当然也可能不是这原因。管他什么原因吧,在我即将动手的一刻,我听从了桑二的话——假定自己从他的角度考虑,而他的考虑总是从大局利益出发。
这哪是我的脾气性格!我后悔万分,错过了一个最佳时机。就算瞎子保镖安于四周,他也必死无疑。我害怕自己身首异处?我不太明白我还有什么别的出路。
穿过走廊,回到后台自己的休息室。想不到两名白人警察等在那儿。
警察仔细检查了我所有的证件,并察看了那个金属黄圆牌,磨蹭一会儿,一个高个儿,胡须金黄长得挺顺眼的警察,郑重地告诉我:你必须在今夜离开。移民局通知递解出境。
我还未到离境的时间,我有合法的两年美利坚合众国的签证。我气不打一处来。我在这城市还不到半年,还不到走的时候,谁也休想让我离开曼哈顿。
两个警察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被我强硬的态度唬住了。“这是非常时期,请小姐见谅!”口气委婉,客气多了,“不仅针对你一人。难道小姐没注意,南、北、中区都没有打黑工的人?我们已经查过,你是以入学身份来的,却从来没去上课。你违反了移民法。”
“上课?教授让我深入社会调查研究,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电脑遥控指导有记录。你们可去好好查。”
“我们已没时间了。”长得顺眼的警察说,“而且,你今晚的表演违反了这家酒吧所取得的允许证范围。”
“是不是马上要爆发战争?”我搭在身上的哈达擦过转椅滑落在地上。
这个狗娘养的阿巴年札,他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经过一番周密的计划,要采取行动了。大概是我一语点中了问题的要害,两个警察神情诡秘地对着房间里的玻璃窗,他们盯着满城华灯,不予回答。
以前,我千方百计想一走了之,走不掉,逃也逃不掉。现在,我不想走,反而赶我走。两者皆凭一根万能的手指,点向哪儿就是哪儿,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狂宴结束了!
“好吧,让我收拾一下。”我对两个警察说。
五
步话机里传来惟一可用的机场被关闭的消息。
那你们要我怎么着?
请你从别的州出境。绝对不准再滞留在本城。我们是中立区执行警察。偏胖、矮个的警察说,谁叫小姐今夜舞跳得跟天人一样呢!不然,我们还找不到你呢。
警车从原路折回来,穿过索桥、交错的网状的街,警铃怪叫着冲开人扮的鬼神排列的方阵,在中央火车站门口停了下来。
我能喝杯咖啡吗?警官先生。
当然,我们就在这钟亭问讯处等你。一刻钟总够了吧?
我独自一人坐在车站咖啡桌旁。即使夜深了,中央火车站也人声鼎沸,潮涌般的人流提着公文包、挎着大小行李,串来串去。一些流浪汉酒鬼和吸毒者,夹在闲人刺客和带有特殊使命的人中间,那些心怀叵测,随时将奔跑、提防和出击的人,各式各类的人,但更多的是一些警察混在人群之中。
似乎今夜整个州的警察都出动了,到处可见。
盘子里的方糖被我统统扔进冒着热气的咖啡里,糖块的白正一秒一分地转换成红,溶化,整杯咖啡色泽非常红艳,我必然尝尝甜咖啡是什么味,苦咖啡喝够了,不能再继续喝了。
两个警察不时朝咖啡厅仰视几眼,他们抽着烟。位于火车站大厅仅有一层楼高、侧面的咖啡厅,绿色植物不少,可客人并不多,每个人脸上都是深深的倦意和疲惫。
咖啡红,真像蜜。我敢说,恐怕就我一人是在全心全意品尝这咖啡的滋味,在规定的一刻钟时间里,在这特别的时间里,我什么都没想。侍者在咖啡桌椅间走来走去,端咖啡、糕点,收拾杯盘。
递过一张大钞票——只不过是今晚数百份的小费之一。我说,不用找了。便离开座位,手将肩上的皮包带子拉在适当的位置,走下台阶。
六
月台上人走散了,两个警察也渐渐放松,他们看出我是真心离去,不会留下来。
慢速的车轮,逐渐加快、加快,然后保持稳定的疾驰的速度。
一个个写着英文站名的小站不断出现,不断有人下,也不断有人上,但下的人比上的人多,车厢似乎在我眨眼间变得出奇地空。窗外黑暗夹着凶恶、狠劲,如此惶遽,到了尖利的程度。
两个警察开始打盹,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火车铿锵激越地喧响,隔一会就透出一两声长长的嘶叫,这嘶叫在被坚硬的器具捣成零散、细碎的余音。也许相隔自己这儿四五节车厢不到,那里也有警察,心地好心地坏,警察就是警察,尤其是曼哈顿的警察,有几个不收贿赂,公正廉洁的?我随时都可以改变路线。当然,首先得解决这些警察。
我的手从皮包里抓住那把微型自动手枪,拿在手里端详。我来到这城市,其实是为了邂逅一个叫桑二的男人,差一步我就做了大法师的母亲,我能相信吗?如果说我是为了邂逅这个男人,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说,我这只纤弱柔软的手,只配握笔舞文弄墨的手,命定得拿起一支货真价实、装满子弹的枪。
我逆行朝车厢连接门走去,推开一个门,又推开一个门——没有一个旅客。我再推开一道门,发现自己已来到最后一节车厢里。我的目光巡视着这个使自己止步的车厢的每一处角落,椅、抓柄、扶手、窄长的过廊,车厢的顶、墙——漂亮精致的广告,人和物品都洋溢着一种假扮的欢悦。我想起有一件东西,我始终未打开,先是忘了,后是为了某种心理,现在,或许是该打开它的时候了。摸摸短风衣口袋,没有。手再伸入挎包,搜索着,感觉到是它,便抽了出来:一封皱巴巴的信——桑二给我的。小心启开信,用毛笔写的字透过纸背:
天色已晚。我来此寻找那株花,开花时像个圣徒倒悬着死去。此刻,黑色在草丛中聚集,我手脚伏在地上。那花叫什么名字?
桑二把后佛教仪式中合唱的经典名曲歌词写了下来。他曾在zuo爱时吟唱过,我当然记得这位姓李的诗人,雅加达出生的华人,现在是南曼哈顿的桂冠艺术家。
小妹妹,我的蓝靛花,
我的*性的、甜蜜的秘密,
你不含羞地伸展
对着地面。你燃烧。你有一阵子
同时生活在
两个世界里。
如果时光倒转回来,那个紧紧拥着我的男人,整个身体覆盖着我的男人,低沉浑厚的声音,这么对我倾诉,我会和所有读了这首诗的人一样全身发抖、灵魂震颤。我会的,会和这时一样:憎恶自己心中曾有过的残忍和轻蔑。
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这首诗,我不用看都能背诵的诗啊,以我毫无觉察的形式,轻而易举就否定了我刚才的思想,我来到这城市,并不仅仅是,绝对不是为了使用一支装满子弹的手枪。
响着汽笛的火车向我不愿知晓的目的地飞快地驶去,抛下一段枕木和两条冰凉的钢轨。偶尔出现的信号灯映射着模糊不清的树丛、房屋、荒野。为保持身体的平衡,我的双脚间隔着一尺永恒的距离。
在铁轨的碰撞声中,另有一种声音从车厢一端传来,我感到起码有一连的人在朝我追过来。警察,全他妈的是警察。
慢慢地,我的双手举起枪。猛然掉头对准车厢那头,我却看到一队打着伞障,举着法器、佛像的长袍人,在鼓、号、钹合奏的音乐声中从远远的车厢中朝我走来。身披黄麻色袈裟的桑托巴本图克走在最前头,一轮光环绕在他们四周,把黑暗隔得远远的。我的桑二,他就站在我面前。
我朝玻璃车门靠近,玻璃门窗在飞散,如洁白的羽毛飘扬,铺成一条无限循环的道。几乎是同时,我意识到自己任何时候都可进入生死皆同的时间轨道,只要我愿意,高墙也会就此崩溃,镣铐也会就此脱落;只要我愿意,死也会就此复活。无论以前我有过多少恋人,以后将有多少我可能会爱上的人,但惟有面前这不死的精神,以柔克刚的力量才会真正进入我的血肉、骨髓;只要我愿意,我,即使已经无家可归、无路可去、无可记忆的过去、无可期待的将来,任何时刻,只要听从心的呼唤,我就能进入理想和信仰的宁静。
我垂下了手里的手枪,在离得最近的一个座位,安静地坐下来。火车的轰隆、汽笛的呜咽,以及向我靠近的一切声音,逐渐消退,逐渐圆融,成为弥天漫地的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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