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报广场专辟一个新闻屏幕。CBS、NSCNEWS、ABC以及Time+Life几家机构皆出动了,穿梭在整座城市,密切注视事态发展,有各种迹象表明统治曼哈顿南区的后佛教领导层,自今年大法师圆寂后,派系斗争日益加剧。专家分析,在原有华严派、唯识派、圆觉派、七剑派、八纯派等教派中出现新的组合,太极派将由其雄厚的经济实力等因素跃为实权派。为了平衡南北双方力量,国会表决对纽约实施禁运,不准运入新型杀伤武器及可用于军事的高科技术。但阿拉伯集团表示南曼哈顿东方人的电子技术本来就领先全美国,公平禁运实不公平,他们决定公平对待,照常进行武器供应。
派对已开始了!新闻播讲人没有感情的声音,在鼓舞看不见的火焰熊熊燃烧。
二
回想那个清晨,佛历正月四日。是什么冲动使我不顾一切前往圣地?大大小小的寺庙前朝拜释迦牟尼的长队延至长江下游。哦,那个佛历正月四日的清晨,在手持弯刀的一百名男子、身披云肩飘带的一百名女子、手执禅杖的一百名僧人、手握金刚橛的一百名咒师带领下,僧侣和信徒持香迎请护法神到来。
令我呼吸急促的高原气候,却有我喜欢的蓝得发紫的天空,夜晚星星如圆盘晶莹。已经圆寂的大法师,在法台上端坐了三天,嘴鼻流出的宝物像水银,下垂一尺多长。酥油灯在人头骨里闪烁,犹同星星遍地。众僧吟诵《牛均松德布》经,祈祷大法师早日转生。香料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大法师的尸体,涂抹防腐药料,裹了卡其白布,只留头部和两臂在外边。之后,全身浸透食盐,放到特制的木龛中,面向南,供于殿中央,给遗体戴上帽子,穿上神服。
盛葬大法师尸体的金塔,仿前世大法师的灵塔,塑造大法师肖像五十具,分别置于四面八方寺、觉林寺、慈云寺、凌云寺等寺庙,供善男信女献礼供奉。
当初我津津有味地看这些仪式,这些古怪而平和的礼节,怎么也未料及我会在一个自称一心礼佛的城市里却没法做旁观者?我所能做的只是避着点。人家赌命为信仰,死得幸福快乐。我无信仰支持,把命搭上就太不值得了。
我交了一笔钱,跟旅游团到长岛。长岛的海滩空旷、漫长,偶尔有几人遛狗,也遛小孩。我躺卧的地方,海水涌上来贝壳、海草之类的东西,将人、狗的脚迹吞灭。
豪华客车按时把旅游团带离,随车的两位保安人员正在例行公事的寻找遗留的人员。我在换游泳衣间里,等到那车开走了,才出来。
我大大地松了口气,朝木头修筑沿海岸平行延伸的长堤走去。公路旁山坡上有些漂亮的小楼,白白红红,半掩半露在树丛里。那儿靠近海湾,沙丘或海边搁着泊着木船游艇。
空气很厚实,天上云却淡得看不见一丝。
跨过公路,我爬上山坡的小径,离海边系着一艘艘游艇的码头大约十来米距离,头上惊飞起一只只鸟。游艇的帆五颜六色,一艘比一艘更漂亮。
我向前一步,一根藤蔓嗖地一下把我的脚套住,另一根藤蔓紧跟着便往我的脖子袭来。我一闪身,折断套在脚上打了一个结的藤蔓,心里一边惊呼“邪门!”一边撒腿便跑,哪敢去奢望偷人家的游艇。这鬼地方,连树藤都认人的肤色,我怎么走得掉呢?科学如此发达,给植物注以药汁,比狗更有防护能力。
我已经在这儿尝试逃离这城市多少次了?
没用!
这儿看来也不是能远离那座城市的出口。那我只能再躺回沙滩上,像一个旁观者?死心塌地做一个旁观者,安静地享受海水的喧哗,听每隔三分钟一架飞机从大西洋飞过来的声音,看飞机由一个小黑点变成一个蚱蜢,变成一个海鸥,再变成一座飞楼。海浪合着这节奏,发出夸张的声音。
我不得不紧抓一把沙,似乎这样做,才能牢牢地将身体平躺在原地。
天空无穷的深处,涌现出海螺状的云,逐渐形成锥体形的山峦、楼台亭阁。
飞机一架接一架,穿越天空与海水的夹缝,穿越那些锥体的山峦、楼台亭阁,冲向我的头顶。我甚至来不及掉转自己的脸,翻倒身体,就感到自己已被它们沉重的阴影彻底地覆盖了。
三
信仰第一,不过是那个以笔为旗的作家为他的教派立碑的理由。此作家一再强调他是难得的有信仰的中国人,而全体中国人无信仰。
鱼鱼对此说什么来着?想起来了,他说,“此人一点不夸张,中国的信仰太多而不是太少。你看见了,中国人不仅有信仰,而且个个具有“知耻”、“信义”、“忠字上见红心”、“为主义牺牲”这些品质。这座城市就是证明,无论是哪个民族,只要是东亚人,信仰总是第一位的。信仰就能保卫集体权利,只要信,信什么并不重要。而后佛教引导了整个东方文化超前,所有的东方人一样可信之若狂,从历史上追溯大乘密宗佛教,在唐朝开元年间鼎盛,本为民族传统。”
我听得厌了,打断他:“鱼鱼,能否停止谈“新圣经”、“新教父”?艺术家说理,刀枪也难入。当我是小女孩时,母亲就把我当供品献在寺庙里的文殊菩萨面前了。母亲平淡地说。‘会有福的!’”
“你身上带有仙气。”鱼鱼目光在空中逛荡。
“算了吧,”我对鱼鱼说。“你想让我下决心适应曼哈顿,让我建立信仰已经太晚。”
“你具有,而且仙气浓郁。怎么回事?”他很诡秘,侧身对我说:“你是我交往过的惟一有慧根的女友,和你说话使我安静!”
会说话的鱼鱼,此刻在哪里?
再见了,鱼鱼,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随着波浪漂出大海,任凭无边无际的灰蓝的海水把我带往何方。我不属于此处,如果不能游走,离开曼哈顿,那么我情愿选择死亡。
为什么我的脑子重如一座山?
我试着睁开眼睛,可是不行。
浪子回不到故乡,母亲早已离开人世,也没有一心一意等他、且和他一样年老失明的恋人。就是这段音乐,在我的血液里起伏。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一张陌生的床,当然是在一个陌生的房子里。躺着的床正好对着一扇长方形的窗,窗帘是立体的画:绿茸茸的树林、海岸、小鸟——生生鸟仍在不停地叫着,可惜,再也听不到婉转的啼叫。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穿着和床单枕头被套一色的白色睡衣。
四
几次逃离都是计划得好,实行得糟。
我不承认这命运将不可更改。何况,我不能与人商量这事——不该称为出走,某种意义上叫逃命。除了鱼鱼,他知道我的心思,可是他不阻挡,可也不热心,更谈不上给予任何帮助。每次与他提起,有一两次直直问他,他都用话岔开了。
这座城市,我毕竟还太陌生,它的脚脚爪爪向东南西北延伸蜷曲。到这时,我才痛感性别无法改变,我脑子常回到一个女人的头绪:倔强,但理不清。此岸生生灭灭,彼岸无影无踪。起码在这一刻里,我连和命运握手言和的想法也没有。
我从床上爬起,下地穿鞋,刚走了两步,就打了个踉跄,护士小姐搀扶住,让我重新躺回床上。
“我的衣服呢?”我冒出第一句话。
“正在洗烫,夫人!”护士走路轻巧,脚不着地,跟飞似的快。她端来一碗莲汁奶茶,让我喝完。随后,将温度计从我腋下取出,看了看:“哦,夫人,你好多了!”她耳朵上戴着松耳石,发辫缀以珠玉饰品,美丽端淑。我感到她可能非一般护士,而是这幢住宅管事之类的人。
她关上门,离开了。
这么说,我在海水里游了几个小时,没有到达任何地方,但也没有淹死。据刚才这位小姐说,当我被救起来时已人事不省。说我是中了邪术,有人成心害我。那么说,又有人救我。这是为什么呢?
“桑先生吩咐,让你好好休息。”我刚打开门,就被护士小姐友好地堵了回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草坪修剪齐整,绿茵茵的,草坪外是一片没有回忆和将来的天空。而空气清澈、沉静。
桑二没有出现。
我迷迷糊糊又睡了许多时辰。当我被汽车的引擎声惊醒,发现已是太阳西沉之时,天还是那么发白地亮。令人无法相信的是,走廊里没有一个人,也听不到一丁点人制造的响声。都走了,就我一人。
越出最后一道大门,也是最亮的一道大门,我看见一个打开的阳台。好像这幢楼极其高,依海湾倾斜而建,墙、栏杆,可能瓦都是红色。先前我所看见的草坪都为每层楼阳台的一部分。
折过石柱,我来到阳台的边,小心翼翼俯身:一条蛇形的公路,从茫茫天际呈现出来,在公路末端,耸立着一些高低不一、像积木的建筑。缩回阳台,走在人工精心培植的草坪上,我失去了方向感,搞不清自己几分钟前是在楼下哪一层哪一间房里。这不是我的错:三面一样的风景,只有一面不一样,而这一面不一样的风景,竟让我的眼睛和身体为之一抖:在草坪与树桩间有一个游泳池,紫色的水,比镜子还平,映着蓝天白云:我已到了这幢大楼的屋顶。
草环靠池沿长着零零散散的蒲公英,一瞬间全开了,微风卷过,像雪花在飞舞。而树桩生出嫩叶,跟树桩根扎进的石子颜色一样。石子在我的脚下就有。随手拾了一个小块的,拿在手里,薄又洁净,边似花瓣,只是在牙白色的中央,有两团间开的浓重的黑圈,如人的眼珠。
石子从我的手里滚落,像一滴重重的水坠入草丛。草在猛长,还是本来就有我的膝盖那么高?我一边脱掉睡衣,一边走出草丛,走入微微偏斜宽敞的露天游泳池中。仰起头来:湛蓝的天转换成胭脂色!一匹红鬃马站在我身边的水中,仿佛它已在那儿好久了,它太高大,一人深的水只齐到它的脚跟。看着它,我的身体动了动,右手朝身后张开,在臀部与大腿间划着水,左手呢,“天啊!”我叫了一声,那是我不想让任何人猜到的地方,我羞红了脸。我这样的女人还会害羞?是的,我不仅害羞极了,而且Rx房、嘴唇都坚挺起来,朝上翘,那姿势是致命的。如果有人认为这是自己在放任自己,就大错特错了。这种人不懂得什么样的东西会致命,当然,决不会懂得我。我的左手,我看不到它。我只感到自己屏住气朝一个方向移过去。
池水炸裂出大大小小的水滴,循环地滚动在我身上。我似动不动。水的圆圈,一个套一个,遮住了膝盖、小腿、脚。我眼帘低垂。水流淌,像弯曲的线,像有着漆黑眼珠宽阔花瓣的石头,一张呼吸急促的脸轻轻掉转开去。在侧过身体之外看得见一只饱满的Rx房,而紫得透明的池水在一遍又一遍勾勒一个女人的身影。那匹红鬃马朝向这个女人背对的世界。
五
整幢楼都在熟睡之中。
具体时间是几点,我不得而知。我从床上醒来站在地上的那一刻,是机械性地套上黑丝绒线裙,穿上皮鞋。
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凉风袭来,滑过皮肤,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做一个梦。窗外草坪,天变得模糊。那熟悉的亲吻,还有低沉的语音,似乎说着很爱我的一席话。不可能是梦。桑二的房间?!
游荡在走廊和楼梯间,门如此多,我不想回自己房间。
走出那儿,我就感到自己在搜索一种东西,这东西好像一种气味,带甜香,神秘又诱人,这东西吸引着我继续走在这座处于梦境中的房子。我在一扇垂挂珠帘的门前停住,手伸过去,捋开帘子,将门缓缓地推开。
四壁堆满砖头厚的书,一直垒至天花板。这间房子,一扇窗也没有,屋顶呈滚圆形,好像可无限地扩大。我赶紧退出,靠住墙,充满惊恐的脸微微向后仰。
长吐一口气,我不敢往下想。
乘电梯一直到第一层,猫着腰,绕着垂挂连珠灯的大厅边走。
跨出大门的那一刻,警铃响了。好似是为了提醒我必须赶快离开此地。一辆轿车停在门右侧圆柱旁。
我奔了过去。我拉了车门,没上锁。想也未想便钻了进去。车钥匙是一排电子控制的数字,难怪不锁,怎么办?只有瞎乱按。
“你不是车主人,请你立即离开,请你立即离开!否则会采取第一号措施……”车门自动打开了。机器严厉呆板的声音,加上大楼几扇窗帘同时亮起灯光,迫使我弃车择路飞跑起来。
跑完石子铺的小径,看见公路,我才掉头望一眼身后:紧追的声音,恍若在喊“停下!”“停住!”车子启动的声音响起来。
横穿过长满花草的园地,我跑得更快了,比一个短跑运动员的最后冲刺还舍命。我跑入高速公路,一边跑,一边拦车,终于一辆运核燃料的大卡车停了下来。
我坐在大卡车驾驶室里,入神地凝视汽车灯扫向前方,漆黑的景物与永远到达不了目的地的高速公路。
黑夜漫长,旅程漫长。我佯装困了,打起瞌睡,以避免和左边卡车司机进行无聊之极的对话。
“去哪儿,小姐?”司机的模样像亚洲人,蓄着小胡子。
“去我的家。”我报了城市的名字,“纽黑文。”
“小姐,我不朝那个方向走!”声音懒洋洋的。
我说得更具体:“肯尼迪机场。”并拿出半打一百美元一张的钞票。
“那可是罪恶啊!”那意思:还去吗?
我不言语,也不点头。
司机看了看我,看了看我手中的钞票,大约磨蹭了两秒钟工夫,他伸手过来将钱抽走。
我是绝望中生智,并非穷途末路,我可以直奔目标闯关。我没有机票,这并不是问题,试一下,或许这一切全是诸葛亮的空城计——最直接的途径,反而可能是戒备最松的出口。
六
这辆我狂奔后截住的大卡车,继续向前驶着。
司机毛茸茸的手伸在我的大腿边。我睁开眯着假装瞌睡的眼睛,往椅子后缩。“小姐,别怕,你快乐,我快乐。”卡车司机的声音昂扬,不再懒洋洋的。
盯着离我有几厘米远的手,我叫他停车。我怀疑自己是否能在一片漆黑中守候到一辆出租车,如果有那么一辆出租车,又愿意去机场的话。
但这个卡车司机不仅当没听见我的要求,反而手往我的胸部伸来,他的另一只手仍怡然自得握着方向盘。但不等我回击,他突然说道:“你……你是什么人?”他映在反光镜里的脸在颤抖,嘎地一下,刹住了车。他的声音惊异,带着敬畏、恐惧。
当他再次盯住我垂挂在胸前的镶有宝石的项链坠子时,我迷惑了。
他喃喃自语:“只有大法师才有这个东西,这是前大法师的随身佩戴物。”
“你怎么知道?”我装作镇定地问。
小胡子卡车司机不回答我,只是双手从驾驶盘上抽开,迅速合在一起,短短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手放回驾驶盘上。
卡车司机不再惊扰我,像我不存在一般,老老实实重新驶入快行道。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白天的嘈杂一点儿也听不到。我的脑子则是车轮转动,越转越快,快到崩裂的程度。我拧开了车内电视:一片杂乱。调频道,还是线条纷乱,隔了一会儿却是:闪电,雷鸣,夹着一个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人的说话声:
“要是人们买雨水,买雨水,我就会……就会飘起来……”
车穿过整个布鲁克林,隧道亮着鬼火似的灯,车子多了起来。
我信谁?我只信我自己,这是在这一刻之前。在这一刻,从这一刻始,我连自己也不再信了。太荒唐!这出戏是谁在导演?技艺拙劣,越导越差劲。我笑了起来,看来自己是必砸烂这戏不可的了。
就在我从车上跳下来,朝机场入口处走去的时候,一声爆炸,拖着长长的轰隆声。跑道上刚抬头起飞的一架客机,翻成一团滚动的大火球,一路抛出火花,像节日的天空,缤纷的礼花升腾、坠落。它们照亮我,照亮我身后庞大而黑暗的城市。震波冲击机场热狗面包快餐店,纸杯里溢出加冰的橙汁、柠檬汁和可口可乐。
旅客、接送客的人与机场保卫人员乱成一团。
各个入口都拉上黄塑料横条。
即便进入大门,有票,我也走不了。别说走得了与走不了,我意识到,每次我想走,可还未触及目标,就会殃及许多无辜的生命。原因呢,我至今还不知道。
我回头看,那司机尚未离去,正露出牙齿朝我笑。
我是不是应该遏止自己无休止的逃跑冲动,老老实实地留在曼哈顿,看看佛有几张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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