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父亲
如果陈阿姨说的基本是事实,哪怕是她和老陈见到的事实,假定只是片面的事实――柳璀想,那么她的整个出生,未免太肮脏,而且太暴力,太残酷,不仅如此,里面有一种最基本的不义,最起码的颠倒。哪怕是革命年代无法避免的血腥,哪怕历次运动中一向有错案假案,都无法辩解这一种恶。
陈阿姨说,“你今天被关的那个拘留所,以前就是良县武装部关犯人的。”
柳璀看着陈阿姨,紧张地问,“你是说就是当年关押红莲和玉通禅师的地方?”
“就是,”陈阿姨回答道,“只是以前没有那个停车的院坝。老陈就在那里办公。”
柳璀双手捧住脸,心里直在说,“真糟,真糟。”虽然她没有想清楚究竟是什么弄糟了。她的双手却禁不住发抖,但是她控制住自己,一声没响,不让陈阿姨看见。陈阿姨似乎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抱着她的头,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很久屋子里也没人说话,远处有鞭炮声,不知是喜事,还是丧事,那鞭炮声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仿佛下城都安静下来,为了听这声音。
还是陈阿姨说,“太晚了,回去吧,快十一点了。”她说着就把蚊帐拉开。
柳璀点点头。她想问的问题太多,反而不知道怎么问好。
她找地上的鞋穿上。如果有人应当忏悔,不是她,也不是母亲,而是父亲,但是父亲早已不在人世,已成了江水和群山之外的魂。
柳璀非常哀伤,她看着窗外的黑暗,心里叫道:父亲,如果你的魂在这儿,你会不会懂为什么我不肯哭泣?你是否赎清了罪,还清了债?
柳璀突然觉得,如果真有什么人死有灵魂的话,那么父亲知道她现在到了良县,或许会前来,带领她看清楚她出生前的一些事。
她记忆中的父亲,完全不是弄奸取滑的政客角色。相反,在省里,在西南局干部系统错综复杂的斗争中,他总是尽量躲开,他的政治生涯似乎避开了一切的纠纷。
父亲并没有步步高升――五十年代初似乎升得挺快,从良县到重庆市,再到省府成都,以后就老老实实做着他的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做什么都没有锋芒,没有棱角,一个灰色的人物。宣传部这职务,的确最危险四伏。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由于装聋作哑,他才不是落马最早的。
家里有一张父母结婚时在重庆拍的照片,父亲穿着军装,样子有点土气,神态憨厚,而母亲却是英姿勃发,一头革命的短发,也能剪得优雅,穿的是列宁装制服,双排钮扣的那种,后来很少见到。的确让人眼目一亮。从照片上看,父亲应当非常爱母亲。
后来有了她,又有一张在重庆拍的照片,母亲抱着她,父亲站在她身后,一家人看上去非常幸福。母亲的模样还是那么清静雅致,面容没有露出一点倦意,她含着笑。反而是父亲显得僵硬古板,中山装衣缝笔直,像刚浆烫过,挂在衣架上。他的头发大概刚理过,两鬓剪掉太多,上面的头发笔直,像尺寸画出来的。父亲的样子,在今天社会会被认为太土,绝对不像有本事或有野心,能耍政治手段的人。
在柳璀的记忆中,父亲很宠母亲,家里凡事都听母亲的。她小时没有多少机会见到父亲,干部子弟学校管理很严,只有星期天才准回家。父亲星期天在家的天数不多,在家不看文件的时间更不多,能陪她出去玩的机会就少得可怜了。
她小时候心里一直认为母亲夺走了父亲的爱,夺走了父亲全部的时间。夜里她偷偷走到父母的房间门口,但她推不开,门关得紧紧的。她就坐在门口的地上,有一次着了凉,父亲问她,她才说。父亲听了把她抱很紧,那一晚,父亲爬在地上让她骑。
她非常想和父亲到公园去,坐父亲的小车。有一次她生日,父亲直接到学校来,帮她请了假,带她去杜甫草堂。那年成都总是雨天,四周都湿淋淋的。当她和父亲走进茶馆,雨就倾盆而下。荷花池已长满荷叶,但是花一朵也未开。父亲让她背杜甫的诗,她背了一首又一首。雨声打在荷叶上,周围都没有人,整个杜甫草堂仿佛都属于他们。
有一年暑假,父亲推掉外地的会议,带着她和母亲,三人一起去爬峨嵋山。那时她还在上小学二年级,爬了一会石阶就不行了,要用手撑才能爬上石阶。父亲就让她跨坐在肩膀上,扛着她走。他说,“小璀,现在爸爸还能扛你,再过几年爸爸老了就扛不动你了。”
“没关系,到时我扛你,爸爸。”她说,“我长大了要为你做好多好多事。”
她一句也未提母亲,母亲在一旁说,“小璀偏心眼!”
他们在峨嵋山顶拍了张照片,那以后就从来未有三人合影的机会。在山上的合影中,母亲慈爱得很,没有与她争夺父亲的感觉,父亲站在中间,双手揽着她和母亲。整张照片差不多四分之三是群山起伏的背景,三个人只占了一点画面。
文革一开始,全是昏天黑地的日子。那时她刚进高中,参加了红卫兵,没有回家,没有心思,也不想有这心思打听父亲的消息,或许潜意识里明白打听了不会有好事,她无法对付坏消息。
各派造反组织势力起起伏伏,有时得势有时失势,她成天成夜住在队部里,抄大字报和标语。一直到有一天他们的组织发生政变,一批本来是下层成员的低级干部子女,组成了新的“勤务组”,打进了司令部,说是要清除领导中的走资派子弟。一阵拳打脚踢乱骂之后,老总部的人被关押起来,一个个叫去说话。其实话都一样:这个组织要生存下去,只有改变领导机构才能自救,不然永远是“老保”,不能参与造反,大家一起完蛋。所以,必须让老总部的人都退出组织,包括她这样抄抄大字报的“工作人员”。
她被叫进去了。她说,她不是“走资派子弟”。
那个以前是部下的姑娘,绕过桌子跑到她跟前,关切地说,“你是真的还是假的不知道?你爸爸已经关进牛棚,好长时间了。两天前他被抓起来,宣布是省委牛鬼蛇神,省委大院里有不少打倒你父亲的标语。”
她说,她一直未回去过,真不知道。
那个女孩说,“去看看吧,去看看,仔细划清界线,不要犯政治错误。”她也是干部子弟,态度还是挺同情的。“不过,今天是省委的批斗会,你爸爸可能会在台上。你今天不去也好。”
那天下午她好不容易忍住了不去看父亲。那个下午,她心情如油锅里一样翻滚,她一个人在护城河堤没有目的地走,一边走一边哭。泪水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哭干的,以后她一辈子很少有痛哭的时候。全城都是传单,包括她满手油墨印的传单,连护城河里也飘散着传单,不过那些匆匆走过的人没注意她。
她也是参加过批斗人的,但“保守派”红卫兵一般都是批斗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那些教授专家什么的,女红卫兵就要对教授夫人动手,抓住她们陪斗,她也一样对这些“资产阶级”女人推推搡搡,虽然她从来没有打过人,她不记得打过任何人。
她完全能想象父亲在台上的样子:头发剃掉一半,脖子上垂着沉甸甸的木块,上面墨汁淋淋地写着他的名字,胡乱涂了点红杠子,前面加了各种最难忍受的形容词。被造反派红卫兵双臂反剪,坐喷气式飞机,她完全可以想象这一切,她并没有觉得痛苦,却感到十分羞辱。
她早就知道,省委一批批下台的干部,有不少人恨父亲,说他靠装傻,才成为“不倒翁”,掌着大权。父亲的“不卷入”,最后成为被人往死里整的最重要原因。
那天直到夜里,她才偷偷回去,她想至少可以见到母亲。但是家里被贴了封条。她走到院子另一侧,找老警卫员。那个警卫员算是参加了省委造反组织。见到敲门的是她,警卫员马上用手指嘘了一下,让她别作声。
警卫员帮她小心翼翼打开门,揭开掉落一半的封条,准备之后封上。
昏黄的灯下,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大部分“政治上错误”的书撕烂撒了一地,尤其是父母心爱的线装书,无一幸免,瓷器统统砸烂在地上。家具被毁坏了,连她自己的房间也不剩下一件完整的东西。警卫员说,他的房间没有被抄,因此家里一些日用品暂放在他那里。
柳璀问父母在哪里。警卫员也不知道,他只能做到自保。但是他告诉柳璀,她的母亲也被造反派抓走了,但是父亲偷偷留了一张条子。
父亲的信里说,让柳璀看到信后,就赶快离开成都,到北京去找他的老上司李伯伯,李伯伯依然在部队里,情况会好得多。警卫员拿出两百元,说是父亲留给她的。
她捧住钱和信,鼻子一酸,差点哭起来,但还是毅然转身走了。
她从此再没有回过家,哪怕得到父亲自杀的消息,李伯伯也不让她回成都。母亲却被送去几百里外省委的干校劳动,她也没有让女儿回到成都。那个时候,柳璀已经成为李伯伯的“养女”,去内蒙古草原军垦农场,等于半个军人,后来就直接到了部队里。参军是干部子女当时首选的道路,她从心里感激父亲弃绝人寰前,给了她一条幸运之途。
后来,省里整父亲的那一派垮了台,父亲的问题得到“平反”,母亲也恢复了工作,由于父亲已经“没有问题”,那年柳璀也进了大学。柳璀的记忆中,从没好好和母亲一起生活过。母亲很晚才想办法调到了北京。
她们真正全家重新“团聚”,是在新省委给父亲正式举行追悼会。共有一千人参加,李伯伯一家也专程去了。但就是那个时候,她还是不敢细问父亲究竟遇到了什么政治问题,竟然走投无路到如此地步。
父亲终其一生,不过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哪怕在文革前,也是谨言慎行,小心翼翼,从来没有火气。有机会与女儿谈话,也只是反反复复教导她“听话”。听谁的话?柳璀当然清楚。
父亲怎么会是陈阿姨说的那样的人?
不过,她没有理由怀疑陈阿姨会对她说谎:没有任何动机可言――一切都已经随风消失,该忘记的早就被忘记,这一代男人都走进坟墓,寡妇都在坟墓边上等待,有什么必要重新编织那么复杂可怕的一个故事?
她想起母亲再三要她到良县来见这个陈阿姨,几十年不想往来的人,难道母亲对事实真相,对陈家的苦难,肯定有点感觉,却不敢自己面对,让她这个作女儿的来承受过去的重担?
这时候柳璀想起她今晚来陈阿姨家的直接目的,觉得十分尴尬:这个时候拿钱出来,算什么呢?赎什么旧帐,示什么恩惠?她不愿意听陈阿姨说,“把钱收起来吧。你陈阿姨饿死,也不会到你们门前讨口米汤喝的。”当然,陈阿姨至今没有说过这么刻薄的话,对几十年受的苦,她尽可能轻描淡说,除了怨自己的命不好。
不过,又有什么理由不拿出来。这不在于谁家欠谁家的,没有谁家该还情的意思。这是她本人的,与上一代人没有关系。
可是她怎么样也说不出口,她离开时,还是带着那个公文皮包。
与丈夫在一起
柳璀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一群少年在打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把他按在墙上,拳打脚踢。那人倒在地上,不停地求饶。他们还是用脚对着他的脸猛踢,沾着血,沾着肉块,骨头咔嚓断的声音,最后地上是一个大血团。
在文革中,她好多次看见有人上吊跳楼的惨状,但是始终没有与父亲的死联系起来。她从来没有想象父亲死时是什么样子。虽然她一直后悔未与父亲见最后一面。父亲自杀后,李伯伯没有马上告诉她。当然,她如果赶回成都,也未必能见到父亲的遗体。
母亲对自己那段日子不愿意多谈,也从来不太愿意提父亲的死亡,母亲说,父亲被连续轰炸性批斗后,精神终于承受不了,神志混乱后跳楼自杀。
留在她心里的父亲,鬓角头发出现了花白,说话声音也不高,做事仔细耐心。他看女儿的眼神,总是带着爱,带着慈祥。最后一次见父亲,是她从学校回家,突然下起大雨,刮起大风,她躲在街角。这时父亲打着伞顶着风雨出现了,对她说,就知道她被雨堵在这儿,他的笑容亲切,他的步子显得有些笨重,穿了件皱巴巴的短衫,背有点驼,眼角有皱纹,不过更像她的父亲。她情愿保留这个记忆。
她翻了一个身,整个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陈阿姨说的那冤死的和尚和妓女,一直在她脑子闪现。行刑队的枪举起来,眼睛充满无名的恐怖。乌红的血流了一大坡,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的血,像开自来水管似的。那两具尸体被破草席卷裹起来,扔进坑里,铲上泥土,埋了。陈阿姨说这儿的人总绕着路,不经过那个半山腰的坝子,说是杀死过人的地方,连太阳都不照着那块地,怕惹来一身倒霉气。后来那儿成了一所中学操场,坡土铲平盖上水泥,架起围栏,成为篮球场。本地人,老辈早就忘了这案子,小辈人听过也如耳边风,没人记得这事。但是她还是不愿走那里。
昨夜陈阿姨陪她回酒店,到酒店门口停住脚步,说她这样打扮的老百姓不便进去。她对柳璀说,“好好睡一觉,你也让我担心,就像担心月明一样,月明性格细致,虽然不会照顾自己,却是非常孝顺。他是我这一辈子的最大安慰!”
“难道……”柳璀心里疑惑的话,几乎要冲出口来。
陈阿姨看着柳璀,握着柳璀的手,突然说,“是红莲来报我的恩――当年是我帮她逃走的,没想到把她送上死路。我一直不知她是恨我还是感激我。现在,我知道她是感激我的。”
陈阿姨的话,柳璀听得心惊肉跳:看来陈阿姨深信不疑月明是红莲转世。照此推理,她就应当想到自己……不过这也太荒唐了。
她刚想说话,陈阿姨已经走远了。
父亲的骨灰后来送回他的家乡河南安阳,安葬之后,柳璀再也未去过那里扫墓,她所有与父亲相关的记忆都是和四川联系在一起的。
她觉得天已经亮了,虽然这种旅馆的窗帘向来厚到不透一点点光线,她知道,天终于亮了,可是她的眼睛就是睁不开,仿佛有什么胶粘住似的。应该会有什么人来敲门,或是电话铃声,或是来做清洁的旅馆人员来敲门。这样她就可以完全结束这场冷汗不断的痛苦睡眠。
但是始终没有等到。她还是躺在床上,那些水里全都是腐烂的东西,更多的是头发丝,缠在一起,不知是死人的还是活人的,那些乌黑的头发丝在水面上,她要分开这些头发,才能浮出水面来。但是她未能办到,她又落到水里,那些乱得不成形状不成逻辑的细节,又来找她,要她进去看个清楚。
她觉得只有一个人能听懂她这些苦恼,能够是谁呢?她想来想去,只有李路生,她的保护人,多年做她的哥哥、后来做了她丈夫的人。她试了一下,用尽力气喊,“路生!”
她听到了回音。
终于睁开眼睛,一摸枕头,全是脸颊流下来的泪水。李路生果真在房间里另一端,侧面坐着,开着一个台灯,想必在看什么文件。
她第一次发现李路生戴着眼镜,想必是老花阅读镜。这个永远的少壮派也到了眼光不灵之时?这个问题把她轻易地拖回现实中来了。
她坐了起来,“路生,你在这儿?”
李路生赶快把眼镜摘掉,说:“我昨夜进来,你已经睡着了,没有惊醒你。”他穿着内衣,但披了一件睡袍。
她觉得自己嗓子沙哑,好象嗝着什么东西。她揉了揉眼睛。
“这已经是几点啦?”
李路生看了一下手表。说,“快九点了,你昨天肯定累坏了。”
“昨天?”柳璀想,“昨天怎么啦?”
“你被这个鬼地方的人关进拘留所。”李路生坐到她床边。“真是抱歉,我至今还没好好问你是怎么一回事?”
“噢,那个小事!”柳璀从床上蹦起来,“早忘了!”她走进浴室,开了热水冲澡,头发也洗了再洗。她觉得一身是味,不是昨天在那个臭熏熏的拘留所弄的,昨晚上床前她已经仔细地洗过了。她让水冲下来,想洗干净刚才浮出头脑的那些血腥。她倒完几个小瓶里洗发液,弄得脚底堆起一厚层白色的泡沫,开大水量。过了两分钟,哗哗的水声停止。
她用根干净大毛巾当胸一围,系好,便在浴室里吹头发。
妻子的不计较,让李路生高兴起来,他站在浴室门口,笑着对柳璀说:“真是,不跟这种七品芝麻官计较。”
“我这种小老百姓已经忘了,你这个大官儿怎么还记得。”柳璀关了电吹风,用梳子梳头,她将头发往后梳,没有留一点刘海,这样她的额头显得挺高。
“就你大度。”李路生装着生气地走回桌子边看文件。柳璀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他昨夜睡了几个小时。她回到旅馆都快十二点了,因为没有出租车,也没有公共汽车,有摩托车,但是她不敢叫。觉得夜里摩托车路子野,一看就明白她是外地人。走路回酒店,黑地里可能找不到那条近道。有一个酒鬼,正在乱唱乱骂,往阶梯下的房子扔石子。她正在犹豫时,陈阿姨拿着电筒追了上来,一直把她送到旅馆,才自己走回去。她打开房间,已非常疲倦,倒头就睡。李路生恐怕一点后才进来,那时她已睡得正熟。
也不知道这个人早晨什么时候起来的。她知道现在的干部,上午做不了什么事,夜里忙个不休,早晨补个懒觉。只是李路生,上午用来看一堆报告资料。
李路生把窗帘拉开了,房间里涌满了阳光。柳璀这才看清他的脸,觉得丈夫真的老了,至少最近憔悴多了,左脸颊生出了两粒斑痣。她自己在他眼里,恐怕也是这样,不同的只是她无法认出自己的变化。
柳璀说,“把窗帘合上一些。”
李路生笑了,指指窗外,只有阳光下的长江急波湍流,对岸的层层青山。那个小岛上,树影中的小平房。
“怕谁看见?”他调皮地眨了一下眼。他又回到他的桌子前,戴上眼镜。
她不应当让上辈人的混乱干扰自己的生活,她想了想,决定不用告诉李路生她见到陈阿姨的事,更不想与他谈那些陈年旧事,她不愿谈这些。于是她说:
“怎么今天上午他们放过你?没人来抓走你,也没电话催命?”
“我把电话线拔了,手机关了,门外挂了‘请勿打扰’,看他们怎么办吧?”李路生说,转过身来看着柳璀。
“好,从此君王不早朝!”柳璀笑了。
“那就要看贵妃每晨出浴才行。”李路生走上来。
柳璀用手指刮他的鼻子,说,“不要荒唐。”
但是她身上的毛巾,被李路生一碰就掉下来了。她赶紧上床,用床单罩住自己。她一向不喜欢裸着身子,她不知别的女人,只明白她自己,她喜欢遮住身体,仿佛这样会使她觉得更安全。不过当李路生上床后,她的脸红了。这张双人床很大,而且这房间的床是大双人床,和其他房间的双人床不一样。不过这房间是她要的,并不是丈夫的阴谋。
李路生抱住她,吻她。贴着她洗过带香味的头发,他轻声说:“你把我凉在一边凉苦了。这么久才有一次。”
柳璀这才想起,她急匆匆从坝区跑到这良县来的原因,是一个神秘女人的身影,虽然她没有证据,而且至今对追问这事不感兴趣,但是这个李路生也不能如此装假――纯洁得好象一只羔羊。她推了他一下:
“等等,说清楚,你真的那么洁身自好?”
李路生反而把她抱得更紧,说:“绝对,绝对干净。你知道的,刚才我在读文件,厦门远华案的内部通报,几个副部级被拖下水,心里就想,在我这个位置上,一过手就是多少亿,如果老婆稍微有一点点,哪怕一点点私心,我肯定会弄不清楚,自己再当心也会被人咬住。”他狠命地吻她,“我的老婆真是让我从心里服气!”
柳璀明白,他是答非所问,但是她不知道他是有意躲闪,还是的确听错。李路生拉开她盖着的被子。
“看,不就是一干二净,毫无瑕疵。”他突然看见了她的膝盖,“搞成这样?”
她不想说,但他已猜出来是怎么一回事,声音听起来很有情绪,很心疼似的:“这地方上的人怎么乱来?让你受苦了!不过更显得无瑕疵。”
他的这一席话触动了柳璀。到底问不问下去呢?问下去有点太酸。李路生已经脱掉衣服,钻进被单里。国家的钱干净廉洁很重要,李路生这么说也是好事。
至于那件事,当然要弄清楚,她并不是那种由丈夫摆布的妻子。不过这个特殊时刻,她不知怎么办才好。
李路生已经进入她的身体,她的肉体却自然地激动起来。但是我并不想和他――她想说清,不过等这之后再说,她对自己说,有时间好好拷问他!
她的身体一下就好受些了。李路生和柳璀几乎同时达到了高xdx潮,两人身体分开时,已经汗水淋淋。
李路生从浴室拿了一把热毛巾来给柳璀,然后自己去冲了一下。等人出来,柳璀对他说,“你休息一会儿,我给你守门。”
李路生听话地回到床上,瞧着柳璀拉上窗帘。“没人敢来,你昨天已经让他们尝到了厉害。”他连连打了两个呵欠,笑着说,“我想我们明天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去哪里?”柳璀问。她从冰箱里取出一纸盒桔子汁,倒在两个玻璃杯子里,递了一杯给李路生。
他喝了一大口,说:
“回我们在坝区的家嘛!你的假期不会只有三天吧?”
“那里不还是旅馆。”柳璀不太高兴地说,她拿着杯子,心里隐隐感到不情愿这么快就离开这地方,虽然她不知道什么原因。
“借了一套房子给我。”李路生看了一下柳璀。“坝区在号召职工买房扎根,但我知道你不会愿意。”
柳璀没有说话,喝着桔子汁,她知道李路生也不等她回答。她在科学院那套房子,算是他们的家,虽然家的气氛不够。厅里卧室里都放着书,像个图书馆,一间房放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另一小间就搁了一辆她的自行车。锅碗杯子一套,冰箱里全是超市的速冻食品,微波炉一热就行了。他们双方都有责任,她可能责任大些。但是她的事业,不是愿意牺牲就能牺牲的,好几个国家研究计划挂在她的实验室里。
李路生把杯子搁在床头柜上,躺下闭上眼睛。“先别想别的,今天晚上的重要宴会,不知道怎么弄的,那些港商台商,都知道我的‘夫人’在此,一定要在宴会上拜见,他们都带着眷属。我想,忙了那么多天,这最后一关,请你帮个忙,出席一下,不知能否得到‘夫人’应允?”
柳璀走到窗台前,在沙发上坐下。这才回答:“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我出席不可?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宴会,吃个饭累得慌,装几个小时笑容,值得吗?”
李路生坐了起来,拾起床边的衣服,穿了起来。“我还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三峡的资金不靠计委,那里麻烦人太多。其实也不必靠国家投资,我们自己发行平湖债券,自己融资,完全可以做到借鸡生蛋。港商台商两个融资团,有意投资,其实钱好办,还有别的来路,政治意义更重要。今天白天良县这边人陪着去参观,下午准备签意向协议,意向能否巩固,经验是晚上宴会要开得好。”
“原来你要我这‘夫人’为你凑戏!我搁下实验是来做这种事吗?”柳璀有意夸大她的不快。
“就露一会儿,一会儿,将就一次。何况你的长相一等。我看那些富商的老婆珠光宝气,一个比一个难看,远远及不上你一个脚趾。”他穿袜子,眼睛却盯着柳璀的光脚。“微服私访露了身分的是你自己。本来我可不肯展览自己的娇妻。”
柳璀跳起来去拉窗帘的绳子,帘挂很灵,窗帘几乎自动开了。
“露一次就露一次,又不是上杀场。但是这个酒店的经理是特务!是他偷听我们的电话,又引来那个汪主任!怎么是我自己露了身分?”
李路生嘘了她一下,叫她静下倾听。
门外有脚步声,很急。“又有人偷听!”
李路生与柳璀相视一笑。“开,还是不开,这是个问题。”他说。
像是回应他的话,轻轻的,带有试探性的敲门声响起来。
李路生把柳璀一把抱起,放在床上,拉过被单盖上。“我这就出去,你再休息一会儿。”他在柳璀嘴唇上吻了一下。“晚上六点在楼下宴会厅,我五点三刻上来接你――谢了,今天夜里再好好谢你。”
他看看手表,皱了皱眉头。走到门边,站在穿衣镜前端详了一下自己。忽然转过身对柳璀说,“你瞧,我不吃唐僧肉,恐怕我就是唐僧,这些人想吃我!”他脸上有一种嘲弄庸众的傲慢,“唐僧也有几拳脚,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就擒吧?”
这话大概算是回答了她特务之类的说法。他一向说话这样神神秘秘,不屑于讲清楚。敲门声又响起,他稍打开一点门,闪身出去。
混乱的局面
做夫人,一天就等着晚上开宴。这算什么生活呢?
柳璀不太能理解这样的女人,但是这样的女人能让男人高兴吧――例如李路生,以前老说她是个当妻子的好材料:“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样的女人当官太太,实在太理想,李路生也会对她更好。
偏偏她上不了厅堂,也下不得厨房。在做菜和吃方便面中作选择,她总是要后者。这么多年来,她没有做过一顿像模像样的饭给丈夫,家里从来没有招待过任何客人。以前在父母家,后来在养父家,都一直有阿姨,她不用做任何事,实际上她几乎一辈子吃食堂。只有到美国后,靠可怜的国家公费奖学金过日子,才只好自己做饭,大多是李路生做厨师,她给他打下手,洗菜洗碗。后来柳璀有了实验室助研费,才一下子宽裕多了。但是他们平日依然节省时间专心学业,如果两人嘴实在馋了,一般都忍忍。
只有等到考试成绩不错,才去庆祝一下,开车到城中心吃餐馆。和其他中国留学生不同,他们不去中国餐馆,而是选不同国家不同风格的餐馆,一一尝过来。她最喜欢意大利烤茄子和红辣椒,再来一份生火腿肉沙拉,刚出炉的面包,真是尽善尽美。
这么一想,柳璀感到肚子饿了,还是昨晚在陈阿姨那里吃的泡菜下饭。她匆匆在行李箱里找衣服穿,就听到门口有敲门声。
“早走了,”她不耐烦地喊了一声,敲门声停了。
过了半分钟,那响声又来了。
这门真可怜,没有安静时刻,总是被人敲打。柳璀走过去哗地一下把门拉开。一个陌生男人在门口,她仔细一看,原来是金悦大酒店的郑经理,那个把汪主任引来的家伙,他换了件灰色西服,没有打领带,远远没有昨天那么神气活现。
她简略地对门外的经理说,“早走了!”就想关上门。
“柳教授,”经理也学了汪主任对她的称呼,不过声音放得较低。“我能否跟你说几句话?”说着他就想进房间。
柳璀伸手一拦,“对不起,我昨天就对你们说清楚了,我不管李路生的事,正像他不管我的事一样,找我是白找。”
经理抬起头,她看见他一脸疲倦,眼睛布满血丝,一夜未睡的样子。
“请柳教授听我几分钟的话。”他哀求道。
“不是我的事,一句也别跟我说。昨天你们设计陷害我。我还没有找你们算帐!”柳璀声音大起来。吓得经理朝两边看,生怕走廊有客人听见。
“不是你的事,是我的事。”经理说,“我个人的事。请你听一下,可以吗?”他的样子可怜,几乎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柳璀拦着的手放下来,她转身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好吧,请说精练一些。”
经理在一个软椅上小心翼翼坐下。在他与沙发间是圆桌。他开口说的话却吓人一跳,“汪主任被抓起来了。”
柳璀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惊奇得眉毛一扬,她明白这个经理又要做什么,就耸耸肩,讽刺地说,“抓人者被人抓,怪。”
“市纪委今天上午动手的,汪主任双规,关了起来。”
柳璀想,这可不就是,如果心里没鬼,闹那么多名堂干什么。但是这种情况,她还是情愿装糊涂。她搓搓手,说汪主任能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向组织上说清楚,不就行了?挪用公款,退出来不也就得了。柳璀当然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现在正好刺激刺激这家伙。这个窗明几净的豪华旅馆实在肮脏,她有意将话递给他:
“不过,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昨天为什么把姓汪的引来,今天又来替贪污犯说话?”不用说,这两人肯定合伙贪污,现在一个要牵一个出来。这城市惟一的大旅馆经理,送往迎来,一切从他手里过才方便。这些舒适雅致的房间,不知干过多少鬼名堂。
不料这个经理被她一刺,反而脸色激动得通红,口气也变得理直气壮了,拼命也要和柳璀讲清理似的。“不能这么说,我们是政策变化的牺牲品!”
“我不是纪委,不懂政策。行了,”柳璀站起来,对他下逐客令。
经理坐着不动,看着那左角桌上的黄玫瑰,这让柳璀想起这玫瑰还是旅馆送来的,昨天晚上她回来就放在房间里。这叫她一下想起拘留所那尿臭熏熏的房间。
经理说,“是李总改的政策。他体谅下情了吗?他做清官好人,我们按政策办事成了罪犯――我知道,他昨晚会议上关照,让市纪委等他明天走了之后才关押汪主任,自己可以脱尽关系,不至于给人弄成惹了夫人就动手的印象。但是市纪委就要在他鼻子下做这事,大家拉破脸皮。”
柳璀坐了下来,经理这一番话一口气说下来,如机关枪一样。如果她再要他走,似乎是她害怕听真相。
“我可没有本事叫抓谁就抓谁。”柳璀看着他从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但马上又放回去了,朝她说了声抱歉。她注意到他的牙龈发黑。“到这阵子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把我卷进来?”
经理似乎松了一口气,现在柳璀态度不如以前那么强硬了。他解释,其实几句话就可以把事情说清楚:迁移费的确是个大数字,全良县八万就地后移,四万迁出。这么大一笔资金,不可能全部一下子交到移民手中。总部如果分批把钱发下,倒也罢了,偏偏一下子全发给良县,说是资金提前到位,可以先用来投资地方工商业,只要我们能及时回收,办妥迁移即可。
柳璀说,“这就对了,及时发放就行了,人民和领导都没话说了。”
“问题就是什么叫‘及时’?”经理叹气,咬了一下嘴唇。“投资要有一定时间才能回利。李路生――李总――去年到中央奏了一本,说是‘非自愿移民’,不会有好效果,到异乡白造了不少房子,农民还是回流或盲流。不如直接发钱,让失地农民拿去做小本生意,自愿迁居。”
柳璀想到自己以前当知青的经历,觉得丈夫的想法有道理,思路比较开阔,不是拘泥于‘管民’老路子。
她摊了摊手。“这样,大家不就省事?”
“不错,”经理看了看她。“但是钱呢,投资说拿回就拿回了吗?”
柳璀开始觉得自己不是干政治的料,她完全不必继续这种谈话。“总给你们一定的时间的吧?”她不太有把握地说。
“给时间也拿不回!受资企业一看这局面,就明白他们完全可以拖着,让我们这些人先倒霉。拖一年就是一年的利。中国人现在个个比耗子还精,人人为钱狂,见到钱,别说熟人,就是亲兄弟也照样出卖。”
“那是他们犯法。”
“那是我们违反合同,我们提前索款。”
原来有这么个乱局在里面!她说,“难道良县市政府不知道,库区总部不知道?”
经理咬牙切齿地说,“当然知道,所以市里这次提出要求,购买三峡债券――用未能回收的迁移费赊购平湖公司债券,金边债券高利,企业会乐意接受,总部帮一把,钱就转回来了。”
这是柳璀今天第二次听到平湖债券这个词,她不明白李路生弄出来的这些纸片,怎么会比钞票还值钱。
经理好象明白她怎么想,就说,“名义上是公司债券,实际上是国家保证,水库大工程作抵,当然值钱。但是李路生偏偏不卖给我们市,要我们先弄清迁移款。”
“不能说没道理,连环债有什么好处?”柳璀话是这么说,心里有点糊涂了,这里肯定有些没有说出来的名堂。
“偏偏迁移费只有靠债券才能补救局面。”经理长叹一口气。
柳璀对自己的无能急了,如果是路生在这里,两句话就能把这经理吓走。她决定不再听下去,想一言击中要害:“你是说李路生害了你们。”
“对了。”经理也不再迂回。
柳璀想了一下,平静地说,“你叫我柳教授,就是与李路生独立而论的。我既然是教授,就请不要低估我的智力。”她站了起来,经理也站了起来,两人脸上都没有一点好颜色。柳璀说,“你是这个酒店经理,跟迁移办没有关系,却一口一声‘我们’,就证明钱去路就是不对,你们用来做生意了!姓汪的会把你交出来,你就到这里来吓唬我!”
“我们会上诉,批评李路生随便改变政策,搞乱库区建设,煽动移民闹事。”经理一步也不让,一副既然撕破脸不在乎的样子。
一说“闹事”,柳璀马上全明白了,这些人两天来贼头贼脑弄什么名堂?她一把把花瓶里的玫瑰抓起来,扔在脚下。“你们就是想把公事私人化。弄出一大套事,就是有意把路生拖进去。”她转过身,不看经理。“今天的谈话,我不会向李路生提一个字,你也好自为之吧!”
经理反而高声吼起来,“我告诉你,就是你帮助李路生煽动移民闹事:你如果不说,我们向李路生说,我们有证据。闹事者中有个陈月明,是你们的亲戚死党!看你们怎么说清楚!”
柳璀猛地拿起那个花瓶,把里面的水全喷到这个男人脸上。她从来没有如此生气过,她激动得嗓子都着火了,差点气都透不出来。
这瓶水把经理淋清醒了一些,他停止吼叫,用手抹了脸上的水,有风度地甩了甩头,含笑说:“柳教授,你既然明白人,就不妨跟李路生说一句:自己升官,也给下面留一点活路。弄个你死我活,状子满天飞,不管有多少根据,他都升不成部长!”
柳璀手朝门口一指,沉着地说,“你可以滚了。”
等那人走出去,门在他身后关上。她走到床边,躺下来,一转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压住自己在发抖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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