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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想写三峡,已经是十多年的心愿。有人问我,正官司缠身,而且初审输得太惨,怎么能很快写出新作?其实酝酿已经十多年,只是因为靠得太紧,反而找不到入手之处。这本书是题献给母亲的故乡。我六岁时曾被母亲送到那儿,当年如果我的母亲不是突发爱心,把我从农村接回重庆城里,让我上学识字,我恐怕也就是一个农村妇女,现在正看着水头上升,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世界最不少的就是作家。
我是三峡的女儿,那儿有我的许多亲戚,我与三峡有切身感情的联系。我希望我的母亲河—长江——两岸的人民永远幸福。因此,我不得不关注三峡。
于是我想象,一个真正的三峽女儿,自己一无所知。等到他发现自己生命的一切都以三峡为起点,会怎么想?
这样,我就找到留洋归来的基因科学家柳璀,这个“陌生化”的经验中心。
简单说,柳璀就是我。我回到三峡找自己的前身。这个柳璀虽然是现代科学的产物,却不是方方的父母那样的世代工程技术知识分子,我写的也不是《乌泥湖年谱》,我的主人公是峡区的小民,我关心的是生于斯死于斯的斗升小民。
2.我不是说人民了不起。恰恰相反,我是社会下层出生,知道“历史的动力”之类空话,背后隐藏的政治目的。我的看法正相反:人民是很糊涂的。在历史大变动的时刻,逢上刀兵烽火改朝换代,或是三峡大坝这种改天换地,人民几乎完全没有声音,他们想的是躲过灾祸,抓住眼前的温饱,分到迁移费。
三峡上马派,下马派,都是知识分子。老百姓呢?眼前有利就行。《孔雀的叫喊》写的是小百姓的态度。1992年三峡工程通过时,被批评为祸川益鄂,淹了三峡,解除湖北水患。其实,当时鞭炮焰火,川江两岸最为热烈。为什么?好处就在眼前:四十年没有建设,地方已经穷透了。
现在三峡两岸,全是双层蛋糕:175线以上,真是富丽堂皇,下面却又脏又臭。小百姓马上搬进红红黄黄的奶油房子,立登小康,有什么不好的?
我问美丽的三峡怎么办?从县长到街坊,都说:“再开发新景点呗!”我起先很生气,后来明白我这个“客人”没有这个权利指责。
老百姓是糊涂而浅薄的,只看到眼前利益。无法否认这一点。
3.但是,人民又是智慧的。我说的是:世世代代的人民,历史中的人民。因此,我要寻找第二个切入点,拉长世代的差距,因此我找到了“度柳翠”的故事,用世代命运报应,拉开距离。
转世报应,在这个科学时代,似乎荒唐。其实不然。正是世代相替,形成黄仁宇先生说的“大历史”。
既然人类暂时不会绝灭,那么人类一直在不断转世。就全体人类来说,难道不是一代代在重生吗?如果只管一代,任何手段来得,几十年有效就行。政治,建设,基因技术,都是如此。转世报应恰恰否定短期效用的正当性。
你可以说我这是比喻,但是佛教意义上的轮回,所谓Samsara,我也相信。但是不是中国式的报应。中国认为自己的子女,什么事情都能做。从转世轮回的观念来看,是弄错了。因为我的子女,孙儿孙女,绝对不是我的转世。
中国人远远没有弄通一个基本的佛理:佛教并没有让我们对自己的子女负责。
轮回转世,不是对自己的下一世负责,是对整个世界的后世负责。下一世的我,不是现在的我。主体换了。
我不了解我的下一世,他不是我;下一世也不了解我,我不是他。但是我的作为,他要承受后果:可以说,这是佛教的“存在先于意识”。
4.因此,我推倒重来,改写了度柳翠故事,这个传说在宋元明流行了六七百年。冯梦龙《古今小说》有一个较长的文本。里面出来说化柳翠的,竟然是观音菩萨,而观音竟然是个妓女大姐。冯梦龙的写法给我启发很大。《孔雀的叫喊》妓女红莲的形象就是从中推演出来的,在小说中,红莲几乎是替人类赎罪的耶稣。
镇反土改改造娼妓时有那么过火吗?现在看来,太普遍。后来长期胡乱整人的阶级斗争,只管眼前的政治阳谋,那个头就开糟了。
我小时候的邻居就是一个被领出改嫁的妓女,我知道她的生活如何不幸,挨打受骂。妓女改造,当然应当做。但如果只管目的高尚,手段道德与否可以不管,看现在妇女的地位,当年的道德目的也没有达到。
乐黛云教授最近在《万象》2003年1期上回忆与废名先生一起参加江西土改,被批评为“和平土改”,上面派来复员军人坐镇,一口气就拉出八个恶霸地主,全部枪毙,打出脑浆,暴尸三天。为了历史方向而不择手段,历史会转回来的。
中国人一向太功利,加上西方概念的物质文明承传,成了现代化的历史推演线。在我看,整个中国至今孜孜于短期功效,结果浮躁折腾至今未停。
我改写了度柳翠故事,不让柳璀给父亲丢脸恶报,而是在父亲所迷之处,让她终于有所悟。
5.孔雀灯的确是三峡文物,现在流落海外。古代的巴人可能真与孔雀比邻而居。但是这个标题“孔雀的叫喊”却是我最喜欢的美国诗人沃莱斯·斯蒂文斯(WallaceStevens)的诗句。
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不断地想起这首诗。从窗口望出去,我看到行星聚拢,好像树叶在风中翻卷:
我看到黑夜来临
大步走来,像浓密的铁杉的颜色
我感到害怕,我记起了孔雀的叫喊
这是一首恐怖的诗,让人心惊肉跳的诗,和我写作时的心境非常相似。为什么孔雀要叫喊?星转斗移,就像狂风中树叶翻卷。黑夜,像铁杉,尖利而无情。而美,太容易被摧毁,不得不惊慌地叫喊。
有人说我和池莉的小说标题挤到一处去了。她说人有了快感就要喊叫。我的人物没有这么好福气,美的东西,太软弱,那一声叫喊太无助。
有三种看问题的方式:
柳专员政治干部的方式:道德伟大崇高,手段服从目的,给小民以“礼”。
李路生技术官僚的方式:计算周详细密,细节服从大局,给小民以利。
陈月明的人文审美方式:看到的是许多世代之后,金字塔与埃菲尔塔成了景观,孔雀灯亦如此,三峡亦如此。
这第三种方式,不切实际,不识时务,甚至不知好歹,小民无所得。但是,在这个技术第一时代,或许无妨稍稍顾一下第三种方式?像我的柳璀那样,生于一,嫁于二,悟于三。
听那一声微弱的叫喊吧,一切美丽的,都正在被淹没。
我承认,我写这个小说,没有想拯救这个世界,这只是在烟尘狂躁中求得一点心灵安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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