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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榴之夏

    爹口袋不再叮当响。缘子认为这是好事:没钱爹就喝不醉,爹不醉她就不会挨打。没粮没钱,爹的脸愁成一堆草,埋着眼睛,装蒜不见人,谁也甭想叫他说话。缘子在街上乱转,看每一样东西都变了样。“成精,就能不吃不喝。”不知谁的声音在拉破嗓子吼,不过也一样有气无力。

    缘子十一岁了,却只有一半截高粱杆儿高,如果田里有高粱的话。去年秋冬大旱,运河

    水干涸了。地里没有现出绿,现在哪来菜花黄?她瘦皮寡脸,两根小辫,一身花衣早已不鲜艳了,布鞋圆头圆脑。这天瞅着就变阴,风凉飕飕的,吹个不停,肚子又开始嘟哝叫。

    近日里爹较少出门,只是坐着。肚子再叫也没用,千要紧万要紧,肚子要紧。地空着没谷种,各家各户把剩谷糠都吃完了。一年前日本人打来了,爹就出没无常,缘子就自由了。昨夜爹没回家,也没回家过夜。

    缘子现在往家的方向走,不知爹回来没有。若爹回了,她也回,家才像个家。

    街沿屋檐水滴到脸上,从脖颈穿过,小虫子似的又冷又痒,她歪歪嘴。下雾天,愁苦天。路上铺的青石板,有的地方还是翻黄泥,滑得厉害,不小心就摔出个青蛙翻白肚,丑八怪。

    双脚落进家前,她看见村头一群黄衣人扛枪走过,赶紧闪躲。家门坎比较高——爹是镇长,门坎就得修个高。屋里也不亮,遮住小小的身子还容易。

    她突然想起来,这些陌生人昨天半夜来到镇上,那阵子她找爹就找不到。那阵子他们整齐的脚步声,几乎把房子摇动。

    她眯眼瞧,军衣黄压压,刺刀光闪闪。大部队开来了。正是爹每天在担心的事,既没粮,又打仗,就成真了。肚子咕哝叫,没啥看的,她饿得慌。锅里碗里没吃的,床底下总有些坛子,该有些熬饥的东西。她像只猫钻进去,手在地上乱摸。家里不藏粮,爹一向喜欢钱不喜欢粮。

    “好看吗?”爹老拿着白晃晃的银钱问。

    “不好看。”下回爹再问,她得说实话。

    每次见她不高兴,爹就教她练辟谷,不吃不睡,假装死人,说功到份上,能成仙。

    坛子全空了,从墙边抓到一个圆圆的小东西,她钻出床底才知是石榴,还是青的,爹上次出远门回来带给她。也不坏,分开,亮晶晶的好看,酸溜溜的,一通气吃完,牙涩得难受,不过这真是好吃的东西。

    有个黑影靠近门口,吓得她浑身哆嗦,往后退。“爹……”她不自得叫出声来。黑影没了,再壮着胆一看,刚才是花了眼。

    可爹呢,他能上哪儿去游逛?天在变黑,阴云翻卷着压下来。

    缘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希望爹蹲在门边,如以往一样,酒气醺醺。可是那里没有爹。现在她一点也不讨厌爹,爹不是头一回让她担心,但今天和以往不同。今晚上什么事都不对劲,以前也常饿,没今天这么饿得难受。她只得出去找爹。

    部队在运河西扎了营,镇子在河东,离河边还有一里,听不到那边的动静。街坊人家都像猪,睡得死死的,街上鬼也没一个。每年夏天都有一二日夜雾,今年没吃的了,雾还是来,白气腾腾,从水面沿垂柳尖儿飘上河岸。

    “自个儿过日子,自由自在!”以前爹这么说,他把缘子送到街坊这个婶娘那个姨家里住,别提那别扭劲儿了。这一年来,爹管不上她了,缘子心里早盼这个。

    可是,她心里着慌。镇上的喧闹突然消失,大人小孩全猫在屋里,露面的全跟爹一样,转转悠悠打粮食的主意。再次从外面回家,她盼望爹这刻忽然闯入,瞧见她一副可怜相,会对她好些。地窖里阁楼上,能藏着几袋玉米就好了,可除一屋家具,家里找不出一点可吃的东西。爹是镇长,却是最早没余粮的人。

    老天真是不想过日子了,冬麦全没冒尖儿。爹领着全镇拜了几次龙王。龙王果真显灵,发大水,淹了个一干二净。等老天爷开眼,水顺运河里退走了。剩粮已经吃得一干二净,没种子了。爹带着几个人出去跑了几程,也没贷到种子,就是有种子下田,人也等不到秋收。好端端的田,光长草不长谷,方圆几百里的人全慌了神。

    从那以后,爹就是神神道道的,要么几天不出门,要么几天不归家,好像她这个女儿是个猫儿狗儿,不用管,自己能活。

    缘子从未想过娘,看别的孩子在母亲怀里撒娇,她觉得怪。缘子四岁时娘就死了,怎么死的,爹不愿说。她也不打听。街上有闲人说,娘是不想要爹,跑掉了。扫帚星,丧门神,一镇子人都不吉利。

    也有人说娘那天偷偷过河,未到对岸,就淹死了。

    缘子记不清娘什么样,听了也不难受。这一段运河,很宽,但不深,淹死猫狗小孩容易,大人要淹死,除非自己寻死。河畔泡泡花,有长长浓浓的芦苇,有风时,刮出滋滋响。今年夏天缘子可自在了,她跟男孩子一样,躲在草里睡。大人找不到,要费工夫用棒打草,才逮得住她。草丛里很舒服,有股清香。爹不回家,她夜里就不回家,在草里过,不凉,就是醒来时露水打湿脸蛋脚丫子。

    有一次爹酒醉,说娘就是因为生她没的。娘没了,爹倒也未忌恨,好像落得个清爽。镇内镇外婆娘们对爹很热乎,他经常夜不归宿,清早回家。他不让女人上门,是不让她缘子伤心。爹起码跟两三个女人有瓜葛。有人说爹不给她找个后娘,是因为相好太多,一个也舍不得。

    只是今年征粮征人,兵慌马乱,过路的军队凶狠得很,老百姓闹饥荒,一样要供养部队。爹一下就老了,满头白发。

    这刻缘子又来到河边,眼睛饿得没点神,恨草样样好,就是不能吃;恨爹没影,什么话也未留下,没心没肺。雾气围绕她,淡而轻,河那边像有军队驻扎的样子,好多火光。远处有渡船,近处有军队搭的浮桥。缘子隐隐约约听到枪声,害怕极了。

    突然听到哗哗水声。她急忙蹲下,不一会,有条黑影一歪一拐避进草丛,撕了衣袖往身上裹,看不清模样。缘子感觉是镇上的小铁匠。那人一边裹腿,一边呻吟着,竟然抓着草吃起来。接着好久没声音。

    过了一阵缘子鼓起胆子靠近看,那人已躺得直挺挺的,果然是小铁匠。

    缘子伸手去摸,没气了。她手粘乎乎的,全是血。吓得她上下牙齿打架,这是怎么搞的?草不可以吃,但不会立马要了性命。爹说没吃的了,宁可吃泥土,也别吃草。

    “为啥呢?”

    “草割人舌头,吸人精血,人要疯。”

    “像大铁匠。”缘子瞪着眼珠说。大铁匠总日只知打铁,骂他祖宗也不理会,幸亏有个聪慧俊秀的儿子,十七岁就一人顶十人。

    有人插嘴:“讲实话吧,那草有浪病,吃了比上天还好受。”

    缘子追问什么是浪病。

    “嘻嘻,婆娘要偷人,爷们尽寻野门子。”

    “那不好么?”

    缘子未闭上的嘴被爹赏了一巴掌,爹那天对她还算客气,就一巴掌了事,大挥手,但轻轻落在脸上。

    小铁匠的血把眼前这段河水染红。缘子吓坏了,找到草丛旁的小道,跑起来。她又饿又害怕,眼前全是乱飞的图案,枯树连同茅草蓬,那在风中舞动的野草,只长草的田。

    镇上仍是黑灯瞎火的,那些野狗早被清理干净,算是有过几顿一人分一口肉的好时光。爹在,总有缘子的份,还总有一块好腿肉。爹不知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她就成了一个小破孩,说不上没爹没娘,可家已不是家,她便一点也不想回去。

    这个运河边的小镇,一向冷落,打着花花样旗号的军队路过,没引起什么风波,不值得在这个芝麻角落地方停顿,算是老天爷照顾。镇上不半分的半青小伙子,情愿跟着部队去吃粮,爹都让他们去,叫他们今后护着点窝。

    缘子不明白自己怎么走到小铁匠家门前,铁匠铺不当街,但也不偏角,去茶馆就得经过。爹有件像样的长衫,到茶馆去才穿。要等爹坐下后,大鼓书才开始。这就是镇长的分量。缘子没有镶花边的衣裙,总要过好久爹才想起给她买一件好看的衣服。不过大鼓书来镇上的喜气日子,爹总会带着她,让她坐在身边,有茶有果子。听大鼓书说金戈铁马,侠义好汉。其他孩子们都只有门窗外的份。

    大铁匠木呆呆的,没啥话,跟哑巴差不离。但模样生得凶神恶气的,大人吓孩子总说,把你送到大铁匠那儿去。爹不用这话吓缘子,可是爹一不高兴就打她屁股,当儿子一般打。

    这刻,对着铁匠门,她用不着怕大铁匠。可她身体打起颤来,在大铁匠门外直跺脚。没人,就是没人。“铁匠老头儿快出来,去收你儿的尸。”她这么叫,也没人理。她就对直朝门里走,门竟然一推就开。

    缘子这才证实了她的猜疑:镇上的男人女人都不见了,连小毛孩子都不剩下一个,连老太婆也不在。缘子弄不清,自己怎么不是这个镇上的人了?成了个漏网的鱼?

    大铁匠家暗黑暗黑的,只有墙壁。爹可能是在昨天夜里不见的,今天全镇人在她的眼皮下消失了。

    她突然明白镇上出事了。

    别慌,别慌。她仔细一琢磨,刚才小铁匠是从河那边来的,不知为了什么挨了枪子,受了伤,淌过河来。河那边驻扎着军队,太阳旗黄皮衣,是日本鬼子。明白了,全镇人都到河对岸去了,而且想来就是今天白天的事——她躲在草里睡觉的时候。爹永远知道到什么地方找到她。为什么不找她?或许爹自己也没去?也不想让她去?

    缘子终于到了河对岸。离岸二里有个秃山包,是这方圆几百里一马平川唯一的高处。岸这边地里石头多,种不出庄稼,镇上人很少过来。

    缘子趴在潮湿的土坑里。天并不是太黑,有月亮,这个晚上天色紫蓝。军队扎了几个帐篷,遮掩在树背后。但山丘上,人声闹哄哄的,隔几十步就有一个火堆,拉了一大圈儿。那不就是全镇上的人么,埋头挖土垒石。有日本兵端着刺刀枪在走动。要打仗了?

    她一边想一边寻爹,虽然躲着一段距离,只要爹在人丛中间,她就能看到。可是爹并未在,再仔细看,还是没有。爹如果在,肯定指挥得吭吭响。

    爹会去哪儿?

    乡亲们干活挺安分,不像是被人强迫的。工地摊子很大,好像要在山上修个特别大的堡子。她闻到每个火堆旁有烙饼香,就有些明白了。

    缘子嘴里只咽口水,烙饼香得让她头晕,但是没有爹,她不能过去——她得明白爹为什么不在里头,也不叫她去。

    她不敢靠得太近。都说东洋兵杀人放火,爱干啥就干啥,他们来跟谁打仗?当然是咱们中国人。

    缘子壮着胆摸到帐篷前,她人小,又是晚上,没被发现。帐篷里人不多,但都像当官的,围坐在一起大吃大喝,里面也没有爹。帐篷里一块摊开的布上有肉有馒头。她看得真切。乌鸦叫个不停,提醒她赶紧离开似的。她饿得清鼻涕都淌了下来,赶紧拿袖子擦。

    那次深夜爹带她去镇外的地挖野菜,爹直摇头,说降了身份:一顿饭难倒英雄汉。回家洗净野菜,放几粒盐,没油,菜也喷香。爹说饿极的人,不能像正常人,必得只喝汤呀水呀。要是连着吃太多的馒头烙饼,就会立马撑死。

    看着帐篷里的可口的食物,她记起爹的话,不知怎么办才好。清口水流出,想着爹做的野菜,真好吃,肚子更饿,爹你到哪里去了?

    以前等不到爹时,她就蹲在茶馆的屋檐下,盼望爹走过,把她带上。镇上傍晚时刻,吃过饭的爷们都丢开老婆孩子往茶馆里窜,里面沸腾腾一片。那时有口饭填肚,那时光,哪里人多,爹就在哪里。现在全镇都在这儿,就是没爹!这些人都背着爹,给日本鬼子干事!兔崽子们!

    她一狠心,转头就回河对面镇上去。她不能跟这批臭馋虫一起,她得跟爹一起。

    她决定闯进那些可能藏有东西人家里弄食。她像只小猫从浮桥上过河,这边的小镇静得像个鬼住的坟墓。熟悉的每个角落,都变了样,路过茶馆时,她觉得有个人,而且这个人跟上自己。

    是爹?她没有去看那人。脑子这么转了个圈,她眨眼间跳入墙边竹篓里。

    那个黑衣人,一顶斗篷,脚上是草鞋,在河水里淌过,有水,没沾一点泥。脚比爹小,自然不是爹。这人步伐不快,身体不晃悠,就从缘子面前走过去了,根本没有看见她。

    缘子从竹篓里出来,那以前关鸡鸭的地方,臭烘烘。她要追上已经拐进小巷的黑衣人,想明白这个人到底是谁。

    暗黑的镇子,月色把街心地照得亮晃晃。缘子跟了几条巷子后,发现自己回到家门前,那两片木门大敞着。

    她没有冒失进去,她听到爹的声音。天哪,爹就在家!不过她感觉不对劲,她得先看个明白。屋里声音低低的,还有什么东西叮当地响。出什么事了?怎么听不清?在这个夜里,她不知为啥变得惊慌,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她顺墙往屋后摸过去。

    始终看不到爹的脸,叮当响的原来是个竹筒,在一个影子的手里。没猜错就是那个黑衣人。可能话早已说尽,他们肯定在别的地方已经会过。现在在对暗号,一定是啦,跟划拳一样。

    小屋没有点油灯,月光漏入窗。缘子随着爹的背影移动眼光,看到那人从竹筒里倒出银钱。爹一声没吭,打坐在床上,只是摇了两下头。那人气恼地在屋里转动,爹的注意力是在那人的脸上身上,对一堆钱看都不看。爹的头发长,胡须像杂草,穿的却是进茶馆的长衫。

    爹的眼睛这时对着窗,凭他的眼力应早知道缘子在窗外,可爹的眼睛瞎了似的,看不到她。在她打量爹的同时,那人收起钱,朝门口退去。

    缘子跳下当垫子的箩筐,她从房子右旁绕,赶到门口,想截住那个坏家伙。可那人比她还精,好像早算着这一遭,在门口,轻轻的一挥手,就把她推倒在一边,扔过来的话,一清二楚:

    “当心小命,别跟。”

    缘子站起来,忽然发现手里多了一个玉米饼。

    好东西来的时候,脚边就有个捣豆子的石缸,里面是水。喝完水吃完半个饼后,她仍半依在石缸边喘气。那黑衣人,让爹不高兴的人,为什么没杀自己,反而还给出稀罕如金子的玉米饼?“爹。”她在心里叫了一声,她现在又有力气往家里跑,还有半个饼给爹。

    屋里静悄悄的,爹先是坐着,现在倒在床边。

    缘子奔到床跟前,她趴在爹身上,叫“爹”。爹不应声,气息微微,是走了?镇上人不说人死,而说人走。爹怎么走得这么快,不等她回来?不给她交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世道怎么啦,她一个小女孩怎么办?爹是走得奇怪,刚才还是好好的。那个黑衣人,在屋子里,肯定是要爹去做什么事。没办到,就下了毒手。

    缘子在一所所房子间的街上狂奔,茶馆仍旧空空。河边上草猛长,看不见对岸,镇子扔在身后,对岸逐渐清晰。她小心地躲开一道道警卫,终于来到工地上,像个尾巴火烧急了的小老鼠。

    全镇的人都在,他们不再像挨饿的样子。饿极的人眼睛里有绿光,饿凶极恶,啥事都能干出。老年人说过,一饿昏后,抓住什么吃什么,人也能吃。吃过人的人脸上有红光,一道道。可是这些为东洋人修工事的人,脸上不绿也不红。

    缘子经过他们时,眼睛放得特别尖,他们的样子和平常一样。只是他们明明看见她,却都不做声,那副样儿,像魂给人拎走似的,或许是心中有愧不愿与她说话。就这么一天时间,竟然都不认她这个镇长千金了?

    缘子冲着这些乡里乡亲嚷起来,让乡亲赶快去救爹。但他们都不做声,有的小孩过来,想问个究竟,却被大人拉回去了。

    工地上闹了起来。翻译被叫来,看不出是中国人或是日本人。马上要打仗了,到那边干活去,别在这儿捣乱。但听到爹的名字后,翻译转身对当官的人叽叽呱呱说了一阵,当官的叫两名士兵跟在大块头的军医后面。一行人往河东这边紧赶。

    屋子里架起了一盏煤油灯,从来没有这么亮堂过。大块头的医生,拿着手电听诊器在检查爹的身体。门外是两个士兵。日本鬼子救爹,救一个中国人?这未免太奇怪了。

    爹在床上果然还有一丝热气,医生检查了,打针,然后让缘子一人留在屋里。爹果然挣扎起来,依然打坐在床上,眼睛还是闭着,脸色死灰。她看着爹,轻轻靠近,这时,她惊喜地感到了爹的气流,缓慢而平稳。

    缘子突然明白,爹是在辟谷,没走。

    日本鬼子和翻译官又走了进来。他们说了一大套话,不像是第一次说:日本人不仅现在给乡亲一口饭吃,而且同意给现在赶紧补田的谷种,但要求加快工事建成,在高粱长成青纱帐之前,不然宁愿满地撂荒。唯有爹这个镇长才能促成此事,乡亲们都听他。岗楼盖得不像期待的那样迅速,日本鬼子认为是由于爹不在场,乡亲们心中害怕,有意磨洋工,说不定吃

    饱几天就会逃散。爹一开始就溜出了镇子,日本人着急了,寻他寻不着。

    缘子觉得自己糊涂透了,她竟然去把日本鬼子引上门来。

    他们挺明白爹的辟谷不是找死,而是有意装疯卖傻,不省人事,不愿负这责任。

    “爹,爹。”缘子哭起来,她一半是装,一半是真。生个女孩确实是没用,她帮不了爹,她哭真了,成泪人儿,哭声使人烦。

    医生在屋子站坐不是,到外面,在门口扔下话:“哭吧哭吧,我会再来的。”他的声音不凶,反而温暖体已人。门外两个士兵拿出两匣饼干,搁在桌上。脸上看不出同情还是厌恶,执行着任务罢了。

    天说亮就亮了,黑浓的云团,阴森森的。缘子在想爹的话,不太清楚,爹辟谷到半死不活,而且这么长时间,是从前没有过的事。东洋人还会来,那个精怪的医生,要瞒他太难了。爹肯定是让镇上人去河对岸吃饭。如果他坚决反对,没有人敢去。他给大家一条活路,不给自己,也不给女儿找活路,肯定有道理。小铁匠怕是不情愿打铁做工具,跑掉时被发现,中了枪子?

    缘子听到屋外似乎有声音,她不放心,跑到门外看个仔细。

    突然她身子被轻轻地抓到半空,她满头燥热,看见天地之间,好白的色彩中一个巨大的黑影,吓得哇哇叫。等落到地上,她才看明白:一个黑衣人,脸遮了一半,露在外面的眼睛含着笑意,看着她。

    “你去过河西,对吗?你爹答应他们了,对吗?不然他们怎会派医生来。”黑衣人逼问着。

    缘子摇摇头,问:“你是谁?”

    “你应当让你爹帮我们。”

    缘子不等此人说完,就转过身去,她不喜欢脸遮起来的人。这时她听到一个细柔甜润的嗓音:“如果是你娘让你做这事,你会听的,是不是?”

    “我根本没有娘,”缘子从鼻子里哼出声。她心眼里放不进娘这个形象。家门口从来就未有过娘的影子。

    “知道,知道,你会这样。”黑衣人蹲下来,这时,日本医生、翻译和两个士兵出现在路口,他们又来找爹了。缘子这么想的时候,已被黑衣人一把抱到一间房子里去。

    在邻居家内屋,黑衣人呼吸平缓下来,拉开头巾,露出一头齐肩青丝,一扬脸:一个女人。她着一身地道的普通人家婆娘衣裤,最普通的黑棉布。此人可能一直就是这身打扮,只不过缘子一直没看清楚。她从衣袋里掏出烙饼,香喷喷的,鸡蛋做的,递给缘子,轻声柔气地说:

    “想想如果我是你娘叫来的,你听我的话吗?你去让你爹别帮日本鬼子。”

    缘子不接,说:“爹死了。”突然想放声大哭。

    “让乡亲们逃走,修好那个岗楼,咱们军队牺牲就太大。怎么可以帮日本侵略者?”

    “爹死了。”缘子又重复了一句。她明白这女人是中国军队派来的,她难道不懂人要吃饭,地马上就要耕种,若没谷种,那就惨了。

    “告诉你爹,他能做到。保家救国才紧要。”女人没理会缘子的话,把烙饼往缘子嘴里塞。

    缘子本能地吃了一口,但坚定地转开头。

    “他死了。”她还是同一句话扔给女人。

    女人笑了,好看的笑,把烙饼放到缘子衣兜里,说:“你爹装给谁看,我清楚得很,他是侠义好汉,不会偏向日本鬼子;但良心太好,不想镇上人都饿死。他在左右为难,糊涂啊糊涂!男有刚女有烈,饿死也不能给敌人干活!”

    “真是这样?”

    女人的手摸着缘子的脸蛋,缘子脸偏向一边,她不喜欢被人摸,于是她说:“为啥你一来爹就晕倒?”

    “他自己应当明白。我是从你娘那里来的,你去让你爹做,他总得有一个选择。你爹只

    听你一人的,你是他最心疼的人。”

    “爹才不会呢,他总是打我。”缘子已经讨厌这人到极点,她想快些回屋去,看爹怎么样了。

    “打你哪?”女人很迫切地问,“不会不会,我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也打我,他心疼谁才会动手打。”女人泪水哗哗地流下来,一把抱住缘子,“我就是你娘呀,”她压着声音呜咽起来。

    脚步声又走远了,还是那两个日本人。缘子听着女人说着一些许久前的事,听不太分明:爹花花事太多,她狠心扔下女儿,奔自己的路去,对不住缘子。她说得很急,时间紧了。也容不得缘子弄个明白。反正这刻从天而降一个娘,已经没用。

    缘子眼睛挺别扭地看这女人,看不出娘的样子。以前爹的这个那个相好,也想讨她喜欢,给好吃的,给她打扮。一旦要她叫娘,就挨她一脸啐。以后都知道她这脾气,不套这近乎了。这个女人也要让她叫娘?

    “让你爹去河西指挥,别饿坏了。让乡亲们,至少减慢做工事的速度,好不好?秋后的日子,国军给钱。”

    缘子一见她哭泣,心里就怪难受的,又听见她降了要求。心里慌乱起来:“要说,你自己去说。”

    “他哪会听,一开始他就不肯离镇子,而且说乡亲们要粮救命,钱已经没用。”

    对的,眼前这个自为是她娘的人,如果真是那个黑衣人的话,那么已经与爹交涉过了,爹不同意自有原因,她得站在爹的一边。“男有刚”,爹就是刚;“女有烈”,她就是烈。这时刻,爹就在等着她!爹没让她去河对岸,就是怕镇上人以为镇长女儿在,就让他们心里有了底。爹情愿自己和女儿都饿死,不想街坊百姓饿死。缘子扔下女人跑出屋。女人没跟上她。猛一回头,门外闪过那女人的身影,躲到别的地方去了。怕她跟日本人说?不会,她连爹也不告诉,爹心里已经够苦了。

    爹仍旧原样打坐,她顾不上屋子里的人,到爹跟前。爹没有感觉她走近。他辟谷更深,现在连他的手也是凉的,缘子心酸得痛。

    谁也不放过爹。大块头日本军医对缘子说,刻不容缓,只要一针就可让爹醒来,但等于要他的命,他知道这中国功夫邪门,必须由自己的血肉才能唤回。你和我们都不愿他死,他活着能救很多人。

    爹究竟能坚持多久,缘子心中无数,爹告诉过她,气功不易,危险,可能一根气脉不顺,就岔了,没法回转。因此,平时只教她一二招即罢。汗水从她额头手掌沁出,她的心悬吊起来。她的周围全是人,一黑一黄两类,她全都不喜欢,全都让爹不喜欢。不到无选择的地步,爹不会采取这种近乎自杀的方式。她不能让爹走,就是他打她也是快乐的。爹如果走,她也走。

    缘子想想日本军医,村外的“娘”,河对岸的乡亲。爹没告诉她跟谁找活路,现在她自己决定了跟哪一头——谁也不跟,只跟爹。

    她的眼睛移到自己的花衣上,旧布浅色了,花瓣似乎还如新时鲜。她的嘴唇动了动,脆脆生生的:“我就叫醒爹!”

    她坐在爹的身边,和爹一个样子打坐,是的。她比任何人都需要父亲。她的手搭在爹的手上,贴紧。呼吸,像爹以前教的,全身放松,气集丹田。她眼里全是飞舞的蝴蝶。她的肠胃在碎裂,接着就会魂魄飞散。就在这时,她听见爹的呼喊,她听到了自己在应声。爹看着她,满是心爱和怜惜,她和爹走在河边淡薄的雾气之中,步子一前一后。他说:“缘子,你看,我身上的血没了,好啊,不用听谁的吩咐,也没人打我主意了。”

    成片成片葱绿的草起伏,就缘子和她的父亲两人,他们踏着水波,到河的下游,山的另一面。雾越来越浓,她看背后,什么也看不到了。

    〈清〉彭遵泗《蜀碧》

    前朝末造,蜀中奇女子多。功虽不成,名足以不朽矣。崇祯十七年,献忠军寇川,攻新历。守备杨总兵力全力拒之,匪死伤甚多。转攻他县,仅以数垒留防。时总兵鳏居,有女方十三,说父云,百姓何辜,何不纵之,免遭血洗。吾父女至敌营,以身赎城。时献忠军无暇回兵,佯许之。一城军民,趁夜间途入山。后献忠大军掩至,总兵父女已自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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