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7
“李先生,刚刚做的报告出来了。很遗憾”
“……遗憾吗?”
“依照现阶段的检查报告你只剩下一个月时间,我们将尽快安排你住院。”
“!”
看着车窗外的浮云,已经楞了两个多小时。
天快黑了,云也散了。
唧唧喳喳,喳喳唧唧,过去一百三十多分钟车上的新闻广播只剩下纯粹的声音,字跟字之间没了关联,主持人在说什么都没真正进去祐辰的耳朵里。
半个小时前女儿就该放学了,但祐辰根本没有离开医院旁的特约停车场半步。
说好听一点是沉淀,实际上报废才是最贴切的形容。
祐辰心知肚明,一切都完了。
梦想根本没有实现。
一、个、都、没、有、实、现。
“国中的时候,你想当一个比舒马克更厉害的赛车手吧?”
祐辰看着后照镜反射的自己,讽刺地说:”结果我现在开的是自排,只有在学车的时候开过手排车,还开得很烂。”
后照镜里的那个自己,表情也用力嘲笑着一事无成的祐辰。
“上了高中,你想当第一个在JUMP连载的台湾漫画家。”
祐辰嗤之以鼻,用手指抠掉眼角的泪光:”结果你整天只是读者,最后还只有考上一间野鸡大学。大学四年连一个完整的人物都没画过。”
接下来呢?
接下来乏善可陈的人生,还是没完成过任何他向自己答应过的事。
念大学时祐辰想着毕业后要进成立不久的科学园区当个程式设计师,原以为这已经是很务实的想法。没想到当完兵后大学学历只剩下一张纸的重量,很多原本跟他一样废的大学同学至少再接再厉混进了研究所把文凭垫厚,而他,他的学历连园区的边都沾不上。
考研究所?太麻烦了,过几年累积了工作经验再说吧。
于是再说再说的祐辰在内湖一间贸易公司当一个普通课员,负责一些随时都可以被任何人取代的文书工作。考研究所的事当然还是再说再说,等女儿长大了再说再说。
工作上不尽人意,可以推给能力不足。他想收集几套漫画摆在家里书柜上,装出一点注重个人生活跟实现童年梦想的表象,目前为止却连一套最基本的七龙珠都没有买。老婆说,怕小孩子看太多漫画书学坏,他也就真得乖乖听话。
书柜上只有一本在杂货店外书报架上买的小叮当,还是本授权不明的盗版。那天女儿哭着说要买她会乖她保证一定一定乖,还伸出手指说要打勾勾。
想起女儿,幸好那一天他没有说“再说再说”,而是直接买了那本小叮当。
方琳左脸有一个深深的酒窝,右脸没有,笑起来露出一点点上排牙龈,头还会微微向右倾,好可爱好可爱,比真正的天使还要可爱。
家人是无法达成梦想的失败者,最好的吗啡。
自从女儿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后,祐辰总算说服自己,人生有太多听起来很奢侈的事都是虚幻不切实际的梦想,只有家人陪在身边才是最真实的幸福。
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懂事,比什么赛车手、漫画家、园区工程师都还要有意义。
的确,家庭是最好的借口。
抬出“为了家庭”这四个字,一切的惰性都变成了牺牲奉献,谁都没有资格评断他——这也是全世界九成九无法实现梦想的男人共用的借口。
“对不起,爸爸今天没去接你放学。”
祐辰看着远处医院走廊下的老旧电话亭。
记得口袋里的电话卡还有十几块的额度?
然而祐辰不想跟外界……不,是不想跟家人有任何接触。
暂时,暂时他只想继续目前报废的状态。
2
再次发动引擎的时候,停车场旁的路灯已经慢慢亮了起来。
去哪?
暂时不想回家,也没有食欲。
没有任何想法,只是轻轻踩住油门,背对着回家的道路往前往前……
“明明只是多咳了几天,怎么可能是肺癌末期?我已经不抽烟好几年了。”
“我们会尽快安排你住院,一边做更精密的检查。三天后请你一定要过来。”
“……医生……我真的只剩下一个月?”
“如果这张图没有错,很抱歉。好好治疗的话,也许有机会延到三个月。”
八点档连续剧里,每次演到有人被医生宣布罹患末期癌症的时候,那人都会一副天打雷劈的模样、随即崩溃到哭、怨天尤人地抓着医生的肩膀大吼大叫:”这不可能!我不接受!你一定是弄错了!”真的是乱演一通。
知道死期走进行事历后,过了很久祐辰的脑子都是空白一片,无法将“死亡”形成基本的概念。
恍恍惚惚后勉强出现的第一个想法,竟是嘲笑自己一贯的无能为力。
车速渐慢,最后停在一间便利商店外。
“肺癌啊……真了不起。”祐辰拉起手煞车:”咳咳咳咳咳……”
广播里的新闻播报还是集中在最近的新闻热点,中华职棒假球案的动态:”中华职棒假球案又有最新的发展,今天下午台北市调处约谈王光熙、廖敏雄、曾贵章、褚志远、李聪富、陈执信、谢奇勋、黄俊杰、邱啓成等九名时报鹰球员,经检方复讯后,谕令以五万元交保……”
打假球啊……职业球员的月薪应该很多吧?大概都过着随时随地都在帮粉丝签名的生活,为什么……不,凭什么还要打假球呢?
祐辰曾经是时报鹰的死忠球迷,要不是今天有更大的厄运降临到自己身上,此时此刻的心情一定也很难过吧。
咳。
不过完全无所谓了现在。
打假球赚黑心钱至少还是球员自己的选择,但自己的选项只有……生命剩下一个月,或好好配合治疗就可以得到多活两个月的额外奖赏。除了干你娘以外他不晓得还有什么得奖感言可说。
边咳边走进便利商店,他买了一包烟。
“哪一种?”店员无精打采地抬起头。
“随便。”他将几枚铜板放在桌上:”然后一台打火机,最便宜那种。咳。”
坐在店门口垃圾桶旁的绿色塑胶椅上,祐辰用廉价的十块打火机点燃烟管,有点笨拙地抽了起来。什么牌,不知道,不在乎。
只抽了几口,咳了几下,当年烟瘾很大的手感全都回来了。
自从女儿出身后,家里的支出越来越多、记账本上的细项越来越繁琐,不需要老婆提醒,祐辰自然而然就戒了烟。说好听是为了女儿的健康,实际上是为了省一点钱。
虽然戒烟这一件事没有造成祐辰任何困扰,也没有因此不快乐或抱怨过,但现在抽上一根烟,至少可以装模作样向命运扳回一点什么。
等不到爸爸来接她的方琳,大概早就打电话叫妈妈带她回家了吧。
“对不起,爸爸整理一下情绪。”祐辰深深吐了一口浊气。
一台擦的光亮的巡逻警车停在便利商店前。
警车门打开,一个胖胖的巡警取了柱子上的签到簿签名,然后站在门口拉拉被大肚子往下挤的皮带。一个略瘦的巡警走进店里买了两罐冰乌龙茶,出来后猛盯着停在警车旁的裕隆旧车瞧。
“先生,这台青鸟是你的车?”略瘦的巡警看了坐在一旁抽烟的祐辰一眼。
“……”祐辰只是将视线飘了一下。
“这里是红线,快点开走。”胖胖的巡警接过了乌龙茶。
祐辰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没有说话。
“这里是红线,不开走的话我要开单了。”略瘦的巡警皱了皱眉头。
“……”祐辰好像没有听到。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惹毛了两个警察。
原本也不想刻意找老百姓麻烦,只是单纯想展示一下身为警察的权力,可现在他们已经将罚单簿子拿了出来,对着祐辰的老裕隆抄车牌。
“行照驾照。”胖警察站了过来,裤子拉链正好对准了祐辰的脸。
“直接吊走啊。”祐辰淡淡地说:”咳咳。”
语气微微颤抖,耳根子慢慢热了起来。
但祐辰一点也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不拿出来的话,加开你一张未带行照驾照。”胖警察温言提醒,似乎是想给祐辰一个机会:”合作一点,我们也不是那么不好说话,顶多开你一张督导。”
“……”祐辰继续吸烟,别过头。
以前遇到类似的情况,红灯右转、超速、停车越线、闯红灯,不管机会有多渺茫,祐辰总会低声下气地说几句小孩的学费很贵、薪水已经很久没涨了的话,看看能不能不要开罚单,或至少不要开那么重。
但此时此刻祐辰才发现,原来那种希望别人求他的、假施恩惠的嘴脸有多讨人厌——这次是休想得逞。
“签名。”刚抄好,略瘦的巡警不客气地将罚单递给祐辰。
“你们就只会这样嘛。”
祐辰冷笑,接过罚单时忍不住补了这一句。
“你说什么?”
“警察了不起。”
如果人类的个性可以数值化,祐辰的个性大概就是一百万人的个性平均值。当然才能也一样,人生际遇也一样,银行存款与房贷压力也是一样。
简单说就是最平凡里的最平庸。平庸到毫无特色。
两个小时前,祐辰所有的人生数值迅速发生变化。
“你再说一次,我就控告你污辱警察。”旁警察沉声。
“污辱什么?”祐辰弹了弹烟:“咳咳……咳。”
“我告你妨碍公务。”
“妨碍什么?”祐辰想都没想。
“你藐视公权力。”
这也太好笑了吧。
“我不是藐视公权力,我是藐视你。”
祐辰说完,暗暗觉得自己说得真好。
三人之间的气氛已到了无法挽回的难堪。
“身份证拿出来!”
“直接吊走啊。”
“我现在怀疑你喝酒!身份证拿出来!”
“来测啊。”
“你那是什么态度!”
“把车直接吊走嘛。”
心头发热,祐辰冷淡地白了两名警察一眼。
很快,祐辰就知道这一眼的代价。
3
十分钟后,祐辰坐在派出所蓝色的塑胶椅子上。
铐上手铐的右手悬在椅子后背,手铐的另一边扣着有些生锈了的铁杆。
“……”他怏怏看着四周陌生的一切。
不合作的态度招来了令人不快的手铐触觉。
在这个媒体力量越来越大的公民时代里,警察心知肚明可以用在祐辰身上的法律工具很少,强行安上一个藐视公权力什么的罪名也很有争议,一个弄不好,对警察来说也是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这不代表祐辰得到的惩罚就仅仅是一两张罚单而已。
拎他回来的两个警察将他铐起后来就径自去做别的事,走来招呼他的是一个矮矮的眼镜男警察,瞧他讲话的模样像是小菜鸟似的。
“喝水。”眼镜男警察递上一杯温开水。
“为什么?”祐辰没好气地问。
“等一下要验尿。”
“干嘛要验尿?”
“我们现在怀疑你涉嫌吸毒,要是你拒绝喝水验尿就是拒绝配合警方办案,我们加你一条妨碍公务。”眼镜男警察下最后通牒:”你不想今天晚上在拘留所过夜的话,最好合作一点。”
祐辰板着脸接过来纸杯,在眼镜男的监视下一口气喝完,然后然后故意将纸杯揉烂放在一旁。
眼镜男警察转身,走到报架旁的饮水机又倒了一杯温开水给祐辰,祐辰只得再把它喝光。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第五杯……
“够了吧?”祐辰不满。
“这是规定。”眼镜男警察沉着脸。
最后眼镜男总共连续倒了十杯,不想示弱的祐辰一声不吭地通通喝完,每次都将纸杯整个揉烂。肚子一下子就鼓了起来,有种过饱想吐的感觉。
“在这里等。”眼镜男警察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丢下祐辰走了。
咳。
祐辰嗤之以鼻。
虽然被安排了一个倒数计时器在污浊的肺脏里,祐辰还是不免暗暗觉得好笑。那些经验老到的警察明明知道他没吸毒,干什么浪费时间在他身上搞什么验尿?
验就验吧,也不过是赏你们一泡热尿罢了。
不知不觉,墙上的指针已往前刻动了十七次。
那胖胖的巡警坐在藤椅上看杂志,略瘦的巡警则在一旁沏茶。
整个派出所里的警察都很有默契地不理会坐在角落等候“制作笔录”的祐辰,来来往往,讲电话的讲电话,寒暄说笑,就是没有人朝祐辰这里看上一眼。
无人搭理的祐辰只是瞪着派出所墙上的时钟。
咳……咳……咳咳咳……
八点三十四分。
下腹已经有了尿意。
不是要验尿吗?怎么没人过来带他去厕所呢?
越晚验尿,想必就越晚离开这鬼地方。自己是不想回家,但更不想待在这里。然而祐辰闷不吭声。他知道,一旦出声询问气势就输了一截。
他满不在乎地东张西望,还抖了抖跷着二郎腿的脚。
今天从踏进医院挂号后就没一件事是对的,厄运如高速公路上的连环车祸撞过来,现在连墙上指针不断往前刻动的制式样态,都变成对生命倒数计时的追逼。
祐辰深呼吸,想像这肺里的癌细胞恣意侵蚀支气管的狰狞模样。
一个月?还是三个月?
姑且算是九十天吧,换算起来还可以做多少事?
“不管可以做什么事,现在都不应该干坐在这里吧?”祐辰看着手铐。
也许这样抵抗警察的后果,看在过去的祐辰眼中是十分无聊可笑的。完全是自找麻烦,从一开始就知道一点用处也没有,不值得同情。
但毫不试着抵抗的话,那种完完全全被击溃的挫折感将搅碎他最后的自尊。一个人生只剩下倒数九十天的人,竟然还得承受这种屈辱?免谈。
九点。
掌心全湿了。
九点零一分。
尿意已彻底将下腹膨胀开来,躲在鞋子里的十根脚趾往内揪了起来。
如果膀胱也有表情的话,现在肯定是青筋满布了。
祐辰冷眼看着那些浑然不理会自己的警察,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原来是这么回事。”
原来那十杯水的用意根本不是要验尿,而是想灌爆他的膀胱。
祐辰越想越火大。
现在大声说要上厕所,谅那些警察也不敢不给去,然而这样一来自己就落入认输的境地了。另外也可以想见,祐辰一旦大声嚷嚷:”我要上厕所!”所有警察仍会继续他们刻意的不理不睬,放他再大声叫个几分钟、或是根本就逼他开口求饶后才会带着讪笑走过来解手铐。
在过去的三十四年里,祐辰跟所有人一样,擅长妥协……偶尔也擅长屈服。
但此时此刻的祐辰,执拗得超乎任何人的想像。
九点半。
祐辰的额上渗出豆大的冷汗汗珠。
双手紧握成拳,拇指与食指中指之间暗暗猛搓。
呼吸变得有些不自然,稍微一动,仿佛膀胱就会裂出血丝似的。
上一次这样憋尿是什么时候?
祐辰想起了国小六年级最后一次的毕业远足,那超级不愉快的憋尿经验。从台南到台北竟然只停了一个休息站,最后憋到脸色死白的他跟同学”借”了一个空宝特瓶、才尴尬地在游览车最后一排愉快解决。
“撑住……”祐辰自言自语:”绝对不能让那些王八蛋得逞……”
十点。
祐辰低着头,闭着眼,专注地对付着蓄满悲愤的膀胱。
呼吸变得很缓慢。
真的很奇怪很不合理,明明只不过是十杯温开水,为什么在过了两个小时后却变成那么巨大的”重量”?滚雪球理论可以用在憋尿的绝境吗?
下嘴唇被咬出明显的齿痕了。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如果就这么尿出来,虽然很糗,但那些警察可有得清理的吧?
十点零五分。
人类的自尊心是一件很微妙的东西。
有句话说:”除非你允许,否则任何人都无法将你的自尊夺走。”
也许很多勇士愿意牺牲生命捍卫他们的尊严,可若扯上了憋尿……
祐辰的眼角渗出了酸酸的眼泪。
还记得祐辰去医院挂号的原因吗?连日咳嗽。
现在祐辰每咳一次,膀胱就剧烈震动一次,那种因为咳嗽不小心渗出尿液的恐惧,令他微微感到晕眩。
不得不承认,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祐辰笃定会站起来把车移走……
十点十五。
“你可以走了。”
一个值班女警走过来,解开祐辰挂在蓝色塑胶椅后铁杆上的手铐。
“……”祐辰冷笑,活动一下有些痒痛的手腕,装作若无其事。
“我们调查清楚了,你可以走了。”女警面无表情。
“调查个屁?”祐辰看着手腕上的红色铐痕。
女警没有理会,但也没有继续为难的意思,拿着手铐转身回到柜台岗位。
祐辰摸着手,用非常缓慢的速度巍峨站了起来。
完全站直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下腹至少装了十公斤的尿液,膀胱跟铅球一样沉重,他得非常用力才能装出神色自若的表情,但他仍旧无法掩饰满身的冷汗。
他倒抽了一口气。
要去走廊尽头的厕所解放吗?那样算是赢还是输?
就这么走出派出所的话,他完全没有把握走到下一个有厕所的地方……
忍住咳嗽的冲动,膀胱瞬间又紧绷了起来。
看了看派出所的门口,又回头看了看那些作弄他的低阶警察们。
“小陈,搞那么久报告到底写完了没啊!”
“那个巡逻车有没有弄错啊,怎么可能我还要出去?”
“喂喂喂茶叶到了没,举个手,要拆普尔还是乌龙?”
“等一下轮到谁出去?顺便帮我买个卤味!”
“过来一下过来一下,你们看一下这个网站,哈哈!”
“派出所里的每一个警察都没把视线往祐辰身上射来,各自做着手边的杂事,打哈哈却一个又一个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十之八九,祐辰不是受到这种屈辱对待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人,训练有素的体制暴力。
忘了在哪一本书看过:“如果放着权力不用,等于没有权力。”警察这职业或许是这句话最好的负面注解。什么正义的化身,祐辰根本感受不到。
“如果可以变成隐形人……”祐辰喃喃。
如果真的可以隐形,他绝对要将这群警察揍到半死。
能隐形吗?
不能。
步履蹒跚离开时,祐辰在派出所门口的伞桶,吐了一口充满癌细胞的浓痰。
人类跟忍耐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
在不晓得什么时候可以上厕所前,人类可以硬生生继续憋尿下去,可一旦发现了厕所,强大的尿意就会瞬间崩坏忍耐的意志,变得无法再多撑一秒。
用奇怪的姿势快跑到警车后面的电线杆,祐辰颤抖的手指有些慌乱地拉开拉链,不顾路人的眼光就这么解放在警车的轮胎上。
像狗一样
也许这就是那些警察看他的模样……
4
抽着烟,吹着失去温度的晚风,眼角的水分渐渐干了。
膀胱空空如也,祐辰的脚步却依旧沉重。左手紧紧抓着皮带下方,下腹有些隐隐抽痛,大概是憋尿过久的后遗症。
路灯灰白色的薄光,将地上的影子越拖越长。
走向便利商店的途中经过一处电话亭,祐辰脚步不停,只是头垂得更低了。
家里的老婆女儿想必正担心他的行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心里越是愧疚,祐辰下意识就越不想回家面对。
也许这是一个重疾病病人放逐自己的小小权利吧?
忍不住又干咳了起来。
或许是晚风渐寒,这一次祐辰足足咳了快一分钟才勉强止住。
“该怎么跟你说,我只剩下三个月好活呢?”祐辰茫茫然低着头。
方琳才国小二年级,还有好多好多的三个月在未来等着她。
突然想到,方琳这几个月来总是缠着自己说要养小狗,她又撒娇又哭闹,说不管是要养多小只的狗都可以,总之她就是想要有一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狗,然后一定要叫做达文西,不是那个画家达文西,而是她最喜欢的那只忍者神龟达文西。
他说不行,当然不行,公寓好小,狗狗都没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当然会不快乐,而且万一小狗很爱乱叫被邻居抗议的话又得烦恼把小狗送走的问题,届时方琳你还得再哭闹一次。
“养狗狗啊……一条叫达文西的狗狗?”祐辰看着地上的影子。
咳。
三个月后,家里一定会空出很多的空间,也许真的可以养一只狗狗了吧。
老婆一个人带着方琳……再加上一只狗狗生活的画面,光是想象就让祐辰瞬间酸了鼻腔。
人生就是一连串责任的加总
不过才一个半月前,一个做保险的国中同学来找他,看能做什么生意。
大家都出社会这么久了,碰上卖保险的老同学也省下了很多大家心知肚明不必要的寒暄,直接进入你卖我买的主题。当时老同学推销的是合并医疗险与癌症险的寿险,除了机车强制责任险外什么都没保的祐辰很心动,但两万八的月薪扣掉房贷跟一些日常生活必要的支出后,只剩下三千五百块可以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祐辰暗暗想换台本田的雅阁很久了,试试2.0的大马力,闻一闻新车独有的方向盘橡皮味。每天上班都会偷偷打开本田的汽车型录,将雅阁新车资料反复翻阅,车长、轴距、马力、扭力、油耗乃至所有配备细项都看到倒背如流。白色的好……红色的也很抢眼。
如果将勉强可称余裕的三千五拿去买保险,新车就想都别想了。
一时无法做决定,祐辰皱着眉头说:“我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祐辰,说真的,保险不是你一个人喜不喜欢买的问题,它是一份责任,一份承担,也是照顾家人的一种安排。”
“……主要是预算问题。”
“当然是预算问题,只是看你怎么安排你的预算。”
“我每个月可以拿来买保险的钱不多,我老婆平常又没在上班。”
“老同学,你可以不买新鞋子,可以不穿新衣服,每个月少看两场电影,少上一次餐厅,因为那些都是可有可无的奢侈开销,但保险不一样。保险的精神一部分在于你对自己发生病痛的风险评估,更多的意义在于,就因为你对于你的家庭很重要,是主要的经济来源,所以你要更慎重帮你的家人评估失去你的风险,如果你生重病,除了收入短缺外,家人还要照顾你,医疗方面也需要一笔……”
虽然自己打心底也认同保险的重要,但祐辰实在很讨厌保险业务员将“罪恶感”偷渡在“责任感”里推销,暗示如果他不买保险就等同于对家人没有责任感的话术。
最后多说了二十几次考虑考虑,只留下了一叠保险的资料跟一张名片。
若当时不要被想换新车的欲望给鬼遮眼,毅然决然买了那份医疗保单,现在就可以自私地专注在为自己伤心难过的份上,而不是为失去经济支柱的家庭感到忧心,与亏欠。
记得有天晚上,他发现方琳在书桌前一个人掉眼泪。
“把拔,一百以上的减法好难喔。”方琳红着眼:“我可不可以不要学?”
“没关系,不要着急。”祐辰是这么说的:“把拔保证,一个月后你就觉得很简单了。”还摸摸方琳的头,叫她先去睡明天再算。
减法之后,就是乘法了吧。
一个月后,笃定来不及听到方琳将乘法真正学会了……
一个空啤酒罐大剌剌躺在人行道正中央。
但祐辰丝毫没有踢它的动力。
5
走回那间便利商店时,车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地上两行白色的粉笔字。
车牌号码……干他妈还有一串拖吊场的电话。
“……”祐辰将抽到一半的烟直接扔在粉笔字上。
那些警察竟然没跟他说车子已经被吊走?好一个干你娘赛恁老师。
肚子饿了。
其实两个半小时前被架进派出所时就饿了,却一点也没有想吃东西的欲望。说不定这不是心情欠佳的问题,而是盘根错节在肺里的癌细胞在作怪……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就很不爽。摸着口袋里的零钱,祐辰走进店里买了两个热腾腾的大肉包。
才咬了一口,不知怎地眼泪就掉了下来。
回家吧。
方琳的联络簿还没签呢……
招手坐上了计程车,在后座默默地将肉包给吃完,十分钟后就来到拖吊场。
冷冷清清,看来只有他一个人打算在这个时间拿车。
还没将证件掏出来,坐在柜台后面守夜的小姐板着脸摇摇手。
“我们只营业到十点,明天早上八点后才能取车。”
“只营业到十点?”
守夜的小姐指了指贴在玻璃上的白纸红字,言简意赅:“十点。”
“十点以后就不能取车了?咳!”简直难以置信。
也不是第一次来拖吊场领车了,祐辰还以为这里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
“本来是八点,我们已经延到十点了。”守夜小姐翻白眼。
柜台后方的电视开着,正重播着卫视中文台的日剧《东京爱情故事》。
“没车我要怎么回家?咳!咳咳咳!”祐辰强忍着怒气,不住地咳嗽。
“你刚刚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啊。”守夜小姐一脸干我屁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那些警察将他无端端扣到十点以后,就是为了让他不能赶在十点前取车?
挂在电视后的钟显示现在是十一点零三分。
“我看是不能通融。”祐辰杀气腾腾地瞪着她。
这句话是“请问能通融吗?”的三次方突变,除了“把这句话说出来”之外没有其他功能。
“规定就是规定,要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我要怎么办?”守夜小姐一边不耐烦地说,一边忍不住分神去看电视上的东京爱情故事。
“这时正演到永尾完治在家乡的国小教室走廊柱子上,看见自己过去刻下的名字旁边,出现赤名莉香刚刚留下的名字……小田和正经典悠扬的配乐,便在永尾完治睁大双眼后天衣无缝地响起。
祐辰出现在剧情最高xdx潮时,可以说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守夜小姐原本可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沉浸在感人的剧情里,却被一个语气不善的男人打断看日剧的情绪而且一直一直问个不停。更让人生气的是,这男人一点哀求的语气都没有,还一副咄咄逼人的嘴脸……
那就是完全没得商量!
“咳!我的皮包放在车上,我要去车上拿。“祐辰敲敲桌面,沉声道。
“明天早上八点。“守夜小姐语气如冰。
“我的钱都在皮包里。“用意志力煞住了咳,祐辰的脸色更红了。
“规定就是规定,明天早上八点。”
永尾完治在家乡跑来跑去,到处寻找赤名莉香的踪迹。音乐越来越高亢,看样子随时都会进入下一个高xdx潮……这个没礼貌的男人怎么还不快走啊?守夜小姐心中一定这么抱怨着。
“我只是去拿一下。”
“就跟你说早上八点啊,这又不是我规定的。”
“车子是我的,咳咳咳……我进去拿个东西有什么不行?”
“我怎么知道你的车是不是真的被吊,你进去随便随便破坏别人的车我怎么办?”
“你立刻查一下资料不就知道了?”
“我现在的工作没有这一项。”
祐辰深深吸了一口气。
守夜小姐的眼睛完全黏在东京爱情故事上面了。
永尾完治在学校足球场上神情落寞地踢着足球,踢着,踢着……蓦然回首,赤名莉香阳光灿烂般地笑着,大喊着:“完治!”悠扬的音乐再度响起。
“很好。”
祐辰忍住用手拍打柜台玻璃的冲动,僵硬地转身离去。
不能回家。
皮包放在该死的车上,口袋里的钱只正好够付计程车到这里。现在唯一能让他回家的方法,就只剩下打电话回家叫老婆搭计程车过来接他,或者是搭计程车到家楼下再按电铃叫老婆下来帮忙付钱。
“干……干……”祐辰的五官扭曲,以上两种方法都是输家的行为模式。
他今天已经无法再忍受任何的不顺利了!
一个月……只剩下一个月……区区的一个月……
走着走着,泄恨似结结实实踏着每一步。
6
为什么这些倒霉衰事全在今天晚上争先恐后攻击他呢?
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家里跟老婆女儿相拥而泣,而不是在这里独自吹冷风。
祐辰其实并没有走远,只是绕着拖吊场转了一个好大的弯,等他回过神是,祐辰发现自己一手一脚悬在半空……正在爬墙。
比想象来得简单,祐辰从围墙的另一边翻进了围墙的这一边。
要做什么?翻进拖吊场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他看着飘在围墙上的半弦月。
这个半弦月还是个上倒弯,好像是个哭哭的扁嘴。
“都爬进来了……难道要再爬出去吗?”祐辰咬着牙。
他弯腰驼背,左顾右盼,快速地在灯光昏暗的拖吊场内走来走去,只花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就发现了他的老裕隆吉利青鸟。大概是带着得意的微笑,祐辰毫不犹豫拿出口袋里的钥匙。
也许他晚一分钟才找到他的车,后续发展将完全不一样。
咳,祐辰难以忍耐地咳了一大口。
“你在那里干嘛!”
手电筒的强光打在祐辰的脸上,闪得他将眼睛打开一条缝都没办法。
大声叫喊的正是拖吊场内的管理员。
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拖吊场可没有沿街巡逻的警察,却有一台又一台没有车主看管的车子,偶尔会有大胆的窃贼翻墙入内,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放在车子里。只要划破玻璃,就可以轻松将车主来不及收好的皮包或零钞给摸走。
而这个刚吃完宵夜的夜间管理员,想必就是用如此的怀疑,打量着正要打开车门的祐辰。没有错,这是个小贼!
“我不是……我是在……咳!咳!”祐辰全身僵硬,连声音都瞬间凝结。
我在干嘛?
我不是要打开自己的车门然后硬是把车给开出去吗?
虽然取车的时间不对、虽然进来的方式不对——但货真价实这是我的车啊!
“不要动!”管理员大叫,越走越近:“我叫你不要动!”
祐辰的眼睛几乎被手电筒的强光给刺得睁不开。
强光越来越近,管理员的手似乎挥舞着棒子之类的物事。
居然被当成小偷了吗?
会挨棒子吗?
又要回到那一间派出所了吗?
这手电筒一直照我的眼睛是怎样?
这是我自己的车啊我买了七年的车啊墨蓝色的裕隆吉利青鸟我都有做定期保养啊甚至前五万公里我都回原厂做保养啊虽然后保险杆有一道撞痕还有右边的副驾驶座有一点凹下去但实在不明显基本上还算是车况良好吧过去七年我都用它上下班周末还会载老婆女儿到大卖场去逛一逛有时候心情好也会帮它打个蜡虽然这件事已经很久没做了是啊最近两年顾车的心态是比较松懈了但它的的确确被我宠过好一阵子也是我的宝贝最近我想卖掉它去买白色的本田雅阁但在我那么做之前它就是我的车子毫无疑问绝对是我的车子等一下我就要把它开回家立刻马上!马上!马上!
马上!
一股不晓得是愤怒还是过度害怕的情绪,骚动了祐辰僵硬地身体。
钥匙插进了车门,旋转,车门打开。
“你干什么!”管理员大叫,直接冲了过来。
“我干你娘!”祐辰将自己摔进车里,用力将门关上,发动引擎。
在管理员冲向车子之际,祐辰快速倒车,接着以自己从来没有过的驾车方式在原地打了一个夸张漂亮的半圆,还在地上擦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刺耳摩擦声。
老裕隆骤停。祐辰打到D档用力踩住油门!
冲!老裕隆堪堪闪过了目瞪口呆的管理员,往大门口一路加速。
一连串的骚动也传到了远处的门口柜台,原本死气沉沉的柜台小姐冲到关卡旁,连哨子也忘了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突然暴走的老裕隆往关卡这里冲过来。
“我要回家!”祐辰大叫,全身每一处都麻了起来。
“!”柜台小姐吓得花容失色。
并没有如同动作电影里一拍再拍的画面那样,暴冲的汽车冲断了关卡的护杆。不知道是害怕护杆断掉那种激烈的画面还是避免后续繁琐的修复赔偿追索问题,惊吓不已的柜台小姐竟是自己按下开关,让横挡在大门口的护杆快往上升起。
不断加速的老裕隆千钧一发躲开往上升的护杆,就这么冲出了拖吊场。
“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祐辰哈哈大笑,脸上却没有大笑的表情,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全身衣服早已被冷汗湿透:“我要回家!咳!回家!听清楚了——我要开自己的车回家!”
7
墨蓝色的裕隆青鸟在拖吊前的马路上暴冲着。
连闯了四个红灯后,不断暴涨的肾上腺素已经完全主宰了祐辰。
加速吧?
再加速吧?
一种“继续加速看看会发生什么事”的罪恶感逆向冲击着握紧方向盘的手。
自己一定是中邪了……
超过一台又一台龟速行驶的车子,全身发烫。
对时间的感觉变得很迟钝,对空间的理解力变得异常敏锐,这也是癌症末期的副作用之一吗?回光返照?也许这一刻最接近祐辰的梦想:当一个超越舒马克的职业赛车手,只是场景从专业的赛车道换成平凡的城市街弄。
呜~~~~~~
该说是期待已久、或说是意料之中吗?警车的鸣笛声终于出现了。
祐辰从后照镜看见两台警车,一左一右。
前来追缉自己的是刚刚那间派出所的警察吗?
这次被逮回去后,显然就不会是喝水憋尿那么简单的羞辱了。
电影里常见的将电话薄放在胸口然后再用铁锤重敲的桥段,马上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吧?还是连续二十四小时不让睡觉的疲倦折磨?还是用拆下来的电灯泡电击自己的脚底板?原来对一个生命只剩下一个月的倒霉鬼来说,还要承受的厄运还没有到极限。
不过,在那之前……
“你们抓得到我吗?哈哈!”
祐辰从车窗伸出手,往后比了根坚硬的中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来追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这个充满挑衅的国际手势惹毛了警察。三台车在台北街头乱七八糟地追逐起来,路上的行人都被这三台横冲直撞的车子给吓到,纷纷狼狈躲避,还有车子为了闪开相互擦撞、或直接撞上了电线杆。
整个城市忽然盛开了喇叭声,与尖叫怒骂。
“搞什么啊!给我停下来!”
“干我的后照镜!别跑!”
“靠!刚刚那是传说中的警匪追逐吗?”
“王八蛋哪有人这样开车的啊?”
“干你娘打电话报警!……咦?后面不就是警车吗?”
“哇哇哇哇哇我的车差点就被A到了啦!”
不习惯耍狠的人,一耍起狠来还是得心应手。
没有发狂过的人,一发狂起来就好像练习了一千次那么熟练。
不可能有时间思考,肯定是出于初次犯罪的直觉,祐辰并没有盲目往市郊的大马路上乱冲,因为他那台烂车在堂堂大路上一下子就会被马力强大的警车给追上制伏,所以他一直在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街道上钻来钻去。
三台车在市中心的死命追逐造成了好几次惊险的混乱,幸好现在已经不是交通繁忙的尖峰时刻,但车速太快又都乱开一通,还是险象环生。
一台卖玉米的摊贩推车被警车撞翻。
一整排停在路边的机车如骨牌倒下。
一个机车骑士被吓到滑进地下道。
无数台汽车为了闪避这场疯狂追逐只得无奈地撞上了安全岛。
如果雷达可以悉数捕捉这城市中的骚动,祐辰就像一个发出红光的亮点,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红点越来越大,哔哔声越来越刺耳。
“……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祐辰不断重复同一句话。
不晓得连续闯了第几个红灯了,千钧一发,祐辰急闪过了一对正在过马路的母女。只是朝那对花容失色的母女那么一瞥,他的思绪就脱离了眼前的现实……
老婆今晚煮了什么菜色等他?
其实根本不用猜,老婆就只会煮那几样菜。不是炒丝瓜就是炒高丽菜,要不就是苦瓜炒咸蛋,这样就可以一并解决蛋的问题。肉的话,大概是昨天晚上那盘没吃完的东坡肉再拿出来热一热吧,今天晚上一定要把它吃完不然下一餐再吃就太腻了。记得冰箱里还有一条鱼……是什么鱼呢?祐辰总是说不出鱼的名字,不过今晚餐桌上会有那条鱼吗?糖醋鱼是他最喜欢的一道菜,吃不完加热还是咸咸甜甜的很好吃,但十之八九那有点懒惰的老婆会将鱼加点味噌煮成鱼汤,切点碎豆腐跟葱花加进去,这样也是一并解决鱼跟汤的问题,有鱼又有汤……
“对不起。”祐辰茫茫然对着空气道歉。
其实自己也搞不懂,今晚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自己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房贷上班族,背个小家庭,扛点小责任,不大会煮菜的老婆每天跟他吵架,也每天睡前准时和好。钱赚的不多,但总是份稳定的工作,每天上班都遇到让人心烦意乱的塞车,每次下班又要赶着去接女儿放学……除了今天。
也许跟一般人一样倒霉,或者比一般人还要倒霉一点点,肺癌末期。剩下短短一到三个月的时光,虽然很悲哀,但理应非常温馨美好的度过才能扳回一城。是啊,应该跟同事借台家庭录影机,将自己未来想跟方琳说的悄悄话录下,陪她慢慢成长。还想买一张卡片写一些感性的话给老婆,毕竟自己用嘴巴说的话……一句肉麻的台词也说不出口。
油门轻了。
握方向盘的双手也松了。
完全暴走了的一切,彻底失控了。
只要冷静十秒想一想,就知道自己的失控很不值得。只剩下三个月的生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除非奇迹发生,否则再怎么不能接受,迟早都要面对这个噩耗。
“罢了,停车吧。”祐辰呆呆看着前方。
任性够了,反抗也够了,就让这些警察阻止我的胡闹与疯狂吧,想怎么虐待羞辱我都是我自己该死,要我喝下自己的尿也没问题。得到我应该得到的惩罚后,我只想回家将桌上的菜吃得一干二净,然后洗一个澡,在沙发上静静的睡上一觉。
正当祐辰想靠边停车的时候,后车厢上的玻璃突然爆碎。
祐辰大吃一惊,猛然往后一看。
后面靠右逼近的那台警车里,一个警察从副驾驶座探出半张脸,两双手……跟一把手枪,接着又是重重轰的一声!
某个快速飞行的金属物质与车子不晓得哪一处狠狠撞在一起,感觉像是车子的内脏被硬是射入了某个尖锐的重物,机械零件发出唧唧唧唧的悲鸣。
警察开枪了?
为什么可以这样开枪?
……需要开枪吗?!
“不是应该先用扩音器警告我吗咳咳?”祐辰六神无主喃喃自语,右脚只好更死命地踏着油门:“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一个快死的普通人啊!”
立刻,马上,一瞬间,后座右方的玻璃也碎了。
“嘿……”祐辰剧烈呼吸,右脚像是灌了铅重重踩着油门。
不行!
停车,无论如何我都要停车,然后双手放在头后面……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祐辰竭力抗拒身体的本能,试着松开紧踏油门的右脚。
轰地车子又挨了一枪,祐辰的脚又僵硬了一下。
忽然,一台横向行驶的计程车从右边的视觉死角凭空出现,祐辰赶紧将方向盘飞快往左打了一个圈,半个身子都被强大的离心力给压贴在内侧车门。
“!”
祐辰的车惊险避开计程车之际,那台计程车却被祐辰的危险驾驶逼得打滑失控,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冲力之大令整台车几乎完全垂直竖了起来。
后面紧跟着祐辰的两辆警车为了闪开前方的异变,紧急刹车兼快速回左却因车速太快全都失控相撞,
一台警车在半空中翻了半圈,整个车侧狠狠压在另一台警车身上,在一起用“合体滑垒”的姿态撞上装在人行道上的变电箱。
祐辰的车彻底失控,直接冲进路边一间海产店。
门口的大鱼缸碎开,水流了满地,龙虾,石斑鱼,螃蟹,飞刀鱼等等散落一地,各自挣扎。店里圆桌全翻了,裂了,碎了,汤汤水水炒面碗盘玻璃啤酒瓶乱七八糟,几个饱受惊吓的黑衣客人缩站在墙角,看着比他们更倒霉一万倍的客人躺在微微冒烟的车轮下。
车总算是停了。
说好的安全气囊根本没有爆开。祐辰整张脸黏在方向盘上,令车子发出尖锐长鸣的喇叭声……这可能是这台车唯一完好的功能。
四周都是人群的仓皇尖叫声,呼来唤去,在喇叭声的挤压下更显慌乱。
祐辰的意识非常清晰
虽然完全没有痛觉,但他猜想肋骨差不多全断了,大概将肺叶刺穿,血水整个涨满出来了吧?他有点好奇癌末的肺脏是不是黑的像烧焦的锅底,流出的血是不是浓浓的黑色?
但他没有将力气用在低头检视自己的伤势上。
千真万确,在刚刚那一个大回圈冲进海产店的瞬间,祐辰看见了在对面不知道在卖什么的店门口,有一台投币式的公用电话。没看到有人在用。
祐辰慢慢坐了起来,打开扭曲变形的车门,低着头走出一片狼藉的海产店。
外面挤满探头探脑的好奇人群,为这一切深感抱歉的祐辰好不容易才挤着挤着挤到了对街,果然刚刚那一瞥没看错,这里有一台公用电话,无人使用。街上挤了这么多人,都还没有人想到用公用电话打去报警,大概是想说别人应该早就做了吧?
祐辰翻了翻口袋,幸运地还有两块钱铜板。
他拿起话筒,小心翼翼将硬币投了进去,按下再熟悉不过的一串号码组合。
电话一下子就通了。可以想见家里人有多焦急他的任性放逐。
“对不起”
祐辰对着话筒,万分珍惜的说了两块钱的长度。
街道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救护车来了,更多的警车也来了,担架在店里进进出出。
记者与摄影机也出现了,几个事不关己的民众争先恐后受访。
终于。祐辰手中的话筒里只剩下单调的嘟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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