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充满研究精神的寒假。
白天在宿舍都睡到下午两点多,随便乱写个报告,就出门去玩。
南寮海边实在没什麼看头,大冷天刮大风的,很有自杀的气氛。不过谈恋爱毕竟是无敌的,毛毛狗跟我漫步在灰暗的阴天下,吹著溼润的海风,即使不说话也很满足。
儘管在网上聊了不少,真实世界的我们还真的不熟,却也不急著了解对方,牵著手,慢慢聊。毛毛狗想多跟我相处,打了不少唬烂她妈妈的电话回家,说要在大学同学家多玩几天再回去。
有天晚上,我带毛毛狗到新竹大学生一定有去过的,竹东宝山水库吊桥。
要到那个约会圣地,得先经过荒凉的產业道路,再钻进曲曲折折的山间小径。如果正好遇到有人弃尸,那是一点也不奇怪。要是碰上鬼,那也非常合理。
我是个怕鬼达人,但很妙的是,身后有个女孩紧紧抱著我、信赖我会保护她,让我几乎忘记鬼如果出现我肯定第一时间闪屎。
我们在小径间的阴风中聊天,慢慢抵达,将机车停在漆了红字的水库吊桥旁。
「别怕,这裡总是这样的。」我牵著她。
「我没有怕啊。」她天真无邪。
我们来到吊桥中间,坐下。天冷,互相搓著对方的手取暖。
四下无人,雾气重锁,举头无月,倒是有个穿著白衣的女人在桥下洗衣服。
「靠,什麼顏色不穿,给我穿白的。」我嘀咕。
「为什麼不可以穿白的?」毛毛狗不解。
「没啦,不管她。」我转移话题。
热恋的情侣是地表上行为最古怪的动物,明明在哪裡都可以聊天,却偏偏要大费周章跑到人跡罕至的地方进行聊天的举动,这种行动策略常常对聊天本身毫无助益,而且非常有可能伤害聊天本身。
以上文诌诌写了一屁股,要说的就是││我非常在意那个在桥下洗衣服的白衣女子。
「她洗了有十分鐘了吧?」我突然说。
「可能衣服很多吧?」毛毛狗还没发现我的不安。
「在我们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洗了,假设她在之前洗了十分鐘,现在再加上我们到了以后的十分鐘,那就是二十分鐘了。」我搔搔头,用力搓著手:「有人会在晚上的河边,洗那麼久的衣服吗?」
「那怎麼办?」毛毛狗皱眉,完全就不了解我的困扰。
「没怎麼办。」我哼哼。
我们继续聊,猛聊。
聊什麼,十年后的我怎麼可能记得。
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过了快半小时,那白衣女子还在那裡给我洗衣服。
「家里没洗衣机吗?」我瞪著底下的白影。
「她吗?」毛毛狗终於也觉得不对劲。
我终於按耐不住。
「我……我想走了。」我吐出一口长气。
「好啊。」毛毛狗慢慢起身,拍拍屁股。
当我发动机车,快速载毛毛狗离开那个鬼地方时,心中的阴影一直挥之不去。沿途我都拒绝看后视镜,因为我不想看到奇怪的东西。
直到机车冲出山径,重新回到像样的大马路时,我才呀呼起来。
「怎麼了?」毛毛狗抱紧我。
「没事。」我笑开怀。
刚刚「在一起」的那几天印象之深刻,十年后歷歷在目。
白天都骑著机车在新竹到处晃,不管到哪个景点都觉得格外有意思,青草湖,十八尖山,城隍庙,东门城圆环,古奇峰,以前没去过的都一口气去了,不过最常做的还是一口气骑到竹北看二轮电影,或是在清大夜市裡的租书店看漫画,一边吃小吃打发一餐。至於该交的报告就乱写一通。
晚上回到男八舍,要洗澡,可有趣了。
躲躲闪闪的,从晾衣间迂迴前进,我先确认不会被发现,再叫毛毛狗拿著脸盆快冲到浴室。
「真的不可以一起洗吗?」我期待地看著浴室门裡的她。
「出去!」毛毛狗快生气的脸。
两个人隔间洗澡,沐浴乳跟洗髮精在两间浴室上方传来传去。当时我有种古怪的念头,就是如果被舍监发现了、或是被装乖的楼友举发,好像也挺有面子的。
有时洗完澡出去,还会看到其他的女生东张西望从浴室出来或在男友的陪同下伺机进去,彼此都偷偷摸摸的,於是眼神交会、默契地迅速避开对方的眼神各作各的。放了假的男八舍,就是如此朝气蓬勃。
睡觉时,便是一次又一次意义不明的小冒险。
我想变成男人,她还想继续当女孩。努力地攻击防守,各司其职。
「快睡了,你喔!」毛毛狗敲著我的脑袋。
「是!」我笑嘻嘻地躺好。
女朋友啊女朋友……真好啊,等过年时死党们打牌聚会,一定要好好跟大家宣布这个消息才行。我抱住暖暖的毛毛狗,看著她睡到口水都流出来,真的无法形容的幸福。
我的脸贴著她的脸,闻著她口水的味道。
这个女孩子,真的很勇敢。
而我,不会让妳失望的。
「我真的很喜欢妳。」我说,这次是真心真意。
要过年了,宿舍终於要封关了。
我载毛毛狗到火车站,她要回台北,我要回彰化,两个人都恋恋不捨。
还都哭了。
「要常常打电话给我喔。」毛毛狗红著眼。
「一定,要想我喔,过年找天到我家拜年吧!」我捏捏她的脸。
再见了,女朋友。
大包小包回到彰化,Puma发疯似冲了过来,像是嗑了药,脖子上的绳子硬是拖著塑胶笼子不断前进,完全就是超爱我的。
「哈哈,二哥哥回来囉!」我欢天喜地蹲下。
Puma扑上我的脸,舌头伸进我的鼻孔裡狂舔,好痒,好想打喷嚏。
「你不在,牠最可怜,每天都被我虐待。」奶奶作势用脚踢Puma。
「先跟你说,不可以抱牠上去睡,好不容易牠养成了在楼下睡觉的好习惯,不要因为你一回来,就让牠没有规矩。爸爸会生气。」妈妈皱眉:「还有,不要让牠一直吃你的鼻涕啦,不卫生!」
嘻嘻,不抱牠睡觉,那怎麼可能嘛!
「哎呀,柯普马,你有没有忠心耿耿啊?」我抱起躁动的Puma。
只见Puma小小的身子,竟然给我勃起。
「哇,你又长大了一点喔。」我神祕地看著Puma。
二哥哥,也开始长大了呢。
作家有很多华丽又丰沛的词藻用来感动读者,但实际上往往是另一回事。
但真的,
即使过了十年,第一次交女朋友的感动还牢牢驻守在我的心底。
爱情有很多样貌,话永远别说得太早。
在牵起毛毛狗的手之前,我完全想像不到原来两个人可以先在一起,然后再慢慢熟悉对方、爱上对方。
深爱对方,深深深深爱著对方。
好像作弊一样。
大过年的,我跟我的手下照例聚在一起打牌,零钱堆得满桌。
玩梭哈,一向只有杨泽于跟我有得拚。
「你交女朋友了?」许博淳惊愕不已。
「对啊,小我一岁,念国北师初教系,一开始是网友。」我发牌。
「很漂亮吗?」曹国胜拿牌,瞇了一下。
「算可爱啦。」我有点得意。
「啊你不是在追沉佳仪吗?怎麼就这样放弃了啊?」阿和笑得很畅快,因为连我也没追到大家都追不到的那女孩。
「…哼。」我不置可否,说:「五块。」
大家都跟,一堆零钱叮叮噹噹滚到桌子中间。
「进度呢?到几垒了?有超过牵手跟接吻吗?」廖英宏非常关心这部分。
「嘿嘿。」我发出第二轮牌,露出所有男生都擅长的那种表情。
大家发出一阵喔喔喔喔喔喔的鬼叫。真够意思。
不知所云的寒假过去,毛毛狗跟我回到我们的恋爱基地,新竹。
毛毛狗开始暱称我老公,很快就改叫成公公。
我则叫她各式各样的毛:阿毛、毛头、毛毛…
週五天一黑,我就骑车到大学路与光復路交叉路口的加油站,将刚下车、睡眼惺忪的毛毛狗捡起来,为她繫好安全帽的带子。
「阿毛,很想我吗?」我反手捏捏她肚子上的肉,右手催动油门。
「搞清楚是谁搭车过来找谁啊,当然很想啊!」毛毛狗嗔道。
才刚刚见面的时间最快乐了,两个人高高兴兴到清大夜市吃晚饭。
我们最喜欢光顾一家位於巷子裡、摆设简陋的牛排店,因为裡面有一道「双份牛排」,才八十块,分量却多到可以把我们的肚子都撑大。
交大学生会跟清大学生会常常在每週五晚上,各自在大礼堂举办两场电影播映。电影都很新,介於首轮电影跟二轮电影之间那麼新,看一次才二十五块钱,不看简直会折寿。
「交大在演《王牌特派员》,清大在演《非常手段》,妳想看哪一部啊?」
「都好啊,看你。」
「妳真的都没关係吗?」
「那我们去看《王牌特派员》好不好?我很爱金凯瑞啊!」
吃完绝对超值的双份牛排,我们就去交大看电影。
问题是,只看一个晚上的电影…怎麼够?
礼拜五过去,到了礼拜六,我还是很喜欢跟毛毛狗在八舍交谊厅,翻著报纸的电影时间表,研究二轮电影的配片,讨论等一下应该去竹北的金宝戏院、还是在新竹市中心的新復珍戏院看。可以便宜看电影真的太幸福了。
为了省钱看二轮电影,别说我可以骑好久的机车到竹北,就算是更远的、比竹北还北的新丰我也肯去。毛毛狗没有意见,都说好,她只要在后面紧紧抱著我就很快乐。
有时是看电影前,有时是看电影后,我们会在竹北二轮电影院附近的家乐福逛逛。
那时真的是口袋空空啊,家乐福那种什麼都有、什麼都便宜的大卖场最合适我们这种穷穷小情侣去走一走了,因为我们可以什麼都不买,也不用承受店员关切的眼神,就只是手牵著手瞎逛。
「哇,好贵啊。」我嘖嘖嘖,拿起一件绿色的无牌衣服。
「公公,你觉得这件小背心适合我吗?你看你看嘛!」毛毛狗犹豫了好久,对著镜子比了比。
只要超过三百元的衣服或裤子,在我眼中就是名牌等级了。如果有衣服竟然能卖超过五百,我大概连试穿都省下来。
毛毛狗也是个穷宝贝,挑个三百元的裙子可以想上一个小时不嫌累。
我最喜欢逛相机部门。
眼睛贴著展示橱窗,注视著茫茫机海中olympus品牌的精巧小相机,鼻子慢慢吐出的气雾掉了面前的玻璃,呼吸变得小心翼翼。
「好小喔,除了装底片的空间以外,好像没有多餘的部分耶。」我目不转睛,讚嘆不已。「可是好贵喔,竟然要五千多块,这是怎样…」毛毛狗的手指情不自禁抠著玻璃,留下可爱的指纹。
不想装出一副「认真考虑」的表情,只要店员一走进,我们就默契地走开。
「如果将来有钱,一定要买一台这种的。」我老是嘀咕。
「好啊好啊。」毛毛狗晃著我的手。
常常,我们连当天的晚餐都一併在家乐福解决。最喜欢合吃八十块钱一隻的全鸡,外加一大瓶巧克力牛奶。只要超值,就会被我们吃进肚子裡。
吃完晚餐,我们就在顶楼的游乐区裡玩刚刚盛行起来的投篮机,或是挑一场赛车。全部都是快乐的回忆。
某天,我看著刚刚投完篮球、满身大汗的毛毛狗。
「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我突然有个感触。
「什麼约定?」毛毛狗用手掌搧风。
「在家乐福裡,绝对不可以吵架喔。」我伸出手指。
「好,真的喔!」毛毛狗甜甜笑著:「这是我们的幸福基地。」
勾勾手。
有了这个珍贵的约定,不管我们起了什麼幼稚的争执,只要我们走进了家乐福,在自动门叮咚一声的瞬间,手牵著手,都不会继续吵下去。
约定之所以珍贵,就在於它无论如何都要被遵守。
后来的后来,我们总算买了相机,开始纪录共同的画面。
但不是梦想中的一台五千多元的名牌袖珍机,而是一台一千元的廉价相机,不仅不迷你,还有够大台。
可惜我们只用它拍了几次,就因为用错了碳锌电池烧坏了内部机板,永远报销……
儘管省吃俭用,约会的花费终究比一个人宅在宿舍裡多很多。
平常一个人的时候,能不花钱就不花钱。钱要留著週末约会。
我从哥哥那边A来的小一○○机车,排气管会喷出爆炸性的黑烟。
我问车行师傅:「车子会爆炸吗?」
师傅寒著脸:「不会。」
喔,那我就不修。
不久,油表也坏了。
我问车行师傅:「油表修要多少啊?」
师傅温情地说:「一千块。」
一千块,那…那修个屁?当然就是靠超能力感应油箱还剩多少。
不过依靠超能力是有点虚无縹緲的,因此发生了很多次半途熄火的糗事。
记得有一次,我骑机车载毛毛狗从市区回到交大时,又没油了。
没油,推机车去加油站也就是了。
问题是,我没有钱。
毛毛狗也没有钱。
两个人身上加起来的铜板,只有五十元整。
讽刺的是,在机车突然熄火前我们的讨论话题,偏偏就是如何利用五十块钱度过今天晚上。当时的答案是在宿舍福利社买一包麻油鸡丝麵泡麵,外加一颗鸡蛋充充场面。
而现在,濒死的机车正在跟我抢劫那最后的五十元。
「公公,怎麼办?」毛毛狗眼神陷入绝望。
「我现在还不能提款,距离我上次提款的时间太近了,我妈会骂。」我苦恼。
这阵子才因为花钱太凶被我妈要求记帐,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妈一定会对毛毛狗印象不好的。我原本预计在明天中午再提款,能多拉长一天是一天。
「那还是先加油好了,这样才回得去啊。」毛毛狗沉住气。
「把钱拿去加油的话,我们今天晚上不就没东西吃了?」我嗤之以鼻。
「我们可以…喝水啊。」毛毛狗有点生气了。
我只好跑到最近的电话亭,打到宿舍求救,要我的室友到光復路来救我。
十几分鐘后,我的室友骑机车姍姍来迟。
「要跟你们借钱加油啦!」我直接说出重点。
「赛咧,我也没钱了,我还想等一下跟你借咧!」室友傻眼。
「真的假的?我只是要跟你借五十块耶!」我硬要比穷。
「五十块?我身上只剩下一百,怎麼借?」室友也是穷翻天了。
毛毛狗在一旁,听到这种烂对话完全就是呆掉。
「一百已经比我多了啦!你晚餐吃过了没?」我不放弃。
「吃过了啊。」
「吃过的话就借我五十,明天就提款还你啦!」
就这样,我抢走了室友全部身家的一半。
我跟毛毛狗坐在熄火的机车上保持平衡,室友在后面用脚踢著我的机车屁股,一路踢踢踢,直到踢到最近的加油站为止。不过我只加了二十块钱的油,好把晚餐基金提高到八十元…说不定可以一併解决明天的早餐。
「公公,我觉得好丢脸喔。」毛毛狗头低低的。
「哈哈,真的耶!」我却一直哈哈大笑。
「有什麼好笑的?真的很丢脸啊!」她恼道。
「十年后想起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一定会觉得超好笑的啦!」我大笑。
「一点也不好笑。」她在我的腰上拧了一把。
贫穷的情侣也有贫穷的生存之道。
漫画看一本才五块钱,於是漫画租书店也是约会的重镇。
话说大学时,我进出租书店的次数远远多过进教室,在那个幽闭的书丛空间裡,我可以一边解决晚餐一边跟湘北打山王。以十年后的现在的语言来说,就是宅。
「《七龙珠》超级好看的,不看活著也没意思。」我首先推荐。
「可是我不喜欢看打来打去的漫画。」毛毛狗嘟著嘴。
「悟空小时候算是走可爱路线的,不会一直打,到了后面才是打到宇宙都快撑不下去了。」我绝不放弃推荐我爱的女孩看《七龙珠》。
「那我可以只看悟空小时候吗?」毛毛狗嘆气。
「当然好啊!」我欣然同意。
我心想:鸟山明超凡入圣的功力,怎麼可能让妳停留在悟空小时候呢?到时候一票怪物跑到那美克星,打翻天就打翻天了吧!
几个礼拜后,漫画裡天真无邪的悟空长大了,也就不那麼天真无邪地生了悟饭,还一起变成金髮不良少年超级赛亚人。入迷的毛毛狗果真不可自拔看到全剧终。
永远记得,毛毛狗在看到赛鲁殴打尚未觉醒的悟饭时,悟空一副老神在在的画面。她很气,闔上漫画跟我说:「我不喜欢悟空。」
「为什麼?」
「因为悟空脑子裡只有打架,根本不关心他儿子。」
「是喔。」
「我喜欢比克,因为他很爱悟饭。」
「嗯,可是他变逊了。」
「变逊又怎样,我还是喜欢他。」
说是这麼说,可我记下了毛毛狗喜欢比克这件事。
在漫画店约会的日子,不可不提恐怖漫画家伊藤润二。
「这个漫画家,脑子一定被奇怪的细菌感染了,不然不可能想出这麼诡异的故事。」我讚嘆地从架子拿下一本伊藤润二全集其中一本,说:「他真的很厉害,别人都在画鬼吓人,他根本不搞那套,他靠的是创意!」
「是吗?真的很恐怖吗?」毛毛狗半信半疑,显然不懂什麼叫靠创意吓人。
我翻到我最喜欢的短篇〈长梦〉,请毛毛狗鑑定。
那是一个梦境很长造成极度困扰的男人,在梦裡,时间是以好几年的程度在进行,比如连续打了七年的硫磺岛战争的困倦、连续找了八年的厕所还找不到的焦虑…
长梦结束。然后一个接一个惊悚怪诞的故事。
「真的很酷吧!真的很变态!」我兴高采烈,彷彿那些故事是我想出来似的。
「他怎麼想得出来这些东西啊,看得我头都晕了。」毛毛狗惊愕莫名。
富江、头髮、无街的城市、至死不渝的爱、人头气球、双一的暑假、漩涡…肩併著肩,深陷在微微龟裂的黑色沙发裡,我们一起成为伊藤润二的重度粉丝。
那是无比重要的时刻。
那些电影导演、漫画大师向世人展现他们无比创意的姿态,我记住了。
希望在未来的「总有一天」,我能不只是单纯的著迷。
我也想大声对这个世界说点什麼。
不管是看电影还是看漫画,约会就仅限於週末。
週一早上六点,闹鐘一响,分离的时候到了。毛毛狗得回去国北师上课。
「再抱一下下好不好?」毛毛狗睡眼惺忪地说。
「好,再一下下。」我闻著她嘴角残留的口水味。
勉强爬起来后,我牵著毛毛狗躡手躡脚离开男八舍。
在清晨僵硬的冷空气中走到机车棚,发动我不知道油还剩多少的小机车,沿著蜿蜒的车道滑出交大,载著她前往清大门口的新竹客运。
我感觉到毛毛狗抱著我的手越来越紧,像一隻浣熊。
「要想我喔。」我轻轻拍著她的手。
「真的好不想走喔。」她的脸贴著我的背。
「再过五天,就可以见面了啊。」
「还要五天。」
「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你也是喔,答应我,不要翘太多课好不好?」
「好,好好好。」
我停下车,反手将她的安全帽解下。
「阿毛再见。」我转身一吻。
「公公再见。」她心不甘情不愿下了车。
毛毛狗终於上了新竹客运,恋恋不捨地从车窗玻璃内看著我。
客运巴士发动,毛毛狗贴著车窗,用嘴巴在玻璃上呵气。
用手指慢慢划了一个爱心。
没有言语,毛毛狗的指尖不断重复同样的轨跡。
震耳欲聋的引擎声中,客运巴士远去。
「…」我的胸口突然好闷。
催动油门,我飞快跟了上去。
我用力在巴士后面挥著手,挥著手。
她贴著车窗,把五官都压得好扁好扁。
依稀是笑了。
那些年,我很穷。
可是有她。
那些年,我只有一台会喷出黑烟的乌贼机车。
可是。
前面有她。
为了储存约会基金,我开始打工。
一开始是最简单也最枯燥的发传单、贴海报,完全就是非常自我约束的工作。
每天我都得说服自己不想有报应的话,就该把传单送到每个路人的手上,想安心花钱的话,就该把每张海报贴在新竹各校宿舍的公布栏上,而不是一股脑丢进垃圾桶。
然后我在科学园区的管理局里兼了一份差,帮一个国外大学在新竹开的硕士学分班担任课程助教,负责在上课前影印讲义。来上课的都是来自科学园区的上班族,只要老师开始讲课,把教室门关上后,我就可以做自己的事。
老实说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助教,每次影印完讲义,我就会偷偷跑去对面的国际会议厅偷看园区播放的电影。负责守门收票的工读生每次看到我,就一副「你怎么什么烂电影都想看啊?」的表情,然后踢了一道门缝让我溜进去。
有时候烂电影也有一看的价值。写小说写坏掉毕竟是一个人的事,但一部电影砸了那么多钱、用了如此多人,为什么还可以恬不知耻地把它拍烂呢?
看好电影时往往过于聚精会神无法想太多别的事,但烂电影?我倒是可以用最轻松的心情,慢条斯理拆解它。分析的结果往往带给我重要的创作启示。
等到电影散场,我再神不知鬼不觉溜回教室外坐好。
「刚刚偷溜喔?中间休息的时候你都不在。」上课的上班族大姊
姊常常亏我。
「我去寻找人生的意义。」我一本正经地说。
最诡异的打工,就是暑假时帮台湾大哥大公司测试手机讯号的强度。
那时手机才刚刚盛行起来,各家电信公司的基地台都陆陆续续兴建,偏远地区的手机讯号强度不一,为了改善讯号质量,就需要一堆工读生到处测试。
暑假,太阳变成一团有毒的大火球,我骑着不晓得何时会熄火的机车、拿着好几十张新竹偏远地带的地图,按照规定每二十户人家就停下来看一下手机讯号有几格,可能的话还得进去人家屋子里,拜托他让我在房子里打打看……为此当然吃了不少排头,不过看在一天竟然有一千五百块钱打工费的分上,被当作白目也不是不能接受
啦!
由于是暑假,为了多点相处的时间,毛毛狗常常也会陪着我上山下海。便利商店的重量杯可乐是我们补充水分的标准配备,只有一边骑车一边嚼冰块才能确保我随时清醒。
两个人都被大太阳虐待到脖子晒伤、皮肤黑红。
「公公,太阳好大,我都变黑了。」毛毛狗抱怨。
「哪有变黑,我看……还是好好的啊!」我乱讲。
「我好累喔,今天可不可以休息了?」她快哭了:「我不快乐。」
「再测半小时就大功告成啦,等一下我们去吃冰喔,乖!」
「我说我不快乐!」
「……喔乖!」
虽然常常因为天气太热了胡乱吵架,但有毛毛狗陪着,就不无聊。
我最常在机车上漫谈经年累月藏在自己大脑里、不断演化的武侠小说。
「主角呢,就叫洛剑秋,是个右手使快剑、左手使怪剑的天才!」我大声说。
「可是,有人姓洛的吗?」毛毛狗抱着我,闭着眼睛防晒。
「不知道耶,那不是重点啦!这种事我自己决定就可以了!」我滔滔不绝:「还有北狂拳,他是条威风凛凛的北方汉子。相比之下出身富贵世家的南宫指就娘多了。而东方戢是个大侠,但是武功就只是比普通还好一点而已。西门剑真的很贱,老是在想用一些奇怪的方法称霸武林,却不好好认真练剑。」
「可是……这不就跟金庸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很像吗?」
「唉,只怪我从国中就开始想这个故事了,所以名称根本就大受影响啊。」
我大声说着故事的每个细节,毛毛狗也很努力地响应我。
洛剑秋真的很畅秋,在众多高手环伺的江湖上练成了天下无敌的四壁剑法,而北狂拳天生神力,率领一干大漠怪物将中原高手杀得脸面无光……当然了,这些故事Puma都听过了大概。
「你想了这么多,不把它们写出来好可惜喔。」毛毛狗喝着早就不冰的可乐。
「不写出来也没关系啊,它还是会好好活在我的脑子里。」我想了想:「这个故事我已经反复想了四、五遍了吧,每一次都会更改一些剧情,让它越来越厉害!」
记得在我生日当天,毛毛狗跑去台北开同学会,留我独自一个人在竹东山区里测试讯号。
我抱着悠闲的心情,不料骑着骑着,路越来越小条。
挫赛惹,我好像迷路了?
我有点紧张,毕竟我的机车还剩多少油鬼才知道,万一演变成在深山里牵着一台废铁走来走去,那该如何是好?我必须在车子还有力气的时候,想办法骑到大马路上。
不知不觉,我来到一个风景豪爽的山谷。
山谷中央,有一只正在吃草的牛,牠慢慢抬起头来与我四目相接。
我有点感动。
「是牛耶。」我索性熄火,享受山谷的宁静。
我感叹地看着牛,牛也看着我。
我为了把牛看得更清楚,我慢慢后退、后退、后退……
突然间,我的屁股失去了正常的重量感,视线也慢慢向上倾斜!
「赛咧!」
这一切来得颇慢,但慢归慢,完全无法抵抗。
我冷静地朝着恍惚的天空骂了声赛,然后更冷静地抓着机车把手、摔倒在被野草覆盖的山沟里。全都是慢动作分镜。
「……」这里四下无人,叫也没有用,挣扎也是枉然。
我只是静静地躺在地上,闻着脸上的草屑气味。有点好笑,但真正笑出来的话恐怕也有点造作,所以我继续思考着万花筒般的人生……今天我生日耶,真的好猛喔!
所幸这样的状态没有持续太久。
「喂!你要不要紧啊?」
上面传来一个带着台客腔的、强有力的询问声。
我狼狈地坐了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山沟上的人。
说话的是个挑染金发的少年,骑着一台改装成机械兽的机车,一副天涯海角任我闯的模样。他很热心地蹲在山沟边看着我,说:「要不要帮忙啊?」
废话!
「喔,好啊,谢谢耶!」我苦笑。
然后我拚命把机车推上去,让见义勇为的金发少年抓住拉上。
就这样,我安抚了一下吓坏了的机车,问了最快、也是唯一冲到没有牛的正常世界的路,结束了难忘的看牛逆摔记。
升大三的暑假过了一半,手机讯号测试的打工也结束了。
偶而回到彰化,我会带毛毛狗回药局家?,看看我忠心耿耿的Puma。
我们站在家门口,远远看著趴在椅子下睡觉的Puma。
「…」妈妈用手指指著椅子下的Puma,用自己发明的手语说牠睡了很久。
我躡手躡脚接近呼呼大睡的Puma,毛毛狗只好自动省略了正常的打招呼模式。
还没伸手摸到Puma,Puma便闪电睁开眼睛,在一瞬间坐好。
牠看著我,我看著牠。
牠的身体因太过激动微微发抖。
过了半分鐘,我才笑嘻嘻开口:「柯普马,你有没有忠心耿耿啊?」
Puma立刻大声回应我,原地转了两圈后,便砲弹般飞快冲了过来。
「哇!好可爱喔!」毛毛狗蹲下,小心翼翼地摸著牠剧烈发抖的背。
「放心牠不会咬人。」我温柔地低下头,让Puma溼热热的舌头捲进我的鼻孔。
「我知道啊,你说过好几次了。」毛毛狗微笑。
「妳看,牠会干我的脚耶!」我说,伸出我的脚让Puma整个抓住。
Puma中邪般疯狂抽xx插。
「你干嘛啊!你妈妈在看耶…」毛毛狗脸红了,侷促地说。
自从交了女朋友后,远距离恋爱不容易,平日两个人都要上课,只有假日才能跟毛毛狗相处,理所当然回家的次数就减少。
孩子长大了,爸妈寂寞了。
家?的狗却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明白地承受著小主人一天又一天的缺席。
还记得前几个月,Puma就这麼生病了。
「Puma生重病,你快点回家。」妈妈在电话裡简短地说。
「啊?生重病?是感冒吗?」我脑袋一片空白。
「今天就回家。」妈妈难得的坚持。
掛上电话,上完最后一堂课我就搭夜车回家。
一进门,我就看见妈妈像抱著婴儿般抱著虚弱的Puma,用吸满牛奶的针筒插进Puma的嘴角,慢慢灌进营养。
一开始我还觉得有点好玩,但Puma看到我回家,立刻挣扎著要爬起来,一乱动,刚刚好不容易灌进去的牛奶便给吐了出来。妈妈无可奈何将Puma放在地上,Puma就跌跌撞撞向我走来。
我快哭了,抱起边走边走歪掉的Puma,感受著牠奋力发出的开心颤抖。
「真难得,你不在的时候,Puma什麼都不吃也都不动,看到你就好一半了。」妈妈说。
「几天了?」
「前几天就怪怪的了,可是一直从昨天开始,Puma完全不吃东西我才吓到。」
「Puma,你有忠心耿耿,二哥哥知道,都知道喔。」我安抚著躁动的牠。
别乱动了,别花力气乱动了。
二哥哥回来了,喔乖。二哥哥回家了喔!
「可是你一在,牠就不乖。」妈皱眉,晃著手中还有一半:「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掉,刚刚好不容易喂的一些牛奶都白费了,这样下去都补充营养的话,好不起来。」
「牠有吃药了吗?」我拍拍Puma的背,让牠趴在塑胶巧拼的地板上。
「我有喂牠吃一点肝药,加上感冒药水,不过Puma一直不吃东西,就算吃了也是吐,没有体力也不行。」妈尽
量说得客观:「现在就是让牠吃东西,然后都不可以吐出来。」
那时,我真怕Puma死掉。
晚上我抱著虚弱的Puma睡觉,Puma睡得极沉,有时好久都一动也不动。睡不安稳的我小心翼翼将手指放在Puma的鼻子前感受牠的呼吸,深怕这个小弟弟就这样在睡梦中告别了我。
一直以来,我都很怕Puma在我离家的时候过世,那样的牠太寂寞,而我也完全无法接受。我们彼此都很爱对方,我经常祈祷Puma在永远闔上眼睛前,再感受一次我的怀抱。
牠需要,我也需要。
所以我一直跟牠约定,如果有重大的病痛,一定要撑到我回家。
而妈妈也答应过我,如果Puma怎麼了,不管我人在哪裡在做什麼,一定要立刻打电话叫我回家。立刻。立刻!
「谢谢你等二哥哥。可是,现在还太早了喔。」我摸著Puma充满呕吐物气味的黄毛,说:「你还要活更久,二哥哥还没有坚强到可以送你走喔。」
隔天一醒来,我就展开我的Puma大復活计画。
我在刚煮好的白饭裡淋上热热的肉汤,再铺上一层厚厚的肉鬆,然后放进嘴裡嚼啊嚼,嚼成肉鬆饭泥后,吐在掌心让Puma慢慢舔…慢慢舔…接著就尝试吃了几小口。
「很厉害喔!不愧是忠心耿耿的超级Puma狗!」我乐坏了。
慢慢的,Puma又吃了几次,食慾就打开了。
到了第三天,Puma恢復了体力。
「来,奖品!」我把裤管捲起来。
「…嘿嘿嘿嘿!」Puma抱著我的小腿,急切地相好起来。
还挺有精神的嘛你!
毛毛狗是造成我跟Puma聚少离多的重要原因,所以我也规定毛毛狗要跟Puma要好一点,补偿一下罹患相思病的Puma。
每次毛毛狗抽空陪我回彰化,我就会载著毛毛狗,不时催动机车油门。
而奶奶就会牵著Puma站在药局前庭,嘲笑Puma根本就不敢跳上机车的踏板。
「Puma,勇敢!」我用力说道,继续催紧油门,引擎发出快解体的咆啸声。
「…」Puma侷促地一下子冲前,一下子紧急煞车。
胆小的牠就是打不定主意跳上机车踏板,跟我们一起去八卦山玩。
「勇敢喔Puma!」毛毛狗也鼓励著:「跳上来跳上来!」
「拜託!你小时候连床都可以一下子跳上去!快点啦!」我感到好笑。
「…这隻就是不敢啦!」奶奶抱起Puma,想将牠直将放在机车脚踏垫上。
「不要啦阿嬤!我就是要Puma自己跳啦!」我慌乱地阻止。
Puma就这样前前后后冲了十几次,最后终於鼓起盲目的勇气一跃而上。
「好囉!我们去玩吧!」我哈哈大笑,慢慢伸起支撑的脚。
一路上,Puma迎著风、缩起耳朵,自信十足地欣赏山路风景。
偶而我都会伸手下去摸摸Puma的颈子,让牠知道我没有疏忽牠的存在。
彰化师大位於八卦山的分部,有几个无敌大的大草皮,就算工友在上面饲养迅猛龙也完全没问题。我们的目的地就在那裡。
在草皮边停好车,Puma立刻发疯般冲下去,连续抬脚尿了三次后,就完全不受管控地在一望无际的大草皮上跑来跑去。
很快的,一大片耀眼的鲜绿中,只剩一个到处乱窜的黄点。
毛毛狗的手放在眉毛上遮挡刺眼的阳光,感嘆:「Puma看起来好快乐喔。」
可不是?
我冲了出去,张牙舞爪对著沾满草屑的Puma大吼:「吼?吼?吼??」
两个人,一条狗,玩起没有规则的追逐战…
如果有人问我:「请问,狗的人生是什麼?」
「跑来跑去。」我一定这麼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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