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柯的那顶鸭舌帽是灰呢绒的,看上去似乎有一段历史了。事实确实如此,购置那顶帽子的人是老柯的父亲。老柯的父亲年轻时风流倜傥,喜欢收集各式各样时髦的帽子,灰呢绒的鸭舌帽是他在旧上海的一家洋货行偶然购得的,帽子制作精良考究,尤其是内衬用柔软的海绵和苏格兰绒布缝制,这使他光秃的头顶感到异常舒适。
老柯的父亲生前最喜欢那顶灰呢绒鸭舌帽,当他濒临弥留之际把帽子传给了唯一的儿子,老柯记得父亲让他弯下腰,他弯下了腰,父亲冰凉的颤索的手在他头发的空隙中慢慢地划动,你也开始谢顶了。父亲突然说。老柯看见父亲枯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然后他从枕边拿起那顶灰呢绒鸭舌帽,艰难而又很坚决地把它戴在了老柯头上。
这顶帽子很好,留给你戴吧。老柯的父亲最后对老柯悄悄耳语说。
老柯记得父亲让他靠近他的嘴唇,他就把右耳一点点地贴近父亲失血的干瘪的嘴唇,结果他听见的就是这句话,这顶帽子很好,留给你戴吧。老柯想也许是父亲在帽子内衬里藏了什么东西,所以在为父亲守灵的时候,老柯曾经偷偷地拆开了帽子的内层,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帽子里面竟然什么也没有,这种结果同样出乎他的意料。老柯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独独要给他留下一顶帽子,他对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从来都采取藐视的态度,老柯觉得十顶帽子加起来也不及一双袜子重要。
那顶灰呢绒帽子在箱子里存放了大约两年时间。两年以后一个秋天的早晨,老柯早早地起床为妻子和儿子准备早饭,他隐隐察觉出妻子在背后注视着自己,妻子正对着镜子梳理她的一头秀发,但她不时地侧过脸看他的后脑勺,而且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和神秘。
你在看什么?老柯问。
看你的头发,妻子脸上突然出现一种暧昧的笑容,她用木梳随意指了指老柯,你的头发越来越少了,好像每天都在掉,看上去很滑稽,就像——
就像什么?
就像儿子图画本上的太阳,四周涂了些光芒,中心是空的,光秃秃的,妻子噗哧笑了一声,她观察着老柯的反应,发现他的茫然多于温怒,你过来,我再拿面小镜子,让你看看自己的头发。
老柯顺从地站在两面镜子之间。这样他第一次看见了自己头发的形状,夸张地说很像儿子随意画的太阳和光的形状。一切都酷似已故的父亲,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早晨,老柯不无酸楚地想到了人类遗传方面的一些危害,仅仅几年光阴,他的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就消失不见了,就像一些干草被风卷走了。即使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也是一种残酷的打击了。我有一顶帽子,我要戴那顶帽子去上班,老柯后来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对妻子说。老柯所说的就是那顶灰呢绒的鸭舌帽。
就这样箱子里存放了两年之久的灰呢绒鸭舌帽被翻了出来,老柯的妻子把它挂在窗外晒了一天的太阳,等到太阳落山,帽子上的霉味也消失殆尽了。老柯的妻子后来又细针密线地缝好帽子脱落的内衬。
香椿树街的男人们衣着简扑,不事修饰,不管什么季节很少有人戴帽子,戴灰呢绒鸭舌帽的老柯因此显得与众不同,帽子成了老柯的标志,人们可以从很远的地方发现那顶帽子,常常就在很远的地方招呼老柯,老柯,剃头去呀?
这当然是男人之间常开的玩笑,老何对于他们无礼的调侃挖苦并不计较。他想你们头发茂密也不是什么骄傲,谢顶的人即使变成秃顶也没什么可耻的,不过是每人的生理状况有所不同罢了。但是老柯意识到自己内心多少有点问题,每次经过街口的理发店他都会偏过脸去,为什么要偏过脸去?是不是有点心虚和羞怯?老柯在心里拷问自己,这时侯他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孤独,夹杂着无可奈何的怨恨,老柯发现自己有点怨恨已故的父亲,假如不是父亲的遗传因子,他也会像所有的香椿树街男人一样经常光顾理发店了。
秋去冬来,老柯在天寒地冻之季常常留心那些街头偶遇的戴帽子的男人,他注意到他们露出帽圈外的浓密的头发,看来他们只是把帽子作为御寒之用,老柯仍然觉得自己与人群格格不入,唯一聊以自慰的是那顶家传的灰呢绒鸭舌帽,它在所有的帽子中显得独树一帜的高雅风格,从众多的粗糙俗气的工作帽、军帽和老式毡帽中脱颖而出。
不知是从哪天开始的,老柯开始欣赏起父亲留下的这顶帽子,他发现自己似乎离不开它了,即使在家里他也时刻戴着。夜里,睡觉前他把帽子挂在床栏杆上,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摘那顶帽子。这个古怪的习惯渐渐引起了妻子的厌恶,有一次她拉住了老柯伸向帽子的那只手,烦死了,从早到晚戴着那顶帽子,老柯的妻子掩饰不住她的恶劣的情绪,她说,我从来没有嫌弃你秃顶,你何苦一睁眼就去摸那顶该死的帽子?
不,不是这么回事。老柯说,你不懂,我现在戴惯了它,没戴帽子反而不舒服,好像缺了点什么。
那么到了夏天你怎么办?到了三伏大热天你也戴着它吗?老柯的妻子诘问道。
我不知道,到了夏天再说吧。老柯沉思了一会儿,含含糊糊地把这个问题搪塞过去了。但是妻子无疑提醒了老柯,到了夏天怎么办呢?老柯确实拿不定注意,他想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冬天过去了还有春天,夏天是否戴帽子就到夏天再决定吧。
日子一天天穿梭而过,时光就在窗外的香椿树衔上一点一滴地流淌,老柯这一年三十五岁。老柯三十二岁时头发所剩无几,他依稀记得父亲在世时曾经预言,柯家的男人到了三十五岁就成了秃头了,你到了三十五岁也过不了这一关的。
老柯偶尔站到镜子前,摘下帽子,脑袋转来转去,从各个角度端详分析自己残存的那些发茎,他发现这半年来他的脱发现象似乎越来越严重,他不知道是手里这顶灰呢绒鸭舌帽坏了事,或者是命运注定他的头发将继续不停地脱落下去?老柯低头凝视着父亲留下的灰呢绒鸭舌帽,突然觉得自己的头发乃至整个生活都被父亲和父亲留下的帽子控制住了,细细想来这似乎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老柯用双手轮流揉摸着他的灰呢绒鸭舌帽,手指动作温柔而娴熟,这顶帽子有时令他惶惑,但他深知自己是爱惜这顶帽子的。不管怎么说,老柯已经离不开他的帽子了。
事情发生在清明节的前一天,老柯一家搭了一辆大卡车前往郊外的公墓,车上的人大多是香椿树街的,他们结伴去公墓给自己家族的亡灵祭扫焚香,其间夹杂着一些快乐的吵吵嚷嚷的孩子。老柯一家在卡车上并不引人注目。只是在卡车启动驶离化工厂前的空地时,人们听见老柯的妻子说了老柯一句,去扫墓你还带着帽子?而老柯对妻子的当众抢白似乎有点愠怒,他不耐烦地避开妻子的视线说,你什么都管,到公墓再摘掉不就完了吗?
去公墓要驶过一条长长的乡村公路,碎石路面铺得很粗糙,卡车因此不时地颠晃着,孩子们都被他们的母亲搂住坐在车厢里,男人们则都站着,一边观望着春天的乡野景色一边随意地交谈。那天的风很大,站立的男人们都被大风吹得眯起了眼睛,他们的头发和衣领也被吹得飘飘扬扬的。事情也许就缘于那天的风,人们看见老柯的帽子突然被卷到了空中,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把老柯的帽子摘到了空中,老柯惊叫了一声,他下意识地举起手去抓他的帽子,但只触到了帽子的边缘,卡车上的人都仰头看那顶帽子,它只在空中滞留了短短的瞬间就开始向下滑翔了。令人吃惊的是老柯对这次意外作出的反应,卡车上的人都看见老柯飞身跨出卡车挡板去抓那顶帽子,老柯就这样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跌到了乡间公路上。
事情是在几秒钟之内发生的,老柯的妻子因惊吓过度昏厥在卡车上。后来卡车调转方向折回城里,那些遇险不惊的男人把受伤的老柯抬进了一家医院。那时候老柯已经无力说话,他的一只手艰难地抬起来向旁边的人索取着什么,帽子,他要帽子。有人说。于是老柯的那顶灰呢绒鸭舌帽最终又回到他的手中。
老柯在医院里挣扎了一天,但死亡之光仍然一点点地爬上他苍白失血的面颊。老柯的妻子带着儿子守侯在床边,她看见老柯的手里还紧紧握住他的帽子。女人突然迁怒于那顶帽子,她啜泣着去抽老柯手里的帽子,老柯却抓得很紧。该死的帽子,都是帽子害了你。女人啜泣着说。她看见老柯的唇边浮出一丝令人费解的微笑,老柯轻轻摇了摇头,但他的手终于松开了那顶帽子。老柯的眼睛充满柔情地注视着儿子,嘴巴张大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于是老柯的妻子只能一遍遍地征询他的意思。
你想把帽子留给儿子戴?
老柯点了点头,但他仍然张着嘴想说话。
现在就给儿子戴?现在给他戴太大了。不合适吧?
老柯摇了摇头,他的手抬起来想去触摸儿子的头顶,但是这次最后的触摸没有成功,不仅因为老柯的手已经无法抬高,更因为老柯的儿子年幼无知,儿子尖叫一声逃离了父亲沾满污血的那只手,躲在了他母亲的身后。
灰呢绒鸭舌帽从病床无声地滑落到水泥地上。老柯的妻子俯身拾起帽子,随手掸了掉上面的灰尘。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日后儿子的头发假如像你一样,让他也戴上这顶帽子。老柯的妻子一声声地啜泣着说,不管这顶帽子是不是吉利,我会按你的意思做的。
老柯的妻子以为自己了解老柯遗愿,但她后来发现老柯一直在微微地摇头,直到最后老柯的呼吸猝然中止。老柯的妻子对死者遗愿仍然一知半解,这是她在后来的孀居生活中无法解脱的一个疙瘩。
多年以来香椿树街人对老柯之死记忆犹新,人们因此对老柯的儿子的成长倍加关注。那个调皮的被母亲宠惯的男孩已经长大,人们都叫他小柯。
小柯经常骑着一辆蓝色的自行车在街上来去勿匆,聚集在杂货店门口聊天的妇女也经常讨论小柯的容貌长相像他父亲还是母亲,尤其是小柯的头发到底像他父亲还是母亲,这些讨论貌似琐碎,其实却是对一个街坊邻居善良的关怀了。因为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老柯的头发和帽子的故事,而且那确实是一个不幸而古怪的故事。
杂货店门口的妇女们无法确定小柯到底像谁,后来她们一致认为小柯既像他母亲又像他父亲,说起来这也是一个正常的结论,作为一个英俊的追求时尚的青年,小柯喜欢在短茄克里随意系上一条格子围巾,但他从来不戴帽子。这种服饰打扮与他亡父当然是格格不入的,而小柯生活的时代与灰暗单调的六七十年代更加是两个世界了。
小柯的母亲是个神经质的女人,她经常趁儿子熟睡之际偷偷捋顺他凌乱的头发,小柯有时被母亲所惊醒,他对母亲的这个习惯很反感。小柯不知道母亲心里的事情。小柯的母亲不知道儿子的头发以后会像她还是像他已故的父亲,不知道以后该不该把柯家留传的灰呢绒鸭舌帽传下去。小柯现在正是二十岁的青春年华,小柯到了三十五岁会不会谢顶落发?即使是他的母亲也无法判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