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汝平本来想去什么地方,正要出门的时候,名叫史菲的女孩已经站在黑暗的门洞里了。
他穿上风衣后打开门,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迎面站着,她提着一把伞,伞柄上坠着一个发亮的小金箔片。“嗨。”她说。“你是谁?”汝平打开门洞里的灯,他不认识面前的女孩。“我是史菲。”她把伞前后甩着,许多水珠掉下来。那天夜里下雨,汝平一直没有听见外面的雨声。后来他回忆史菲时总看见一种虚拟的雨景闪闪烁烁。“你找我?”“不一定。外面下雨了。”
“你认识我吗?”“你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非要认识你?”她回头看看雨中的街道,说,“雨下大了,我的呢裙子要淋湿了。”“我明白了。你想躲雨为什么不直说?”汝平把史菲让进屋里,他打量着女孩,“你真的从来不认识我?”“不,有一次我从这儿走过,听见有人弹吉他唱歌,我伏在窗户上看了会儿,你弹吉他的样子很潇洒。我还看见一个梳长发的女孩。她也跟着你唱,但她的嗓子很难听,像一只鸭子叫。”“她是我的女朋友。她确实像一只鸭子。而你像一只落水的小鸡,你们都很可怜。”“我的样子很狼狈吗?”史菲摸摸被淋湿的头发,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照着,她说,“我可不是来做你女朋友的。”“这无所谓。”汝平注意到史菲是个漂亮而充满青春气息的女孩,属于他最喜欢的类型。他打一记响指,使自己充分镇定下来。这时候他听见外面的雨已经下大了,墙上的铁皮管发出一种空洞的流水声。汝平说:“我喜欢这样的雨夜,你呢?”史菲在一个雨夜闯入我在枫林路借居的房子。枫林路的两侧栽有很少的几株枫树,更多的是法国梧桐。那是五年前一个秋雨之夜,雨拍打着杏黄色的枫叶和梧桐叶,路上的水洼微微发蓝,倒映着天空和树枝的形状。雨雾均匀地弥漫着,有一些行人穿着雨衣带着雨伞步行或骑车经过枫林路,也经过我的窗口。被米色树脂灯罩过滤的灯光很淡,汝平的简单的家具包括玻璃瓶中的一束石竹在灯晕下显示出恬静优雅的色泽。在淅沥的雨声中,他与陌生女孩史菲促膝长谈。他难忘那种水一样湿润温柔的气氛。记得史菲的那条黑红格子的呢裙。她坐在椅子上,不时地把裙子往下压,往两边抻。有时候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到眼前看。他发现她的手指上用圆珠笔画了许多张人脸,许多眼睛、鼻子、嘴和耳朵。
“你手指上画的是谁?”
“我父母,我哥哥,还有我的朋友,谁爱我我就把他画在手指上。”“如果爱你的人太多,手指不够用呢?”
“那就画在脚趾上。”她咯咯笑起来,突然摆手说,“不行,脚趾上不能画,谁也看不见。”
“你看上去很幸福,你是祖国的花朵。”
“是吗?”她耸了耸肩。汝平觉得这种动作是从美国电影中摹仿来的,但史菲的摹仿没有让他讨厌。史菲说:“我最喜欢下雨了,风雨之夜特别浪漫,让人很悲痛。”“你用词不当,应该说风雨之夜让人很惆怅。”“别挑刺,我就是说的惆怅,你自己听错了。你有中耳炎吗?”“好吧,是我听错了。我有中耳炎。”汝平说,“喂,你有多大了?”“你有多大了?”史菲重复着,轻蔑地哼了一声,“这是一个最庸俗的问题。我有多大碍你什么事?”
“不想说就不说。”汝平说,“我们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当然喝咖啡。喝茶使人衰老。”
“没听说过。”“我不要糖。我最恨别人给我乱放糖,只有土鳖喝咖啡才放糖呢。”“这下惨了。”汝平正朝杯子里加糖,他想了想说,“我就是一个土鳖。”“不,”史菲伸出她左手的食指,送到汝平面前,她说,“你像他,你很像老虎。你是一个假装深沉的人。不过,你不是坏人。坏人都是小耳朵,你的耳朵挺大的。”汝平看到的是女孩纤细而红润的手指,令他吃惊的是手指上那个人的脸与神态,真的与他惊人地相似。汝平想这纯属巧合。他并不因此认为史菲有良好的美术功底和鉴别能力。他认为她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幼稚可笑的女孩。史菲跟汝平道别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汝平送她到路上。昏黄的路灯照耀着女孩瘦削的肩和平板的胸部,她看上去像只活动布娃娃。汝平有一种奇异的怜悯之情。他想挽住女孩的手,但被推开了。于是他们并肩走过雨后的街道,空气湿润充满腐叶气味,枫林路古老的建筑泛着模糊的白光。有一辆夜班公共汽车慢慢地经过枫林路,朝近郊方向驶去。这时候史菲开始奔跑,跑到一潭积水前站住。她抬起那双雨靴踩着水,一边踩一边咯咯地笑。
“喂,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回家。”
“你什么时候再来?”“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
“告诉我你的地址,我去找你。”
“讨厌,我最恨别人问我要地址。”汝平看着史菲拎着长裙一路小跑,她的纤细的身影渐渐远去。风吹落树上最后的雨珠,枫林路上一片沉寂。在雨夜的沉寂中汝平听见了一支隐隐的弥撒曲,汝平环顾四周,附近没有教堂,他怀疑这肃穆神圣的声音来自天穹深处。直到许多年后,汝平领悟了那个雨夜若有若无的弥撒曲,他看见了一支苍白纤弱的手伸向他,以上帝的名义向他求援。但是一切都被忽略了。汝平初到这个平原上的都市,满怀着英雄和艺术的梦想。他在一所学院里任职,专门给学生发放奖学金或者召集他们政治学习等等。那会儿他生活拮据,有时候没有钱买饭菜票,就拿着碗勺去学生的碗里弄饭吃。等到发了工资他又参与集体宿舍盛行的种种赌博。汝平总是输,有一回他把脚上的皮鞋也输掉了,上班时只能穿一双拖鞋。这使他的上司很不愉快,上司指着汝平的脚说,你应该注意点影响。汝平说我没有钱要不你借我钱去买双皮鞋?
拖鞋问题使汝平和院方的关系急剧恶化,也使汝平的心情很恶劣,他很快离开了集体宿舍,在枫林路上租了一间小屋。这样汝平的生活变得更加贫困。在独居枫林路的日子里,支撑汝平精神的除了艺术的梦想,更直接的是他后来认识的许多女孩。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女孩。
每逢周末,汝平就骑上自行车在城市陌生的街道上游逛。有时候他把车停下来,走进某家僻静的咖啡馆。他要一杯咖啡一碟蛋糕,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边观望街景一边啜饮着淡若糖浆的咖啡,从午后直到夜幕初降。汝平心事茫茫,有时他难以解释自己行为的涵义。我想干什么?我不知道。枯坐咖啡馆在偌大的中国显得古怪而可笑。有时他在仅有的几张纸币上写下一篇小说的题目或者一首短诗。女招待们对着汝平诡秘地笑着,相互窃窃私语。汝平知道他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他无所谓。但是他难以控制自己莫名的伤感情绪。每次走进咖啡馆,汝平总是设想着某部关于爱情的电影,就在冷静的傍晚的咖啡馆中,老式唱机播放着一首朴素动人的爱情歌曲,烛光在四壁摇曳,每只桌子上都插有红色玫瑰或者石竹花。他走进去。电影就这样开始了。画面和人物都必须优美。优美对于他就是生命。
这天很冷,凛冽的北风在窗外呼啸。汝平看见咖啡馆的门被砰然撞开,有三个女孩混乱地鱼贯而入。她们的穿着时髦而显单薄,跺着脚,嘴里呵着气。汝平想她们既然怕冷为什么不多穿点衣服?三个女孩推推搡搡东张西望,然后径直朝汝平这边走来。他听见一个女孩嘻笑着说,瞧,那边有个钓鱼的。汝平不禁笑了。他知道钓鱼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种语义,特指那些在公共场合勾引异性的勾当。
“这儿可以坐吗?”“随便坐。又不是我家的椅子。”
她们在他边上的空位坐下。从身高依次排列,她们分别是吉丽、上官红杉和小曼。这当然是汝平后来知道的。汝平看见吉丽从牛仔茄克的口袋里掏出一盒莫尔牌香烟,很熟练地抽了一支叼上。然后她侧转脸,微笑着对汝平说,“先生是钓鱼的吗?”“什么意思?我没带鱼竿。”
“先生还挺幽默。”她朝两个同伴眨眨眼睛,“不带鱼竿怎么上钩?”“用手摸。”汝平想了想,很严肃地说。
他看见吉丽和小曼都会意地咯咯笑了。上官红杉没有笑。她始终朝窗外看着什么,她的面容轮廓美丽绝伦,在很淡的灯光下发出一种玉石色的光泽。这是上官红杉给汝平的第一印象。汝平想一个街头女孩如此美丽是罕见的。“不,他不是钓鱼的。”小曼审视着汝平,从嘴里吐出一只橄榄核,她对吉丽说,“他在这儿摆气质呢,他是美籍华裔,越南侨胞,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抽的是什么烟?”吉丽拿起汝平的香烟翻弄了两下,“这是什么破烟?看来你是没有资格请我们喝一杯了。”“你以为我想钓你们吗?你们是什么鱼?大头鲢鱼,两块钱一斤。”“对女士说话最好文雅一点。”吉丽说着朝女招待打了个榧子。她对汝平笑了笑,“没关系,一看你就是只空包。我来请你喝一杯吧。”女招待端上咖啡时上官红杉慢慢地转过脸来。她就坐在汝平的对面。她直视着汝平的脸,目光很散淡,一绺长发垂在脸颊上。汝平感到女孩桌底下的双膝,朝他柔软地撞了一次,两次,然后停止不动了。他听见女孩莫名地叹了一口气。在咖啡馆里汝平认识了三个女孩,汝平在虚幻中看见某台老式唱机旋转着,一支古老而感伤的爱情歌曲姗姗而来。他想像中的关于爱情的电影似乎出现了最初的场景。“喂,会跳舞吗?”“会一点。”“会一点是多少?探戈会吗?伦巴会吗?”“会一点。”“别谦虚了。谦虚使人落后,骄傲使人进步。”“我从来就不知道谦虚什么样子。我只能说会一点,世界上一共有多少种舞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你说有多少种?”
“我也不知道。”汝平看着女孩们咯咯笑起来。他想无聊时逗女孩疯也是一件有益于身心的事。他注意到上官红杉的神情依然故我,他想她也许是例外,有的人天生就不喜欢笑,他就是这样。“你跟我们去亚洲饭店跳舞吧。你不用担心钱。”小曼回头拍了拍吉丽的肩膀,“吉丽付帐。吉丽是个大财主。她的先生在香港每月给她寄美元寄港币。吉丽最喜欢跟你这样的小白脸跳贴面了。”“八格呀噜嘶拉嘶拉的,”吉丽怪叫着抬起皮靴朝小曼踹去,两个女孩扭打起来。一只咖啡杯砰地掉在地上,碎成几片。女招待闻声赶来,说,赔钱吧。吉丽松开了手,不屑地瞟了女招待一眼,她弯下腰从皮靴里抽出一张拾元兑换券朝桌上一拍:“够了吧?”然后她对同伴们说,走呀,去亚洲跳舞。这种烂地方待久了对健康不利。
上官红杉站起来,系好了白色丝巾,她对汝平注视了几秒钟,说:“来吧。有事干比没事干好。”汝平好像听见了某种神秘的召唤。上官红杉天生的女性魅力轻易地使他随之而去,就像树叶随风而去,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现在他想起第一次与上官红杉跳舞的情景,仍然有一种晕眩的感觉。他看见女孩的长发在舞厅灯光里飘飘洒洒,她的头发上有一种奇特的香味。它们编织了一场甜蜜的梦幻,就像雨丝般发出沙沙的响声。汝平沉浸其中,一切都染上温和的美好色彩。“你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虽然你故作镇静,好像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我是乡下人。我快让这里的气派吓傻了。”“自嘲是个好办法,可以掩饰许多东西。”“我不喜欢这种地方,到处是金钱和奢侈的气息。世界上还有几万万劳动人民在受苦受难,可我们却在这里挥霍享乐。”“这个观点很虚伪。所有人都渴望金钱和欢乐。只有得不到才会歧视它们。这些人大多是伪君子。”
“你说话很直率。你是个实用主义者。”
“你呢?是理想主义者还是伪君子?”
“我什么都不是。我这人没有标志。不过我有许多梦想,想当航海家,想当流浪歌手后来想当绿林好汉,想到火葬场开接尸车,都没成功。现在我是一个职业作家。”“写了多少书了?”“一本也没有。说出来真不好意思。因为我从来没有写完过一本书,我只写开头,下面就没有了。”
“那你算是聪明人。我从来不看书,书都是骗人的东西。我不看书是因为不想受骗。其实我可以反过来教那些作家怎样生活。”“请不要污蔑我们。小心我把你搬进小说里,我会把你写成一个悲剧人物,自命不凡,放荡不羁,最后很悲惨地死了。”“怎么死的?说出来让我听听。”
“随便怎么死的,我可以写你吸毒致死,情杀致死,或者就撞在轮子上吧,这样最简单也最自然。”
“别去干这些无聊的事。你很穷是吗?我可以介绍你做生意。一个月赚一条是起码的。”
“一条是多少?”“一千。这你也不懂?又装蒜。”
“不错,也许可以试试。”
“我介绍你去找几个老板。他们就是银行,随便用手一捅,千儿八百的就掉出来了。到时我们三七分利好了,你得七成,我得三成。对你优惠啦。”
“既然这钱好赚,你自己为什么不干?”
“我只想玩,我什么事也不想干。”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爱好?”
“有一个爱好,不能告诉你,说出来吓你一大跳。”上官红杉微笑着,她的脸上有一种浅浅的红晕,这使她显得健康而可爱。她的嘴唇湿润地噘起来,凑到汝平的耳边。汝平清晰地听见一个粗俗的不登大雅之堂的词组,他真的被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女孩像上官这样直率放肆。一切因此有了悄悄的暧昧的变化。他迷惘地看着女孩,她的脸上充满青春美丽的痕迹。她的眼睛现在变得温柔而灼热。他感觉到女孩的两条手臂,就像柔软的绳子捆住他的身体。情欲的窒息黑暗无边。上浮或者坠落,一样地迅疾,一样的充满诗意。后来汝平和上官红杉几乎是紧接着跳完了剩余的舞曲。他听见小曼大惊小怪的笑声和吉丽怀有恶意的调侃。他还听见一种类似细沙崩坍的声音,那种声音持续不断,无疑来自幻觉,来自他的意识深处。
“搂紧一点。”女孩说。
“再紧一点。”女孩说。
这是十二月的一个夜晚。午夜时分,汝平和上官红杉一起回到了他在枫林路的小屋。门被推开了,汝平真切地听见他幻想中的电影音乐。黑暗中回荡着一支怀旧而感伤的爱情歌曲。她们经常给汝平打电话。汝平没有私人电话,他把学校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们,她们一下就记住了。汝平不得不从一楼到三楼来回奔波,去接那些毫无意义的电话。她们有时骂大街,有时谈时装和电视连续剧,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光是对着话筒疯笑一气。频繁的女孩的电话使汝平招惹了别人的不满情绪。他的上司每每用厌恶的眼光审视汝平。他说,以后私人的电话不要打到办公室来,既影响工作又浪费国家电力。汝平解释说,她们主要是太无聊了。上司哼了一声,确实无聊。汝平说,生活有时候确实无聊。随便聊聊就不无聊了。无聊的意思就是没有什么可聊。有什么聊一聊心情就好多了。上司说,你心情不好?汝平说,有一点,主要是忧国忧民,当然也有一些个人问题。上司说,我看你是脑子有问题。汝平无声地笑起来。他说,我身上到处都是问题,我正在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在一些阳光明媚的早晨,汝平枯坐办公室抄写学生助学金的发放表或者年度总结,他看见时光之箭从窗外的冬青树丛中嗖嗖地滑过去。岁月就这样流逝。汝平聆听着他的电话铃声。但他发现他的许多电话都被同事们故意挂断了。那些人凡接到他的电话都回答说不在,然后顺势挂上。有时汝平就站在电话机旁,接电话的同事也敢说,不在,他不在。这些电话冤案后来逐一得到证实,汝平百感交集,欲哭无泪。他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毛病出在谁身上。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了,他被藐视了,他被剥夺了使用电话的权利。愤怒使汝平脸色苍白,嘴角浮现出异常的笑意。当星期三职员们集中在会议室政治学习时,汝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慢慢地举起手打开了墙上的电扇开关。大号吊扇立刻呼呼旋转起来,汝平回头看着一群人的头发被吹起来,围巾和手套被吹起来。他们在这场突然袭击下瞠目结舌,慌作一团。汝平心里很愉快,他像孩子一样拍了拍手。汝平坦然地走出会议室,进了厕所。他打开水龙头洗手,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汝平想冬天的风和水都能使人清醒,这个世界这些人都被庸俗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用冷风或者冷水对付他们,这是一个简单可行的办法。汝平把所有的水龙头都打开,看着水溢出了池子,流了一地,然后他走出厕所,把厕所的门用挂锁锁上了。第二天汝平把他的恶作剧告诉了上官红杉。上官红杉第一次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汝平说,你别笑了,其实我一点也不高兴。这一来我在学院再也混不下去了。也许我干得太幼稚了。上官红杉说,没关系,你干得让全国人民扬眉吐气。那儿混不下去再找个地方吧,去康克公司怎样?合资企业,工资里含一半外汇。我跟他们老板打个招呼就行。汝平说,我不感兴趣,在哪儿干都一样。除了吃饭睡觉,干什么都没有意思。上官红杉沉默了一会儿,说,也是的。我看你干什么都没劲,干那事还行。
这年冬天汝平离开了学院。他记得他正在收拾抽屉的时候,接到了最后一个电话。是史菲打来的。她让他帮忙找一份工作。她认为他交际广泛,肯定有办法。史菲不知道汝平的近况,更不知道汝平自己刚丢了饭碗。
“你想找份什么工作?”汝平问。
“秘书打字员什么的,”她说,“电视台你有路子吗?或者报社、图书馆也行。要高雅一点的工作。”
“打扫厕所行不行?我们这儿闹水灾了,缺个清洁工。”“我没闲心听你幽默。”她说,“我电大毕业了,没有合适的工作,我太苦恼了。”“干了工作更苦恼,还不如什么都不干,在家吃饭睡觉看电视,什么苦恼也没有。”
“你真可恶。我再也不理你了,呸!”她大概对着话筒啐了一口。电话就啪地挂断了。
史菲再次到枫林路时已经有了变化。她坐在汝平的床上,一言不发,埋头玩着吉他,拨弄出一些单调刺耳的噪音。他注意到她新近烫了头发,头上很密集地布满了卷卷毛。史菲显得有点老,或者说像一个年轻的家庭妇女。但汝平不忍心把他的看法说出来,因为史菲明显地为自己的头发感到骄傲。“老虎在外面。””她突然说,“他在外面等我。”“老虎是谁?”“我的男朋友呀。他老是跟着我,我到哪儿他到哪儿,他像一条跟屁虫。”“怎么不让他进来?谅他也不会咬人。”
“他不愿意。”她抿抿嘴唇,矜持地说,“我也不愿意,因为爱情应该是秘密的。”汝平掀开窗帘,看见一个瘦高的穿皮茄克的男孩站在一棵树下,跺着脚取暖。他的衣领竖着,头发很长很乱,手上夹的香烟一明一灭。汝平想他的样子是典型的电影里的失恋者。“你找到工作了吗?”“找到了。残疾人基金会。做档案员。找这份工作好不容易哦。”她佯怨地叹了口气,“现在我总算自立了。”“好好工作。记住,不要得罪上司,不要多打电话,不要多说话,要多打开水,多扫地,多抹桌子。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别说这些了,烦人,我找你商量正事。我想跟老虎吹,他这人太浅薄,一点也没有教养,光知道追女孩,他还跟人打架。我想吹,可他说想吹就红了我。红了是什么意思?”“杀了你。用匕首或者菜刀,或者水果刀。”“妈呀!”她抱住脸叫了一声,“别吓我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这很简单。你要怕死就别吹不怕死就吹。”“讨厌。人家痛苦死了,你还幸灾乐祸。”她猛地敲了一下,吉他一根细弦崩地断了。她把那根弦拉下来,在手指上绕着,“他爱我爱得太深了。他说我上幼儿园的时候,他就爱上了我。我相信他会杀我,因为爱情都是疯狂的。”“骗人。”汝平说。“你说谁骗人?”她又敲了一下吉他。
“你把我的吉他弦弄断了。”汝平把他的吉他抢了过来。“爱情真是可怕的陷阱。”她又叹了口气,说,“我每天做恶梦,梦见谁在追我,一会是老虎,一会是杜丘先生,一会是义侠佐罗,他们都披着斗篷,带着凶器。乱七八糟的。有一次我还梦见你,你来拽我的脚,把我从悬崖上往下拉。”“这是受迫害的妄想,也叫少女综合症。别害怕,不过是梦而已。”史菲低下头。她的细长的双腿从地上抬起来。她穿着红色的棉皮鞋,两只红色的脚尖并起来,笃笃敲了两下。她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说,“唉,谁能解放我的痛苦?”“你也别太痛苦了。马克思说爱情都是过眼烟云,一个人应该献身于革命。”“看来我只能忍受命运的摆弄。”史菲突然轻声呜咽起来。她的瘦削的双肩微微颤动着,一双手含在唇边。汝平看着史菲的一滴泪真实地凝结在脸腮上,他想一个女孩的呜咽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具有一定的美感。
“那个雨夜真美好。”史菲走出汝平的小屋时回头说。“每个雨夜都美好。你可不要去死。”汝平倚着门对女孩高声叫喊。他看着女孩跟树下的男孩挽起了手,消失在枫林路上。这时候他突然想起史菲的雨伞再次遗忘了。那把伞放在门后。小巧玲珑。伞面是漂亮的花布,伞柄上坠着一个发亮的金箔,汝平认为这把雨伞精致而巧妙,它的主人却是个头脑简单的傻女孩。枫林路的居民经常在早晨看见一个漂亮女孩走出汝平的屋子。她挨着墙走路,有时一边走一边用梳子梳理头发。他们知道女孩和汝平是什么关系,有人知道她的名字,说那就是上官红杉,被外语学校除名的小野鸡。
汝平开始跟着上官红杉四处寻觅新职业,他像一种滞销的商品被她不负责任地推销。上官红杉说,这位先生在哈佛和剑桥留过学,精通四国外语,特别擅长于经济管理,总之他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有一只镀金的名片盒,盒子里装满各种名片。她带着汝平去找名片的主人。有的她认识,有的只打过一个照面。这样不免会碰到一些尴尬的场面。上官红杉冲着某位经理说,张经理,你好哇,多日不见啦。对方却不认识她。上官红杉就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次我陪你喝了三杯白酒,难道白陪了?她天生有这种遇事不慌应付自如的本事。每逢这时汝平心里像爬满了苍蝇,他看着那些男人幡然醒悟眉飞色舞的表情,心想这就是男人的嘴脸。男人在漂亮女孩面前就是这种下流的嘴脸。他们抓住女孩的小手拚命地握,恨不得永远不松开。
在一家公司拥挤的电梯里,汝平看见一个西装革履肥头大耳的经理先生,满脸通红,额上青筋激烈地搏动。他的一只手似乎是无意地搭在钮扣上,小心翼翼触碰着上官红杉的胸部。上官红杉微笑着,对那双被烟熏黄的手视若无睹。汝平感到寒心,他暗暗踢了她一脚。她没有理睬,用臀部拱了他一下,以示回敬。汝平听见上官红杉轻柔地说了一句话,经理,你手上的方戒很漂亮。及至后来,汝平看见上官红杉的手指上出现了那只方戒,他忽然有一种被欺骗被耍弄的感觉。他问她:“这玩意哪来的?”她把戒指摘下来对着阳光照了照,说:“很好的金子是吗?我最喜欢金子的颜色了,它很温暖。”他问她:“怎么弄来的?”她说:“你别管,自然是等价交换了。”汝平彻底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对女孩说:“你是个不要脸的婊子。”女孩掠了掠她的长发,说:“你别血口喷人,我不是婊子。我只是个坏女孩。”汝平沉默了很久,忧伤地说:“我对整个世界失望了。我准备去买一瓶安眠药,你肯陪我去吗?”女孩说:“自己去吧,一瓶不够,最好多买几瓶。”后来汝平就在上官红杉介绍的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任职,每月薪水三百元。这使他初步摆脱了拮据的生活。他开始抽他所喜爱的英国卷烟,穿名牌服装和运动鞋。有时候他从镜子里凝视自己的脸,那张脸年轻而骄矜,眼神却流露着永恒的迷惘之情。汝平觉得有必要拷问镜子里的那个人,他对镜子里的人非常厌恶和不满。汝平说,你是什么东西?暴发户?二流子?小爬虫?活僵尸?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汝平渐渐地开始躲避上官红杉。他一想到女孩的那种难以容忍的劣迹,心情就无法平静。他夜里出门,独自在街道上游逛直到凌晨。汝平面对深夜空旷寂静的城市,发现城市的天空很低,他朝着天空伸出十指,天空变得无比坚固,他无法用手指将它捅穿。
有一天汝平推开他的房门,看见上官红杉坐在床上,侧身翻弄着床单。“你在找什么?”“胸罩。”她没有抬头,说,“去哪儿玩了?”“随便走走。我很闷,胸口好像堵住了。”“我知道你哪儿堵住了。”她说,“对我没有兴趣了?”“我只是不能接受你的生活。我在考虑怎样改造你,你是一个失足青年,改造好了仍然前途光明大有希望。”“别想改造我,我对自己非常满意。你看见我的胸罩了吗?”“对于我来说,改造或者抛弃,只能做一种选择。”女孩回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汝平,突然笑起来。她说,那就抛弃吧。我无所谓,其实你也一样。她开始从抽屉里找她的东西,睡衣、化妆品、卫生纸和拖鞋,统统塞进一只大号登山包里。汝平看见那只登山包就明白她是准备收拾东西的。他有点沮丧地躺到床上,抽了枕巾把脸盖住,他不想让女孩看到他的脸。“我会怀念你,你让我想起睡觉以外的事,一些美好的事情。”汝平说。“我想的跟你恰恰相反。”女孩说,“你这个伪君子。”汝平觉得浑身冰冷。他掀掉脸上的枕巾,看见女孩充满魅力的背部和髋部,还有轮廓美丽飘逸的脸,它们在室内的幽光里渐渐淡去。这时汝平再次听到了空气中类似细沙崩坍的声音。这声音使他陷入极度恐惧和悲伤之中。“这个要给你留下吗?”她举着一盒避孕药具说。
“不要。你要就带走吧。”
“好孩子。不要就都不要吧。”她说着推开窗子,一扬手把那盒东西扔到了窗外。然后女孩走到床边,在汝平的额角上轻轻吻了一下。那是冰凉的一吻。充满垂死的气息。现在汝平仍然回想着那种奇怪的寒意,他不能相信它来自女孩湿润性感的红唇。女孩离去的时候轻轻拉上了门。我听见她的脚步在窗前匆匆而过。室内一片黑暗,悬挂在窗台上的风铃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声音。在黑暗中我理解了黑暗的内容。我看见一些伤感的空气从我面前迅速跳走,它们在各个角落里微微啜泣。我在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中昏然睡去。乱梦纷至沓来。我看见一群身披白纱的女孩站在许多圆圈里。音乐响起来,她们开始舞蹈,最后从我身边掩面而过。她们就像一群白色幽灵从黑暗中掩面而过。她们后来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在剩余的冬天里,汝平蜗居在枫林路的小屋里埋头写作一部爱情小说。快结尾的时候他突然对这部小说感到厌恶透顶,所有的人物都滑稽可笑,所有的细节都流于俗套,他想他怎么会写出这样的一部糟糕透顶的小说呢。汝平把一叠稿纸一张张撕碎,然后抱到门外一把火烧掉了。他看着纸堆在风中很快变成一堆灰烬,他绕着纸灰走了一圈表示默哀,最后他镇定了一下精神,决定去外面喝杯咖啡。他来到西宁路上的咖啡馆门前,发现昔日寒伧简单的门面被装修得富丽堂皇,玻璃门上用绿漆写着一个舶来语:伊甸园。他不明白这个名字是否能增进食欲。但他认识到一个问题:世界每天都在发生奇妙的变化。
这一天汝平和上官红杉再次相遇。他看见上官红杉和一个灰头发的外国绅士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想躲开,但这种躲避在他看来显得委琐,他干脆大摇大摆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在角落里坐下。他想这纯粹出于偶然,像那种爱情电影的情节,人物的表现应该自然流畅。他注意到上官红杉化了很浓的妆,这是一个变化,而她的神情和微笑一如既往地妩媚动人。他冷静地观察着他们,听见女孩用流利的英语和灰头发亲切会谈。她没有看见我?她为什么看不见?汝平不无忧郁地想。他甚至有一个冲动的念头:走过去坐在他们中间,或者把灰头发赶出咖啡馆。但他没有必要干这种愚蠢的事。再说没有一部好电影会出现这种场面的。
怀旧而感伤的爱情歌曲应该响起来了。汝平看见他们站起来,手拉着手朝外面走。她始终没朝他看一眼。汝平摇起了临街的玻璃窗,他把脑袋探出窗外,朝女孩怪叫了一声。他看见女孩捂着嘴笑了。她走过来,抬起手掌在他的头顶上拍了一下,然后扭着膀子走了。他听见灰头发问,那人是谁?女孩说,他是一个白痴,我喜欢拍白痴的头顶。汝平的头顶因此奇痒难忍。它同他的心灵一起经受了这次小小的创伤。创伤可以忽略,汝平不能容忍上官红杉喊他白痴。汝平一直坚信他是疯狂人世间的最后一名智者。几天后汝平在去上班的路上遇见了另一个女孩小曼。小曼突然从人行道上跳下来,拦住他的自行车。她从头至脚陷在各种毛皮里,手里抓着一串冰糖葫芦。“你没长眼睛?”她歪着脑袋朝他指指戳戳,“你怎么随便撞人呢?”“别开玩笑。我心情不好。”汝平皱了皱眉头。“什么叫心情不好?你跟上官怎么回事?是谁把谁蹬了?”“她是个白痴。”汝平说。“白痴?”小曼咯咯地笑起来,她咬了一口冰糖葫芦,“我最喜欢听人骂人了,只要不骂我。”“你也是个白痴。女孩都是白痴。”汝平说。“他妈的,小心我揍你。”小曼瞪了他一眼。她跳回人行道,挽住一个戴墨镜的男人说,“来,介绍一下,这是香港来的黄先生,很有钱,这是大陆的艺术家,一分钱也没有。”黄先生露出两颗黑牙,朝汝平笑笑。他礼貌地摘下手套,向汝平伸出手。汝平对着那只手发愣,这无疑是一只淫荡的手,天知道它玷污了多少女孩的肉体。汝平无力地握住它摇了摇。男人的手都很脏很油腻,汝平想,他最恨跟人握手。
“先生在哪里做事?”黄先生问。
“火葬场。”汝平不加思索地说,“我的工作很忙,我要赶去上班了。”“哦,先生原来在工厂服务。”黄先生没有听清,转过脸问小曼。“他说他在什么工厂?”小曼又是一阵疯笑,笑够了说,别理他,他失恋了,心情不好。
“王八蛋。”汝平低声骂了一句,他去推车子。这时候他听见小曼对他喊,上官走啦,她去深圳啦。“你说什么?”“她走啦,说不定要去荷兰,她搭了一个荷兰人。”“她去荷兰跟我有什么关系?”
汝平重新登上车子。他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单手骑着车。早晨八点钟的街道嘈杂喧嚣,广告,汽车,商店,还有人类像蚂蚁一样浮动。他们很有信心地终日奔走。这么多的人,这么繁华的生命,他们是否都对未来充满信心?汝平突然想起圣经里的词语:苍海浮生。苍海浮生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世事如海,一片苍茫。每个人都漫无目的浮在上面,有的是大马哈鱼,有的是工业垃圾,有的只是一只瘪破的避孕套而已。史菲也是个酷爱电话的女孩。她经常给汝平打电话。有一天她在电话里转述电视剧《阿信》的情节,说着说着就嚎啕大哭。汝平只好挂断电话,让她哭个够。还有一天史菲打电话向他索取松山芭蕾舞团的演出票。汝平说他没有票,有票也不给她。他说芭蕾男演员等于不穿裤子,未婚少女不准入场。史菲在电话里喊,胡说八道,小心我让老虎来揍你一顿。汝平没有见过史菲的老虎。他对女孩们的恋人有一种天生的敌意。也许老虎确实是个很会打架的小男人,因为没过几天,史菲又打电话问他有没有公安局的路子。她哭哭啼啼地说,老虎又跟人打架了。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男子气的人,有个男孩对我吹口哨,他上去一拳就把人家的牙打掉了。汝平说,这不很好吗?让他蹲几天牢吧,等放出来他的男子气就更足了。史菲说,你幸灾乐祸?你就不能帮帮我吗?我一直把你当成好朋友的。汝平说,我帮你谁来帮我?我要是公安局长就把全世界的人都拘留起来,每个人都有罪,都应该去尝尝拘留的滋味。在老虎被拘留的这段日子里,史菲每天去拘留所等待她的恋人。她站在铁栅栏外凝望一条长长的走廊,只能伤心地哭泣。外面下着白茫茫的雨,雨水从我的头发上掉落,我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后来史菲对汝平这样描述。她建议把这些写进小说中去。“他从里面给我捎了一样东西。”史菲很神秘地说,“你猜是什么东西?”
“一封情书?一条金项链?”
“不是,你太庸俗了。”她突然捋起衣袖,露出左手腕上的一根橡皮筋,“就是这条橡皮筋。”
“很好,这比一条金项链更有意义。”
“他让我们它套在手上等他出来。后来我就是套着橡皮筋接他的。远远的我就把手腕举起来,他看见我手上的橡皮筋,眼泪就流出来了。”“这是一个动人的电影场面,我的眼泪也快流出来了。”“那天下着雨。我们没有雨衣和伞,就在雨中慢慢地走,身上淋透了。就在那条路上,我们互相发现不能分离,他把我的手插在他的口袋里,因为我冷得簌簌发抖。在电报大楼门口,他一把搂住了我,他说,还冷吗?我说不冷了,再也不冷了。”“爱情。”汝平叹了口气说,“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这就是真正的爱情。”没隔几天,史菲打电话告诉汝平,她要和老虎结婚了。“你买件有意义的礼物送给我吧。”她的声音喜气洋洋。“没有这个想法。”汝平说,“我反对女孩过早结婚,破坏婚姻法。”“其实也不是正式结婚,是婚前同居,懂吗?”她把重音放在婚前同居上,窃窃笑了一阵,“你送一块挂毯吧,或者送咖啡套具也行,我们有一间小屋墙上爬满长青藤。你说我们墙上应该贴什么颜色的墙纸?”“我不知道,我反对你们非法同居。”“你这人真讨厌。”她对着电话喊,“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不理就不理,”汝平也对着电话喊。“你吓唬谁?”史菲婚后就没有消息了。汝平猜想她的日子肯定过得很幸福很浪漫,女孩最后的归宿就是和一个男人厮守在一起,这是社会发展的动力。有一天汝平收拾屋子看见门后的那把小伞,他想她应该把它拿走了。
他给残疾人基金会拨电话寻找史菲。对方是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很不耐烦地说,不在,他说上哪儿了,对方说你管人家呢,愿上哪儿上哪儿,你去报纸登寻人启事吧。汝平摸不着头脑,他最后听见话筒里传出一句话,什么玩意?什么玩意是什么意思?汝平很生气,他想那个妇女大概处于更年期年龄,不光是她,世界上有许多人莫名其妙心情不佳。报纸杂志上说这与太阳黑子的活动以及滥伐森林破坏生态平衡有关。雨伞仍然靠在门后,汝平想起那个雨夜初遇史菲的情景恍若隔世。一切都变得遥远模了。
过了很久,汝平受亲戚之托在一家南北货商店挑选两串鸭肫,他埋头观察着柜台形形色色的鸭肫,听见头顶上有人在窃窃地笑。原来那个穿白大褂的女售货员就是史菲。她捂着嘴一边笑一边从箩筐里拽出十几串鸭肫,说,挑吧,对你优惠,随你挑了。“你怎么在这儿?”“这儿怎么啦?我就不能在这儿吗?你歧视售货员就别来买东西。”“不,我是说你怎么离开残疾人基金会的,那是份好差使。”“说出来你不相信,就为了一点涮羊肉。”她吐了吐舌头,“有一次聚餐吃涮羊肉,我吃了很多,把他们的那份也吃了。他们就认为我没有修养。他们都在背后说我坏话,我受不了。我最恨别人背后造谣中伤我的人格。我一气之下三天没上班,他们本来就容不得我,这下趁机把我辞退了。”“这简直不可思议。况且羊肉和修养毫无关系。”“他们是一群卑鄙小人,他们都是伪君子。”她说。“假装吃不下,实际上能吃一头猪两只羊。谁稀罕那点涮羊肉?我现在恨不能把羊肉吐出来还给他们。”
“你千万不要太消沉了,对生活要充满信心。卖鸭肫也是为人民服务。”“谁消沉了?弱女子才会消沉呢!我就是要奋斗,给他们看看我的能力。”她愤愤地说着,又压低嗓音告诉汝平。
“我想考电视播音员,主持青年专题节目。”
“想法不错,可是你的普通话好像不标准。”
“那怕什么?我努力,有事(志)者志(事)竟成嘛。”汝平和史菲隔着柜台交谈了很久,虽然南货北货的气味混杂在一起非常古怪难闻,周围很嘈杂,但谈话是愉快的无拘无束的。直到后来,汝平发现史菲有点心不在焉了,她不时地瞟着手腕上的小坤表。
“要下班了?”
“不,五点钟我要给一个人挂电话。”
“你对电话的热爱令人感动。”汝平说,“给老虎挂电话?”“不。”她耸了耸肩,脸上露出神秘而羞涩的笑意。“我要给一个青年画家挂电话。阿D,你认识吗?”“阿D还是阿Q?阿Q我知道,阿D是什么人?”“阿D你都不知道?他在北京美术馆办过画展,还得过国际金奖。他长得很帅,连鬓胡须,喜欢穿一件白色的风衣,你真的不知道他吗?”“骗人。”汝平说,“骗人的东西。”“你说谁骗人?”“我说胡须。有好多胡须是假的,用强力胶水粘上去,专门骗取纯洁少女的爱情。”
“你自己没有胡须就不要忌妒有胡须的。”史菲批评汝平,她说,“好多女孩都崇拜他。阿D很高傲,他才是白马王子呢。他要给我画一幅肖像,他说等会儿要请我看电影。”“你在搞婚外恋?你不害怕老虎把你红了?”“我不怕。他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女孩仰起脸,鲜红的嘴唇动情地颤动着,她说,“我要去,我要追寻我的自由和权利。”“完了。”汝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看这个世界完全乱套了。”女孩又一次看了看表,哎哟叫了一声。她急急忙忙朝里面的货房走,回头招呼汝平说,“你等一下,我要去打电话啦。”汝平倚着柜台,听见熟悉的出自女孩之手的拔号声,那种声音在他潮湿的心里咔嗒咔嗒地响着。他敲着玻璃柜台,无端地烦躁起来,我还等着干什么?难道还有什么可交谈下去的吗?汝平苦笑着提起两串鸭肫走出了南北货商店。天气很好。有个女孩将和陌生男人去约会。汝平想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这也是生活的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到了初春季节,冰雪在枫林路上悄悄融化。道路两侧的梧桐树叶在风中劈剥作响。自然的色彩由黯淡转为明亮。一九八五年的世界之光刺痛我的眼睛。
我独居一隅,平静地度过白天。在夜晚我做着一个循环往复的梦。我总是看见一群身披白纱的女孩舞蹈着,从黑暗中掩面而过。她们像一群白色幽灵从黑暗中掩面而过。我看见她们美丽绝伦的脸在虚光中旋转,变成一些颓败的花朵,在风中一瓣瓣地剥落飘零。谁在哭泣?是谁在黑暗里哭泣呢?春天汝平收到一封电报。电报内容是我住绿洲饭店三○一房我想念你一定来信等等。很长的一封电报。下面没有署名。汝平猜这电报肯定是上官红杉拍来的。因为他当时正默想着女孩美丽的脸和身体。他相信意念的作用。不会是别人的,即使从电报纸上,他也能分辨出女孩特有的甜腻的气息。夜里春风熏拂,汝平坐在窗前给上官红杉写信。时隔数月他仍然对她温情似水。在信中他倾诉了一种永恒热烈的思念。他注明这种思念超越肉体和情感之上,属于人性范畴,因而更其深刻丰富。在冷淡的离别以后,他发现他无法忘却那个放浪形骸的女孩。回忆往昔的爱情场景,汝平心情沉重如铁。他把信朗读了一遍,把它装进自制的画有抽象图案的信封,后来他把信投进了街角的邮筒里。他站在邮筒边凝望冬夜凄清的街道,再次听见一支怀旧而伤感的爱情歌曲隐隐回荡。南方的天空在南方,那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汝平仰天长叹,忽然感受到世界之大人心之古,事物在同一个天空发生着玄妙的对比和变化。
半个月后汝平的信被退回来了。邮局的改退判条上写着查无此人的字样。汝平很扫兴,他想也许她已经离开原处了。给一个四处漂泊的女孩写信,退信也是意料中的,他只是可惜那些感情在邮路上颠簸了一番,白白地浪费光了。春意渐浓的季节里汝平苦不堪言,他几乎每天看见上官红杉在梦境里自由走动。女孩光着脚穿着透明睡裙在他四周自由走动。她的黑发像丝绸般地迎风拂动,芬芳无比。汝平意识到他陷入了一种危险的境地。他嘲笑自己软弱的意志,不相信他会这样真挚地爱上别人。但他无法抑制寻找上官红杉的欲望。有一天他在抽屉里翻到了吉丽的地址,他决定去找那个讨厌的女孩,她也许会知道上官红杉的确切音讯。汝平按照地址找到城西。在一条肮脏泥泞的小巷口,他拦住一个少年问询。“吉丽?”少年想了想,突然顿悟道:“是大洋马吧?她在杂货店里。”汝平没有意料到吉丽会住在这样破烂的房屋里,他也从不知道吉丽就是大洋马。这让他有点好笑。他走进那家私营杂货店,店堂里没有人。汝平迟疑看掀开了后面的门帘,门帘后是一个小院。院子里气氛不同寻常,地上摆满了花圈,香烛燃烧的气味扑鼻而来。许多人披麻戴孝地忙碌着,有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哭嚎着。汝平大吃一惊,这里有丧事。他首先想到是吉丽死了。如果吉丽死了,他就不必再去打扰她了。汝平悄悄地退出杂货店,他刚跨上自行车听见身后一声呵斥:“站住,招呼不打就溜。”回头一看是吉丽,原来吉丽还活着。“我以为你死了,心里挺悲伤的。”汝平说。“放屁。我怎么会死?是我妈死了。”“那你怎么不哭?看你的模样喜气洋洋的。”“有什么可哭的?”吉丽回头朝里面看看,悄悄地说,“该死的都要死,不该死的就活着。”
汝平在杂货店里坐了会儿。那是吉丽开设的小店,货架上摆满了香烟、酒和香皂之类的小百货。在东面墙上有一张吉丽和一名干瘪老头的合影。吉丽指了指照片说,“那是我先生,比我大二十三岁。”“长得挺英俊的。”汝平说。“别跟我来这套。笨蛋才找英俊男人。”吉丽又朝着货架指了指,“这些东西,你看上什么拿什么。你来找我我很荣幸。”汝平挑了几盒英国香烟塞进口袋,他说:“反正都是剥削来的,不拿白不拿。”“说得对。世上只有一个理,你剥削我,我剥削你,最后谁也不欠谁。”吉丽笑起来,她把腰里的孝带解下来朝地上一扔,“直说吧,找我干什么来了。”“上官红杉。我有事找她。”“我还以为你找我跳舞呢。”吉丽朝他啐了一口,她挤眉弄眼地说,“难道我就不如上官有魅力吗?”“你们都不错。比老猪婆有魅力多了。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拱食。”吉丽突然咯咯大笑,她点燃了一支烟,说,“她在广东拱食呀。广东那地方我是知道的,去了就不想回来了。”“这我知道。我有个直觉。她好像出什么事了。”“是出了一点小岔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岔子到底有多大?”“这不能告诉你。”吉丽的表情有点诡秘,她猛吸了几口烟,把烟圈往汝平脸上吹来,“谁都有点秘密,你就别问了。”“但是我同她的关系非同一般。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非同一般?”吉丽捂着嘴大笑起来,“男女之间的关系都是一回事,你千万别自作多情。”“别这样疯笑,你才死了妈。”汝平有点难堪,他说,“告诉我,她到底出什么事了?”“我不能告诉你。”吉丽突然沉下脸来,“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莫名其妙。我觉得你们莫名其妙。”“你才是莫名其妙的家伙。滚吧,上别处寻找你的爱情去。这儿只有死人,没有爱情。”“我觉得全世界都莫名其妙。”汝平慢慢地站起身,他拿起自己的围巾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他说,“我真想把你们勒死,死了就正常了,就像你妈一样。她现在是最正常的人。”汝平沮丧地走出吉丽的杂货店,他听见吉丽在后面喊:“你会搓麻将吗?明天来搓麻将吧。”汝平没有理睬。他骑上自行车时迎面吹来一阵大风,风扩大了杂货店后院哭丧的声音。汝平脸色苍白,嘴唇像枯叶一样在风中颤抖,他的内心也充满了绝望的寒意。这天汝平暗暗发誓结束和女孩子的浪漫史。他用喑哑的嗓音对自己说,消失吧,让我们互相消失吧。汝平关起枫林路小屋的门。把春天关在门外。他重新坐到书桌前,撰写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他想回避爱情生活的描写,但事实上不可能,它在他的青春岁月里毕竟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汝平写作时打开他的小型收录机,一遍遍放着埃·西格尔的《爱情故事》插曲。他相信这样的音乐有益于创作的进展。
在小说中汝平设计了与上官红杉的重逢:四月的一个夜晚。他从外面回到枫林路小屋。远远地发现他的门是开着的,他预感到什么事情悄悄降临了。女孩坐在窗前吃面包。地上堆着几件简单的行李。他悄悄地走上去,从后面把她的双眼蒙住。令他吃惊的是她服饰打扮上的变化,她从来没有这样穿戴过:黑色高领毛衣,蓝色牛仔裤和圆口布鞋,头发剪得像男孩一样短。他几乎认不出她来了。“你怎么进来的?”“我翻窗子进来的。”“你还活着,我以为你光荣牺牲了。”“差一点,就剩几口气。”“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我也一样想你。”他把女孩抱起来。女孩在他的臂弯里像一根羽毛那样轻盈,像风一样漂泊不定。他深深地被这种久别重逢的情景所感动,眼眶有点发热。“这有多好,我们又在一起了,再也别走了。”“不走了,我累坏了。”“这是你的家,永远不离开这里。”“那也不行,我不喜欢老是待在一个地方。”“我是说,我们,结婚。你愿意结婚吗?”“结婚?多新鲜,你不是开玩笑吧?”“不是。你说,你愿意和我结婚吗?”“我无所谓。你要是有兴趣我奉陪,结一次试试。”“那么现在就开始吧。”“开始吧,大概这很有意思。”他从抽屉里找出两支蜡烛点上。然后又拉灭了灯。房间立刻淹没在奇异的色调中。蜡烛的两朵纤细的火苗颤动着,微微发蓝。他凝视烛光,看见幸福的梦想在烛光里一点点地燃烧。他把女孩紧紧地搂住,说:“等到蜡烛烧光,新的世纪就开始了,现在你有什么感想?”女孩摇了摇头。她又在黑暗中平静地说:“我坐了一年牢。”“你说什么?”“我坐了一年牢。我托人给你打过电报。绿洲饭店就是监狱,你可能没弄明白。”“别吓我,我有心脏病。”“我在宾馆里和汉斯一起过夜,让埋伏了。”“我不明白。”“那一阵恰好大撒网,我撞在枪口上了。”“我还是不明白。我觉得全世界都疯了。”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地响,扬起手打了女孩一记耳光,“不要脸的小婊子。”“你怎么打人?”女孩捂着脸说,她抓起一只墨水瓶朝他掷去,“你他妈凭什么打我?”“不打你我对不起自己。”他低头看着墨水瓶在地上碎成片状,墨水流了一地,他说,“我怎么爱上了一个婊子?”“那不是真的。你只是爱性交,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女孩站起来提起她的行李。她朝桌上的蜡烛看了看,在黑暗中笑着。她说,“蜡烛快灭了,我也该走了。”“我为什么要爱上一个婊子?”他说。这时候女孩走到他身边,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说,你的脸真烫。然后她扬起手还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她说,我不能让你白打我的耳光。你这个伪君子。他蹲在地上没有动。那手掌的一击冰凉冰凉的,就像她的吻一样充满死亡气息。他看着女孩在最后的烛光中走出门去,纤细的身影像火一样在墙上闪烁不定。别走,你会死的。他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走动。桌上的蜡烛光无声地熄灭了。你会死的。他这样想着沉浸在黑暗的情绪里。他听见外面的街道上有一辆载重卡车隆隆驶过,戛然而止。与此同时他听见了空气中那种类似细沙崩塌的声音,那种声音越来越强烈,挥之不去。后来他总是在幻觉中看见一只巨大的布满汗毛和油腻的手,那只手操纵着卡车的方向盘,完成了一项罪恶的使命。他听见了一种震聋发聩的撞击声。还有女孩细若游丝的叹息,它像杨柳一样在枫林路上飘飘洒洒。
春天发生了一起车祸。
车祸现场就在枫林路上,距我的房子只有五十米之遥。在高压气灯的照射下,我亲眼目睹了一个女孩的死亡场面。我看见她侧睡在冰凉的路面上,就像从树上无意掉落的树枝。有两只旅行包散落在路上,一只是红色的,另一只也是红色的。而女孩的身体在这个夜晚苍白如雪。这个夜晚是以前每一个夜晚的延续。车祸之外还发生了什么?我依然沉沉睡去。在梦里我又看见了那群舞蹈的女孩,她们身上缠满白纱,从黑暗中掩面而过。在四月之夜里我总是被梦惊醒。我抱紧双臂,无人在我的怀抱里哭泣,我返身而去。有人在我的脚背上哭泣。女孩是无法逃避的,这就是恶梦,这就是恶梦般漫长的爱情故事。汝平的青春岁月从这个春天开始停滞不前。他结束了多年来与女孩们谈情说爱的生活方式,开始过一种想像中的修士生活。他深居简出,伏案撰写那部自传体长篇小说。在小说中,所有他爱过的女孩最后都死去了,他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不由自主地让她们都死光了。剩下一个史菲,汝平有点犹豫,是让她死呢,还是让她活下去?
有一天汝平在阅读本地出版的晚报时,发现一条短讯,是关于一起情杀案件的。他灵机一动,就把那条消息剪下来贴在稿纸上,稍作变动。汝平想,这就是一条情节线索了,用这种写作方法处理人物结局经济实惠。谈恋爱脚踏两只船遭残杀少女命归西
本报讯:四月五日晚在护城河旁发现的无名女尸案现已被侦破查实。死者史菲,女,二十岁,生前系长江南北货商店店员。凶手王飞已于昨日揖拿归案。据了解,王犯系史菲同居男友。王发现史菲与画界男子白某另有恋情,遂起杀心。史菲被害时,白某也在现场,但他竟然见死不救,逃之夭夭。
汝平把这一节念了两遍。这时候他的思维有点紊乱起来。一种言语不清的恐惧感使他呼吸急促,无法继续写作。他希望这是在梦里。面对的是虚拟的恶梦。于是他把灯开了,灯光一明一灭。依然不能减轻他的恐惧。也许这是真的。汝平站在书桌前环顾屋子的四周,他看见一点金光在幽暗中闪烁,那是一年前的雨夜被史菲遗忘的雨伞,它现在挂在门后,伞柄上的金箔片沉重地下坠。汝平取下那把伞,将伞尖朝脚背戳着,他用的力量很大。疼痛和迷乱使他发出了一声狂叫。他把伞扔在地上,史菲的细花雨伞无声地倒了下去,就像一具悲哀的人体。“这是真的。”汝平对自己说。“她们不幸地死去了。”汝平拉开门,进门的是五月之夜温煦潮湿的风,风中有白玉兰花淡淡的清香。进门的还有一点一点的黑暗,它们匍匐在他的脚下,慢慢地向室内移动。这是一九八五年暮春的一个夜晚。五年以后,汝平三十岁了,他成了这个城市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同许多三十岁的男人一样,汝平结了婚,有了个呀呀学语的小女孩。他的妻子是一个外科医生,是他患阑尾炎住院时认识的,汝平对别人解释说,医生和病人最容易产生爱情,而这种爱情关系往往是冷静的恰如其分的。他对他的婚姻家庭抱着非常乐观的态度。
汝平在市郊拥有一套舒适漂亮的房子,有一天他路过枫林路那一带时,顺便去看了从前住过的房子。枫林路一带在大兴土木,街道两旁古老的房屋已经夷为平地,到处都是残垣断瓦。奇怪的是他住过的小屋还没拆掉。孤零零地耸立在瓦堆上。汝平绕着它走了一圈,听见空地上隐隐地回荡着一支熟悉的电影插曲。汝平想起昔日的浪漫生活。想起昔日关于英雄和艺术的梦想,不由得唏嘘长叹起来。小屋的门上贴了封条,但没有上锁。汝平推门进去,看见四壁结满了灰尘和蜘蛛网,地上到处都是他搬家时遗弃的杂物纸片。也许这里已经好久无人涉足了。在一只破纸箱里,他发现了那把伞。伞面被老鼠啃得千疮百孔,伞把上的金箔也没有了,汝平想那是很漂亮很可爱的小玩意,不知是让哪个孩子拿回家去了。汝平举起那把伞,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他听见多年前的夜雨声在伞上淅淅沥沥地响着,久久不散。汝平想雨夜还会来临,但是永远也不会有女孩来这里敲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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