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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那个夏天那个秋天》->正文
第四章

    作为允况集团下属的夜总会,紫唇夜总会坐落在城市的黄金地段,保持了这个城市最一流的声光设施与最持久的上座率。夜总会里头永远是烟雾弥漫的,这股弥漫的烟雾使变幻的灯光有了质感,有了飘浮感与纤尘的颗粒状,色彩有了着落、吸附,浅蓝、橙黄色、粉红都不再是抽象的色与光,成了一种“物质”,笼罩在半空,游移在人与人之间的空隙之中。人们拥挤在夜总会,各人说各人的话。而这些声音汇总起来之后,“说话”反而失去了语言的意味了,嗡嗡的只是声音。而舞池里光怪陆离,美人的小腿宛如海底的藻类,密密匝匝又齐

    整又参差,随节奏摇曳,随光线变更颜色,成为温柔富贵乡里最经典的动态。空气中洋溢着贵重烟丝的气味、香水的气味、脂粉的气味、头发的气味、腋汗的气味,甚至拥抱与吻的气味。乐池里头乐手们的动作都夸张了,小号手的双腿是弯着的,身子是后仰着的,而爵士鼓的鼓槌决定了整个夜总会的节奏,这种节奏带有本能的意味,每敲一记都仿佛碰到了鼓手的疼处,有一种痛感的鲜活。只是鼓手的头发像液体,涌来涌去透示出波浪的某种努力,永远想爬上岸来,永远也爬不上去。

    耿东亮从来都没有泡过夜总会,这种喧嚣与斑斓和他的生活离得很远,差不多完全在他生活的背面。这种活法被称作“夜生活”,是他的学生生活里的空白地带。中学时代母亲看得紧,母亲从不让他到“那种地方”。而进了大学炳璋看得就更紧了。母亲是步步紧逼的。可是炳璋不。炳璋的耳朵真是锐利极了,你要是少睡一夜的觉,他的耳朵立即就能从你的发音气息上辨别出来。“嗓子要休息,你就必须睡,”炳璋说,“歌唱家有一半是睡出来的。”炳璋有一个很古怪的比喻,他总是把睡眠说成“液体”,而你的嗓子必须尽可能地泡在“液体”里头,否则就会干掉,失去了滋润与弹性。好的声音应当是盛夏里头的芭蕉叶,舒张、松弛、光润、茂盛,水分充足,色调饱满。“嗓子是你体内最娇气的孩子,你必须时时刻刻惦记他,保养他,宠着他,否则他就闹。歌唱家只能有一种活法,自珍、节制。”耿东亮不敢不“节制”,除非他不再见炳璋的面。“嗓子”是永远不能替你说谎的。

    然而夜生活是迷人的,温柔富贵乡里的气息有一种狂放之美、慵懒之美,乃至于有一种萎靡之美。耿东亮从一开始就喜欢上紫唇夜总会了。想在紫唇夜总会刨食的歌手很多,而耿东亮一步就能登上这样的歌坛,李建国实在是帮了很大的忙。夜总会的付款方式很直接,唱完了,一到后台就数现钞,这实在比厅里的旋转吊灯更迷人。歌手的登台大部分在九点过后,然而耿东亮是在册学生,下班太晚了进校门总是不方便。耿东亮向紫唇的老板要求说,能不能把它安排在周末,老板尚未回话就喊他“小兄弟”了。老板说:“小兄弟,你在江湖上也太不懂规矩了,就你现在这块分量,也敢在周末挣酒钱?”耿东亮听完了老板报出来的歌手名字,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周末登台的女歌手可是真的很有名气了。可是耿东亮到底舍不下这块挣钱的码头,只好在电话里头请李建国“说句话”。李建国一直把电话打到紫唇夜总会老板的家里,都是快吃午饭的时间,老板的好梦才做了一半。老板听完了李建国的话就嘟哝了:“小东西是你什么人,你这么给他说好话。”李建国说:“老兄你替我安排一下,他是我什么人我现在也还拿不准呢。”老板说:“你可是欠了我两份情了。”李建国说:“那是,我全记着呢。”

    演出的感觉和站在炳璋身边练声到底不一样,耿东亮接受了老板的建议,选择了几首老曲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歌,怀旧时常就是歌曲最美妙的“共鸣”了。到夜总会的人虽然庞杂,可是真正会玩和能够大把花钱的,倒还是五六十年代的“那拨人”。发票一画就是四位数。“那拨人”正赶上有钱有势的年纪与时候,好歹是夜总会里头花钱的生力军,不能把他们忘怀的。耿东亮似乎天生就是为他们准备的,他一亮嗓子就撩出了那拨人的情、气、神,耿东亮手持麦克风站在闪耀的灯光里,像梦。可惜只能唱两首歌,耿东亮都有些欲罢不能了。

    周末的“意义”终于在这一个周末显现出来了。

    九号台一位粗壮的男士与身边的小姐正聊得热乎。一个小时以前他们刚认识,小姐天天在紫唇夜总会混,天天在夜总会与男人们初恋,用她自己的话说:“夜夜当新娘,这又有什么不好?”男士前倾了上身,说话的样子眉飞色舞。似乎正在谈论一件开心而又要紧的事。而小姐一身素,很平和的模样,眼影涂得蓝蓝的,很疲惫地眨巴,她的目光盯着男士,既目不斜视,又有点心不在焉,咬着西瓜汁的吸管,下嘴唇很漂亮地咧在那儿。她那种闹中取静的模样实在是楚楚动人。男士打完最后一个手势,很豪迈地说:“你说是不是?”小姐愣了一下,吐出吸管,吃惊地说:“什么?什么是不是?”粗壮的男士摇摇头,说:“你原来没有听。”小姐伸出手,很歉意地握住了男士的手背。小姐说:“真对不起,我走神了。”小姐抿了嘴笑,歪着脑袋对男士说:“我怎么也不该在今天过生日的。”男士听了这样的话便用双手提起小姐的手,动作很怜爱,脸上的神情便责怪了,说:“不该不告诉我。”男士向大厅里的服务生招过手,指了歌台上正闭了眼睛抒情的女歌手说:“请她唱一首《一帘幽梦》,我给这位小姐点歌。”可是小姐不喜欢台上的这位女歌手,说她的声音“骚烘烘的”,她吩咐服务生说:“呆会儿有位先生,我想听他唱。”点完歌男士拧了几下小姐的小耳垂,关照说:“不可以和我见外。”小姐很缓慢地眨一下眼睛,说:“谢谢。”男士看着小姐的娇媚样心里头动了一下,这一动居然把普通话给忘了,操了一口东北话大声说:“还客气啥呀?谁跟谁呀?”

    三十一号台坐着男主人与他的小保姆。男主人六十出头了,头发一根一根梳向了脑后,留了一片很开阔的脑门。这位退了休的文化局群艺处的处长两年前失去了妻子,而女儿远在加拿大。平时在家的时候老鳏夫只有望一望自己的小保姆,小保姆越来越像自己的女儿了。小保姆是一个乡下姑娘,便安慰老鳏夫说,你要是觉得像,你就多看看。女儿像她的母亲,这一来老鳏夫却又发现小保姆越来越像妻子“年轻”的时候了。这个发现让老鳏夫年轻,却更让老鳏夫伤心。退了休的前处长拉住小保姆的手,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她,一开口却更伤心

    了:“我这辈子,白活了,什么出格的事都没敢做过。”小保姆又安慰他说:“好人都是这样的。”前处长摇摇头,说:“坏人是一死,好人也是一死。全一样。”

    小保姆知道自己的主人又想念亡灵了,便把女人的相片拿出来,放到前处长的面前。前处长望着自己的亡妻,一手揽过小保姆,流下了眼泪。前处长失声说:“我年轻的时候都干什么去了呀!”小保姆挣脱开去,前处长在伤心之后就再没有机会拥抱这位小保姆了。

    然而小保姆爱跳舞,这是男主人知道的。她在看电视的时候一次又一次流露过这种迫切心情。前处长就决定什么时候陪着小保姆好好跳一回,再怎么说跳舞的时候她总不至于挣脱开去的。小保姆健康极了,能吃,能睡,体态丰盈而结实。发育得极好的胸脯无缘无故地耸了那么一大块。八十年代初期他和他的前妻是时常跳舞的,跳舞的时候顶在一起的时常是腹部,前处长认定了和小保姆跳舞的时候情形肯定不会是这样的,顶在一起的绝对不可能是腹部,只能是胸脯。前胸与前胸顶在一起肯定会有另一种感受,肯定的。前处长有时候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小保姆的前胸,两三眼下去,血管里的血液便年轻了,四处蹿,就想上去抓一把。然而前处长好歹知道小保姆的脾气,倔得很,万一弄毛了便会不可收拾的。前处长好几次想带小保姆出去跳一次,跳舞当然就得有跳舞的样,手牵手,胸贴胸,天经地义的。但小保姆太能吃,太能喝,到了那种地方,如何能管得住她的那张嘴?算来算去又有些舍不得。

    周末的下午前处长收到渥太华寄来的三千美金。他把工商银行的通知单拿在手上,涌上了一股花钱的豪情。他再也不能等了,再也不能后悔了。怕别人说什么?怕了一辈子,又有什么了?得潇洒一回。六十五岁,相对于十多岁的人来说是爷爷,可相对于八十岁,他年轻得只是个小侄儿呢!吃完了晚饭男主人就对他的小保姆说:“我带你到最好的夜总会跳舞去。”

    耿东亮唱完第一首曲子之前,前处长和小保姆已经跳了三圈了。小保姆激情荡漾,而男主人则心花怒放。前处长当即决定给“吕小姐”点上一首歌,一首好听的流行曲目——《月亮代表我的心》。前处长在点歌单上注明了点歌要求,必须是男声。

    东北大汉与老鳏夫为点播耿东亮的演唱最终陷入了僵局。僵局是可以回避的,然而主持人不回避。主持人顺理成章地把僵局引向了一场竞拍。这是主持人的拿手好戏。紫唇夜总会的气氛立即就火爆起来了。人们喜爱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场面在生意兴旺的夜总会里总是时有发生的,只不过这一回不是为了捧歌手罢了。

    竞拍从一百元起的价。不算高。东北大汉喊了第一票。前处长正处在一种空前的喜悦之中,他远远地看见九号台上的那个生意人,他平生最痛恨的就是这种油头粉面的人了。前处长知道这种人在这样场合绝对不肯认输,这个他有底,陪他玩玩,多放他一点血也是有趣的。再说这样的场面他有生以来毕竟第一次碰到,有这样惊艳一绝,做鬼也风流的。前处长的豪气上来了,翻了番,两百。东北大汉咬了牙签,正和身边的小姐说话,根本不拿价码当回事的样子,只是向空中伸出了四个指头。气氛开始火爆了,人们发出了欢呼与口哨。老鳏夫喊出六百,小保姆就开始紧张了,什么样的歌需要六百块钱?东北大汉的八字手势举在半空,而一盏射灯恰到好处捕捉到这个手势,这个财大气粗的手势在整个夜总会里头显得鹤立鸡群。但是小姐显得不开心了,这样的场面她见多了,这可是没有底的,东北人要是杀红了眼,口袋掏空了她挣什么?小姐不高兴地说:“你到底想花多少钱?”东北大汉笑笑说:“随便,只要你生日开心,我陪他玩。”小姐却站起来了,把嘴巴就到他的耳边去,厉声说:“让我开心就把这分孝心花在我身上,在这儿充大头做什么?”小姐丢下这句话回过头去却走人了。这时候一阵尖叫正随着老鳏夫的“一千”轰然呼起。东北大汉只得舍下这场官司跟了小姐追过去,人跑了,他和谁一帘幽梦去?

    这个结局是前处长始料不及的。他居然赢了。刚刚才开了个头那个有钱人怎么就跑了呢?而大厅里的人们就更失望了,一千块,这算什么?一点惊心动魄与惊涛巨浪都没有。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嘛。

    耿东亮不得不面临一首通俗歌曲了。他走到后台,对老板说:“我不唱通俗歌曲的。”老板丢下来的话倒很爽快,抬起头,说:“行。你去跟顾客说去,你是艺术家,你不唱通俗。”耿东亮说:“我说过的,我不唱通俗的。”老板却笑了,说:“我这不是答应了,你去说去,艺术家当然是不唱通俗的。”而大厅里头《月亮代表我的心》已经起调了。老板走到耿东亮的身边,把麦克风塞进耿东亮的手中,玩笑一样大声说:“这是哪儿?唱着玩玩的,你还当真了。去吧,本来就是玩玩的,大家高兴。人太顶真了就成雕塑了。”

    耿东亮是被老板半推半送地弄上歌台的。耿东亮一开口就赢来了满堂彩,比他唱美声漂亮多了,气息轻飘飘的,吐字也就格外不费力了。他的通俗歌喉居然把紫唇夜总会的周末之夜推向了高xdx潮。舞池里的人们开心极了,他们举起手臂,裸露的手臂随音乐的节奏左右波动,灯光如红色的雾,缠绕在手臂旁,而半空里密集的手指都成了人体的火焰。

    大厅里寂然不动的是那个小保姆,她望着付账的男主人,在蓝色灯光底下眼里头流出了蓝色的泪。为了让她听这首歌,他花了整整一千块钱呢!歌词里的话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我的情不变,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这句话他在哪儿不能对自己说?客厅、厨房,哪儿不能?光为了对自己说这句话他就花了一千块啊!舞池里的人在疯狂,没有人注意这里坐着的一老一少。小保姆望着自己的主人。认定了男主人爱上了自己,拐了弯子变了法向她表白爱情罢了。小保姆心里说,你不开腔,让我一个女孩子怎么先对你开口呢?她的男主人付了钱之后便有些神不守舍了。脸色也不对。小保姆想,多好的男人,他还在害羞呢。小保姆扑进他的怀里,激动得哭了。可怜的文化局前处长拍拍她的肩,安慰说:“没事,没事。”小保姆仰起脸说:“我们回家,我们再也不出来了。”前处长说:“我们回家,我们再也不出来了——钱算什么?我有美金呢……

    耿东亮一回到后台夜总会的同事们便给他鼓掌了,大伙都说,你的流行曲子唱得真是有味道,比美声棒多了。老板走进来,笑嘻嘻地在耿东亮面前丢下三张,说:“你拿着,店里的规矩,这样的买卖你我是三七开。”耿东亮捏着三张老人头,塞进口袋。老板拍拍耿东亮的肩,大声说:“什么他妈的美声通俗,不就是唱,客人喜欢不就齐了?还不是玩玩吗?多大事啊。”

    李建国走进办公室,用鸡毛掸掸过大班桌。桌子并不脏,但是李建国总经理每天都要以这样一个动作作为每天的开始仪式,然后,泡好茶,抽根烟,总经理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上午八时二十分,总经理办公室的房门被敲响了。李建国说过“请进”,就走进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的气宇轩昂,女的丰姿绰约,男人和女人都年轻,似曾相识,一时又有点想不起来。男人进了屋,说:“你是李总吧?”李建国接过名片只看了一眼,便微笑了,恭敬起来,客客气气地说:“是洪记者。”这时候女人的名片也递上来了,李建国又客客气气地说:“卓记者。”李建国第一次和新闻界打交道,恭敬起来,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说:“难怪刚才我觉得面善,电视上见过二位的。市电视台的二十二频道我常看,办得不错,有新意,贴近生活,贴近时尚,办得不错。”李总说着话便走到门口喊:“小蔡。”小蔡在隔壁应了一声,是个女孩。李总说:“给电视台的两位记者泡茶。”小蔡看了两位记者,向他们点点头,泡茶去了。洪记者坐定了,对李建国说:“李总也非常关心我们二十二频道?”李建国说:“说不上关心,喜欢,喜欢罢了。”洪记者说:“贵公司在我们市是有相当的影响力的,当然,不久前发生了一点不愉快。但我们相信,贵公司一定会进一步发展壮大起来。我们双方一定有很好的合作前景,文艺离不开传媒,传媒离不开文艺,我们将来一定能合作得很愉快。”李建国摸不准这两个人上门的目的。但是,听他们说话的口气,一听就知道是有备而来的。说出来的话都有腹稿,显得又正经又亲切,都有点像外交了。李建国调整过坐姿,把注意力集中起来,他一边听一边点头,表示赞同,不停地说:“那是。”

    茶泡上来了,“洪记者”和“卓记者”都没有碰,卓记者却开口说话了。卓记者的腔调与电视里的不一样,在电视画面上她一直操一口上好的普通话,而现在她用的却是本城的城南方言,一开口就亲切,有了一股淡淡的乡情,卓记者说:“李总一定记得,去年的八月二十八号是我们二十二频道首播的日子。”李建国有些茫然,他用力地点点头,肯定地说:“记得,记得。”卓记者说:“你看,还有二十来天,都快一年了。”李建国笑起来说:“是的,快一年了。”卓记者说:“这个二十二频道说到底还是我们自己的二十二频道,是吧?我们呢,想请一些社会名流、著名的企业家什么的,出席我们的晚会。”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建国便明白了,是好事。李建国站起身,恍然大悟地说:“你们看,都忘了给二位名片了。”三个人便一同站起身,把交递名片的仪式又做过一遍,总经理的办公室里立即就喜气洋洋了。李总说:“请坐。请喝茶。”

    卓记者端起茶,依照顺序,现在便轮到洪记者开口说话了。电视上就是这样的,女声播一条,接下来就是男声播一条。洪记者显得很斯文,很缓慢地打开自己的公文包,一边往外掏,一边慢声慢语地说:“晚会呢,对我们来说是一次机遇,对企业来说呢,也是一次机遇。李总如果能利用这个机会和广大的电视观众说几句话,对贵公司扩大知名度肯定会有很大的好处,同样是说三十秒钟,效果肯定比广告好,费用也比广告便宜。如果贵公司能够成为赞助单位的话,费用虽说多一些,可是我们可以把公司的名称打到字幕上去。”李建国听到这儿算是彻底明白了,彻底恍然大悟了。一句话,拉“赞助”来了,说白了,要钱来了。既然是要钱,李总也就没有必要太恭敬了。这时候洪记者已从包里抽出一张价目表,递过去。李建国看了一眼,脑袋里一阵晕。李建国丢下价目表,叉起了十只指头,放在大腿上,尽量平静地说:“价格倒是公道,比北京和广州公道多了。”李建国这么说着就仿佛和北京、广州的新闻界打过交道似的,听上去见又多识又广。

    “喝茶。”李总说。

    洪记者和卓记者一起端起了茶杯,低了头,做喝茶状。李建国的脑袋里头开始飞快地运转,他挺了挺上身,表情一点一点冷峻起来了,说到底他们是来要钱的,李建国就不能没有一点总经理的样,样子越足,就越是财大气粗,越是财大气粗,“洪记者”和“卓记者”就越是拿自己当回事的。要不然,他们是不懂得什么叫恭敬的。

    李建国说:“这样好不好,这的确是一次机遇,我和你们的领导再商量商量。”

    洪记者和卓记者一同放下了茶杯,相互打量了一眼,似乎有难言之隐。还是洪记者开口说话了。洪记者说:“你看这样吧李总,我们也认识了。算是朋友,将来还有很多合作机会,我们是不是这样,我们先谈妥了,再去和我们领导会面。”洪记者笑起来了,有些不自然,说:“我们台有规定的,谁拉到的赞助,就算谁的。我们两个人不会把李总撇下去,你和我们是五五开还是四六开,你给个痛快话。这个账我们不会不认,我们两个向来都是这样的。”

    李建国把玩着打火机,说:“这个好说。”

    李总掂出了他们的斤两,信心越加充足了,而“李总”的派头也就越大了,他站起身,走到记者的面前去,洪记者和卓记者都情不自禁地站起了身来,李总把一只巴掌搭到洪记者的肩上去说:“这样,交个朋友,啊,后天下午,你们再来一趟,我给你们一个回话。”李总拍了洪记者一把,说:“顺便吃顿饭,啊,今天就不陪了。九点钟省里报社的一个记者还要来采访,没办法。”李总笑道,“实在是没办法。”

    洪记者和卓记者赔上笑,忙说:“你忙。”

    李建国把他们送到门口,大声说:“就这样,啊,不送了。”

    李总关上门,抱起了胳膊,放在胸前。他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感觉到自己有一点气宇轩昂。

    李建国把自己关了近一节课的时间。他半躺在自己的大班椅上,把双脚跷到桌面上去,一口气抽了七根三五牌香烟。整个办公室里头都雾气缭绕的。李建国眯了一双近视眼,仔细地设想,推断,他的整个身心都像要登台的样子,准备演出的样子,蠢蠢欲动却又冷静镇定。四十分钟过后,李建国掐掉了最后一根香烟,一份精致的计划就有了一个大概了。想完了,他拿起了电话,用内线叫过小蔡,小蔡在数秒之后就站到了他的面前。

    李建国说:“你记不记得,前些日子二十二频道报过一个十一岁女孩,得了白血病的那个,叫什么婷婷的。”

    小蔡说:“记得,晚报上也做过报道的。”

    李建国伸出一只指头,开始发布他的命令:“你立即把报纸找来,或者直接与晚报联系,找到这个小姑娘,越快越好,一找到就和我联系。打我的手机。”

    “知道了。”

    “你把手头的工作全放下来,现在就去办。”

    “知道了。”

    李建国吩咐过手头的事,站到了空调机的前面去,等身体冷却过来,他洗了一把脸,整理过头发,上身下身都打量一遍,关上门,往楼上走去。李建国敲响了罗绮董事长的办公室。

    李建国坐在了罗绮董事长的对面。他扼要地汇报了季候风唱片公司的工作,一共谈了五点。每一点都只有十来句话,最短的只有七八句。汇报完了,李建国总经理开始请示董事长有什么新“考虑”或新“指示”。罗绮女士说没有。罗绮女士说,唱片公司交给你,你就是主人,我们不干涉你的工作。李建国表示了谢意。表示完谢意李建国就开始谈及如何扩大总公司知名度的事了。李建国说,根据他的调查,市电视台的二十二频道快满一周年了,依照惯例,电视台会有一台晚会。李建国建议说:“总公司可以考虑把晚会的冠名权买下来。”李建国说,“八月二十八日,离开学不远了,离教师节也不远了,教育的问题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就会成为话题,好炒作,也就是说,记者好发消息。”李建国提议说,“第一,晚会的演出,我们可网罗一批歌手,这件事我们可以让电视台张罗,他们熟,有路子;第二,二十二频道多次报道过一位十一岁的白血病患者,公司可以由您出面捐一笔款子,把晚会推向高xdx潮。主持人热泪盈眶,全市的市民会热泪盈眶,当然,您更应当热泪盈眶,现场直播,社会效益是可以想见的;第三,利用这个机会资助几位特困户的学龄儿童,要是在平时,这笔费用肯定买不来这样的新闻报道,联系工作可以让电视台出面,他们求之不得,做圣人,谁都会抢着去干,我们只要掏点钱就可以了。”罗绮听完了,点了点头。但出乎李建国意料的是,罗绮并不激动。罗绮拿起了圆珠笔,有节奏地敲打自己的大拇指。罗绮说,“想法不错。”夸奖完李建国,罗董事长就语重心长了,罗绮说,“小李,新闻界的人来要钱,千万不能当真的。你干长了,自己就会明白了。”

    李建国说:“做广告也得掏钱,可是我觉得这样的广告做得更漂亮,像一首歌、一首诗。催人泪下呢!”

    罗绮笑起来,说:“你还是个艺术家,不过想法不错。”

    李建国说:“具体的事务工作由我来谈,不给总公司添任何麻烦。”

    罗绮说:“挂一个冠名,他们开价多少?”

    李建国说:“价格是活的,只是说话的技术问题。”

    罗绮说:“想法是不错,但是总公司毕竟不是银行,总公司有总公司的困难。”

    李建国说:“只要董事长答应,三七开,我们季候风愿意承担三成。”

    罗绮说:“小李,与电视台合作,最大的受益者将是你们,五五开,算是我对你们的支援。”

    李建国说:“五五开不行,这样我们不和总公司平起平坐了?四六开,我一年之内把款项划到总公司的账上去。”

    罗绮笑起来,说:“小李,果真是不吐骨头。”

    李建国赔上笑说:“这只能说是总公司的遗传基因好。”

    罗绮听了这句话真的开心了,脸上就有了和颜悦色。说:“那就献一回爱心。”

    李建国说:“那我找他们谈了?”

    罗绮说:“我让广告部的人和他们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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