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这个城市干活,却来不及看看这个城市。我们从遥远的乡村来,城市对我们来说永远是神秘的。我们比另一些人幸运,毕竟找到了工作。我的同乡有的还在城市边缘流连,他们聚集在简易的破棚屋内,靠拾破烂为生。但工厂的工作繁重,已经开始伤害我们的身体。
春儿经常头痛,她说她的头像被两只手撑裂了一样。那天傍晚,我去接她,想一起到街上看看。她从大门里走出来,摇摇晃晃的,眼神是呆的。她说有人敲她的头,头要炸开了。说着就蹲下来,在地上吐了出来。
我赶忙带她到医疗室去看医生。医生检查了一下,说她没什么问题,是工作太劳累导致的精神紧张,以致于发生植物神经紊乱。她很紧张,问这病会不会死。医生说不会。春儿又问为什么会吐。医生说,跟晕车的道理一样。她就放心了。我感到她最近在心理上已经垮了,老是想病和死的事情。
可是没过几天,她就晕倒在车间。我赶过去,看见她不省人事在躺在地上。我吓坏了,背她到医疗室,医生给她注射了葡萄糖水,她就慢慢地苏醒过来。
医生说,她这是休克。我问为什么她老是这样?医生说,看来她有低血糖的毛病。我说,她过去可不这样。医生想了想,说,她太累了。工厂的工作已经超出了负荷。
我想,她不能在厂子里再干下去。我得帮她另找个地方。
第二天,春儿又晕倒了。我只好让她呆在宿舍里。我去找工头,说她干不了了,要辞工。工头说好啊,可是你这样炒我们鱿鱼,我们不能付她全额工资。我说这算怎么回事啊。工头说这是规矩。他七除八扣,总有他的道理,拿到钱的时候,我算了一下,等于加班的活全白干了,她只拿到了正常上班的工钱。
我很生气。春儿拿着钱就哭。我又回工厂找那工头讲道理。他说没道理好讲,这是规定。我火了,跟他吵了起来。我说你们不是不缺人吗?你们马上就可以找到工人,有什么损失?他说他必须为培训工人付出代价。
我说不行,我们拚死拚活,拿的钱太少。
他笑了,说,你们这些农村人怎么还不知足,你们在家赚多少钱?中国什么都贵,就是力气不贵,人不贵,明白吗?我们给你这些钱还是可怜你们了。
他让我滚出去。我说你们太不讲理。他说这里不讲道理,只讲法则。他叫了保安要撵我出去,用手狠狠推我。我和保安打了起来,两个保安都被我撂倒在地上。我对工头说,我不想打人,求你多给我们一点工钱,因为我们是干了活的。他说扣除了各项应扣除的款项就剩这么多钱。我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扣款,我只认我们干了多少天,就要拿多少钱。工头开始大骂我,在保安的帮助下,他用手推我,我倒在地上。他把脚踩在我身上,让我滚蛋。我和他扭打起来。
我终于忍不住了,揍了他几拳。马上有更多的拳头落到我身上。我被他们拖到一间黑屋子里,那屋子没有窗户,什么也看不见。有几个人进来,给我穿了一件像薄羽绒服一样的东西,然后拳头就像雨点一样落到我身上,我痛得满地打滚,哇哇大叫。我觉得打到我身上的还有皮鞋和棍子。打我的太约有七八个人,全都看不到脸。
他们问我还要不要工钱。我说要。他们又开始打我,我痛得好像骨头一根一根断了。他们打累了,又问我,敢不敢打工头,我说,不是我要打他,我只是来讨工钱。他们说,看来你很经打。又开始打我。这回把我扔来扔去,我在墙上撞来撞去。我昏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拖到了操场上。这是一个废弃的操场。那几个人脱掉了我的羽绒服,察看我身上有没有伤口。我这才知道他们给我穿羽绒服的原因,是为了打我的时候不在我的身上留下伤痕。他们很成功,我的身上没有伤痕,连淤青也没有。他们很高兴。其中一个长脸的家伙问我服不服?我说服什么?他笑了,你这小子到现在还不知道服什么?我说我要我的工钱。他说你他妈的要是明白,你就赶紧滚蛋。
他们扒光了我身上的钱,连同春儿的工钱。把我装上车,载到离工厂几里外的荒地上扔下车,警告我再胡来就取掉我的肋骨。
车走了。我一瘸一拐地走回工厂。工厂不让我进去。我就把门卫打倒在地。我见到了春儿,她背着一个马桶包蹲在地上哭,看见我就扑上来,我们抱头痛哭。
我让她赶紧走,到车站等我。我一个人跑到办公区的大楼里,奔上四楼,我知道那里住着厂长。可是我马上被人认出来了。我连厂长的面也没见着,又被七八个保安架下来。
他们又把我拖到旧操场里,那个长脸的家伙开始狠狠骂我,另外的几个人给我穿上羽绒衣,把我吊在篮球架上,你一拳我一腿打了我半小时。他们笑着,像开玩笑似的打我,因为我挂得高,他们就像扣篮一样跳起来打我,又有点像打排球。有一拳打在我背中央,我头一晕,一口吐了出来。我想,这一拳把我打伤了,我觉得整个心都飞出来了。
你要是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说明你不了解人生。我过去也只从小人书上看到这种折磨人的事。但是现在有人为了钱的关糸仍然会这样作恶。每个时代都有好人,也有坏人。
他们弄了一份东西要我签字。我看了一下,是一份了结书。大约意思就是我被开除了,我寻衅闹事,他们本来要追究我的刑事责任,现在算了。但我和我妹妹的工钱全部充当了保安和工头的医疗费。就是说,我和我妹妹都白干了一场。
我不干。我要我的工钱。那个长脸的人说,你这个家伙很奇怪啊。另一个人说,他叫不怕打,打不怕,怕不打。长脸说,那就给他厉害瞧。
我人生中最可怕的一幕出现。我被他们塞进了一只铁笼子里,这是一只关狗的笼子,里面就有一条黑背狼狗。我吓坏了,大喊大叫。我很怕狗,因为我小时候被狗咬过小腿肚子,所以我不养狗。我死死地抓住铁门不进去。他们就把我的手指掰弯,硬把我塞进去。
我吓得面如土色。那条狼狗和我关在一起,它发出低沉的呼噜呼噜的声音,嘴上的肉翻起来,露出全部牙齿。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我感觉到我身上有像水一样的东西流下来,越来越多。我知道那是汗,但不像是汗,它像水一样,把我的衣服全浸透了。
我不怕打架,但是我怕狗。我开始颤抖。那条狗看我不动,上来嗅我的衣服,我吓得瘫软,晕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那条狗还跟我关在一起,它在舔我的xxxx。我吓得大叫,它就扑上来,在我的手臂上咬了一口,然后不停地叫。我的手臂拉出了一道一指长的口子。我用衣服包住它。我痛哭流涕,我太恐惧了。就在那一刹那,我觉得人生毫无意义。
他们就这样把我跟狗关在狗笼子里达八个小时。到夜里十二点的时候,那个长脸来问我,想不想工钱?我不吱声。他说,你被狗咬,我们可没责任,你打保安,闯大门,狗就会咬你,狗是守门的嘛。他劝我滚蛋了事,说,知道为什么这么收拾你吗?告诉你,要是随了你去要工钱,就坏了规矩了,所以必须得跟你过不去。你这小子脑子特不明白,你和你妹妹的身份证都押在老板这里,你还能到哪里去?我跟老板说了,放你生路,你不再要钱,就还给你身份证,滚蛋。
我奄奄一息地说,我不要钱了。
他说,好,还你身份证……我在车站找到了春儿,她还在那里等着。我抱住她就哭了。她也和我一起哭。
我们在车站附近逛了三天。找不到工。我又想到了死。我这人就是这样,跟别人不一样,所以磨难也特别多。我想了很多办法,比如带着妹妹跳楼,这可能会很难看。或者吃老鼠药算了,这种死法很便宜。但是我看过吃农药的人,躺在地上痛苦地打滚。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往海里去。我去过一回,可是被推回来了。我想,这是老天爷不让我死。可是他既然不让我死,就得养活我啊。我现在的生活很悲惨,养活不了自己。我饿得发晕。我把弄来的东西都给春儿吃了。我觉得这种日子不过也罢。你知道吗?农村有这样一种人,就像我一样的人,心气儿很高,头脑也聪明,就是命不好。这种人成天想着自己的未来,想得很好,可是现实却差得很远。想久了心理就变态。我可能就是这样一类的人。我有自己的道德感,我从不多拿人家的东西。我也有爱心,如果我有很多钱,我一定不会独享,我会分给别人。可是我心中充满仇恨,因为那些有很多钱的人,他们连一块钱也不想分给我,可是那么多钱对他们有什么用?如果他们能分一点钱给我,我就不用去想自杀的事,我会帮他们干活。但我要得到跟我干的活平等的报酬,对,只要公正,我不想多拿一分钱。可是现在,我得不到公平。
春儿帮车站的快餐店洗碗,暂时为我们挣到一碗盒饭。但我很绝望。觉得没有前途。我说过我小时候有一个梦想,想当作家。因为我爱看书,我看了很多小说,就躺在河边望着天,想小说里的事情。我想,人是可以像小说里那样生活的。后来发生了母亲的事,我的理想受挫。在母亲死后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会发生母亲那样的事情。父亲叹气说,为了活命呗。
我对这句话感到无比愤怒。这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认为活命比尊严更重要。或者说,活着就是人生,活着是最大的任务,无论你用什么方式活着。很多中国人就这样想的,只是不说出口。这群人里面包括我的母亲,这是无论如何不能让我容忍的。有一次,我骂母亲,叫她去死,被她打了一巴掌,说我不孝顺她。我记得很清楚。可是我跟他们不同,我不认为死有什么了不起,我不想活了就去死。
我真的来到海边。这时我看到了一个海边悬崖上的高台。我知道这是一个玩蹦极的地方,下面就是汹涌的海水。我想,从那个地方跳下来必死无疑,而且可以看看风景。
我慢慢爬上了高台。有几个人在那里玩。一个男人跳了下去,在空中大喊大叫,很恐惧的样子。我往下看了一眼,身体晃了一下。我的心抽紧了。
继续的一个女孩不想跳,在旁边吓哭了。朋友鼓励她,她就是不跳。我突然说,这有什么可怕的。
那女孩的朋友说,你是谁?你敢跳吗?
我说,没绳子我都敢跳。
他们哄堂大笑起来。
女孩说,那你跳,你不用付钱,我付钱,我不跳了,我那一份让你跳。
我说,我不要绳子,你能给我多少钱?
女孩的朋友说,真的吗?你小子别胡说,我给你一千万,你从这里跳下去。
我说,可以。
他们望着我,不说话了。
我说,你们没有钱。你们才是胡说。
女孩说,别说无聊的了,我让给你跳,你不出钱,真的。
我想了想,说,好吧。
我想试一试死亡。就是这样。
我套上绳子。安全人员说,你要是害怕,你可以闭眼。
我说,不,我要睁着眼。
他要推我,我说你不要推我,我会下去。
我跳下去了。我的头好像被人撞了一下,海水扑面而来。我身体中所有的东西一下子全部涌到嘴里,好像马上要从这里喷出去。我的心仿佛在瞬间有了一个巨大的虚空,恐惧裹挟着黑暗铺天盖地而来。我大喊一声,妈妈!我想,我死了。
落到小船上的时候,我像死了一样。船上的人以为我心脏病发,给我往嘴里塞速效救心丸。实际上我不是被高度吓到。我看到了什么是死亡。
我知道了,如果有想自杀的人,让他在自杀前蹦一次极,他就再也不会自杀了。
我不自杀了。
上一次我不自杀,是因为在海边吃到半根香蕉。这一次我不自杀,是因为我从悬崖上摔下来。
我要香蕉。我想,我能得到那根香蕉。不是一半的,是一整根儿的。
我开始打零工。本来打算卖水果,但没有本钱,于是我开始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给人擦油烟机。
但没有好久,春儿出事了。她因为老是呕吐,被人怀疑有肝炎,不让在快餐店帮工了。有一天同乡小红来找她,后来一连好几天见不着她们。听说小红帮她找到了一个工作。五天后我才见到春儿,我问她到哪里去了。她说她在桑拿帮忙,我说你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呢。她说她没做什么,她就是端茶。
春儿骗了我。同乡老六告诉我,桑拿里边是有端茶的活儿,可不可能让刚去的人干,你妹妹肯定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不告诉你。我撂下挑子就往那家桑拿里冲。里面的人以为我要洗澡。我楞往里冲,要找春儿。领班的说没这个人。我指着墙上的照片说,就是这个。他说,这是燕子,她在六号房上钟,你要能等你就等,等不了我给你喊别的小姐。
我什么都明白了。我冲到六号包厢,撞开门,看见了春儿。我看到了让我最恶心和悲哀的一幕:我亲爱的妹妹,正用一条毛巾给一个男人手淫。
春儿看见我的时候,呆在那里不会动了。我狠狠地揍了她一个耳光,把她扛在肩上冲出了大门。
我狠狠地打了她一顿。春儿不说话,一直哭。我心里真悲哀,母亲那一幕浮现。有其母必有其女。我是这么想的,她们全都一样。春儿说,不是她想干的,是他们逼的。我不相信。她又哭着说,我不想回工厂去了,我累死了,我死也不回去。
我突然间产生一种强烈的自卑。我没有尽到责任。我是哥哥,却没有办法让她找到一个好工作。我说,春儿,你听着,哥哥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你要答应我,如果你以后再进那种地方,我就杀了你,扔到海里去。
春儿说,我当保姆去。
我说,对啊,这不是好工作吗?我们好好的靠双手挣钱,不好吗。
我们来到保姆市场。场内要花一块钱,我们就在场外找东家。问的人倒挺多,但没有一个人真正相中春儿的。我们去了三天,都没有结果。
一个老妇女悄悄对我们说,你们还瞎等什么呢?她没有人要的。
我问为什么呀?
她说,姑娘太俊了,太俊了反而没人要,不是嫌她不会干活,就是女主人不同意,男人哪敢往家带?哪家的女人会让丈夫带回这么漂亮的一个保姆呀。
想不到会是这样。春儿长得跟母亲一样。命运也一样。可能连性情也一样。想到这个我很烦恼。
春儿看着我,不吭声。后来蹲在地上哭了。
她说哥哥是不是看不起我?我说现在你还有心思哭。她说我跟妈妈不是一样的,你不要看不起我。
我说我也没有看不起妈妈啊。
她说你就是看不起她。我跟她不一样,我不想去的,是他们逼我的。他们让我在桑拿住了几天,就说我欠住宿费,逼我上钟。
我说,你别说了,好不好?
她坐在地上不起来。一直哭。她说她不想给哥哥丢脸。我叹气。我想,母亲也是一样的,没有几个女人天生要这样做,母亲太漂亮,别人就打她的主意,逼她,她就屈服了。就是这样。春儿肯定也是这样。可是我不能容忍,我认为女人到了这时候,应该去死,也不能屈服。我要是女人,我就去死。母亲没有死,她选择活了下来,用另一个男人的钱交我的学费,可是我没学到任何东西。除了仇恨。
春儿说,我想多挣些钱,给你做本钱。
我的眼泪流下来。
春儿没有读过书,我知道她找不到工作。可是为什么我们读不到书呢?我们没有这样的权利吗?是的,我们没有这样的权利。在我们家乡,女孩是很少读书的,现在还是一样。没有知识,她们只有一张最后的王牌:身体。
但我摇晃着春儿的肩膀,说,告诉你,无论如何,你不能再去那种地方,死也不能去!如果你活不下去,就去死!怎么死都行,知道吗?
她被吓坏了,连连点头说,我不去,不去!
我怕她再出事,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找工作。我们住在城北的简易屋里。我靠洗油烟机可以让我们吃上饭。但我发誓要挣大钱,我想我会实现的。我尝过香蕉的滋味。
可是命运比我更坚强。一天傍晚我回到城北,看见了一幅让我震惊的画面:城管队员正在清理简易屋,到处烟尘滚滚,他们把一些拆下来的东西点火燃烧,黑烟敝日。
我找不到春儿。居民楼那边的好心人悄悄对我说,你还不快走?那些人都被收容了。
我赶紧闯进小巷子跑了。
在车站我遇见了老六。他也是跑出来的。我问他有没有看到春儿,他说他看到她上车的,她被收容了。我要去收容所找她。老六说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他读到高中,好像比我有知识。我说我要去。老六说,那我跟你去,你不要捅漏子。
收容所的门关着,我们进不去。我就往里瞧,还是看不见。我爬到围墙外的一棵柿子树上,看见里面没有多少人。我没有看到春儿。
老六说你别再看,要不把你也收容了。你要是也进去了,春儿就更出不来了。你要去挣点钱,听说塞钱可以放人的。你也可以去买张暂住证。
我没有暂住证。我不是这个城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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