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是曾经身居高位、手握重权的省级退休干部,一位是深居简出、清高自傲但对仕途洞若观火的书法怪人,市委书记薛明汉均一一虔诚拜访,是为串门叙旧还是另有所图?详情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市信访局民意接待室里,坐满了前来反映问题的群众,而在与之相隔不远的市委大楼的大厅里,也聚集了十多名群众在交头接耳。他们都是为峡江大桥的事来的,他们不找信访局长,也不找市长,他们要找的是市委书记薛明汉。
信访局长李朝平和几名干部正在做群众的思想工作,希望群众能够回去等候答复。但是,没有群众愿意听,他们只有一个态度,见不到市委书记绝不走人。
这件事情李朝平已经向郭小勇汇报过了,郭小勇正在一个会上作重要讲话,说了句这事他知道了就把电话给挂了。李朝平觉得这事应该让薛书记知道,就打了个电话把群众上访的事跟他进行了汇报。
薛明汉匆匆赶回峡川,车子进了市委大院后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车子停在大楼前而是开到了办公大楼后面的一片草地。
“小王,你去把李朝平叫到我办公室来。”薛明汉说。然后,快步从大楼后面的一个小门穿过,上了楼,回到了办公室。
峡江大桥要建成标志性建筑的提议尚在讨论和征集意见阶段,最终能不能通过,能不能筹到资金都还是未知数,这些群众跑到信访局来闹什么?真是奔着多出的3800多万而来的,还是另有目的?是想从中作梗,要让他这个书记上任要办的第一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薛明汉站在窗前往下看了看,正好看到民意接待室干部给群众做思想工作的情景。
李朝平随王一名来到了薛明汉办公室。
“薛书记。”李朝平见薛明汉脸色不好,心里就有些忐忑。
“这些群众怎么回事?”薛明汉盯着李朝平问道。
“他们听说市里要多花几千万建峡江大桥,就跑到信访局来了。”
“有意见可以提嘛,也可以派个代表嘛,为什么要这么多人一起来,为什么又指名道姓地要见我?”
“他们说多花几千万建桥是在浪费纳税人的钱,想不通市里为什么要这样做,听说要把峡江大桥建成标志性建筑是您提出的,就说要见见您,想问您几句话。”
“什么话?”
“这个”李朝平欲言又止。
“说!”
“他们想问问您知不知道峡川一年的财政收入有多少,农民一年的纯收入有多少,峡川市的人口有多少,峡川的车辆又有多少,峡川市在建待建要建的工程又有多少。”李朝平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不敢抬。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他们还说,还说”李朝平说到这儿看了看薛明汉,继续说道,“他们说做事要结合实际,别,别为了树政绩捞资本,打肿脸充胖子。”
“放屁!”薛明汉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李朝平没料到薛明汉会说粗话,愣在那儿,呆呆地看着一旁的王一名。
薛明汉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说道:“我不是骂你,也不是骂那些群众,我是说那些别有用心的人。”
李朝平这才松了口气,问薛明汉:“薛书记,那些人不走,嚷着要见您,您看”
“不见,这分明是来闹事的,有什么好见的。”薛明汉为官一向不喜欢在群众面前摆架子,只要是有正当诉求的,他有时间,他都会接待,但如果是无理取闹,他一概不予搭理。
“那我回去再做做他们的工作,让他们散了。”
薛明汉手一挥说:“别,我问你,这些群众都是哪冒出来的?”
“有市区的,也有县里的群众。”李朝平答。
“你这样,打电话给相关单位,让他们的区长、县委书记亲自来接群众回去。”
李朝平说行行行,马上就回去安排。
“朝平,来访的群众都进行了登记吧,你整理一下到时报一份给我,同时给市四套班子的负责同志也呈送一份。对了,还有两办也各送一份。”薛明汉说完一屁股坐在座椅上,座椅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
“小王,你立马去办好这么两件事,第一件事是督促两办在下一期的《峡川督查》中对今天群众上访的事情进行通报,尽快发到市委、市政府各部门和各县委、县政府去;第二件事是通知市四套班子的负责同志,区、县的党政负责人明天下午两点三十分到会议中心开信访工作会。”
薛明汉的心里有股火,这股火,从接到李朝平电话起就开始燃烧,到现在是越烧越旺,王一名走后,他紧握拳头,在办公桌上重重地捶了一拳。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吧,王一名打电话来跟他说有几个来市里接上访群众的县委书记要见他,问他见还是不见,薛明汉想也没想就回绝了:一律不见。
又过了几分钟,王一名又打来了电话,薛明汉心想这王一名搞什么名堂,都说了不见还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来请示,烦不烦人啊,拿起电话就骂:“小王,你是不是没听清啊,不是说了不见他们吗?”
王一名说那几个县委书记已经走了,这次要见他的是谢三强。薛明汉一听是谢三强来了,马上换了种口气,当即要王一名马上把谢三强带到办公室去。
这一次,薛明汉和谢三强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愉快谈话。
谢三强这次去找薛明汉是做了充裕准备的。那天他从邹放那回到公司后,对着邹放写的那首诗思考了两个多小时,不仅把薛明汉藏于诗中的心情和愿景一一猜了出来,还把薛明汉当前遇到的难题和解决思路一项一项地列了出来。见了薛明汉后,话题也就由墙上的那幅字谈起,谢三强一边把自己对该诗的一些见解说给薛明汉听,一边察言观色,留意薛明汉表情、眼神的变化。
薛明汉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只有初中文化,与他仅有一面之缘的企业老板竟然对这首《短歌行》中的寓意理解得如此透彻,对他目前在峡川的处境更是分析得通透明朗。
“诗是曹操的,但心情却是薛书记您的。”这是谢三强的原话,薛明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真的是吃惊不小,暗暗佩服眼前这个被人称作“强哥”的男子。
当然了,碍于市委书记的身份,尽管他对谢三强的分析很惊讶很佩服,但薛明汉还是表现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那只不过是一幅字、一首诗,没那些复杂的东西,仅此而已。
谈话结束时,谢三强邀请薛明汉一起吃晚饭,说要介绍一些峡川的名人名士给他认识,尽管薛明汉十分期待,但仍婉言拒绝了。才接触这么几次,薛明汉还不想与谢三强走得太近。
这次谈话,除了加深了薛明汉对谢三强的了解外,薛明汉还从谢三强那儿了解到了一件意想不到事情,这件事情,让薛明汉欣喜不已。
在第二天的信访工作会上,薛明汉大发雷霆,拍着桌子点名批评了昨天有群众上访的峡江区、万山县、青云县的党政主要领导,并称将根据《峡川信访责任追究制》严厉追查相关责任人的责任。一通不留情面的批评,说得峡江区、万山县和青云县的几位领导脸上火辣辣的,就连坐在薛明汉旁边的郭小勇也觉得脸有些发烫。
薛明汉发这么大火,其实并不单单是为群众上访的事。初到峡川那些日子,他去这三个地方调研时,这三个单位的领导对他的态度就非常冷。
会后,挨了批评的几位领导先后主动找到薛明汉检讨。看到他们狼狈的样子,薛明汉感觉压在心头多日的一口气终于顺畅了。
明天是周末,薛明汉是这样安排这个周末的,今天一下班就回崇山,明天在崇山好好地陪妻子一天,后天清早赶回峡川他要去拜访一个特殊的人。
回到崇山的家中,薛明汉进门就往沙发上一靠,说:“终于回到家了。”
妻子雪依凡笑了下,说:“你在峡川不也有个家么,怎么说这话?”
薛明汉说不一样啊,崇山的家才是真正的家。
“哪里不一样?”
“那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每个人都冷冰冰的。我虽身为峡川的县太爷,可总感觉那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我的。”
“慢慢就好了。”薛明汉在峡川的处境,雪依凡都知道。
“还有一点就是身边没有你,感觉自己更像孤家寡人了。”
“呵呵。”雪依凡乐了,说,“几天不见你还学会油嘴滑舌了。你就再坚持坚持吧,再过些日子我就去峡川陪你。”
雪依凡的工作调动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办好。因为省里有意提拔雪依凡,但考虑到雪依凡的特殊身份,在峡川提拔恐会有闲言碎语,便决定先在崇山提拔后再调到峡川。
“小米什么时候回来?”薛明汉的女儿薛小米在北京读大学,每个月回来一次,薛明汉算了算日子,上一次见到小米是二十多天前的事了,那时他还在崇山当市长。
“下个星期会回来吧。等下我打电话问问小米。”
夫妻二人吃过饭后跟小米通了电话,小米说她下周五就回来了,还说到时一定要到峡川去看看。
“好久没看到小米这丫头了,等她一回来你就带她到峡川来。”薛明汉说。
雪依凡说道:“我看算了吧,峡川的事情已经让你忙得焦头烂额了,你哪有时间再去陪小米。”
薛明汉长叹了口气。是啊,这段时间实在是有点焦头烂额的感觉了,尤其是峡江大桥的事,让他忧心啊。易平和、李宗斌这些人在郭小勇的支持下,竟然在专题会上跟他高唱反调,如果他执意要否定原来的方案的话,这些人还不知会出什么招来对付他呢。
“等小米回来了先带过来再说吧,即便没时间陪她,也可以看看她。”薛明汉说,“不过,等小米回来的时候,我手头的棘手事应该也已经理顺了。”薛明汉仔细想过了,觉得下个星期无论如何也要把峡江大桥的事定下来,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再不定下来的话,更难树立威信。
次日吃过早餐后,薛明汉去了晋水省委老书记易竹刚家。对易竹刚,薛明汉是怀有感恩之心的,他能够在仕途上一帆风顺,青云直上,这都离不开易竹刚的提携。所以,每年他都会去拜访几次。
易竹刚是从晋水省委副书记的位子上退下来的。退下来时刚过五十六岁,没到退休年龄,可糖尿病和高血压的双重折磨让他不得不从挚爱的政坛上退下来。虽说下来已经有三年多了,但他对晋水省的人和事仍是了如指掌,所以当他问起薛明汉在峡川是不是遇到难题时,薛明汉也不觉得奇怪。薛明汉没说郭小勇对他的态度,没说“亲郭派”对他的不敬,他只是告诉老书记,困难是有的,但都是暂时的,他有信心理顺峡川各方各面的关系,也有信心把峡川的经济搞好搞活。
陪老书记一直聊,聊到十一点多的时候,薛明汉谢绝了老书记夫妇留他吃饭的请求回了家。
“老书记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回到家,雪依凡见面就问。
“老书记真是厉害啊,不出家门却知天下大事,连我要把峡川大桥建成标志性建筑的事情他都知道。”薛明汉说。
“那是,老书记为官这么长时间,经他提携起来的领导分布在晋水的各个单位各个部门,数不胜数,这些人啊,都会时不时地去老书记家坐坐呢,晋水省就八个地级市,能有什么事情瞒得了他的?”雪依凡说道。
“不在江湖却知江湖事,这是很多已退领导的一大特点。”薛明汉说,“老书记退下来了,但却还没过气,在晋水说话还是挺管用的。”
雪依凡说那不是废话么,真要过了气谁还会去看他啊。
这话听着似乎有些逆耳,但却是事实。
“不管老书记过不过气,说话还管不管用,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把他当领导看的。没有他,就没有我薛明汉的今天啊。”薛明汉说。
“那是当然,我们不能当忘恩负义的人。”雪依凡说,“不过你也真是命好,这辈子遇到了老书记这个贵人,要不然,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当牛做马地服侍别人呢。”
“是啊,老书记确实是我这一生中的贵人。”薛明汉深有感慨地说。妻子的话,让他不禁又想起了当年的情形。
薛明汉和易竹刚相识,缘于一篇调研文章。
薛明汉大学毕业后没多久,遇上老家州山县招考事业单位干部,待业在家的薛明汉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报了名。这一考就考上了,成了州山县民政局的一名普通干部。毫无背景的薛明汉自知事业编转为行政编的艰难,也就不抱奢望。在干好本职工作之余,写写文字,赚些稿费。到民政局的第三个月,在县委、县政府的组织下,全县掀起了“解放思想,富民强县”的解放思想大讨论热潮。结合这一大讨论活动,县委宣传部开展了一次机关干部调研文章大评选活动,要求文章围绕州山县山区工业化发展进程阐述如何通过解放思想推进山区工业化,围绕调整农业产业结构阐述如何通过解放思想加快农业产业化步伐。薛明汉一向喜欢参加征文活动,决定参赛。在经过半个月的收集资料、调查研究之后,写了一篇题为“加快州山工业兴县农业富县进程的思路及对策”的文章。让薛明汉没想到的是,这篇文章竟然在众多领导干部的大作围攻中脱颖而出,获得了一等奖。时任州山县委书记的易竹刚看了此文批了这么几个字:立足州山,思路新颖,见解独到,指导性强。得知作者是一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学生之后更是赞赏不已。没多久,薛明汉就调到了县委办公室,成了县委办公室的一个秘书,锻炼了一段时间后,摇身一变,成了易竹刚的秘书。薛明汉聪明,善思考,反应快,又稳重,深得易竹刚器重,久而久之,变成了易竹刚的心腹。随着易竹刚的升迁,薛明汉也就步步登高了。
“没有易老的慧眼识珠,唯才是举,我薛明汉很可能一辈子都是一个小干部,根本不可能在政坛上叱咤风云。仕途是残酷的,再有能力再有才华,没有背景,想要出人头地也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想起往事,薛明汉再次感慨。
“嗯,明白就好。你现在当了市委书记,可得多提拔些有才华有能力但没背景的年轻人,充分调动干部的积极性。”雪依凡说。
“这个还用得着你教我,在我手里有干部任免权的时候,我就这样做了,我一向视易老为榜样的。”薛明汉说。
雪依凡笑笑,说,“峡江大桥的事你打算怎么弄?”
“这个事情还真是棘手。修建峡江大桥的资金缺口很大,华副省长虽说会大力支持我,但他刚刚上任,又是副职,能量有限,到时可能还得请老书记跟省里说个话。”
雪依凡听薛明汉这么说,赶紧问道:“你今天去找老书记,不会就是为修桥的事吧?那可不好,这么长时间去拜访一次,别登门就是有事请他老人家帮忙,那样不好。”
薛明汉笑了,说:“你当我是初涉仕途的小青年啊,这点常识还不懂,我今天去纯粹是去看看他。”
“峡川的事情易老书记肯定是知道的,你没问他,他也没有点拨点拨你?”雪依凡问。
“点拨倒是没有,不过他跟我提到过一个人,说那个人有头脑有能力,也很靠得住。这个人曾经找过我,在峡川是个人物。”
“谁?”
“谢三强,峡川的一个老板。易老书记好像跟这个谢三强关系不错,话语中对谢三强夸赞有加。”
“易老书记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可得好好抓住谢三强这个人。”雪依凡说。
薛明汉听了,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下午,薛明汉约了几个和他们夫妇关系较好的朋友,去崇山市林溪县的大坝水库钓鱼。出发前薛明汉就和朋友都说好了的,为了不被人打扰,尽情地享受钓鱼的乐趣,这次去钓鱼不跟林溪县当地政府打招呼,免得那些书记、县长又趁机拍他马屁。到了大坝水库,没钓多久,薛明汉就钓到一条巴掌大的红鲤鱼,正高兴着向雪依凡他们炫耀,却看到林溪县的县委书记和县长带着几名干部向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薛明汉喜悦的心情马上跑到了九霄云外去了,钓鱼的兴致也没了,真想马上打道回府。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薛明汉来说真是漫长,尽管对林溪县委书记、县长一再强调今天只是陪妻子、朋友出来透透气、钓钓鱼,可薛明汉仍觉得心里非常堵。心情不好,自然也就钓不到鱼了,直到最后天色暗了下来,他也没有再钓到一尾鱼。
在林溪县委书记这些干部的一再坚持下,薛明汉到林溪县富豪酒店吃了晚饭。没有喝酒,因为薛明汉跟他们说晚上还要赶回峡川,林溪县的领导们也就没有坚持。
回城的路上,雪依凡见薛明汉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说道:“林溪县的书记、县长也够会拍马屁的了,你人都调走了,他们却还跋山涉水地赶来陪你钓鱼。”
“他们这是在搞长线投资啊。现在跟我走近点,等哪天我被提拔了,他们就会要我多多关照关照。”薛明汉这样说。
“唉”雪依凡叹了口气。
“依凡,我有些累,眯一会儿。”薛明汉说道。
“嗯,到家了我叫你。”雪依凡说。
回到家,薛明汉电视也没看,洗完澡就睡下了。
星期天上午八点多钟,薛明汉就返回了峡川。
在峡川西城区,有一条远近闻名的青石古巷,这条古巷,因整条小巷的路面均用青石板块铺设而得名。古巷的两侧,则是一幢幢颇具古色韵味的小木楼。这条古巷,在解放前,曾一度繁华。然而,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推进,峡川这座城市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住在这条街上的居民搬的搬,迁的迁,剩下的只是一些老头老太太和那些条件不好买不起新房的居民以及一些外来的租房户。当然了,也有个别有经济条件搬离但对这条小巷怀有感情,喜欢小巷的清幽而不愿离开的。
书法怪人邹放便是其中一个。
在青石古巷的中段,住着一位跟这条大街同样出名的书法怪人邹放。他的行草,不仅在峡川有名,就是在晋水省也是声名显赫。说他是怪人,是因为邹放虽有一手好字,但却为人孤僻,不喜应酬,很少为人挥毫泼墨,哪怕是高金收购他也不会丝毫动心。然他每逢春节临近,却会主动为街坊邻居书写对联,分文不取却乐在其中。
邹放有两个儿子,一个经商一个从政,虽说不上大富大贵,但无论是经商的还是从政的,都在各自的领域如鱼得水,小有成就。经商的大儿子邹权开了个装饰公司,一年下来也能赚个三四十万,而小儿子邹商,则在峡川所辖的清山镇当副镇长,官职不大,可年轻,才27岁,前途不可限量。邹放自己呢,开了个小杂货铺,由他的妻子经营着,每月的收入也不错。按他的条件,是完全可以搬离这条古巷的,他的两个儿子也曾多次表示愿意为他们老两口买一套新房,可邹放却不愿离开。
“深居古巷五十载,阅尽一街盛与衰。吾希青石作见证,死后魂魄亦归来。”这是邹放所作的一首诗。“吾希青石作见证,死后魂魄亦归来”由此可见邹放对古巷的感情是何等的深。
9点整,邹放开始一天当中的第一次练笔。
自从邹放练习书法以来,他就养成了这么一个习惯,上午9点到11点、下午3点到5点、晚上7点到9点,这三个时间段无论如何都要用来练字,春夏秋冬,雷打不动。
“邹老先生,又在练字啊?”
邹放一抬头,一愣:“王秘书?”
“邹老先生,薛书记过来了。”
邹放慌忙把笔放下,问道:“薛书记来了?在哪?”
王一名说薛书记在车上。
“喏,在那儿。”
顺着王一名手指的方向,邹放看到了停在青石古巷巷口的一辆小车。
“薛书记找我有什么事么?”
王一名摇头,说:“不清楚,薛书记只吩咐我叫您过去。”
邹放匆匆地洗了手,关了门,然后跟王一名来到了巷口。
“上车说吧。”王一名招呼着邹放上车。
“薛书记,您找我?”
“嗯。邹老先生,本来我是要登门拜访的,可到这一看,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不太方便。”
邹放微微笑了笑,表示理解,说:“平日没这么多人的,今天这里有户人家嫁女儿,所以热闹些。”
“原来如此。邹老先生,今天过来,是特意请您到我那去坐坐的。一来呢,想跟邹老先生谈谈诗,说说词,上次在办公室邹老先生的话还没说完,我一直等着聆听呢。二来呢,感谢邹先生破例为我题了字,想请邹老先生一起吃个午饭。我知道邹老先生不喜欢人多,所以也就不打算请别人了,就我们三个人。”
这要是换了别人,肯定是受宠若惊,慌忙应允了,可邹放很平静地说道:“薛书记,题那几个字真的只是举手之劳,薛书记不必挂在心上,更不必为此请老朽吃饭了。俗话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作为一个峡川人,希望看到峡川的经济在薛书记的领导下能够迅速崛起,我那幅字就权当送给薛书记的上任之礼吧。”
薛明汉没想到邹放会拒绝,说道:“那就不谈感谢,一起谈谈诗词吧。”薛明汉向王一名做了个开车的手势。
车子还没发动起来,邹放又说话了:“薛书记,真是不好意思,我可能要晚些时候才能过去了,请薛书记说个地址,我等下自己过去找您。”
王一名心想这邹放怎么这么不识抬举呢,正要发话问个明白,薛明汉先说了,“莫非邹老先生家里,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处理完?”
“我上午9点到11点、下午3点到5点、晚上7点到9点,这三个时间段无论如何都要用来练字的,可今天上午我才练了不到二十分钟,所以想”
“邹老先生是想练完两个小时的字是吧?可以,没问题。”薛明汉接过话。
“这是我坚持了几十年的老习惯了,从未中断过,所以还请薛书记原谅。”
“该请求原谅的是我,是我打扰了邹老先生练字。”薛明汉说,“小王,送邹老先生回去。”
“不用麻烦了,从这儿到我家也就几十米远,我走回去便是。”邹放指着青石古巷中段一个“邹”字的红灯笼说道,“那就是我家,很近的。”
薛明汉也就没再坚持要王一名送,说:“那邹老先生慢走。”
邹放下了车,进了青石古巷。
薛明汉一直等到邹放进了家门,这才要王一名开车回峡川宾馆。
“薛书记,邹放不就是给您题了一幅字么,您干吗还亲自去拜访他啊?他要是识趣也就罢了,可他偏说还要练什么字,把您给晾了。”王一名说话的时候,表情跟语气都掺杂着对薛明汉的不解,和对邹放清高自傲的不满。
薛明汉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王一名看了许久,说:“小王啊,你跟了我这么久,难道还不了解我的秉性,我这人向来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有原因和目的的。你不会这点事还看不明白吧,邹老先生若只是个会写几个字的普通人,我犯得着这么大费周章么?”
“薛书记,听您这么说,这个邹老先生不是一般人?”王一名听了薛明汉这话有些诧异,难不成那个无官无职的邹放还有什么大的来头?
“你说呢?”薛明汉反问道。
王一名想了一会儿,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见王一名还是一脸困惑,薛明汉说道:“小王,你觉得易书记的毛笔字怎么样?”
王一名不明白薛书记为什么把话题扯到已退休的易书记身上,说道:“在我认识的领导当中,易书记的毛笔字是最好的。”
薛明汉点点头,说:“你说得没错,别说你认识的领导,就是我认识的领导当中,也数易书记的毛笔字好。你给我说说,易书记的毛笔字有些什么特点。”
“什么特点我还真说不清,但他的字跟一个人的字很像。”王一名说,“可到底像谁的我还真是一下子想不起来。”
“是不是跟挂在我办公室的那幅很像?”
王一名一拍脑袋,说道:“对呀,很像,易书记的字还真是挺像邹老先生的,怪不得我第一次看到邹老先生的字时觉得那字很熟悉,原来他的字和易书记的字是那么的像。”
“易书记曾拜邹老先生为师,写的字当然像邹老先生的,不过,从书法角度上看,易书记的字比邹老先生的字还是有很大距离的。”
“嗯,确实,邹老先生是名家,又常常练习,而易书记只是纯粹作为一种爱好,当然不是一个水平了。”王一名给薛明汉的水杯加满水,说:“真没想到,邹老先生还和易书记有这层关系。”
“我也没想到啊。”薛明汉说,“若不是谢三强跟我说,我还不知道呢。”
“谢三强?”
“对啊,谢三强这人能量挺大的,峡川的大事小事他都了如指掌,他跟我说易书记很早以前就认识邹老先生的。至于怎么认识的,就不得而知了。”
“我说怎么邹老先生刚看到我时冷冰冰的,一听我说是您的秘书就笑脸相迎了呢,原来是易老书记给我们提前铺好了路。”
薛明汉最初确实想让邹放写《短歌行》的,可听说邹放的字是“一字难求”就只好作罢,转而求易老书记赐字,谁知易老书记却说他舍近求远。邹放的名气那么大,薛明汉当然明白老书记所说的“近”是谁了,可邹放为人清高孤傲薛明汉也是早有耳闻的,那样的钉子他可不愿去碰。薛明汉把心中顾虑一说,易老书记笑薛明汉这个市委书记当掉价了,连一幅字都求不来,他要薛明汉放下市委书记的架子去拜访拜访邹放,兴许能得偿所愿。易老书记不愿意写,薛明汉只好让王一名去找邹放,他没想到的是,这个一向不给领导干部题字的邹放却一口应了下来。薛明汉一时未解,得知易老书记和邹放的交情时,方恍然大悟,原来是易老书记提前跟邹放打好了招呼,只等他上门“求字”了。
“薛书记,您说邹老先生为什么不愿意给人题字啊?”
这个问题薛明汉早想过了,他觉得邹放不愿给人题字与易老书记是有很大关系的。据薛明汉了解,原来邹放是经常给人题字题匾的,但易老书记的官做大之后,邹放就不再轻易给人题字了。什么原因呢?仕途忌讳。邹放怕别人拿他的字与易书记的字相提并论,而伤及易书记的面子。
这些只是薛明汉的揣测,毫无根据,自然也就不能和王一名说。
“文人嘛,都是这样,清高自傲。何况邹老先生非常清楚,领导干部求字无非就是附庸风雅,装饰门面,真正懂得欣赏的可说是凤毛麟角,所以他们这些当文人的也就不愿意写了。相反,如果他遇到一个懂书法的,会欣赏他的字,就是不用开口他也会主动相送的,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便是如此。”薛明汉这样说道。
王一名说:“常听别人说文人酸,什么叫酸,他们这样清高自傲就是酸。”
薛明汉却不同意王一名的说法,把他批评了一顿:“我也喜欢唐诗宋词,也算得上半个文人,难不成我也有股酸气不成。”说完了,又嘱咐王一名等下邹老先生来了,不要乱插话乱说话。
把王一名说了一通,薛明汉一看时间,差不多快到十一点了,赶紧要王一名开车去接邹放。王一名问薛书记是不是一起去,薛明汉说去,当然要去。
峡川宾馆的贵宾套房里,薛明汉与邹放面对面而坐。
他们谈论的话题自然是从曹操的《短歌行》谈起,谈曹操作这首诗时的历史背景,谈曹操上阵能指挥千军万马、下阵能抚琴吟诗的文武之才。二人谈得很投机,一谈就谈了一个多小时。
邹放看已到午饭时间,起身说要告辞,被薛明汉拦住了。
“邹老先生,我已叫王秘书备好了酒菜,我们边吃边聊。”薛明汉说。
邹放推辞着,说老太太还在家里,无论如何他得回去。
“这个邹老先生就不用担心了,我已经叫小王去接您夫人了,差不多应该也到了。”
邹放见薛明汉早有准备,便不再说什么。说实话,薛明汉未征求他的意见就去接他老婆过来,他很不高兴。但易老书记多次在他面前对薛明汉夸赞有加,便知薛与易的关系不一般,也就不便发火。
“邹老先生,易老书记是您的徒弟,也是我的老领导,就在昨天,我还去拜访了易老书记呢,他说您字好,诗好,让我多多向您讨教讨教呢。”薛明汉适时地把易老书记“抬”了出来,以增进彼此的亲近感。
“呵呵,您别听易书记的,论字说诗,我比他差远了。他呀,几经修炼,早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邹放说。
邹放说的并非客套话,易老书记是晋水仕途中会吟诗会写字为数不多的领导之一,名气确实很大,但无论是易老书记的字还是易老书记的诗,都缺乏那种文气而多了些霸气。如易老书记卸任鲁宁市委书记时作的那首有名的《卸任纪》就霸气十足:
腊月鲁宁景凄凉,
百业颓废民哀伤。
临危受命挑大任,
破解难题费思量。
招商引资重奖励,
月月引来金凤凰。
城建推进家园美,
百姓乐道拇指扬。
戒骄不止前行步,
五载拼搏斩十强。
笑问天下英雄汉,
谁与争锋比竹刚?
易竹刚任鲁宁市第一副市长第三年时,鲁宁市委书记和市长均因腐败等问题被“双规”,这个时候,做梦也没想到易竹刚一下子被提为了鲁宁市市委书记,上任后面对前任留下的一大堆烂摊子,他没有退缩,而是冷静分析,积极应对,采取了一系列的有力措施,把这个烂摊子撑了起来,又大力推行重奖引资人这一富有争议的政策提高干部、群众、客商招商引资的积极性,引来了一个又一个项目。同时,靠跑靠要靠激活民间资本,大搞城市建设。三年不到的时间就让鲁宁这座曾经一度死气沉沉的城市重焕生机。到第五年时,鲁宁市的招商引资工作、城建工作均跻身全省“十强”市前列。据知情人士透露,易老书记作这首诗时正值鲁宁市被评为全省招商引资、城市建设工作双“十强”之际。
“你们师徒究竟谁的字好,我这个外行人可就评判不了了,依我之见,是各有千秋吧,邹老先生是天生灵气,写的字洒脱飘逸,浑然天成,而易老书记是后天修为,字里行间蕴含的多是人生的轨迹。”
“很好,概括得很好!”邹放鼓起了掌,深有同感地说道。
这时,王一名打来电话,说他和邹夫人已到宾馆,正在包厢等着他们过去。
“邹老先生,尊夫人已经到了,我们过去吧。”薛明汉做了个请的手势。
邹老先生年近六十,又有高血压,便没喝白酒,要了瓶红酒四人分了。酒少情重,丝毫不减气氛。
吃过饭后,薛明汉和邹放夫妇回到住处。
“邹老先生,我想请您再给我题幅字,不知道邹老先生能否应允?”薛明汉试探着问道。
“题什么字?”
“是我来峡川赴任时在路上作的一首诗。”薛明汉拿出他用钢笔写好的那首《赴任》递给邹放。
邹放接过后念了起来:“出身卑微命自寒,宦海沉浮多艰难。不求闻达于仕途,舞文弄墨在州山。孰知苍天悯人意,芝麻开花岁岁还。六载搏杀了夙愿,一片青云入峡川。春雨奏乐别旧地,雄心万丈展笑颜。好诗,真没想到,薛书记作的诗竟然如此之好。”
薛明汉说这只是即兴之作,没怎么推敲,最多只能算是顺口溜吧。
“薛书记,您的这首《赴任》前面六句不错,但后面两句似乎弱一些,我可否给您改改?”
薛明汉笑道,说拙作能得到邹老先生润笔,那真是荣幸之至。
王一名已经把文房四宝准备妥当,就等邹放下笔了。
邹放想了想,提笔写道:
赴任
出身卑微命自寒,
宦海沉浮多艰难。
不求闻达于仕途,
舞文弄墨在州山。
孰知苍天悯人意,
芝麻开花岁岁还。
六载搏杀了夙愿,
一片青云入峡川,
凭窗听雨表心志,
敢叫旧貌换新颜。
“点睛之笔,点睛之笔!”还没等邹放把落款写完,薛明汉便赞道。
邹放写好落款,把笔搁好,说道:“峡川由于多方面的原因,发展缓慢,近几年虽有进步,但步子太小,薛书记是从这几年发展得比较快的崇山过来的,肯定在发展开放型经济、美化城市建设和带领农民增收致富方面有着成套的先进经验,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峡川人,我期待着,相信峡川市的领导干部、百姓群众也都在期待着峡川这座城市在您的治理下迅速崛起、赶超。”
“一定一定,我一定尽我所能把峡川治理好,不辜负上级领导所托,不辜负峡川百姓所托。”薛明汉说到这儿想起了峡江大桥的事,便问,“邹老先生,市里要在东、西新区间修建一座峡江大桥这事您听说了吧,现在市里有这么两种意见,一种是按原来的方案修建,另一种是提高造价,重新设计,把峡江大桥建成峡川市的标志性建筑,不知邹老先生您是如何看待这事的?”薛明汉从谢三强那了解到,易老书记不仅跟邹放学书法,也常跟邹放谈论一些政事,而邹放呢,身在仕途之外,看待事务的角度不同,见解往往也就非常独到,为易老书记破解了不少难题。
邹放想了想,说:“薛书记,这种大事情我这个老百姓可就不便议论了,但常言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峡江大桥怎么修,还得薛书记您拿主意。”
薛明汉当即明白了邹放这话的意思,说声谢谢,便和王一名一起送邹放夫妇二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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