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燕没有想到能在临海市碰到她踏破铁鞋找了一年多的人。
自从丈夫因公去世后,初燕就一个人拉扯着女儿过日子,虽说那时她还年轻,也有几分姿色,思想却很保守,担心女儿被小伙伴们嘲笑,便婉拒了不少好心人的劝说,坚持不再另嫁人。从女儿小学三年级一直到高中毕业,那段日子过得着实艰辛,商场售货员的工作常常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能回家,连给女儿做一顿热呼呼的晚饭都办不到。幸好邻居住着的历启铎两口子热心肠,冬天天黑得早,每次女儿放学,都是先在历家等着妈妈,不仅能安心写作业,还跟着历家一起吃饭。久而久之,两家人处得便像亲人一样。女儿考上临海财经大学时,历启铎和老伴儿高兴得像送自己的孙女出嫁一样,到处托人求了一台旅行车,陪着初燕把女儿送到学校报到。
但初燕一直对历启铎心有歉意,原因便在于,正是在她的一力撺掇下,历启铎才咬牙把半生的积蓄都拿出来买了地铁债券。
只有初中文化的初燕本来对股票、债券等风险投资的知识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从小受的资本家剥削劳苦大众的传统教育使她认定,凡是涉及“高利贷”的东西都不是好事。丈夫留下的那点儿抚恤金,十多年里她一直存在银行里,只想着女儿大学毕业后能给她买一套像点儿样的房子。平时哪怕手头再紧,她也不肯动用这笔钱,母女两人口挪肚攒,就靠她每月八九百元的工资过日子。天知道那天怎么能在柜台前遇见多少年没有来往的小学同学南芳,曾经在一张课桌上共用调画板的两个昔日好友如今的境况却有着天壤之别。南芳告诉她,自己现在在一家市政府与香港人合办的大公司里当公关主任,月薪过万,这家大公司负责建设双阳市的地铁工程,前景光明。看着雍容华贵、气质迷人的南芳,初燕不由得自惭形秽,明白两人之间已经不再可能重温旧日友情。不料几天后南芳主动来到商厦找她,说帮她找到一个快速发财的路子,那就是动员她参加金地隆集团的集资活动,根据入股额度,可以享受百分之一至百分之三的月息。尽管没有任何金融知识,但每年银行利息不过百分之二点二初燕还是知道的,按南芳说的回报率,年息已经达到百分之十五了,这样高的利率在她看来有些不可思议,所以虽然动心,她却仍在犹豫,最后导致她下了决心的是南芳的另一句话,她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还记得当年教咱们画画的美术老师穆老师吗?现在他是双阳市的常务副市长,而且很快就要当市长了,他是这家大公司的总管,是最大的官,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使坑了别人还能坑了咱们这两个他的学生?-
初燕这时才知道,每日风风光光地出现在电视报纸上的穆副市长,原来就是当年的穆老师。想想南芳说的也有道理,加上急于赶在女儿毕业之前凑齐购房款,她一顿足,把银行里的十万元钱取出来,就一古脑全都买了双阳地铁债券。看着花花绿绿的付款凭证,最初初燕心里也是忐忑不安,连晚上睡觉都常常被噩梦吓醒。一个月后,南芳准时来到商厦,告诉她去领当月的红利。当一千五百元钱到手时,初燕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代之而来的是抑制不住的喜悦——每月一千五,一年就是一万八啊,这比银行要高出六倍多!照这样下去,等到三年后女儿毕业,自己手头就可以有十五六万了。
拿到红利的第一时间里,初燕就告诉了历启铎夫妇。也是在她的一再动员下,向来持“外财不发家”观念的老两口才动了心,倾其所有,买了债券,结果半年之后,都成了受害者。
当红利不能按月发放时,初燕去找过南芳,轨道工程公司的人说,这事归金地隆集团负责;金地隆则说,南芳一直在外面跑关系;她给南芳打电话,南芳大笑着说她小家子气,“堂堂双阳市政府定的事,还能不算数?等我回去吧,你放心,一分钱少不了你的!”她也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说给历启铎和其他集资人听。可是,南芳从此再也不曾露面,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后来连电话都停机了,再到公司去找,人家说,她早就办了移民手续,出国了。
一听这消息,初燕连上吊的心思都有了,不仅仅是自己丈夫用命换来的血汗钱血本无归,更难于面对的是历启铎这个于自己一家有大恩的人以及众多经自己动员参加集资的人。好在大伙儿弄清楚个中原委后并没有过多地埋怨她,历启铎在张罗成立摩托车修理厂时还主动安排她当了会计,但想方设法找到南芳,成了初燕无法治愈的一块心病。
昨天,修理厂要进一批配件,历启铎找到初燕,让她跑一趟。
“配件厂在临海市郊区,俺估摸着你也想女儿了,借这个机会去看看孩子吧!”历启铎卷着旱烟,对她说。
初燕很感动。历启铎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心却很细,一定是看出自己这些日子心神不宁的样子,有意安排了这个机会。女儿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妈妈挣点儿钱不容易,平时从来不肯张嘴要钱,为了省点儿路费,除了两个寒暑假,也很少往回跑。而她自己,几个月没见了,她的确有些想念孩子。
公事办得很顺利,厂方答应第二天就以快件形式把配件发过去。看看天色还早,初燕决定去商店给女儿买件短袖衫,夏天说到就要到了,女儿自己一定不舍得花这个钱——
新玛特、百盛、滨海商城、巴黎春天……这些品牌连锁名店的东西,每件的价格都令人咋舌,初燕走了好几家,都下不了决心。她不想买那种地摊货,不想让女儿穿上后被同学讥笑,可是好东西她又狠不下心来掏钱,一晃两个小时过去了,她终于选定一件带有浅桃红暗纹的小翻领半袖衫,看上去清新雅致,价格也说得过去。
正待交钱,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初燕的心头突然一阵激灵。那声音,有些嗲,还有些洋气,语气则是很霸道的,好像是在给什么人下命令。初燕听出其中难以去除的双阳口音的余韵,而且这种带着嗲气、洋气和霸气的韵味,只有一个人才有,那就是南芳!
她猛地转过身来,对面走来的果然是南芳,她的身边还有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轻小伙子。
一身华丽春装的南芳并没看到初燕,她正颐指气使地对那个小伙子说着什么,小伙子嘻嘻笑着,不时半侧着身在她耳边嘀咕两句,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暧昧。
待南芳走到自己身边,初燕突然伸出一只手,拦在她胸前:“老同学,好久不见。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南芳先是一愣,待看清眼前是什么人后,那种表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惊讶、惶惑,另外还带有几分慌乱,一时不知所措。
“南芳,干嘛用这种眼神瞅着我呀?把我当成外星人啦?”初燕的心情竟然平静下来,脸上挂着半是调侃半是嘲笑的笑容。
“是你呀,初燕!咱们真是有缘,我刚下飞机,就碰上你了,这可太好了,不然我还得回双阳专门去找你。”
南芳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转瞬之间,脸上的表情就变得丰富多彩,那种喜悦让外人看着不相信都不行。初燕却不肯相信她的鬼话,打定主意,今天就是豁出命去,也不能再放走她。
“这是你挑选的衣裳?这么娇气,不是你穿的吧?”南芳用夸张的口吻叫道,“对了,一定是给女儿买的!好了,就算是我这个当姨的送给她的礼物吧!中秋,付款。”她命令身边的小伙子。
初燕没阻拦她。被她骗去那么多,买件衣服也是应该的。
售货员给打好包装,交到小伙子手里。南芳亲热地对初燕说:“天快黑了,咱们找个地方吃点儿便饭吧?我出国这么长时间,还想听你说说双阳市的情况呢!”
初燕不客气地答应了,一步不离地跟在两人身边。虽然她知道南芳巴不得自己马上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小伙子开的本田车停在一家日本餐馆边上,南芳挽着初燕下了车。服务生点头哈腰地把客人引到一间榻榻米席上,初燕看着桌上的餐具印着“割烹清水”四个字。
“尝尝日式料理,老同学。”南芳在这个时候还不忘记炫耀,“割,就是生吃鱼虾,烹,就是熟制食品,这‘清水’二字,是他家老板的名字。这是临海市最高级的一家日本餐馆,正宗北海道风味,连大人物到临海视察都来品尝过哩!”
待初燕把话题引入集资,气氛就没有那么融洽了。南芳坚持说发行债券是政府行为,公司是受政府委托承办,其中的经济责任,都应该由发行单位负责,而最终的责任在政府身上,她本人只是一个工作人员,是受公司和政府委托出面推广债券,不应该承担应当由法人承担的责任。
那个小伙子在一旁敲边鼓说:“其实债券与股票是一回事,盈与亏都是市场决定的,当初下决心买入,就得有亏本的思想准备。你想想,如果你买了股票,能不能跌了赔了就找政府要钱去?没有这个道理嘛!”
初燕说,这些深奥的道理她弄不懂,也不想懂,她就知道当时是南芳一再动员,自己才花了大本钱买这些债券的,而且南芳当时讲得一好百好,根本没提到会有什么风险,许诺的红利水平与现在的实际情况严重不符。“我没有本事找政府,也不认识别人,我只认识你南芳,所以你必须对我的事负责任,这是当初你答应过的!”
初燕的观点近乎不讲理,但南芳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当然她也不可能马上就把初燕的十万元投资如数偿付给她,百般无奈,她只得先想办法脱身再说,这个办法就是,她亲笔写下一纸还款承诺书,答应在一年内将初燕本人连同她所介绍的几个人的投资款本金分期付清。
初燕看着她在承诺书上签下“南芳”两个字,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揣进怀里,然后举起酒杯,微笑着说:“老同学,这是我这次临海之行的最大收获。我相信你不会有负于我的。”
“当然,谁叫咱们是老同学呢!”南芳也带着笑容,可眼神里却透着冷意。
分手时,初燕隐约听那个叫中秋的小伙子问南芳:“你什么时候又叫这个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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