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一座冬青树簇拥着的院落前停下,老钟下得车来,接了按欧式雕栏大门上的门铃,告诉任天嘉,这就是孟书记的家。
任天嘉悄悄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束,矜持地打量着这座双阳市最高首长的私邸。这里是一处起伏有致的丘陵小区,距市区大概有十公里左右,几十幢各式风格的小楼点缀其间,每户都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弯弯曲曲的石板小路将这些独立式的别墅楼三五成群地分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一条沥青车道是小区通往外界的唯一路径。她听说市里五大班子成员都集中居住在一个小区内,但这里的清幽与时尚还是让她暗自惊讶。要知道,在京城里,部长一级的干部也住不上这般气派的房子!
来开门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虽然胸前的围裙和身上的染花罩衫表明了她的身份,任天嘉还是为她的清丽秀气所打动。没想到市委书记家的小保姆都像出水芙蓉一样超凡脱俗。她一下子想起留在北京的女儿,心里油然喜欢上了这个头一次见面的女孩子。
“您是任市长吧?请到屋里坐吧,姑父来过电话了,他马上就回来。”
任天嘉随着小保姆穿过甬道进到客厅里。这幢别墅外表看起来很显几分豪华,内里却不见新潮之处,不仅装修落伍,家具也多是老款式,沙发后侧那盏落地灯,还是不锈钢灯柱,塑料灯罩也被烤糊了一块,显得多少有些寒酸。
任天嘉接过小保姆斟的茶杯,和蔼地与她聊起来。她叫苗苗,是孟宪梁老伴儿的侄女,因为家里穷而辍学,前年从贵州老家来到双阳投奔姑妈,一直住在这里帮着打点儿家务事。由于姑妈脑血栓后遗症导致半身不遂,行动不便,这个家也就真的离不开这么个人。任天嘉留心打量这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子,齐齐的刘海下,一双弯弯的柳叶眉,杏核般的眼睛里含着几许羞涩、几许妩媚,椭圆脸蛋很细嫩,没有农家女儿通常的那种酡红,个儿头不高,却显得瓷实圆润。不过任天嘉依稀觉得,她的眉宇间隐约有几分淡淡的忧郁。
说话间,孟宪梁回来了。虽然脸上面露倦意,他的兴致却很高,不像在市委大楼里那样严肃,而是谈笑风生。今天是星期五,前天他就约任天嘉周末到家里吃顿便饭。任天嘉婉拒,他笑着说:“你只身一人来到双阳市这么长时间了,无论是作为兄长还是班子里的一班之长,我都应该为你接接风啊,不然远驰书记知道了,还不得骂我一通!”
苗苗在厨间张罗,两人唠起家常。孟宪梁的家庭结构与任天嘉差不多,比较简单,老伴儿提前办了病退,一直卧床在家,唯一的儿子在英国留学,现在已经在读硕士了,学的是精算师专业,这是国内金融保险业极缺的冷门,父亲希望他毕业后回国发展,儿子却想在国外打拼一番,“都说要想方设法招揽人才,可是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想当‘海归’,咱们的政策看来真是有问题。”孟宪梁无奈地笑着摇头。
墙上是一帧大照片,孟宪梁正在与儿子置枰手谈。这是个很阳光的大男孩儿,长得像父亲一样帅气。任天嘉想,如果不是有个病人,这个家庭倒是很美满的,只是现在儿子远涉重洋孤身在外,老伴儿又卧病不起,作为一家之主的市委书记,肯定也要背负很重的生活压力。
工夫不大,苗苗请两人去餐厅。孟宪梁歉意地表示得先上楼打点一下病号,任天嘉提出要跟上去探望,他略一迟疑,领着她登上二楼。
这是一间厢房卧室,面积不大,又被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占据了多半空间,更令人意外的是,地中央竟然立着一只已经多年难得一见的小火炉,炉膛里火烧得很旺,一进屋便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病人半倚在一辆轮椅上,任天嘉一眼看出,这已不是一般性的半身不遂症,而是接近于植物人症状。说是孟宪梁的老伴儿,但从外表看,足足像大她丈夫二十岁的老太婆,不仅满头白发,而且脸上手上的皮肤都像树皮一样苍老萎缩,更严重的是,两只眼睛空洞无物,只有眼球间或转动、喉咙里不时发出的哮喘声还能表示这个人依旧活着。
“她这病不能吹空调,所以只能用炉子取暖。”孟宪梁见任天嘉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解释道。他接过苗苗手里的汤碗,坐在病人对面的矮凳上,用调羹给她喂面片汤。他做得很耐心,不时用纸巾给老伴儿擦拭溢出嘴角的饭汤。病人吞咽困难,好一阵子,一碗面片汤才喂下去。孟宪梁温柔地把老伴儿的身子往上扶了扶,附在她耳边大声赞许道:“你今天晚上吃的不少,表现很好。这位是任市长,特地来看望你。大家都这么关心你,你要好好养病,早些好起来,是吧?行了,一会儿让苗苗给你洗洗,早些睡吧!”
下楼梯时,望着前面孟宪梁高大魁梧的身材,想着刚才他对老伴儿那份爱怜与体贴,任天嘉忽然有一些感动,同时也觉得,这个男人啊,真是难以捉摸,看他在妻子面前的表现,谁能想像到他在市委办公楼里那副严厉冷漠不苟言笑的形象呢?
餐桌上摆设很简单,只有四个中盘和一钵蛋花羹。孟宪梁开玩笑说,这是严格执行“四菜一汤”的公务招待制度,“苗苗说,招待贵客要鱼肉齐全,我说不必那么讲究,便饭就行。你可不要说我吝啬哟!”他给任天嘉倒了一杯张裕解百纳葡萄酒,又给自己满上一杯。菜虽然清淡,酒却是够档次。
任天嘉道过谢,两人浅斟慢酌地边喝边聊,唠的都是各自工作上的往事,捎带着说一些京城里的各色传闻。作为地方官员,总是对首都的信息格外关注,而任天嘉离京时间不长,来自大机关里的务实性或务虚性消息多少还知道一些,所以两人交流的气氛很融洽。
“你去看望老郭了?”孟宪梁举杯示意任天嘉喝一口,放下杯子,突然问道。
任天嘉略微一愣,旋即点点头。她没想到,孟宪梁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哦,”孟宪梁吃了口菜,沉吟一下,说,“双阳市情况复杂,郭斧的案子牵扯面恐怕要很大,你初来乍到,最好别去碰这个马蜂窝。前任是前任,你是你,他遗留下来的问题记不到你的头上;你只要重打鼓另开张,按自己的思路去干就行了,我这边会全力支持你的。”
他的话说得语重心长,任天嘉觉得应当解释一下:“地铁集资案头绪纷乱,市民连续上访,可是当事人没有几个能说清楚这件事的。我想正面与郭斧接触接触,看看他能交待出一些什么线索。事先我与检察院沟通过,得到他们允许。我还打算周一碰头会上向您汇报呢!”
孟宪梁关心地说:“以后有重要公务活动,跟我打个招呼——肖书记叮嘱过,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任啊!”
任天嘉举杯敬酒表示谢意。
这时苗苗推门进来,悄声说有客来访。孟宪梁冷下脸责备她说:“忘记我的规矩了?凡是公家人来,你要告诉他,孟书记不在家里办公事!”
苗苗委屈地说:“可是他一定要进来,还说给您写过信。”
“荒唐!”孟宪梁骂了一句。正好两人吃完了,便一起回到客厅。
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进来,看到任天嘉,显然一愣。任天嘉认出他是市政府机关的一个干部,但是记不起叫什么名字。
“佟天忱,我在几次大会上讲过,不在家里谈公事,你没听到过吗?!”孟宪梁黑下脸问,一点儿不像刚才轻松开朗的样子。
佟天忱扶扶眼镜,多少有些局促,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孟书记,您别生气,我只是觉得这件事不能错过,东钢那边的招聘截止期要到了。我在机关工作十多年了,很想到企业去锻炼锻炼,这次东钢新上百万吨生产线,基建任务很重,与我所学专业也对路,是个难得的机会,我的理由在给您的信里都写清楚了,希望书记能考虑……”
孟宪梁严厉地打断他:“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做,坏了两个规矩:一,你坏了我坚持十来年不在家里办公务的规矩!二,向组织讨价还价,你坏了我们党的规矩!你回去吧,我已经把你的信批给组织部了,他们会有所考虑的。”
听到逐客令,佟天忱无奈地站起身来,向两位领导作礼而去。孟宪梁显然余怒未息,操起电话接通了市委组织部部长关本为,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告诉他,佟天忱要求调动的事,不能轻易答应。
对方大概是说,东钢看中了这个人才,蓝盛戎也打来电话为他说情。
孟宪梁说:“谁说情也不行!不能让四处钻营的人为所欲为!”
放下电话,孟宪梁的脸色很快由阴转晴,话题又转到郭斧身上:“你看老郭的身体还好?”
“身体倒不见异常,只是情绪不太稳定,似乎对市里有些想法。”任天嘉字斟句酌地答道。
“难啊,天嘉。”孟宪梁往沙发上一仰,微闭双目,以手击额,良久,才接着说:“你可能不知道,我与老郭搭班子在一起干了十多年,不吹牛地讲,在全省十几个地、市,我们俩是配合最融洽的,前些年在省委召开的班子自身建设经验交流会上,远驰书记点名让我们发言介绍经验。以我的观察,老郭不是那种利欲熏心的人,涉及个人利益时一向表现得很大度,谁能想到在地铁案上栽这么大的跟头,一下子就是几千万呢?老实说,可帷第一次向我汇报时,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我还把可帷骂了一通,怎么能这样怀疑同在一个班子里共事的同志呢?所以,我把这件事压了下来。说实话,一直到今天,我仍希望整个案件只是一个误会。可是,后来的事态就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了,何广慧跑了,群体上访越闹越凶,甚至有人进京上省里告状,省委把案子接了过去,压也压不住了,为这个,省委还给了我一个内部通报批评。批评我倒是小事,我感到惋惜的是,老郭这样一个为党工作了大半辈子的老同志,就这样一下子趴下了,痛心啊!”
任天嘉同情地点点头:“其实,孟书记您也不必为此而内疚,如果证据确凿,案情确实,那郭斧也是咎由自取,您已经尽到自己的责任了。只是郭本人提出来,有些事实出入很大,他的律师也认为案情定性不准确,所以法院一审进行了一半便停止了。下一步,恐怕还有很多证据核实工作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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