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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权哲洙往院外走时,看到一个娉娉婷婷长得清秀又丰满的女孩子穿着半袖护士服正往林之侠房间里去,不禁疑惑地问道:
“不是老中医吗……”
权哲洙捅了我一下,不让我开口。我却耐不住,又说:“这后洼也不简单,还有中医按摩。”
“你知道什么?她是张嘉缑特地从县里领来的。”又得意地一笑,“是我提醒他的,那主儿好这一口。”
请权哲洙吃饭当然不是最终目的,为的是要把林之侠拉到饭局上来,这就需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请当官的吃饭,尤其是请位高权重的人吃饭,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虽说天下饭局一大吃,但吃什么,如何吃,和谁吃,为什么缘由吃,什么时间地点吃,却大有讲究,有道是有本事的谁请都有空,没本事的请谁都没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实在说,还得感谢我这位四哥,给了我这个“没本事”的人面子不说,在桌上,他还为张嘉缑做了非常出色的策划。
一是请客的理由。这涉及到题材的炒作。平白无故地请市委常务副书记吃饭,显然师出无名,何况张嘉缑这样一个正处在风口浪尖上的“走霉运”的新闻人物。一边是主持处理违纪事件的市委领导,他的地位,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另一边是等待处理的违纪事件的当事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猫和老鼠同桌共饮,总是犯忌的事。因此,饭局要想成功,理由至为关键,而且这理由要避开与猫鼠关系相关的敏感话题,更重要的是,要让领导有堂堂正正现身的借口,而且这借口还得有不可替代的唯一性,也就是这饭局非市委副书记出席不可。
二是请客的时机。太早了不行。林副书记刚刚接到省纪委下达的指令,对如何处理这一事件尚未全面考虑,用多大分量处分当事人还没有一定之规,这时候贸然请客,只会令他徒增警觉,甚而倍添反感。太晚了也不行。一旦领导主持会议形成了最终意见,那时再想挽狂澜于既倒,恐怕神仙下凡也是无济于事的了。最好的时间段,便是林副书记经过一段沉淀,正在形成自己的思路,而旁人在此时恰到好处地为当事人有所美言,领导对最终处分意见是轻是重举棋不定,此一关头乃是最佳时机。而这个能送上美言的旁人,无疑只能是权哲洙处长了。
三是请客的相关人员。当然不能太多,而且还都得是林副书记的心腹,至少得是领导看得上的人。对张嘉缑来说,还有一个考虑,就是应该尽量避开县委书记,那家伙一向与张县长面和心不和,巴不得落井下石借机把他赶出毓岚县,他若参与,定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且传出去也有伤张县长的脸面。
权哲洙这一席分析,真令我这混迹于官场局外的人大开眼界,没想到一个简单的饭局竟然有这么高深的学问。而张嘉缑当然熟谙于此,心悦诚服地连连点头,一再说权处长不愧是长年在领导身边转的人,水平果然不同寻常。
这样便有了一周后的毓岚县之行。由头当然非常时髦:毓岚县的后洼乡是省里确定的新农村建设试点,那里的产业化开发项目为农业的可持续发展闯出了一条新路,省农委计划年底要在那里召开现场会。作为市委常务副书记,当然要对这样一件大事给予足够关注。于是在权哲洙运作下,林之侠决定亲临视察,了解一下相关进展以及现场会的准备情况。在此之前,权哲洙利用调研处的工作便利,连续给市委提交了两份关于这方面的报告。当然这也是假公济私,因为毕竟这不是太急迫的工作,如果不是为了帮张嘉缑的忙,他完全可以过一段时间再搞出这些报告的。
选择在这一天去,还有一个原因,县委梁书记正随省里组织的考察团出国开洋荤。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完全避开他的介入了。
权哲洙坚持要我也跟着去。其实我不想再掺合其中,因为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已经给他俩牵上线了,脚本权哲洙也策划好了,场景道具都是现成的,能不能演出成功完全在于演员的临场发挥,而那靠的是他自身的功力。然而权哲洙说,他已经向林书记请示了,林书记说很好,文化战线的同志,作家艺术家们,也要深入到农村改革的火热一线,了解新农村建设的全貌,这样创作出来的东西才能贴近生活,贴近实际,才能为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人家到底是领导,眼光就是不同寻常,把一次没名没目普普通通的下乡兜风都能提到如此高度来认识,我就不能再装清高了,恭敬不如从命吧!当然张嘉缑也是很希望我一起去给他壮场面的。
除主管副市长和市委副秘书长外,市委办公厅调研处,市农委,新农村建设办公室,乡镇企业局,财政局,有关部门都由主官陪同一道前往毓岚县,市电台、电视台和报社也派了记者跟从采访。权哲洙拉我坐上他的车,跟在林之侠后面,径奔后洼乡而去。事先林之侠已经交代过,不进县城,不做官样文章,直接到试点现场。张嘉缑带领县委县政府一干人在县界恭迎。林之侠没下车,只是做个示意,张嘉缑便在前头领路而行。
应该说,这次后洼之行也并非完全没有必要。这里的试点搞得非常好,县里提出的指导思想是,通过开发农村产业化项目,带领农民尽快走上致富之路,为此,选择了几家有实力的乡镇企业,由他们与各村开展“公司+农户”的经营模式,一年下来,成效显著,甜黏玉米深加工绿色生物产品开发、乌苏里貉特色养殖及深加工、微生物饲料链条式经营三大项目已经初具规模,达到了企业增效、农户增收的目的,而且打开了全国市场,品牌效应已经显现。后洼乡为了迎接市委领导视察做了充分准备,所到之处,红旗招展,标语遍街,路通巷净,柳绿花红,一派欣欣向荣景象。林之侠当然很满意,而更为引人注意的是,每到一处,汇报情况者无一不说这都是在张县长亲自指导下才取得的成绩,张县长没白没黑地在乡里村里转,咱农民感动得背地里都说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县长了。
我觉得张嘉缑这番导演太过露骨,听着直感肉麻,不料林之侠倒像是很入耳的样子,不时拍拍张嘉缑的肩头,以示嘉许。后来我琢磨明白了,夸奖县长,未尝不是在赞颂市委书记。没有多年不见的好书记,哪来多年不见的好县长?县长的政绩,说到家不还是市委书记的政绩?县长的政绩记在市委书记的心上,市委书记的政绩却是要记在上级的功劳簿上,甚而要镌刻到历史的纪功碑上的。再说了,有老百姓围着感恩戴德,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总比被人围着上访要好,明天电视里肯定会有大量这方面的镜头的。
该看的看了,该访的访了,该说的也说了,时到中午,又是饭局。按照林之侠的要求,切实转变作风,提倡过“紧日子”,大伙一律在乡政府食堂用工作餐。饭堂的档次谈不上,但饭菜却是精心准备的,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丝毫不次于城里的大酒店。我没想到的是,林之侠点名叫我坐到他身边。
“来,未寒,陪我喝一盅。”他很亲切地对我说,“这样的体验生活方式非常好,你们当作家诗人的,就是要经常深入一线,这样才能写出好东西。你也不能光写历史剧,应当多关注现实问题才对,像这后洼乡,多好的素材啊,写一出独幕剧,又新颖又能紧跟形势,我保你弄个‘五个一工程奖’是不成问题的。”
他说得倒不无道理,可惜我一向对这一类“御用”题材不感兴趣,于是虚与委蛇。酒斟满了,作为主人的张嘉缑站起身,话说得很得体:
“今天之侠书记在百忙当中亲临后洼乡这小地方视察,不仅对乡里,也是对全县人民的巨大鼓舞,巨大鞭策。毓岚县这几年有了些许进步,与市委市政府特别是之侠书记的亲切关怀和英明领导是分不开的,因此我代表我们梁书记,代表全县人民敬之侠书记和各位领导一杯,以表达我本人和全县人民的感激之情。”
他特意强调了“我本人”这三个字。林之侠笑着瞄了他一眼,显然也听出了弦外之音。
然后,张嘉缑又分别与副市长、副秘书长和部委办局的头头们碰杯,说的同样也是感激道谢的话。
酒桌上并没谈更多工作之外的内容。不到一个小时,林之侠宣布散席,吩咐各部门回去按照各自分工抓紧总结后洼乡的经验,并及时向省里汇报,为现场会做好准备。副市长和副秘书长以及部委办局的头头们分别坐上自己的车回市里去,当然,张嘉缑已经提前把准备的礼物送到他们车上了。
权哲洙没有走。事先他已经告诉张嘉缑,林书记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那就是午饭后必要小憩个把小时,有心情时还可能多睡一会儿。张嘉缑早就做了安排。送走其他人,权哲洙使个眼色,提议找个地方陪林书记说说闲话,歇歇乏。于是我们几个人随着林之侠来到乡政府后院的招待所里,这里有几套客房,掩在高高的白杨树间,凉爽而幽静。
打开最好的那一间屋,林之侠惬意地躺在床上,小服务员进来倒上茶。我们几个随意地坐在沙发上。
林之侠先开口了:“嘉缑,今年有四十了吧?”
“谢谢林书记关心,我今年正好四十。”张嘉缑半躬着身毕恭毕敬地答道。
“哦,正是容易犯错误的年纪哦!”林之侠微合上眼睛,慢悠悠地说,不知道是同情还是批评。
张嘉缑惶恐地说:“那件事儿……我也是一时失态,辜负了组织上的期望……”
“哈哈……”林之侠忽然笑了,说出的话却令我感到意外,“别给自己无限上纲了,这点小事,谈不上辜负了谁,引以为戒就好。”
张嘉缑显然也没料到林之侠会这般通情达理,激动又感动,声音都颤抖了:“是,是……啊,不,还是我自律意识不强,缺乏党性,才给市委丢了脸……”
“好啦好啦,别过于自责啦!酒后乱性,人所难免,关键是不要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我对你进行过深入考察,还是个好干部嘛,能力也很强,这后洼的试点抓得就很像回事儿。不能因小节而否定大节嘛,我常说,现在如果还是按50年代处理刘青山、张子善那个标准办事,咱们的干部八成都得进监狱!用人,也要与时俱进嘛!所以,你也不要有太多心理负担,吸取教训,振作精神,好好干就是了!我是不主张一棒子把人打死的,何况这样的生活小节问题,人非圣贤,在所难免。”
权哲洙忙说:“张县长,还不快快感谢林书记?这可是对你网开一面了,平时,林书记对下属那是相当严厉的!”
张嘉缑是真的感动了,眼泪都要流出来,就差给林之侠下跪了。
“好啦好啦!我要眯一会儿了,你们该忙什么忙去吧!”林之侠挥手。
“那好,那好,林书记休息好。这个乡有个老中医,理疗水平省内一流,我叫他给林书记做个按摩,有助睡眠。”
“好嘛!”
我和权哲洙往院外走时,看到一个娉娉婷婷长得清秀又丰满的女孩子穿着半袖护士服正往林之侠房间里去,不禁疑惑地问道:
“不是老中医吗……”
权哲洙捅了我一下,不让我开口。我却耐不住,又说:“这后洼也不简单,还有中医按摩。”
“你知道什么?她是张嘉缑特地从县里领来的。”又得意地一笑,“是我提醒他的,那主儿好这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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