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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他的粗话逗笑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仉大书记这番说教显然难以服众,如果是我,可能也会反感。看看时间不早了,我答应替他们这些投资人在仉笑非面前说说话,但力劝他不要上省里去,因为这些事即使找到省里,最后也还得地方解决,何况古书记虽然到省里做官了,管的却不是这一类经济纠纷问题。
回到我居住的小区,已是三更时分。似乎酒精还在大脑中发酵,心中的兴奋莫名地激荡着我的情绪,我开心地哼着京昆小调,锁好自己那台“萨拉?毕加索”,准备上楼。昏暗的街灯下,楼门前的台阶旁蜷缩着一个人,冷不丁站起来时,吓了我一跳。
“秋作家……”
他嗫嚅道。
我定睛一看,是一个年过半百的汉子,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短袖衫,手里攥着一大摞杂志样的东西。原来是老爹老娘家的对门邻居,一个下岗老工人,我叫他乔叔的。
“乔叔,你怎么来了?”我惊讶地问,忙打开楼宇门把他让进屋里。
乔叔其实年纪并不算大,据他自己说,上世纪70年代末,他参加过那场著名的南疆自卫反击战,那时他是个班长,曾经一个人在山洞里俘获了十二名敌方女兵。按他这段经历推测,如今他绝对不会超过五十岁。不过灯光下的乔叔却满头花白,一脸刀痕一样的皱纹,神情也是颓丧得很,丝毫不像早些年给我们这些小孩子讲述自己在战场上的威武表现时那般飒爽英姿。显然他在为半夜里打搅我而难为情,一口没喝我给他倒的水,搓着手一个劲地道歉。
我问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却要守在这楼门前。
“你家老太太给了我你的电话,我往屋里挂,没有人接,一想你肯定是在外面有应酬。你是大作家,干的都是正经事儿,我这点小事儿,哪好耽搁你,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就在这儿等上了。我琢磨着,你也该回来了。”
乔叔歉意地说。我差一点脱口而出,哪有什么正经事,我是泡妹妹去了。
我热情地问他有什么事,乔叔吞吞吐吐地说了登门找我的缘由。
原来,乔叔从原部队回到地方,在一家国营农机厂当了维修工。前年这家农机厂实行改制,被一个个体老板买断,他便下了岗。后来恰逢市里大搞招商引资,一个意大利人投资在玉佛山脚下建设一座大型制药企业,招聘精通机械维护的员工。乔叔因其高超而熟练的维修技术被录用,并被委派为车间负责设备检修的副主任。当时企业正在筹建中,乔叔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倍加珍惜,整天没日没夜地在工地上滚,还为投产后的设备运转与维护保养提出许多建议。后来上头说,这家定名为“欧亚药业”的工厂是中外合资,辽安市为了控股,必须达到投资总额的百分之五十一以上,而政府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需要政府与员工同舟共济风险共担。乔叔和那些应聘而来的工人二话没说,倾其所有购买了这家药企的股份。不料今年年初,即将建成的企业发生变故,不知什么原因,意大利人撕毁了合约,欧亚药业变成了国有独资企业。资金链的断裂令计划中的投产被无限期地推迟,筹建期间的工资没能按时领到不说,后来新上任的厂长居然说,员工的股份已经变为风险投资,不能投产则无法产生效益,因而既没有分红和利息,也不能如数返还。数百名药企股东稀里糊涂地被“套”牢了,一时群情大哗,由一开始的找厂方交涉到后来逐级上访,事情越闹越大。今天乔叔夤夜来访,就是因为他不知从哪里听说,已经调到省里的原市委书记古明帆是我的老师,他们打算到省里讨个说法,想借我的门路找古明帆疏通一下关系,希望能得到省里有关领导接待。
乔叔说得很恳切,还一再说,是俺那老娘让他来找我的。
我当然不能轻易答应他去找老师帮忙,尽管他打着老娘的旗号。老娘那个人,就看不得平民百姓受委屈,可是她不知道,现在这一类的冤枉官司多着呢,他儿子哪有那份本事去当包青天呢?
说到包青天,我想起半年前送老师到省里上任时的情景。
新年伊始,古明帆奉调进省,担任省委常委、组织部长。这是一步重要的提升,在省内地市级干部中极为少见。而之所以能走到这一步,当然是与他在市委书记任上的政绩分不开的。在辽安市这五六年,他在城市两个文明建设方面殚精竭虑,勇于开拓,业绩突出,受到上级的充分肯定和市民的普遍赞誉,留下了良好的口碑。头天晚上,他打电话告诉我要离开了,第二天一早我便赶去市委大厦为他送行。在他的办公室里,市委两个副书记仉笑非和林之侠正与他亲切话别。一行人下楼来准备乘车到市委礼堂,那里还有一个简单的欢送会。不料没出大院,便见几百人聚集在门前,打着横幅在上访,而一条横幅上的字便称古书记为“古青天”,要求他为百姓做主,讨回血汗钱。那伙人便是欧亚药业的职工,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这位“青天大老爷”身上。
记得古明帆叹口气,回头对身边两个副手说:
“还有这么多事情没办完,古某心里有愧啊!”
林之侠与仉笑非的表情很不一样,当时我就注意到这一点。林之侠说,这类上访,哪个地方也免不了,古书记不必为此而内疚,主要是我们当部下的工作没做好,善后工作我们会抓紧去做。
古明帆点头,吩咐林之侠找机会与这些上访者面对面地接触接触,把底情了解清楚,尽快加以解决。
仉笑非笑着接上话头,说:“古书记放心吧,欧亚药业当时是我负责的招商项目,出了问题,责任当然得由我来承担,就别给之侠同志添麻烦了。一会儿散会,我亲自与他们对对话,问题不大,群众还是通情达理的,我有这个把握。”
“这就好,这就好。”古明帆频频点头。
然而“青天大老爷”走了半年了,两位副书记所说的“善后”也没有着落。我问乔叔仉书记找他们对话没有?乔叔是上访事件的发起者之一,他愤愤地骂道:“对什么话?见面没说上两句,那个大书记便一板脸,教训我们一通,好像我们这些人都是些不务正业胡搅蛮缠的地痞流氓似的。还有那个公安局的狗屁张局长,一脸阶级斗争表情,恨不得一下子把咱们都抓进局子里。这伙当官的,根本不拿咱老百姓当人看哪!”
我摇头,如果说仉笑非其他方面的不是,我不敢辩解,但他是个很随和的领导干部,我不止一次看他到基层访贫问苦,那份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样子,令我这样轻易不喜欢作秀的人都为之感动,他绝不是那种高高在上、动辄训人的官僚。
“本来是我们掏自己的腰包帮政府建厂,讲好了利益共享,可现在政府翻脸不认账,不但一点利益没有,连咱的老本都搭进去了,哪有这个道理?”乔叔说着,声音又高了,“都是些平头百姓,攒这么点棺材本容易吗?仉书记说什么利益均沾,风险也要共担,投资失败,建厂受挫,政府和百姓要在一条船上,一同分担损失!咱小小老百姓,哪来这么高的觉悟,拿自己的钱替政府决策失误埋单?再说了,有好处时,当官的捞得连裤裆里都是票子,现在亏本了,却让老百姓扛着,婊子他们玩了,顶缸的却是和尚,谁能接受得了啊?!”
我被他的粗话逗笑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仉大书记这番说教显然难以服众,如果是我,可能也会反感。看看时间不早了,我答应替他们这些投资人在仉笑非面前说说话,但力劝他不要上省里去,因为这些事即使找到省里,最后也还得地方解决,何况古书记虽然到省里做官了,管的却不是这一类经济纠纷问题。乔叔听得半信半疑,但想想我的话似乎也在理儿,最后还是千恩万谢地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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