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山脚有自卑亭,始建于清康熙年间。“自卑”二字典出《中庸》:“君子之道譬如远行,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意思是说君子修身立德,好比长途跋涉,必须由近及远;又好比登临高山,必须自下而上。自卑亭原处登山要道,欲上岳麓必过此亭。
世人知有岳麓山的,必知岳麓书院;知有岳麓书院的,必知书院门联。湘人历来也颇好以此联夸耀:惟楚有材,于斯为盛。从自卑亭的谦恭笃实,到岳麓书院的踌躇满志,相距不过一箭之遥。湘人的狂傲,似乎不屑掩饰。又因外人对门联中的发语词“惟”字误读,似乎湘人真是自大。
湘楚自古固多狂士,而真狂士应是狂而不妄。那位“凤歌笑孔丘”的楚狂接舆藉贯本无详考,不妨把他认作湖湘第一位狂士。如此攀附先古颇有些牵强,听凭冬烘先生们笑骂去。不管是孔门圣经《论语》,还是颇有些抑孔的《庄子》,里面写到的这位狂人都可敬可爱。他看破世道沦落,方才隐而不仕,佯作狂狷,笑讽夫子。这位狂士孤高超尘,直被有些史乘奥典尊为神仙。
楚狂接舆之后,湘楚大地代有狂士。只不过后来的狂士们,多不甘于林泉寂寞,而是抱负鸿鹄青云之志。同为楚地狂士,风骨襟怀颇为异殊,与自卑亭西的岳麓书院大概深有渊源。岳麓书院草创于唐而盛大于宋,为北宋“四大书院”之首,当年与之齐名的白鹿洞书院、嵩山书院、应天书院如今仅存残垣,只有岳麓书院仍薪火相承。一座文脉千年不绝的书院,自会出狷介高古的狂士。遍访岳麓书院旧联古碑,自会知晓历代诸多狂士的掌故。晚清与岳麓书院有关的狂士尤多,从陶澍、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到王先谦、郭嵩焘,他们身上无不带有狂狷之风。孔子有道:“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这些狂狷湘人,虽讲究用行舍藏,可他们最重的心念却是行而不是藏。晚清以来家国天下多危难,容不得湖湘的真学子们扮隐士。近代登高振臂多湘人,应者影从遍天下。
岳麓书院虽地处湖湘一隅,而其学统流布超越三湘四水,气接华夏九州。正如清代山长罗典亲撰长联所言:地接衡湘,大泽深山龙虎气;学宗邹鲁,礼门义路圣贤心。王闿运虽无岳麓书院游学经历,而此处与他曾经主持过的衡山书院实为气脉相通。岳麓书院有一名联趣闻,后人多把它附会在王闿运身上。说的是王闿运曾去江浙讲学,颇受当地读书人轻慢。江浙千古繁华,文人骚客向来自负。王闿运恰恰其貌不扬,苏杭士人仙裾飘逸,对他很有些不敬。于是,王闿运撰联高挂堂上: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江浙士子见了,再也不敢孟浪。咸丰年间,王闿运曾为权臣肃顺幕宾。一日咸丰读到肃顺的折子,惊叹其文采,问是何人所草。肃顺奏对:“湖南举人王闿运。”咸丰问:“为何不给他官做?”肃顺说:“此人非衣貂不肯仕。”咸丰说:“可以赏貂!”王闿运因会试不第仍是布衣,而依制只有入了翰林方可衣貂。只因皇上偶然宠幸而赐官,王闿运仍耻于出仕,傲骨可见一斑。袁世凯做了民国大总统,王闿运应邀出任国史馆长兼总统顾问,不久他便看出自己尴尬之境,作联道:顾我则笑,问道于盲。联嵌“顾问”二字,明里自嘲,实则狂傲。他调侃袁世凯的对联更是有趣:民犹此也,国犹此也;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袁世凯为独夫,而将“民国总统”暗嵌于联讥讽之,非王闿运这等狂士不敢为。后人多以王闿运助袁世凯称帝而诟病之,自然无人敢替他辩白。然而狂士谋国心鲁性直,书生用世难免迂阔,终不能笼统以一己之私而论之。
自岳麓书院援木依藤而上,沿路可见许多高冢大墓。从黄兴、蔡锷到陈天华、禹之谟,许多近代仁人志士都长眠于此。累累墓葬装订成册,就是一部中国近代史。湘人之狂,狂在遇事多不惧死。埋葬于此的陈天华愤恨蹈海,只为警醒国人自救自强。陈天华之前欲以身死醒国湘人,还有葬在浏阳的谭嗣同。谭嗣同、陈天华他们在俗人看来,不但是狂,几近于癫和傻。禹之谟墓不太起眼,位于半山腰之小径旁,几乎快要没于芜草。这位湘人竟敢在清廷眼皮底下聚集长沙民众公祭反清志士陈天华,今人观之简直胆大包天!禹之谟之不畏死亦近于狂,而当时的长沙民众更是义薄云天。蔡锷之墓规模宏大,庄严肃穆,配享墓庐。蔡锷将军为了讨袁拔剑南天,以一隅而抗天下,自言明知无望,亦不为争胜利,只为争四万万同胞之人格。这等义举,非有狂气,断不敢为。
登岳麓山必经自卑亭,而自卑亭的精神实为岳麓山的根柢。岳麓书院固然有许多大气磅薄的联语,也更有诸如“实事求是”等朴真致性的箴言。自古湖湘狂士无不从“自卑”而入门径,又以“敢为人先”、“经世致用”而纵横天地。没有狂气,不成湘人;只知狂傲,亦非真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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