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依旧和四套班子负责人谈话。
当天晚上,贾士贞和李晓峰商量,明天的谈话请于明和李晓峰负责,他想请县委组织部来一个同志陪他到有关乡镇看看。商量已定就请唐万东部长派一个人。晚上九点多钟,接到处长打来电话,问了一些简单的情况,然后交代陵江县结束后去乌城,考察一下周一桂。
县委组织部陪同贾士贞的是干部科长叫匡正。这人四十多岁,个子不高,满脸肉疙瘩,他对贾士贞不冷不热的。贾士贞平日就不喜欢这样的人,即便是组织部的人,也不能每时每刻都拉着棺材脸,像家里死了人似的。贾士贞对这个人的感觉不怎么良好,觉得匡正的小眼睛总是飘忽着一种阴森的东西。仅此印象就改变了他的工作思路,他原以为既然是县委组织部的干部科长,基本素质也还应该是可以的吧!在找人谈话时准备让他在场,毕竟考察干部一个人是不妥当的,现在他决定改变原先的想法,找人谈话时避开匡正。
匡正坐在轿车前面的位子上,贾士贞一个人坐在后座上。头脑里想着自己身上的担子。中央反复强调各级党委、组织部门要认真选拔那些德才兼备的“四化”干部,作为省委组织部地县干部处的一名副处长,位虽不高,但肩上的责任却很重啊!现在他所进行的,不正是履行这样的职责吗!
陈圩乡离县城不过二十多公里,轿车行驶不到半个小时,驾驶员说,前面围着很多人的地方就是乡政府。
说话间,车子已经到了,大门口围着一群人,贾士贞下了车。在一片吵闹声中听到一个人说:“你是怎么当上副乡长的?全乡哪个不知道!”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啊?你买通代表,请代表喝酒,现在又把你的内弟搞上村委会主任……”
“你把那么多渔塘占为己有,不交给村里一分钱,现在又转包给别人,从中牟取暴利……”
人群中到底围着什么人?群众指责的副乡长是谁?谁也看不清,场面十分混乱。
虽然这事和他省委组织部考察干部工作的贾士贞没有多大关系,但是,他还是走上前去,要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请大家冷静一下,这样围在乡政府大门口不好……”
贾士贞这时才注意到人群里一个中等个子,四方脸,三十岁出头的男子正在吃力地拨开人群,大声嚷着。
“华乡长,不是我们不相信你,你虽然是代表选举的乡长,是一个好乡长,又为我们办了很多好事,可是,我们知道,这事你解决不了,你不掌权……”
“大家有话好好说,你们这样也解决不了问题呀!”还是那个四方脸,被称做华乡长的男子大声说。
贾士贞回头看看,不见了匡正。正在这时,匡正和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匆匆地赶来了,见了贾士贞尴尬得有些不知所措,“贾处长,请……请……我来处理。不好意思……”随后大声对那个华乡长说,“华乡长,你是怎么搞的?快……马上把他们赶走!真是一些刁民!”
“贾处长,这是陈圩乡铁书记。”匡正说。
贾士贞看看面前的胖子,没好气地说:“你先把这事处理好。”
铁书记只好硬着头皮,面对义愤填膺的群众。
贾士贞坐在会议室里,心情有些沉重起来。他把刚才乡政府门口的事又和干部人事制度联系到一起。群众的情绪明显是对那个副乡长有着不满情绪,还有选举乡长不掌权又是什么意思?
会议室的茶几上摆着切好的西瓜、葡萄各类水果,贾士贞还在想着大门口群众,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匡正也出去了,会议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过了好久,铁书记慌慌张张地进来了,满头大汗,说:“贾处长,这……真不好意思,让领导看笑话了。”
贾士贞本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觉得不妥当,铁书记忙着递烟拿水果,嘴里喋喋不休地唠叨着。
贾士贞见铁书记不想提群众吵闹的事,也不便多问。停了一会儿,贾士贞说:“铁书记,这样吧!我想先和你单独聊聊,还有其他地方吗?”
铁书记说:“我们就在这里吧!”他又回头对站在门口的中年人说:“惠副书记,请你和匡科长到秘书室等吧!”
贾士贞和铁书记坐在对面两张沙发上,便从铁书记是哪里人谈起,何时读书,什么学校毕业,何时在乡里任职……谈话气氛倒也轻松愉快。谈到县委领导班子,铁书记说,全国那些百强、十强县不了解,反正绝大部分都差不多是一个模式,而且到了县委书记县长这个位置上水平也都差不多。他说,你想中国的官员谁也没有专门学习过管理科学,一个跟一个学。铁书记又说:“许多作风,下面都是跟上面学的。贾处长,因为你是省委组织部的领导,有些话我随便说说,你也不要抓我的辫子。比如说,多年来各级党委都有一名副书记分管政工,政工副书记必然分管组织的工作,组织工作就必然分管干部,这已经是多年的惯例了。但是,自从前几年省委领导分工进行了调整,省里的政工副书记虽然分管组织工作却不管干部了,干部工作由省委书记亲自管。省里的榜样出来了,地委书记就照着做,自己亲自管干部,县委书记一看,地委书记做样子了,也就跟着学,以至省级机关的厅局,全省大小单位的一把手纷纷效仿。其实也没有这个必要,哪个分管政工的副书记还敢不听书记的。但是他们却非要这样做。”
贾士贞问:“你们县里也是这样的?”
铁书记说:“全省那么多地市县没有一家不是这样的。”
贾士贞在省级机关也听到这样的议论,因为省级机关几乎都是这样,群众也就习以为常了。只是省委组织部从没有议论过这样的事。
铁书记又说:“有一个县委书记,在调整干部时,要提拔一个乡党委书记,这个乡党委副书记只任了一年副乡长一年副书记,县委组织部长在拿方案时任用了这个乡党委副书记主持工作。并在县委常委会上讲了几条理由。谁知县委书记火了,几位常委暗暗支持组织部长,县委书记的意见就没有形成决议,从而对组织部长极为不满,不久便把组织部长调到别的县去了。虽然都是副县级,但是这种做法却反映出我们党的干部工作的弊端。”
贾士贞不停地点头,觉得铁书记很有思想,很有个性,并且能够大胆地谈出自己的看法。谈话比较投机,不知不觉就过去三个小时,到了中午,贾士贞也不准备再和其他同志谈了,就和铁书记说好不喝酒,只吃便饭。
于是两人在乡政府食堂吃了“四菜一汤”,中午也没有休息,贾士贞要见一见华乡长。华义彬看上去老实忠厚,见到贾士贞时还有些腼腆。见面之后,贾士贞问起上午大门口发生了什么事。华义彬有些吞吞吐吐,胆战心惊。但是,贾士贞多少也了解了大致情况,便不再追问。谈到工作时,华义彬隐隐流露出工作的难度,他是前年选举时参选对象,农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乡里当农业技术员,后来当了农技站长,那年在选副乡长时顺利当选。但华义彬分管农业,长年在农村跑,乡里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让他参选乡长的目的是为了保证内定的乡长稳稳当当当选乡长。谁知人代会上,这个华义彬居然意外地当选为乡长,内定乡长只得三分之一票落选了。原乡长和现任党委书记是表亲,又和县委组织部有关系,落选后仍留在本乡当党委副书记,原乡长的分工依然没变,所以他这个选举乡长也就成了摆设了。他多次向县委组织部、县委领导提出要求变动工作,只是至今无人过问。
贾士贞问,县委组织部为什么不过问。华义彬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这时贾士贞才想到华义彬为什么吞吞吐吐,胆战心惊。想到上午铁书记振振有词,侃侃而谈,还真的差点把他给忽悠住了。现在有些干部别的没学会,倒学会了忽悠领导的本领。
贾士贞对铁书记和这个选举乡长都有些似信非信。又找了那个落选乡长和乡政府的一些同志,证实了华义彬所言。
当然,这个做法已经超越了他这次考察干部的范围,然而,他却进一步掌握了在社会转型时期,基层干部人事制度上存在的一些问题。
吃晚饭时,贾士贞破例喝了几杯酒,却不和党委书记和那位落选的乡长喝酒,而连连敬了华义彬三杯酒,并且杯杯喝干了,弄得在场的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晚上回到宾馆也只有八点钟,高嘉正候在大厅,见了贾处长就迎上去。来到客房,贾士贞一开门,地上有一封信,他随手拿起来。大略一看,正是写给他的信,不过下面却没有落款,在这一瞬间,高嘉也看到了这封信。他的脸色有些阴沉。
贾士贞随手把这封莫名其妙的信装进口袋里,佯作无事的样子。于明、李晓峰过来了,贾士贞说:“你们打牌吧,我洗个澡。”说着就进了里间的卧室,关上门,取出这封信。他坐在床上,打开台灯,这是一封用印蓝纸复写的人民来信,信封上写着“莫由省委组织部贾处长亲启”。贾士贞轻轻拆开信封,抽出信纸,见是反映高嘉的受贿问题,但却没有任何具体事实的人民来信。信的内容文理通顺,字迹也很端正,落款是“一个善良的群众”。贾士贞没有马上洗澡,转身又出了卧室。见高、唐、于、李四人已经坐下拿牌,贾士贞瞥了一眼高嘉,觉得他的表情不像前两天,始终是满面春风,此刻少了几分快乐,多了几分忧郁。
高嘉抬起头,笑着对贾士贞说:“贾处长,你来吧!”
贾士贞朝他看看,那笑有几分勉强和尴尬。贾士贞摆摆手说:“你们玩吧!我浑身臭汗,先洗个澡。”但他却站在那里未动。贾士贞看着高嘉手里的牌,高嘉总是出错牌,总是“吃苍蝇”,总是输。
贾士贞洗完澡,并没有马上出来,在床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再次走出来,大家都让他打牌,他说:“不打了吧,休息好不好?”
李晓峰收了牌,彼此握手而别。
高嘉似乎有些犹豫之态,贾士贞佯装不知只把大家送至门口。高嘉也就只好惶惶地离开了。
躺到床上,贾士贞心乱如麻。从这次到陵江来开始向前回忆,他觉得组织部门考察干部太有些程式化了,上面定好圈子,下面画好线,考察干部的人只依此行事就好。群众只看到组织部多威风,谁知道这里也只是表面文章、文字游戏,自己不能主张出一张牌。组织部的工作真的太微妙了,王学西因为有了仝世举当上了副厅、正厅,而他表哥胡耀先不也是因为他当上了副县长吗?更让他难以忘怀的是在陈圩乡门口,群众义愤填膺的情绪和华义彬,还有那个落选乡长。随着他职务的升迁,权力的增大,又会有多少人因他而被提拔呢?什么是组织?组织说到底最后就是一个人!这个人和张三搭上线了,张三就官运亨通,和李四密切了,李四就前途无量。究其本质,还是体制问题。在现行的干部管理体制下,叫任何一个人来从事这项工作,都必然会出现这样的片面性和局限性。要克服在干部问题上个人权力的作用,就要从根本上解决体制问题,要有切实可行的监督机制,才能防止个人说了算。
夜已经很深了,贾士贞收住自己茫茫的思绪,竭力让大脑平静下来。
早饭之后,贾士贞说今天想听听县直机关一些部委办局的负责人的意见。第一个来谈话的是县委办公室主任,就是高嘉说的那位年龄偏大的主任。贾士贞一看,此人恐怕已经五十多岁,也许那是高嘉的真心话,但后半句就显得水分太大了。贾士贞也不想问他的姓名,只想听听他的意见。这位主任显得十分沉稳,句句话都恰到好处,既不损害任何人,也不突出某领导,理论多,实际少,宏观多,微观少。更是闭口不谈具体事例。这大概就是他多年来在县委领导身边得出的经验,否则也不可能在县委办主任的位置干到今天!
谈话难以深入,人人都是一套放到桌面的套话,这也难怪,人家大权在握,谁敢冒着身家性命去玩!那不怕死的亡命之徒毕竟太少了。
下午,贾士贞说自己要看材料,让于明和李晓峰与那些部委办局的负责人谈话。他不想听那些大同小异的套话了,说是看材料,实际上是在卧室里考虑问题。来陵江县才三四天,说什么也要蹲一个星期,不然怕领导说他太草率了。突然他又想到华义彬的事,这样一个年轻干部,又有群众基础,确是一个难得的基层干部,却没有一个很好的工作环境,贾士贞心中自有些愤愤不平,但又想,这又不是自己管的范围,不觉有些犹豫和矛盾。于是开了门,把李晓峰叫进卧室。
贾士贞给他倒了一杯水,两人点着烟,贾士贞说:“晓峰,你知道陈圩乡前两年县委安排的乡长落选了,而参选的副乡长当选乡长的事吗?”
李晓峰说:“听说了,有什么问题吗?”
贾士贞摇摇头说:“不是有什么问题,我昨天在陈圩乡,听说这个情况,那个落选的乡长现在是乡党委副书记,过去的分工没调整,而他和乡党委书记关系又不一般,选举的乡长也就成了摆设了。”
“这情况倒是不清楚,既是这种情况,县委组织部有责任哪!我来找唐部长谈谈。”
贾士贞沉思一会儿说:“晓峰科长!”贾士贞这一说就显得他们俩的关系顿时亲近了不少,李晓峰望着贾士贞,脸上始终露着笑意。“这个乡长叫华义彬,农学院毕业,有群众基础,应该大胆地培养才是。现在的干部风气越来越坏,要么靠人,靠关系,要么……”他想说“要么靠钱”,可他觉得他这样说不妥当,就收住了话题。
李晓峰自然明白贾士贞的意思,说:“贾处长,我们都是组织部门搞干部工作的,你比我更清楚,现在理论上讲得好听,干部‘四化’标准,但都是理论上说说,实际上还不是谁有权谁就说了算的,没有关系,再好的人才,也不可能有人推荐。干部的推荐、使用已成了个人好恶、讨好、拉帮结派的最好手段。省里我不知道,地区、县里这种情况在所难免。”
贾士贞说:“所以,”他没有对李晓峰的话加任何评论,“我想,像华义彬这样的干部,也要给他机会,这样干部如果提到县委副书记、副县长的位置上,他一定会比那些人干得更好。你说呢?”
李晓峰先是有些震惊,后来也就平静了,笑笑说:“那自然,贾处长,在乡党委书记、乡镇长、县部委办局主要负责人位置上,像华义彬这样的干部肯定多得很,但是符合县委书记口味的,或者说县委书记真心实意推荐的能有几个!我说一个事给你听听:我们地区下面有个县,有一个乡党委书记,工作一般,能力一般,无论从什么角度,县里提拔副县级干部肯定是轮不到他的。说来也怪,那年省里下来的扶贫工作队,工作队副队长、省某厅局的领导恰和那个乡党委书记是大学里的同班同学,没过多久,这位副队长便向县委推荐那个乡党委书记任副县长。县委书记先是一愣,立马说,我们县委也是这样考虑的,县委书记就拉着那个工作队副队长到地委组织部找部长,那个乡党委书记不久就当上副县长了。”
贾士贞点着头,不停地吸着烟,过了半天,他说:“晓峰,不管其他人,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现在体制就这样子,岂是你我改变得了的?不过,华义彬的事,我们俩要管!”他说话的口气认真而严肃,随后抬头看看李晓峰。
李晓峰笑笑,说:“贾处长,这有什么难的,省委组织部地县干部处处长要推荐一个副县级干部,这实在是太小一件事,莫说一个,十个也没问题呀!”
贾士贞收敛了笑意,说:“晓峰,话千万不能这样说,我们既管不到这副县级干部,也无权推荐干部。如果那样做,也是不妥当的,或者说违反组织原则的。所以这事还得由你设法从中协调才是。”
李晓峰说:“你放心,贾处长,这是您第一次向我打招呼,我一定会办好的,再说您和那些领导不一样,又不是给自己的亲朋好友帮忙,而是为了举荐人才。”
贾士贞笑了笑说:“我是完全不会因为个人关系在干部问题上打招呼的,我只是对这种现象鸣不平!”李晓峰说:“贾处长,您如此认真,我绝不会当儿戏,一定会尽快给您回音的。”
和李晓峰结束了谈话,贾士贞依旧坐在卧室里抽烟,心里总想着考察干部的事。多少年来组织部门都是这样考察干部的,而每一个领导干部提拔一级总有一种奥妙。朋友、亲戚、同事、部下、同学等,大关系当大干部,小关系当小干部。他在机关干部处那段时间里,目睹了许多现实,产生过许许多多的疑问,使他逐步成熟起来。现在他认为,他在对待华义彬的问题上,才是真正的举贤任能,是正义的,纯洁的。如果组织部门管干部的每一个同志都能够这样,也许基层领导干部在选拔、任用、考察上会有一个大的进步。
贾士贞的心里又想到公开选拔领导干部的事,想到他的那篇论文,自然也就想到正是因为那篇论文触动了少数人。其实他真的不是为了出风头,不是为了以此来压倒哪一个人,他完全是为了呼吁组织部门的领导干部们,从体制上改变当前干部选拔任用上存在的问题。现在他越来越觉得选拔领导干部,非走公开选拔这条路不可了。给大家一个公开、公平、公正的机会,不靠关系,不靠个别领导好恶去推荐人才,只要有才能,有群众基础,就应该得到重用。这个办法应该在一个县、一个地区逐步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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