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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冯国富住进了医院。

    冯国富开过一段时间的车,却都是在城里,速度放得慢,从没这么快过。偏偏一条狗突然冲到路中间,忙乱中要踩刹车的,相反踩着了油门。好在桑塔纳是部旧车,具备其它车子没有的自动熄火功能,加上有棵梧桐树正好挡住,才没有飙下楚江去,不然还不知是个什么后果。

    当时躺在后座上的申达成正微合着双眼,一心要享受军级待遇,也不知是怎么弹到座位下面的。睁开眼,车外是映着月影的江水,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又发现冯国富一动不动伏在方向盘上,不知是死是活,几下爬下车,上前打开驾驶室。窗玻璃已碎,月光直透进来,只见冯国富两眼发直,脸上淌着血。

    刚好前面来了辆的士,申达成上前拦住,将冯国富扶上去,赶往城里。还给陈静如打了电话,两人赶到医院时,陈静如已等在大门口。

    经医生初步诊断,冯国富只脸上划破点皮,倒也无伤大雅。胸前有点痛,估计是在方向盘上撞的,幸好也没大事。不想要离开医院时,本来没什么感觉的左腿膝盖开始疼起来,只好留院检查。楼上楼下挪得几趟,冯国富已没法着地。搞完透视,是软组织损伤.说白了就是伤了筋。医生说,不怕掉皮,不怕烂身,就怕动骨伤筋,筋络受伤,跟骨折一样麻烦,冯国富只得老老实实住进高干病房。

    黄主席闻讯,带着几位政协领导赶了来。见冯国富没有大事,才松下一口气。又批评申达成,没尽好司机职责。申达成忙检讨自己,不该喝酒,耽误开车。他当然不好说自己没醉装醉,想享受军级待遇。冯国富却将责任往自己头上揽,说:“是我好久没开车,想过一下瘾,才惹下的祸。”

    黄主席忙做自我批评.说桑塔纳车况不行,如果早换掉,也不会让冯国富受此一难了。还表态说尽快兑现过去的承诺,将新车购回来,不能亏了好人。

    究竟是在职的四大家领导.市委人大政府三大家领导听说冯国富住进了医院,都陆续前来看望。副市长张柏松也来了。他太忙,给政协安排好购车款后,也没时间过问款子的使用情况,这次冯国富出了车祸,才知道他一直坐的旧桑塔纳,于是破口大骂,说政协领导专款不专用,挪用财政资金,是严重违纪行为,要坚决查办。

    不过张柏松也只说说而已,并没真去查办。专款不专用的现象多的是,也不仅此政协一家,他哪里查得过来。倒是在黄主席他们一再要求下,又给政协增拨了六万元购车费,黄主席再东挪西凑筹了十多万,终于给冯国富购回一部帕萨特。这是后话。

    听说冯国富也住进了高干病房,又是送走杨琴后出的事,杨家山很是过意不去,赶忙让夫人和儿子扶着,上楼来看冯国富。叙过病情,冯国富笑道:“我是见杨书记呆在这里寂寞,特意来给您做伴。”杨家山说:“什么伴不好做,偏偏做这个伴。”

    说着话,杨进仕手机响了.恰好是杨琴从美国打来报平安的。听说冯国富那天将她送走后。回城路上出了车祸,杨琴在那头嘤嘤哭了。冯国富拿过手机,安慰杨琴,说只是点小伤,没什么大碍。

    不觉就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星期,来看望的人渐渐变得稀少,病房里清静起来。只有申达成自认是罪魁祸首,桑塔纳又送进修理厂大修去了,没事可做.几乎天天在病房里守着,陪冯国富说说话,要叫医生护士什么的,给跑跑腿。

    陈静如除了回家烧香拜佛,别的时间也呆在病房里。她老在反省,自己天天念佛,丈夫还是遭此大劫,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思前想后,恐怕只能怪当初在波月庵里,不该说观音手上的净瓶中看,被申达成听去,惹出一只铜净瓶来,埋下祸根。

    可净瓶是圣物,真正的原因应该不在净瓶身上。陈静如又问申达成,是不是两人在佛菜馆里说过不该说的话,做过不该做的事,无意间得罪了佛祖。申成达说:“也没什么得罪佛祖的地方,只不过喝了几杯米酒。”陈静如说:“你们也真是的,怎么能在佛菜馆里喝酒呢?”申达成说:“那是为我们服务的小尼要我们喝的,说是素酒。”

    陈静如扑哧笑了,说:“好一个素酒,亏你说得出口。”

    申达成也是口无遮拦,又招供道:“要么就是那小尼有点像波月庵里的常悟禅师,我们多跟她说了几句话。”顺便将那天冯国富怎么巧施小计,识破假尼真相的事说给了陈静如。

    陈静如觉得原因就在这里了,叹息道:“原来你们一再犯佛戒,真是罪有应得。”申达成说:“我们不盗不抢,不奸不淫,犯的什么佛戒?”陈静如说:“佛有五戒,杀戒,盗戒,淫戒,酒戒,妄戒,你俩几个小时内,就犯了酒戒和妄戒。”

    申达成不服,说:“佛家的酒戒是戒酗酒,并没说不能沾酒,何况米酒是素酒,小喝无妨。退一步说,就算在佛菜馆里喝米酒也属犯戒行为,莫非我俩喝就犯戒,人家喝却不犯戒了?”陈静如说:“人家上佛菜馆,是冲着佛菜去的,心里有菜没佛,喝点米酒,无所谓犯戒不犯戒。你俩却不仅仅为着佛菜,心里还装着佛,喝米酒自然犯了佛戒。”申达成说:“当时我心里可没装佛,只想着佛菜。”陈静如说:“所以你没大事。”

    申达成掉头去问床上的冯国富,说:“冯主席当时心里有佛没有?”未等冯国富开口,陈静如便替他回答道:“国富虽然不是佛徒,可他读过佛经.知道佛有五戒,还要喝酒,才受此惩罚。”

    申达成又问:“那妄戒又怎么解释?”陈静如说:“佛家所说的妄戒,就是不可妄念妄语妄行。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耍小聪明,妄戏小尼,让她的头发掉出法帽。”申达成说:“小尼那是以假乱真,我们识破她,本来就是还原真相,也算犯妄戒?”陈静如说:“佛菜馆不是佛门圣地,不过打着佛家牌子搞经营,小尼是不是真尼,佛祖不会计较。佛祖不计较,你们却花言巧语,妄施伎俩,逗弄人家,惹得小尼窘迫不堪,不是犯妄戒又是什么?国富遭此一劫,也就在所难免。”

    两人说得投人,冯国富听着也就听着,没有插话。陈静如所说佛有五戒,确也是事实,可她忘了佛慈悲为怀,并不一味强调惩罚,你犯戒就要你遭劫受难。佛认为众生都有佛性,能够通过感化,逐渐觉悟,立地成佛。

    冯国富也就这么想想,一直没说什么。佛不语,觉悟在于自觉,在于开悟,不在于言说。

    慢慢冯国富便能下地了。到底只是一只膝盖受伤,不像杨家山中风,那么麻烦。能下地就意味着能行走,尽管有些费力。从床上到地下,不过两尺.冯国富却觉得是从半空中回到了土地上,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看来人还是要站在地上,用自己的脚走路,才会觉得自在。

    不过医生不让冯国富出门,只能在床前挪动挪动。到了医院,医生就是领导,领导的话你敢不听?不听医生的话,和不听领导的话是一回事,吃亏的还是自己,不是医生和领导。冯国富也就规规矩矩,每天只在病房里扶着床沿转上几转,活动一下身上的血脉。

    这天杨家山又进了冯国富病房。他已经不用夫人和儿子搀扶,可以自己拄着双拐行走了。冯国富为他高兴,说:“杨书记恢复得真好,要不了多久,您就可以扔掉拐杖了。”杨家山很有自信,说:“这是迟早的事。不过凡事有个过程,得一步步来,先把左边的扔掉.再扔右边的。”冯国富说:“我得好好向您学习,加强锻炼.争取早日走出病房,重新做人。”说得在座几位都笑。

    聊了一会儿,杨家山告诉冯国富,郝老书记上周又被请了进来。冯国富说:“那么他是四进宫了。”杨家山说:“是呀,医生都说这样的病人实在少见。”冯国富说:“医生让我出门了,一定去看看他。”杨家山说:“我已去看过几次,他一直不省人事。我有个预感.这回他怕是难得活回来了。”

    冯国富沉默片刻,说:“这在他也许不是坏事。他不是想着成佛么?佛国总比俗世好。”杨家山说:“谁不想成佛?可仅仅给庙里捐个铜佛,却没念几天经,没修几天行,又怎么成得了佛?”冯国富笑道:“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何况郝老书记并没拿过屠刀,有心成佛,也许就成了。”

    说到佛,陈静如最有发言权,一旁插言道:“这是说放下屠刀不易。郝老书记没拿过屠刀,也就没有屠刀可放,成佛相反还难。”冯国富说:“这就牵涉到什么是屠刀的问题。佛家的话语体系里,恐怕不一定有刃有把才是屠刀。”杨家山说:“这么说来,郝老书记拿没拿过屠刀,也就不好说了。”

    冯国富恢复得还算快,医生已允许他走出病房。他没有食言,特意去看过郝老书记几次。每次老人家都仰躺在床上,已死去一般,静无声息。床头吊着瓶子,仿佛连管子里的点滴的声音都听得见。有一个儿子呆在一旁,正垂着头打自己的瞌睡,守灵似的,只差没给老人点灯烧纸了。

    冯国富特意到医生办公室问过郝老书记的病,医生说老人已经没救,不过还吊着一口气而已。冯国富心生感慨,都说人活一口气,人如果只剩一口气了,活着究竟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天晚上陈静如在家吃斋拜佛,申达成到医院来看过冯国富,也有事走了。冯国富看了会儿电视,觉得有些冷清,去了杨家山那里。进门时,病房里很安静,杨夫人好像在卫生间里忙碌,只杨家山小学生般伏在桌前,正认认真真写着什么。冯国富笑道:“杨书记不是在做小说,准备卖钱吧?”

    “你还别说,现在流行官场小说.将这辈子的遭遇写成小说,说不定还有些市场。可惜我大老粗一个,没这个文才。”杨家山丢下笔,说道,“正在写辞职报告.写完后还打算请你斧正呢。”

    冯国富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你要辞什么职?”杨家山说:“我不是还顶着个市人大主任的头衔么?我准备辞了,无挂无碍,一心一意做我的平头百姓。”

    冯国富想起一部帝王电视剧.里面有句表达皇帝情怀的歌词,叫做我想再活五百年。皇帝老儿要杀谁是谁,别说五百年,五千年五万年也活不够。官场中人比不得皇帝老儿,却比普通百姓威风,好像除了陶渊明同志不肯为五斗米折腰,自动挂冠而去外,自古至今似乎还没谁自觉自愿退出舞台过。报上倒是经常登些某某官员自愿辞职或引咎辞职之类的消息,却无一例外是在组织责令下,不得已而为之的,并没谁真的自愿过或者引咎过。今天杨家山要辞职了,冯国富先想到的自然是组织行为,问道:“人大换届没多久,哪有半途辞职的?是不是组织找你谈过话了?”

    杨家山笑笑,说:“你在组织部做常务部长时,劝人自愿辞职劝多了,见人辞职就往这方面想。我这回可不是组织上的意思,的的确确是我自己的意愿。”冯国富说:“为什么不干满这一届,功德圆满,再光荣谢幕呢?”杨家山说:“拣回这条小命,又恢复得这么好.已是功德圆满了。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以前,我肯定会干满这一届,谁都不可能让我中途下车。现在我的想法不同了,既然已经圆满,还赖在这个位置上干什么呢?老弟啊,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多活几年,比什么都强啊!”

    说得冯国富点头频频,说:“杨书记真是大悟大彻啊。”杨家山摇头道:“哪谈得上大悟大彻?这又不是什么高深理论,谁都能明白的。只是能明白的事,做起来不见得容易,所以有人视官帽如命根,要进棺材了,还不肯松下手中权柄。”

    谈得来,两人便多聊了一阵,不觉夜已渐深。冯国富怕影响杨家山休息,趁他说得口渴,朝夫人要水喝的空当,起身告辞出来。病房里是有空调的,到了外面才知转了风向,天气骤然冷下来,像是有大雨大雪的样子。

    经过郝老书记那层楼,也不知他有所好转没有,冯国富顺便进了老人家的病房。不想就郝老书记一个人躺在床上,房里再没其他人,连他的儿子都不知去了哪里。灯光有些黯淡,照在白色的墙壁和白色的被单上,阴惨惨的。窗户是开着的,窗页一下一下拍打着,冷风飕飕,往屋里直灌。

    冯国富忙走过去,将窗户关好。正想退出去,忽见床上动起来,一个低沉却坚决的声音喊道:“我要……我要……”

    冯国富以为郝书记醒了过来,伏到床前,问他要什么。只见郝书记眼睛微闭,嘴巴开合着,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冯国富以为他要喝水,忙找个杯子,倒了水。回到床前,郝书记已没动静,不知是死还是活。伸手在老人家鼻下探探,已是气息奄奄,好像已经不行了。冯国富只好放下杯子,出门去找医生。

    医生值班室早已熄灯,冯国富在门上敲了几下,没有任何反应。护士值班室倒是亮着灯,门也是开着的,可里面阒无一人。冯国富忽想起病人床头有个呼叫器按键,转身又回了郝书记的病房。正伸手要去按床头的按键,郝书记的头突然一抬,兀地坐了起来。冯国富吓一大跳,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只听郝书记大声叫道:“我要成佛,我要成佛……”随后头一仰,砰一声倒了下去。

    等医生和护士听到呼叫铃声赶过来时,郝老书记已经咽气。不过医护人员还是一齐动手,煞有介事地抢救起来,要尽点最后的人道主义。老人家的两个儿子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木然竖在墙角,傻眼观望着正在忙乱的医护人员。

    没有谁意识到冯国富的存在,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开。忽听得远处传来悠长的汽笛声,仿佛一把锋利的尖刀,给这个静寂的夜划了一道口子。冯国富听出那是城外的列车启程了。却不知郝老书记是否到了那趟列车上,开始了他的远行?

    回房躺在床上,冯国富转辗反侧,好久都没能入睡。窗外北风呼啸,耳旁却总是一遍遍回响着郝老书记那句要成佛的话。按照佛的意思,众生皆有佛性,有心成佛,就有成佛的可能,也许郝老书记还真能成佛。又想起老人家花大钱造的铜佛像,他哪是在造如来,他原是造的自己。

    这么想来,冯国富又暗暗替郝老书记高兴起来。成佛就能脱离生死轮回,死亡便不再是死亡,而是涅槃和归入寂静。记得过去有些身份的人临死之前,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要去见马克思,曾几何时,好像难得有人再这么说了,要成佛似乎成为一种时髦。至于郝老书记,他也许不是赶这个时髦,死之前才喊着要成佛吧?

    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早上便醒得迟了些。睁开双眼,只见窗外一片晃白,冯国富知道是下了雪。心情一下子明亮起来,忙披衣下床,来到阳台上。外面已是银装素裹,地上的雪起码有一尺厚。

    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也下过一场雪,可眼前这场雪更加隆重而浩荡。

    这所医院地势较高,站在阳台上,可望见远处起伏的山峦和近处高高低低的建筑。与平时不同的是,那些山峦和建筑全都埋在了厚重的大雪下面.一眼望去惟余白茫茫一片。就像一张硕大的白纸,将天和地,将高和低,将远和近,一起裱了起来,裱得严严实实.没留一丝丝缝隙。

    猛然间,冯国富记起常悟禅师给的五白签辞来,不禁脱口而出道:

    莫识娥眉秀

    风清玉影来

    夜笛声寂寂

    晓雪白皑皑

    这道五白签所预示的事情,如今似乎一一得到了印证。娥眉该是常悟禅师和悟真佛菜馆里的小尼了,玉影也许代表着自己出车祸时楚江里的月亮.夜笛便是昨夜郝老书记离去时,远处那悠悠长长的笛声.至于晓雪句,不用说就是眼前这道不可多得的盛景。

    冯国富暗想,莫非禅师真有慧眼,能卜算未来的祸福吉凶?

    转而又想,如此理解这道五白签.也显得太浅薄太形而下了些。也许是自己牵强附会.故意在给签辞找注解吧?冥冥中,冯国富总觉得这道签辞可能还有更深的禅意,只是自己缺乏慧根,未曾开悟,一时还没能参透而已。

    想到此处,冯国富忙收住意念,欣赏起眼前的雪景来。这样的好雪,实在不容易碰到.切莫耽误了。冯国富想找一个词汇来形容这道雪景,却发现任何词汇都显得那么苍白,没有力量,惟有一个简简单单的白字,倒把这一切都包容在里面了。白不比赤橙红炫目,不比青蓝紫惹眼,甚至算不得颜色,然而不是色的色,才是本色真色,至色大色。就像一杯纯粹的水,没有任何味道,却是本味真味,至味大味。就像声音里的无音,没有高底,没有强弱,却是本音真音,至音大音。

    正因为白具备着本真至大的特性,它也就能超越色的含义,具有更宽泛的内涵。应该说,白就是洁,就是净,就是静,就是虚,就是空。白更是无.无色无味,无声无形,无量无限,无挂无碍,无忧无虑,无欲无求,无怨无悔,无嗔无痴,无言无疑,无我无你,无为无心。

    在佛看来,无就是禅,无就是悟,无就是有,无就是佛。

    冯国富顿时心地澄明了,像是被眼前的白和无,彻底洗涤过一般。

    第二天冯国富就出了院。是申达成开着崭新的帕萨特将他接走的。上车前,冯国富回过头,看了一眼住了两个多月的医院。又想起该去杨家山那里告别一声,忽见楼前的雪地里有一个人影,正是杨家山。他只拄着右边单拐,左边那支看来已成功扔掉。步伐虽有些艰难,却很是坚定。他身后的雪地里有几行脚印,深深浅浅的。冯国富没去惊动他,钻进车里,悄悄走了。

    回到水电局,下车前.申达成问冯国富明天去不去上班,去上班就早些来接他。冯国富说:“你别来接了,我自己走路去。”

    申达成以为冯国富开他的玩笑,不敢怠慢,第二天早早就进了水电局。可冯国富下楼后,根本没往小车方向走,直接出了传达室。申达成开车追过去,将头伸出窗外,说:“冯主席请上车吧。”冯国富说:“你走你的吧。”

    申达成开着车,在后面跟了一千多米,见冯国富没有上车的意思,只得悻悻然先走了。

    从此冯国富再没要过专车,每天上下班都走路,只出差或开会赶急,偶尔坐坐车。他觉得脚踏实地,走在平常的路上的感觉,既实在又自如。原来走路就是待遇,最丰厚的待遇,住进医院的时候,想享受这种待遇,还享受不上哩。

    原来两年多了,自己虽然从常务副部长的权力宝座上走了下来,却没能落到地上,一直是悬着的。一个人从地上升到高处也许容易,从高处回到地上却并不轻松。

    值得庆幸的是,冯国富终于还是回到了地上,真正地回到了地上。

    心里坦然,身上自在.上下班路上的灰尘垃圾和那满街的喧嚣声,也就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仍不时会碰到老熟人老部下,也不再觉得人家的目光有何异样,一个个都慈眉善目的。不由想起六祖慧能的故事来。寺里长幡高挂佛前,风过幡飘,一个和尚说是风动,一个和尚说是幡动,彼此争论不休。慧能闻听,说你们不要争吵了,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仁者心动。

    看来世上本没有什么灰尘垃圾,你心里装着灰尘垃圾,才满眼都是灰尘垃圾。世上本没有什么喧嚣声,你心里装着喧嚣声,才充耳都是喧嚣声。世上本没有什么异样目光,你心里异样,才觉得人家看你的目光异样。

    现在好了,现在你心里干净了,清静了,自在了,路中灰尘垃圾也不见了,街上喧嚣声也消失了,人家看你的目光也复归平常了。

    冯国富当然也有不安宁和不自在的时候,究竟他还不是佛。这样的时候,他就会拿出常悟禅师那道五白签来,诵上几遍。诵着诵着,就会慢慢复归宁静和自在。他越来越觉得这道签辞内涵的精深。表面看去,好像是卜算未来和吉凶祸福的,其实却暗藏着更深的佛理和禅机。动而静,形而影,来而去,生而死,有而无,实而虚,色而空……佛之精义,不就在这道简简单单的五白签里么?

    冯国富似有觉悟。对官场中的是非恩怨,也就越发看得透彻了。

    当然像他这么看得透彻的人似乎并不多,宠喜辱悲,浮乐沉愁,升笑降哭,也就不足为奇。也有跑来向冯国富诉苦的,冯国富也不劝解,默默听完对方的倾诉,便拿来白色宣纸,用毛笔写下常悟禅师的五白签,让人拿走。没有慧根的,瞧上两眼,就扔进了垃圾桶里,暗骂冯国富神经病。有慧根的,诵上几遍,也就心领神会,渐渐平静下来。

    这天刚提县委副书记的周英杰从楚宁回来,特意找到冯国富,向他诉说心里的不平衡。县委组织部长提县委副书记,虽然还是副处,位置却已经前移,周英杰应该高兴才是,还不平衡,是不是太不知足?原来楚南市惯例,县里的组织部长提副书记,一般都会接替原来的党群副书记分管党群,这回楚宁县的党群副书记调走后,党群工作被另一位更有背景的副书记分管了去.周英杰只能分管意识形态和农业。官场中人都明白,分不分管党群,那是大不一样的,所以周英杰才耿耿于怀。又没处发泄,只好找冯国富倾诉。

    冯国富没说什么,同样用宣纸写了五白签,递给周英杰。周英杰见是四句五言诗.不知冯国富是何用意,只得客气地说道:“冯主席的字越来越有风骨了。”

    冯国富仍然一言不发。佛不语,一语就浅了。

    周英杰究竟做文史工作出身,没少跟佛家交往,又有些慧根,似在五白签里读出了什么,回楚宁前特意跑到冯国富办公室,说:“谢谢冯主席的签辞,现在我心里好受多了。”

    冯国富破颜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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