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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马副主席不好与已到手的五千元过不去,又惦记着李总说的薄酬,第二天就往政协和统战部跑了一趟,然后着手写李总的文章。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黄主席将经济界别这个多出来的常委名额,拿到主席会和本届政协常委会上一过,李总便被正式确定为下届政协常委人选。

    弄个政协常委,得费这么多周折,这是冯国富所没想到的。后来才知道,楚南政协有个惯例,政协常委名额虽然是根据界别分配名额的,但具体到人,得由几位主席和统战部长提名。不用说,李总最初找的就是黄主席本人,如果黄主席直接提李总做常委,事情哪有如此复杂?可黄主席要提的名太多,冯国富到政协的时间还不长,没多少名可提,才打了他的主意。

    李总肯花这么大力气,解决这个常委,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实际意义。直到李总的常委尘埃落定,冯国富和陈静如论及此事时,还感慨系之。陈静如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你帮李总弄到了常委,就不再欠他了。”

    这倒也是。现在是商品社会,什么都可拿来交换,无论是名利,还是权色。冯国富不免有些怏怏的。不过不管怎么说,心上从此少了一样挂碍。

    这天晚上,冯国富捏着电视遥控器,想找个看得下去的节目,谁知将四十多个频道都点到了,不是广告就是古装剧。只得把遥控器扔给刚从厨房里出来的陈静如,掉头进了书房。如今的电视越来越没看头,还不如找本有意思的书翻翻。恰好案头摆着那本《声律启蒙》,冯国富心头一振,拿到手上,轻声诵读起来。可还没读上两行,外面客厅响起电话,陈静如进来说是找他的,冯国富只得很不情愿地出了书房。也不知是谁如此不识时务,这么个时候来电话。

    原来是社科联马副主席。马副主席显得很兴奋,声音有些高昂:“冯主席,你老人家布置的光荣任务,我可是按期如质地给你完成了。”

    冯国富心不在焉,说:“什么任务?”马副主席说:“冯主席真是贵人多忘,这么快就想不起给我布置的什么任务了。”冯国富说:“给你布置任务,我哪有资格?”马副主席说:“你布置都布置了,还说没有资格。”

    看来马副主席已经写好文章,如愿换走李总说的薄酬。薄酬肯定不薄,不然马副主席不会这么激动。冯国富也没点破他,只敷衍道:“那辛苦你了。”马副主席说:“其实也没什么,两个夜班就拿了下来。不过我可是用了心的,李总还算满意。”

    说李总满意文章,自然是假的。文章写得再好,对李总也没有什么价值,恐怕马副主席才转背,他就扔进了纸篓。

    李总满意的自然是那政协常委的头衔。

    放下电话,冯国富无声地笑了笑,觉得这事有些滑稽。陈静如说:“你笑什么?”冯国富说:“还能笑什么?不是笑可笑之人,就是笑可笑之事。”陈静如说:“去过一趟紫烟寺,还是挺有收获嘛,说话都暗含禅意。”

    正说着,儿子冯俊回来了,手上提着几条烟。冯俊单位有些特权,请吃请喝的人多,难得有几个晚上在家吃饭。反正是公款,吃过喝过,还会打发香烟好酒之类。冯俊一边换拖鞋,一边问父母:“吃过没有?”陈静如斜他一眼,说:“没吃,还等着你。”

    “还是娘肚里有儿。”冯俊笑嘻嘻道,将香烟搁到陈静如怀里,“这是送你的。”

    陈静如打开袋子瞧瞧,见是高档芙蓉王,说:“我又不抽烟,你带这么好的烟回来做什么?”冯俊说:“总有人抽。”陈静如说:“谁抽?你爸也不怎么抽。”

    冯俊坐到陈静如身边,搂过她的肩膀,说:“下周有一个好日子,妈你忘了?”

    陈静如感激儿子,他还记得这个日子。却故意说:“什么好日子?我可没那么好的记忆,看你爸的记性怎么样。”

    冯俊侧头望着冯国富,说:“爸,下周有什么好日子,你说说。”

    冯国富脑袋里还装着马副主席刚才的电话,思维并没跟上来,随口说道:“如今国泰民安,哪天不是好日子?”

    母子俩都笑起来。冯俊说:“爸又打官腔了,好像现在正坐在主席台上似的。”陈静如说:“你爸呀,过去在组织部,天天往外面跑,家里发生八级地震都与他无关。现在去了政协,往外面窜的时间少是少了,可他人在家里,魂魄却不知丢在了何处。”冯俊说:“妈你别怪我爸了,他是领导嘛,领导就要天下为公,舍小家为大家。你想当领导的,老念着小家,还像个领导吗?”陈静如说:“你还嫌你爸不像个领导?他再这么领导下去,就不用食人间烟火了。”

    听母子俩冷一句热一句唱着双簧,冯国富这才想起陈静如就要满五十岁了。楚南的习俗是男上女满,男人进大生大办,女人满大生大办。冯国富于是说冯俊:“想给你妈大操大办,几条烟总不够吧?”

    冯俊乐了,拍拍陈静如肩膀说:“妈你听到没有?爸的记性还是不错的嘛。”陈静如说:“不错个屁,不是我俩反复启发,你看他能不能恢复记性?”冯俊说:“人家有进步,就要给予充分肯定嘛。爸你说是不是?”

    冯国富不跟他们饶舌,说冯俊:“拿回几条烟,就嚷着给你妈做生,我倒要看你能做出什么花样来。”冯俊说:“当然不仅仅是几条烟,不过到时能派上些用场的。咱们单位头儿的姨妹开了一家酒楼,每次有人请吃,我们都上那里去,口味相当不错。环境也宽松优雅,安排三到四十桌,没什么问题。我打算将妈的生日拉到那里去办,跟头儿的姨妹都说好了,她同意打八折。”

    陈静如喜不自胜,对冯国富说:“听到没有,儿子真长大了,晓得替你操心了。”

    冯俊得意起来,说:“我初步筹划了一下,客人主要来源于三个方面:一是我的单位和同学,安排十桌;二是妈的单位,五到六桌;三是爸的客人,组织部和政协各四到五桌,从前爸亲手提拔起来的大官小员七到八桌。三方面的客人共计三十五到四十桌的样子,坐到大厅里,也算是热闹了,不会让妈感到寂寞。”

    这小子,竟敢擅作主张了。冯国富说:“三十多桌客人,没有五位数拿不下,这钱你来出?”冯俊说:“我出就我出。本着谁投资谁受益的原则,办酒的利润得归我拿。”冯国富说:“办酒是给酒店办利润,办酒的人有什么利润可拿?”

    冯俊推一把陈静如,说:“看来妈你没说错,爸当领导当久了,真的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现在的大酒店,哪天没人办酒?办酒不赚钱,谁愿费这个劲?像我们家,从来没办过酒,过去又放出去不少人情,花五位数办酒,赚六位数回来绝对有把握。”冯国富说:“这么好赚,还轮着你来操心,我早先下手了。”

    冯俊开始掰指头,一边说:“爸我给你算笔帐。我和妈的客人主要是还我们人情的,组织部和政协的客人是你的老同事新部下,这三拨人一人一百没得说,加一起总该有两万多到三万进项。这算不了什么,主要是你老人家提拔起来的那几桌,每人没个千儿八百的,他们出得了手?保守计算也得八九万。这还是你去了政协,如果仍呆在组织部,肯定是这个数的好几倍。十二三万元的进项,扣除不到两万元的开支,剩下的怎么也有六位数。”

    这小子的如意算盘打得也太精了点,哪里是办酒庆贺他母亲生日,简直是寻借口敲人竹杠。不过恐怕不是冯俊,如今谁家办酒,不是先拨过算盘珠子,再作安排?冯国富记得从前的乡下,有人家婚丧侨迁或添丁加口,邻里乡亲有钱的出钱,没钱的送上一斗米两升豆,也算份厚礼。办这样的酒,除了凑热闹,主要是物资上给当事人一点支持,打个援手,叫做一人有事众人帮。冯国富上大学那会儿,家里出不起路费,办不起衣被和日常生活用品,父母愁眉苦脸,无以为计。后乡亲们纷纷建议,以冯国富上大学为名,办上几桌,大家都来凑个份子。父母没法,只得照办,这才给冯国富凑足了上大学的钱。父亲感激乡亲们,用本子记下大家送的份子,一直保存在箱子底下,临终前才拿出来交给冯国富,要他不要忘了乡亲们的大恩大德。冯国富知道,当年乡亲们不来凑份子,自己恐怕一辈子都走不出那个山冲冲,也就格外珍视这个本子,搬了好几回家,许多东西都散失了,惟独这个本子不肯扔掉,至今还留在身边。他最懂这个本子的价值,后来自己大权在握,面对来自方方面面的诱惑,头脑发热,无法抵御时,就拿出这个本子翻上一阵,让自己变得理智起来。至于乡亲们有什么困难找上门来,冯国富更是二话不说,能帮忙的尽量帮忙。家乡办学改水或修路架桥,冯国富总是慷慨解囊,同时利用工作上的便利,给有关部门打招呼,解决部分资金,以此回报乡亲们。

    想着这些旧事,冯国富也就更提不起给夫人办酒的兴趣。禁不住给冯俊讲起这段往事来。冯俊不解,说:“爸你这是怎么了?我要给妈做生,你却给我们搞起传统教育来了。”

    冯国富苦笑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陈静如懂得丈夫,对冯俊说:“你爸是不同意办这个酒的。”冯俊急了,说:“这酒明显有赚,怎么不办呢?”陈静如说:“正是因为你想赚钱,你爸才不肯办。办酒是为了喜庆,变成赚钱的手段,那就没意思了。”冯俊说:“爸如果这么想,那就太酸了。既不是偷,又不是抢,这样的钱为什么不能赚?”

    冯国富被激怒了,低声吼道:“这么赚来的钱,比偷比抢还要恶劣!”然后掉头回了书房,将舔舌眨眼的母子俩扔在客厅里。

    跟陈静如结婚二十六七年了,冯国富好像从没给她办过生日酒。最初是家里经济拮据,办不起。后来是工作太忙,没时间。再后来自己做上县市组织部领导,怕人家趁机送大钱,有“礼”说不清,还是没办。陈静如倒也通情达理,觉得人人都有生日,没有什么值得张扬的,从没责怪过冯国富。

    那么现在到了政协,时间和经济方面都没问题了,照冯俊所说,又能赚大钱,为什么还不办呢?除了陈静如刚才说的,办这种酒俗气,没有多大意思外,冯国富还有别的顾虑。记得组织部过去有一位副部长还算廉洁,在位时从没办过酒。五十七岁退居二线,正值外地工作的小儿子结婚,有人怂恿他把儿子儿媳拉回楚南办上几桌。他不想费这个力气,说要办酒,等到自己六十岁生日再说。大家笑他,到了六十岁,谁还会理你呀。而现在正是请客的时候,因为已不在位置上,请几桌客,不会有谁说三道四,又因刚退二线,余威犹在,还会有人来捧场。老部长想想也是,于是把儿子请回楚南,在酒店里准备了二十桌,然后亲自拿着请贴,送到单位同事和有关人士手里。不想办酒那天,除一些亲戚朋友和组织部部分老同事外,那些经他手升了官晋了爵或得到重用的人几乎没谁露面,二十桌酒席有一半没坐人。老部长气得脸色发青,眼睛翻白,当晚就住进了医院。

    冯国富是在任的政协副主席,还不能完全算是退居二线,与那位老部长的情况略有不同,要办酒,也许不会这么凄惨。可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冯国富照样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倒不是该来的人不来,没钱可赚,冯国富本来就不想赚谁的钱。主要是遭人轻视和鄙弃,那种滋味不好受。既然知道事情会是这么个状况,又何必多此一举,自讨没趣呢?

    将这个想法跟陈静如一说,她挺善解人意的,说:“我几时说过要办这个酒了?是儿子有这份心情,随便附和他几句。”

    冯国富感谢陈静如的理解,说:“那天我下厨做几个菜,让你好好享受享受。”陈静如说:“你那水平,算了吧。你要有这个心思,那天陪我逛商店得了,怎么样?”冯国富说:“你这不是惩罚我吗?”

    眨眼间,陈静如的生日就到了。恰好是星期天,冯国富不好食言,陪陈静如上了街。夫妻二三十年,好像还是结婚之初,陪陈静如上过两次街,以后走上仕途,便再没了这份闲心。特别是官大权大之后,出车入辇的,脚底更难沾回街上的尘泥,偶尔出现在街上,那不再叫做上街,而是检查市容市貌或与民同乐。今天跟陈静如并肩走在街头,冯国富也就有点不太适应,找不到感觉似的。

    好在冯国富准备好了足够的票子,还算有底气。大半辈子了,陈静如一心赴在丈夫和儿子身上,很少给自己花钱,今天得鼓动她买两件高级点的衣服回去。不想陈静如总是挑三拣四的,便宜的衣服不喜欢,喜欢的衣服又嫌不便宜,总是下不了决心。冯国富只得耐着性子陪着,不好说她什么。最后陈静如自己什么没选中,却给冯国富和儿子各购了一套上千元的西服。冯国富说:“你没搞错吧,今天到底是谁的生日?”

    总算有所收获,陈静如觉得很有成就感,从服装店里出来时,一脸的喜气。冯国富暗自感叹,这种心里只有丈夫和儿子,惟独没有自己的女人,如今怕是越来越不容易找了。

    往前走了几步,是一个新装修过的门店,陈静如又立住了,说进去看看。原来里面摆满各种佛品,佛像佛具佛饰佛经,什么都有。冯国富猛然想起朱崖说的佛品专卖店来,一问服务员,果然就是这里。生意好得很,进进出出的顾客不少,柜台里五六个佛服佛帽的服务员忙忙碌碌的,应接不暇。还真被朱崖看准了,这个佛品专店肯定大有赚头。

    冯国富正在这边左右环顾,陈静如已走到柜台另一头,认真挑选起佛品来。平时也没见陈静如烧香拜佛,怎么竟对佛品感起兴趣来了呢?冯国富跟过去,问道:“你是几时成为佛家弟子的?”

    陈静如没吱声,让里面的服务员拿过一串佛珠,托到手上,微合双眼,念念有词拨了几下。服务员怂恿道:“这是从佛教圣地五台山购回来的,檀香木所做。”同时报了价。陈静如将佛珠转递给一旁的冯国富,又拿过一盒音乐带子,端详起来。冯国富也伸过头去,见上面一幅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像,上方写着《大悲咒》三字,下方写着这么两句话:“若能称诵大悲咒,淫欲火灭邪心除。”

    陈静如说:“不是盗版的吧?”服务员双手合十,说:“阿弥佗佛!佛家不打诳语,自然也不销假货。施主不信,店里有录音机,可以放给你听听。”陈静如也说了句:“得罪得罪。放就别放了。”去掏钱包,准备付款。冯国富想起朱崖给过的购物卡还夹在电话本子里,拦住陈静如,拿出卡来,给服务员瞧,问可以用不?服务员一见,知道是他们店里的购物卡,拿到电脑上刷了两下,还给冯国富,算是付了款。

    既然可以刷卡,陈静如建议冯国富也选两样佛品购回去。卡上还有的是钱,冯国富也有这个想法,只是不知选什么好。自柜台前一路看过去,见一侧放着佛经,就选购了《金钢经》和《四念处》。

    回家路上,冯国富又旧话重提,问陈静如是怎么信起佛来的。陈静如说:“你不知道,如今到我这个年龄的女人,还确有不少信佛的。有几次到同事家里去窜门,她们都供着佛像,有事没事就放了佛乐,拜佛诵经,很虔诚的样子。我自知痴愚,不通佛性,可不知怎么的,一听到《大悲咒》圣音,却感觉神圣,特别喜欢。她们就说这是因为我人慈悲,与佛有缘。拿过他们的佛珠,放手上摩挲,手感也挺好的。她们又说我的手丰腴修长,如佛手一般,佛珠在手,容易与佛相通。偏偏今天是我的生日,不期然就碰上了佛品店,看来还真的跟佛有些缘份,也就有了购两样佛品回家的愿望。”

    听陈静如说得神奇,冯国富觉得有趣,说:“那你何不购具佛像,放到家里供奉起来?”陈静如说:“佛像怎么好随便购回家的?那要拜了佛祖,成为佛家弟子,才有这个资格,不然岂不是对佛祖的亵渎?”

    进屋后,陈静如跑到封闭式阳台上,将佛珠挂到墙上,对着做了揖。又回到客厅,打开音响,播放起《大悲咒》来。这是梵乐佛音,自然不同于世音俗调,声音不高不低,节奏不紧不慢,词意不明不白。冯国富凝神谛听,只是不知到底唱些什么。却有一股静气弥漫在你周围,你再心浮意躁,也能慢慢平静下来。尤其是在这乐音中读经,更是别具境界。

    其实说读经,并不准确,冯国富不过是随便翻翻而已,不求甚解。也许佛本来就是不可解的,可解那就不叫佛了,也就失去了其应有的魅力。佛字的意思就是觉悟,一般人缺少慧根,想觉悟谈何容易?

    此时冯国富拿在手上的是那册《四念处》。中间有一段话,让冯国富很是着迷:“一切诸法皆不可思议,不可思想图度,不可言语商略。何以故?言语道断故不可议,心行处灭故不可思。大经云:生生不可说,生不生不可说,不生生不可说,不生不生不可说,既不可说,亦不可思。大品云:色不可说,乃至识不可说,眼不可说,乃至意不可说,色不可说,乃至法不可说,眼界不可说,乃至法界不可说,当知五阴十二入十八界,皆不可说。此指俗谛不可说也。四念处不可说,乃至根力觉道,皆不可说,须陀洹不可说,乃至阿罗汉亦不可说。此指真谛不可说。佛十力不可说,四无畏、十八不共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等,皆不可说。”

    冯国富心里默然道:不可说,不可说,原来什么都不可说,一说就白了,一说就穿了,说白了,说穿了,就走了样,变了形,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了。

    冯国富这么痴想着,知道自己到底肤浅,佛的意思肯定要深奥得多,或者说佛根本就没有意思。肤浅就肤浅吧,没意思就没意思吧,不可说,不可说,皆不可说。既不可说,那不说也罢。

    冯国富能做的是拿支圆珠笔,在这段话下面划了杠,时不时拿出来默诵一遍。

    这天无事在办公室呆坐,冯国富又拿出《四念处》,反复默诵了几遍。想起那次朱崖和李总送来的紫檀佛香,只焚过几回,还剩了不少放在抽屉里,于是拿出一盘,点着了,放入陶瓷香炉里。闻着沉郁的佛香,再诵《四念处》,感觉又有不同。

    下班后,冯国富特意让小曹将车开往佛品专卖店,拿出购物卡,购了一只香炉和两盒紫檀佛香带回去。还在路上,冯国富就打电话告诉陈静如,说给她准备了一份过年礼物。陈静如说:“年轻时都没见你送过礼,如今老夫老妻了,还送什么礼?”冯国富说:“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过去没送是要忙工作,现在清闲了,正好补补礼。”陈静如还是不信,说:“那是什么礼?”冯国富说:“一篮玫瑰花。”

    陈静如就笑,知道冯国富没这么浪漫,说:“开什么玩笑!没事我挂电话了。”冯国富忙说:“别挂别挂,求你办件事。”陈静如说:“有屁就放,我的菜就要上锅了。”冯国富说:“冯俊不是有几条芙蓉王放在书柜里么?你拿四条到楼下来,我用礼物跟你换。”陈静如说:“儿子的东西,你敢动?”冯国富说:“儿子的就是老子的。”陈静如只得应诺。

    小曹将车开进水电局时,陈静如已经站在坪里了。冯国富也没下车,将装着香炉和佛香的袋子递出车窗。陈静如赶紧接住,随后塞进用报纸裹着的芙蓉王。冯国富将芙蓉王转递给小曹,说:“在政协跟我跑了一年,朝来夕去的,辛苦了。年关在即,也没什么表示,你带几条烟回去,也好招待客人。”

    小曹一时感动得什么似的,眼里的泪水都快淌了下来。他在组织部给领导开了多年的小车,出门跑上一趟,人家给领导打发烟酒或别的物资,总少不了司机一份,叫做癞子跟着月亮走,确实沾了不少光。可那些好处都是下面基层或单位打发的,又是这么一种社会风气,大家都在这么做,小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应该,自然受之无愧。像今天这样,由领导本人给司机礼物,小曹跟过那么多领导,这可还是头一回。何况世上从来只有民送官下送上的理,谁见过官送民上送下了?小曹心里很是不安,结结巴巴道:“这这这怎么行?”要把烟往冯国富手上塞。

    冯国富拦住小曹,本来还想说,政协不比组织部,主寒仆贫,无人打发领导,司机自然也没什么油水,自己只好从家里拿烟犒劳司机。可冯国富没说,把话咽了回去。佛经有言不可说,你还说什么呢?

    这么想着,冯国富已经下车,缓缓朝楼道口走去。他脸上苦笑笑,感觉有些怪怪的。别说小曹这是头一次受领导的礼,他冯国富也是头一次送礼给下属。人都是这样,有些事情做多了,习以为常,不觉得怎么样,从没做过的事偶尔做一次,确实不太习惯,好像有悖常情似的。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手中有权,有人进贡,谁还会多此一举,拿家里的东西打发司机呢?

    陈静如也觉得领导给司机送烟,有些好笑。可她懂得丈夫的无奈,没说什么,却开起他的玩笑来,说:“玫瑰花呢?”冯国富扔下心头的块垒,笑道:“我刚才送的礼物不比玫瑰花更有意思吗?”

    陈静如早就打开袋子看过香炉和佛香了。吃过饭,收拾了碗筷,忙将香炉拿到阳台上,点燃紫檀佛香,又打开音响,放起《大悲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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