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周正泉是书记,党委会自然由他主持。他说:“前段的减负等工作占去了我们不少时间,现在要集中精力抓一下乡里的经济了,经济是基础,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今晚的议题就是如何搞活乡里的经济,请大家出点子。”
周正泉说完,大家开始讨论。
毛富发是有思想准备的,他的意见很成熟。党委的决议基本上是他的思路:一是继续抓紧落实还没落实到位的减负任务;二是加大征粮收税力度,打击偷逃抗税事件,该收的税款要收足;三是加大力度,把职工借的周转金收一部分上来;四是尽快把木材加工厂承包出去,早日恢复生产;五是跟舒建军等龙溪境内的私人矿主联系好,让他们尽量收购龙溪的木材,以增加龙溪的农林特产税。
长会短开,按照工作目标把责任人确定后,9点钟就散了会,大家分头去行动。周正泉和毛富发最后离开会议室,周正泉说:“毛乡长,蒋家村蒋家三兄弟强租唐家水田不给租金的事,你去了解一下,最好叫上企业办主任彭明亮和税务所长瞿宏德,查一查他们的纳税情况,如果没交耕地占用税,还要照章罚他们。”毛富发说:“这事确实得好好处理一下,说不定还能抓个典型出来,以推动整个乡里的税收。”周正泉说:“如果我没别的事情,也跟你们一起去。”
第二天上午,周正泉正要跟毛富发他们到蒋家村去,舒建军和他那形影不离的秘书肖嫣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周正泉只得让毛富发几个先走,把舒建军和肖嫣然让进办公室,他说:“昨晚我还在党委会上说了,最近要到你们那里去看看,不想你们捷足先登了。”舒建军说:“老同学您肯光临我们那破地方,是我们的福气。”周正泉说:“那是下一步的事,先说说你们今天来有什么好事吧?”舒建军说:“没什么事,主要是来看看老同学,如果您有空,想请您到馆子里坐一会儿。”
周正泉知道他们这是在绕圈子,心想如今的人,不知怎么都这么聪明了,办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学会搞铺垫、打埋伏。周正泉就笑笑说:“你说了主要,那么次要呢?”舒建军也笑了,说:“老同学好机智,次要的过会儿再跟您说。”周正泉说:“你们也看到了,乡里的事千头万绪,我哪有时间陪二位上馆子?这样吧,有什么事,你们现在就说,我周某人能办的,一定给办,办不了的,请你们多多包涵。”舒建军说:“老同学是个痛快人,我舒某人服了。”
这话不免又让周正泉暗生感叹。现在有点权、有点钱的人,自我感觉都好得不得了,除了服自己,是天也不服,地也不服,还有服别人的?当然,周正泉想是这么想,却不出声,等着舒建军继续说下去。
究竟有层同学关系在,舒建军也就直说道:“事情是这样的,乡税务所的人到我那里去了两次了,我正在扩建煤窑,手头资金周转不开,请他们是否减免点,他们说没这个权,不过给我出了个主意,如果有您书记大人的条子,他们是买账的。”周正泉说:“舒老板呀,你这是欺我不懂税法吧?”舒建军忙说:“岂敢,我姓舒的可以欺天瞒地,也不敢在您书记大人前面耍半点小聪明。”肖嫣然也在一旁说:“舒老板常常在我面前说,他这半辈子还没有几个角色让他在乎过,只有您这个老同学是人中豪杰,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对你五体投地了。”
这话实在有些虚假,周正泉赶紧说:“你们当大老板的,想必知道这免税的事不但乡里没权,就是县里市里也没这个权吧?”舒建军说:“老同学这么说,我也不好太为难您了,不过您堂堂书记,如果肯跟所里说句话,把我的纳税时间推一推,我就感恩戴德了!”
周正泉想想,自己也正有事得求他姓舒的,不能把话说得太死了,堵了自己的路。于是他说:“这个我倒可以试试,至于灵不灵,可不敢保证哟。”舒建军说:“有您当书记的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之后,舒建军两个人就出了书记室。
周正泉刚松了口气,谁知肖嫣然又折了回来。她对周正泉说:“我还有一点小事有求于周书记。”周正泉说:“你说吧。”肖嫣然说:“听说蒋家村两位唐姓兄弟到乡政府告蒋家三兄弟的状?”
这肖嫣然的消息真灵通,乡里的这点小事也瞒不过她。周正泉点点头说:“是有这回事,今天上午我还打算跟毛乡长他们到蒋家村去呢。”肖嫣然嗲声嗲气地说:“蒋家三兄弟是我的表兄,我知道他们从小就不服天管地管,周书记您可要给我好好管管。”周正泉有些发蒙,一时不知肖嫣然这话的意思是真要他管管,还是正话反说,让他网开一面。
此时肖嫣然已经转过她那婀娜的身子,边往外走边说:“周书记说到我们那里去,一定要去哦,不去我会生气的哦。”周正泉只好说:“一定一定。”
不想周正泉送肖嫣然出门后转身回来,却见办公桌下放着一个礼品袋,打开一看,是四瓶昂贵的酒鬼酒。周正泉提着酒想追出去,又恐这样太张扬,只好作罢。
自然去不成蒋家村了,剩下的时间,周正泉也没到别处去,坐在办公室里批阅那堆小宁催了好多次的文件。文件大部分是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下发的,内容无非是农业产业结构调整要实现新的突破、农民收入要有新的增长、农业投入要达到法定比例、教育投入要高于国民经济增长速度、计划生育率要达到98%,还有什么要确保社会稳定呀,要切实减轻农民负担,不一而足。
周正泉便觉得有些好笑。这边要增加投入,那边要减轻负担,好像票子不是从老百姓手里征缴上来的,而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最有意思的是每个文件的最后都煞有介事地强调说,没达到文件要求就一票否决。周正泉想,这也一票否决,那也一票否决,照这样否决下去,乡政府里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可以否决他十次八次了。
不过周正泉也知道,这一票否决的话不较真时,也只是说说而已,一旦较了真要否决你,也确实是没有二话可讲的。记得刚到龙溪工作时,正碰上县里搞计划生育验收,乡里使出浑身解数,把验收团的人当亲爹亲娘奉着、敬着,该请的请了,该送的送了,眼看验收合格就要下文了,不知谁举报龙溪一名妇女不按计划超生了一胎,结果乡里当时的书记就被一票否决了,不折不扣免了职。这几年农村计划生育抓得确实很紧,但任何地方的超生现象其实是根本没法禁绝的,一个乡每年发现几例超生,实在正常得很,如果没人举报,或者举报了封闭得好,或者上头有人帮着说说话,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后来周正泉才知道,那位书记正好跟当时还没管党群而管着计划生育的县委副书记李旭东有隙,李旭东在其他的地方没有充足的理由扳倒他,便借这次机会,实现了自己的夙愿。而那位书记是心知肚明这事的真正原因的,可他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周正泉忽然觉得,这一个个面目狰狞的一票否决,就仿佛一把把高扬在头上的杀威棒,哪天一不小心,冒犯了哪一道天条,那就有受的了。
批完文件,不觉已是中午。在食堂里吃饭时,见顾定山也在,周正泉就要他吃了饭到自己屋里去一下。饭后两人回到屋里,周正泉把办公桌下舒建军送的那四瓶酒鬼酒拿出来,让顾定山转交给大头。顾定山说:“没这个必要吧?”周正泉说:“有必要,这次大头帮了大忙,说不定以后还用得着他呢。”
周正泉有午睡的习惯,只要没急事,中午总要想法睡一会儿,所以顾定山走后,他就关了门。可还没上床,毛富发他们从蒋家村回来了,把门敲得咚咚直响。周正泉只得开了门。毛富发气鼓鼓地冲进屋,铁青着脸叫道:“周书记,这个乡长我不当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周正泉赶忙拉过一把椅子,又端上一杯水,要毛富发慢慢说。毛富发坐到椅子上,仰脖把满满一杯水喝了下去,情绪才稍为平静了些。
毛富发领着彭明亮和瞿宏德,上午9点多就到了蒋家村。原来这蒋家三兄弟一贯横行乡里,蒋家村不但外姓人怕他们,就是他们蒋家的本姓人也总是对他们敬而远之。三兄弟根本没把毛富发几个人放在眼里,不但对占用唐家耕地不给租金,而且把唐家人打伤一事供认不讳,还肆无忌惮地说,这5亩田原来就是他们蒋家的祖业,如果唐家今后还要来啰唆,就挑了唐家人的脚筋。毛富发很气愤,教训了他们几句,他们就气势汹汹地把毛富发围在中间,扬言道:“姓毛的,你当你的乡长去,我们的事情你管不着。”毛富发说:“你们既然还知道我是乡长,那么龙溪乡范围内的事情,我就得管。”三兄弟说:“你这个小小乡长算条卵,我们还怕了你不成!”毛富发当时就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彭明亮见三兄弟太不像样,忙站到前面,大声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太放肆了,现在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三兄弟说:“共产党的天下又怎么了?共产党就不要烧砖砌房子了?”彭明亮说:“共产党烧砖砌房子是要办手续的,把你们的手续拿来看看!”三兄弟说:“我们在自己爷爷田里烧砖,就像在自家饭鼎里舀饭,也要办手续?我们可从没听说过。”瞿宏德也上前说:“你们没听说过的事多着呢!你们知道吗?在田里开窑是要交耕地占用税的,砖卖出去后还要交营业税。”三兄弟说:“现在要减轻农民负担,你们还下来收这税那税,我们到县里告你们去。”瞿宏德说:“负担是负担,税是税,我们按政策办事,你们少废话,现在补税还来得及,否则定你们的偷税抗税罪。”
说着瞿宏德就去身上掏税票。可瞿宏德的税票还没掏出来,三兄弟中的老三蒋国帅就举着砖坯,向瞿宏德头上挥了过来,瞿宏德眼快,赶紧往旁边一闪,砖坯狠狠地砍在他的腰上。好在瞿宏德人年轻、体质好,除一根肋骨受了点伤外,别的还没事。
听毛富发说完这番遭遇,周正泉脸色都紫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这还了得,这个世界简直没有王法了!”他吩咐毛富发去通知顾定山,马上带上派出所所有干警,到蒋家村去把蒋家三兄弟抓来。
毛富发刚走出办公室,周正泉又把他叫回来,摇着头说:“暂时恐怕还是不要派出所出面为好。”毛富发问:“为什么?”周正泉说:“三兄弟打伤了人,肯定已有防备,就这样去抓人,弄不好人没抓住,还会惹出别的麻烦。还是先拿出一个稳妥点的对策,再采取有效行动,反正这次恶性抗税事件一定要严肃处理,否则龙溪乡的税,我们就不要再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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