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鹿不算什么,孬舅也不算什么!」
这是小麻子见到我劈头说的第一句话。小麻子说这句话时,正在理发。他的理发与常人不同,不是推推剪剪,吹吹打打,捏捏揉揉,最后再喷喷发胶,在前面直立起一绺刘海;或是故意扑答下半边头发,遮挡住一只眼睛。他不是这样。他平日生活都很Modern和现代,美女娈童,私人专机,黑人按摩师,一应俱全;一日三餐的餐巾上,小毛驴屁股后的粪兜上,都刺着他家族的徽章。但一到理发时,他就返朴归真,回到了大清王朝,回到了小麻子造反的年代。这也是童年情结吧。他开始在自己头发上,染上了乌云翻滚的兵戈之相。花的紫的,橙的蓝的,打成一团。乍一看像一个NBA的球星。接着就开始染眉毛,染眼睛。眉毛仍染成红的,眼睛仍染成绿色,恢复成红眉绿眼。身体的其它部位他已经交给了黑人和白人,惟剩一个头,还留给黄人。而且不要丽晶时代广场和丽丽玛莲大饭店的黄人来理;丽丽玛莲大饭店的股份,小麻子就占到了百分之四十──但他不用自己饭店的理发师,一到理发,就又想起了俺故乡的六指叔;一月一次,用他的私人飞机去接六指。倒弄得六指有些不知所措和不知身在何处。正在地里捣大粪,豪华私人专机就落在了田头。当天接到京城理完发染完眉眼,当天就又送到了田头继续捣大粪。捣大粪时想着私人专机和千里之外的五星级大饭店的白地毯,理发时又想着接着还要继续捣大粪。捣大粪时对生活有一种企盼和希望,虽然现在捣大粪,但马上就可以不捣这大粪,去京城过片刻的贵族生活,喝两口别人喝剩的麦爹利或者拿破仑;虽然六指对这酒喝不惯,他爱喝的还是村里烧锅里酿的二锅头,这麦爹利和拿破仑可有些马尿臊味;但喝酒嘛,也就是喝个气氛和心情,白地毯上一杯马尿喝下去,虽然呛得满眼憋泪,但仍然心满意足;我们还能提出更高的要求吗?也使他不禁回想起当年的大清王朝,小麻子在延津轰走太后,在那里选美,我与曹成在县城宾馆的选美办公室工作,宾馆的理发员倒休,理发室开不了门,按说偌大一个县城,还找不到一个剃头匠?但曹成找到宾馆的经理,推荐六指去干了几天。那时六指也喝过宾馆宴席撤下来的干白。那时六指感谢曹成,现在六指感谢小麻子。六指说:
「我总是认为,人之初,性本善。曹成、小麻子这些人虽然身处高位,高处不胜寒,但本质都不错,知道体恤下人。我六指一个手艺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能有几个这样的朋友在历史上和现实中抬举我,已经可以死而无撼了。」
接着将他几个瘌痢头徒弟召集到一块,他就着驴钱,喝着老酒,伸出第六个指头说:
「我平日说什么来着?别小看我们的工作,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你们也知道,我不是一个肤浅的人,早已过了那个阶段,不是说上边的人、有身份的人、贵族叫我去剃了几回头,让专机接我我就沾沾自喜;但你也不能不承认,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剃头匠都可以被贵族叫被专机接的。有的人毕其一生努力,也不可能坐上一回专机。每当我夹着剃头布包着的剃头家伙,坐在豪华的专机上,专机上就我一个乘客,来来往往的一串空姐为我一个人服务,我就想起我小的时候,在山西的大槐树下,俺娘拉着我的手沿村讨饭的情形。后来俺娘死了,我跟人学手艺,担着一头热一头凉的剃头挑子,打着挂链,沿村给人剃瘌痢头──一般人的好头都不让我剃,那时哪里想到会有今天?想着想着,我就流下泪来。空姐见我流泪,十分疼爱我,就上来用她纤细的小手为我拭泪,并说:『看来六指点大师还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你听听这话,多么体贴呵护人的心情。我上去抓住她的手,放到我的胸前,更加哽咽起来……」
六指的几个徒弟听得如痴如醉,一个瘌痢头上来问:
「你接着也要忙里偷闲给她的上下剃一把吗?」
六指没理他,而是话锋一转,说:
「在外边人家这么尊敬我,抬举我,爱我和心疼我,可是在咱们内部呢?听说还有人说我的坏话,传我的小道消息,贬低我的人格和我的艺术水平,说我老一套,不学习后现代理论,我现在倒要问问,你学习了又怎么样,就可以取我而代之吗?你的水平比小麻子和空姐还要高吗?你会让头发乌云翻滚和让眉毛变红和眼睛变绿吗?如果是那样,我就服气你。可惜你还不会,错过了那个年头;你怎么知道那个年头就不后现代呢?也许你们只是我们的简单重复呢?任你奸似鬼,喝了老爹的洗脚水。你们跟我,还得学些年头呢!你们离上专机的日子,还有一段路程要走呢!空姐的手,你们可望而不可及,我六指点却已经把它牢牢抓在了怀中,你又奈何?我明白你的美梦,但我还是要正告你,你这美梦也做得太早了。你的狼子野心和司马昭之心已经昭然若揭和路人皆知。我劝你还是收了和死了这条心,这对你本人的提高和成长,要好得多呢!捣你的大粪去吧!……」
六指愤怒地瞪着他的徒弟们。把几个瘌痢头弄得面面相觑,纷纷像鸡叨米一样点着头说:
「师傅,放心,我们服气你,我们安心捣我们的大粪!
六指大获全胜,十分得意。正因为得意,乐极生悲,突然又双手掩面,潸然泪下。又把他的徒弟们吓了一跳,说:
「师傅,我们刚才不是说了,我们不抢你的班,不造你的反,不说你的坏话,不打你的小报告,不写你的匿名信,只要你还活着,就不让你上专机的地位受到威胁,给你实行终身制,这成了吧?你就不要伤心,再挤那点猫尿给我们看了!」
六指说:
「这次伤心,不是因为那个,我是突然又想起了当年大槐树下我的老情人,想起了我的柿饼脸。如果柿饼姑娘现在还活着,看我现在混得如此风光,还不知怎么高兴呢!我与她之间,肯定也不存在那些不能沟通的障碍;她的老杂毛爹,肯定也不会再阻挠我们的婚事。说不定我们现在正在拜花堂或是洞房花烛夜呢!你想,那是一个什么感觉?」
瘌痢头徒弟劝他:
「师傅,空姐的手都抓上了,别再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我们就不信,现代的空姐,不比古时的一个穷山村的柿饼脸要好。一个柴禾妞,她的腰有空姐细吗?腿有空姐嫩吗?脸上抹润肤露肚上刺荷花吗?你就别得便宜卖乖了。你要这样,我们夜里一个个扳枪睡觉,我们又该怎么样呢?你是哭自己呢,还是气我们呢?你的动机,我们倒是要怀疑了!……」
六指破涕为笑,说:
「我承认,我一高兴,有些得意忘形,头绪有些乱了。你们说的也对,天涯何处无芳草,有了空姐,还提那个柿饼脸干什么。再这样,我也觉得有些矫情了。就这样吧,不提她也罢!」
于是,不再提柿饼脸,六指又高兴起来。当然,在与小麻子的接触中,六指也有些恐惧。恐惧不是恐惧小麻子,小麻子这样牛气的大人物,是不会跟一个剃头匠下人计较什么;相反,他对六指倒十分和蔼甚至十分尊敬,他看不起的是那些也跟他一样牛气、因为这些人的牛气使他的牛气受到些阻挡不能光芒四射的那帮家伙。如影帝瞎鹿,如秘书长孬舅。这些人他看不起。他们也能牛气吗?他们如能牛气,全中国全世界人民不是都可以牛气了吗?所以他说:瞎鹿不算什么,刘老孬也不算什么。但他不会说六指不算什么。六指苦恼的不是这个,恐惧的也不是这个。他苦恼的是每当一月一次被专机接到白地毯上,他正在那里快乐和风光地给小麻子染头染眉染眼、忙里偷闲喝麦爹利和拿破仑时,想着须臾之后,仍得被专机送到故乡的田头上去捣大粪。专机给他带来了风光,专机又把这种风光给送了回去。他苦恼小麻子为什么不多长几个头,长30个,一月30天,一天一个;到了月末,一切再从头来,那就每天占住了手,不用再回去捣大粪。他一边在快乐,一边在苦恼;一边在染眉,一边在恐惧大粪。就好象情人相见很快乐,但想着事情过后马上就要分手在床上引起的苦恼和恐惧一样;一边苦恼和一边恐惧,一边做床上的事情这事情肯定是做不好的一样,终于,有一天,六指一边给小麻子染头,一边恐惧染头之后接着还要捣他的大粪,想着想着乱了,就把小麻子的宝贵的贵族之头,弄成了一堆大粪。大粪里长满了没沤断的杂草、铁丝、废塑料袋和玻璃瓶碴子,里面还爬满了蚯蚓、屎克螂和过冬的泥鳅。这种情况是六指没有想到的。六指清醒过来,可真有了另一种对小麻子的发慌和恐惧,他对着镜子中的小麻子慌乱地说:
「麻子,我不是有意的……」
没想到六指好福气,再一次因祸得福,他无意中理的这个新式发型,小麻子十分满意。他看着镜子中的头型,我的天,红眉绿眼再配上这种一头的直冲云霄的杂草、铁丝和类似监狱墙上扎的玻璃碴子,里面还乱爬着蚯蚓、屎克螂和泥鳅,这是多么地抽象和后现代啊。六指,都说你古典,你创造了一种崭新的现代的艺术哩。我应该给你发奖金哩。我是关心和支持艺术的哩。你说你是无意的,这宁肯把这看成是你的一种谦虚和美德。任何好的、大的、成功的和新的艺术创造,大多都是无意的。有意就不是创造了。就有工匠气了,就显得力不从心了。你这种头型,就是无意创造的典范。无意创造好。我给它起一个名字吧。它的名字就叫「一头鸡毛」,假借另一个牛气的人写的一篇作品的名字。这篇作品我是喜欢的。这篇艺术作品也是无意的创造。听说孬舅呀瞎鹿呀也喜欢这篇作品,虽然在其它方面我看不起这些人,但在这一点上,我的看法倒与他们相通。好的作品是没有阶级性的。好的作品倒是有性的──使我怀疑的仅仅是,这篇也被他们经常挂在嘴上的作品他们真的看懂了吗?我的这点看法你同意吗?我起的这个名字你高兴吗?六指还在那里哆哆嗦嗦地流汗,对这因祸得福的转折没有适应过来,只是「嘿嘿」笑两声,不知所云。小麻子拍着自己的脑袋说:
「我敢预料,这么全新的艺术创造,这么全新的艺术创造又戴在我小麻子头上,也算这作者和艺术的福气。只要我一走出家门,骑着毛驴在街上转一圈,这种头型,马上就会在五大洲四大洋传播开来,风行起来。这点你信不信?」
六指又汗流浃背地「嘿嘿」笑笑。果然,这个六指无意中创造的「一头鸡毛」型头型,经小麻子这么一戴,马上在世界风行开来。许多像小麻子这样的大款、贵族、上层人物,都开始理小麻子这种头型。没有铁丝找铁丝,没有蚯蚓找蚯蚓。捡到篮子里就是菜,捉来就放到自己头发里。一时风行得似乎谁不理这种发型,谁就不是贵族一样。它成了贵族身份的标志和进贵族俱乐部的通行证。一些贵族对此还有发展,不但在头发里藏蚯蚓、屎克螂和泥鳅,而且开始往里藏毒蛇。人在街上走,头发里突然站立起一只毒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吐出一尺多长的游丝般的血红的舌信子,又转瞬即逝,一切都不见了,人仍在街上走,其景象也蔚为壮观。有时几个贵族在街上走,相互不注意,大家的蛇突然都站起来,都吐蛇信子,几条蛇信子碰到一起,晴空中便响起一个霹雳。最后这成了社会一景。过去的富家子弟在一起斗蛐蛐,现在在一起斗蛇信子。霹雳声些起彼伏。哪里有霹雳声,哪里就有富家子弟。最后弄得土壤里、粪堆里、草丛里的蚯蚓、屎克螂、泥鳅、毒蛇都不见了。蚯蚓毒蛇哪里寻?一头鸡毛见高低。那些如我一般的假大款、假贵族、假上层人物,那些大款和贵族的倾慕者和边缘人物,附庸风雅的可怜虫,这时也都蜂拥而起,纷纷效仿;连一些过去把腼腆、羞涩、犹抱琵琶半遮面当作一种风格和风骚的深闺淑女,也剃掉了自己的直达屁股蛋的大辫子或风吹扬柳般的披肩发──孔子说:头发是女人的旗帜;这时也顾不得了,开始横不抡地剃成这种「一头鸡毛」的发型。蚯蚓和毒蛇是找不到了,只好找些苍蝇和臭虫往里边放。苍蝇和臭虫虽然没有蚯蚓和毒蛇那样的直立和蛇信子,但它们也有蚯蚓和毒蛇所没有的优势,它们可以在铁丝和杂草上面飞舞,低吟浅唱;它们唱的歌曲,也很快在市民中间和街头巷尾流传开来。大家都哼着同样的歌曲在街上走,相见心领神会地一笑,倒也自成一景,在「一头鸡毛」中是另一种风格。一时间,一个世界都是这种发型,大家头顶这种发型,也跟小麻子一样染成红眉绿眼,似乎大家都成了大清王朝时代小麻子的红眉绿眼新军,手持大哥大,骑着自己的或借来的毛驴在街上和路上、村庄和田野上、桥头和河边走,熙熙攘攘,南来北往,远处传来集市的温暖的嘈杂声,近处吐着蛇信子,响着霹雳,阳春三月,不慌不忙,这真是一幅祥和年代的清明上河图呀。在清明上河的时候,作为它的缔造者剃头匠六指,这时就真的不是以前的六指了。这成了六指事业的巅峰。到处有人请六指作报告,谈突破世界纪录的体会。六指三月没有捣大粪。他田中的大粪,都理所当然地分给他的徒弟们捣了。他在台上讲,他当时设计和创造这种发型时,如何苦恼三月,突破不了;最后在一天早晨,鸡窝里的公鸡一叫,灵感突然来了。当然,对于任何人来讲,灵感都不会平白无故地产生,幸运之神和公鸡不会平白无故地光顾任何人。在这之前,他已做了许多努力和积累,跑了许多图书馆,查了许多资料,参考了许多头型,包括许多外星人的发型──他有许多外星人朋友,平日你们常人看不见,我与他们常梦中相会。我是一个追求艺术的人,我是一个不甘平庸的人;积累和灵感,就是这样一个辩证关系。有了这样一个辩证做前提,我的这次爆发和出道就不奇怪了。一些人还在那里嫉妒,平时不努力,这时嫉妒管什么用呢?设计这种头型之时,后来的霹雳枪和低吟浅唱都考虑到了。为了这次爆发和曝光,他喝了以下几种药物:青春壮阳剂,六指补阴剂,花猫吃奶剂和六亲不认剂。接着六指在电视上做了许多广告,这些药物也在社会上风行。六指挣了不少广告出场费。一直到他的这种发型过时了,被人拋弃了,小麻子又有新的追求和喜好,社会上又流行起与「一地鸡毛」发型截然相反的新的人头样式时,六指才风光够了无可奈何地从白地毯和电视上退下来灰溜溜地回到了家乡。有一次我在家乡红红绿绿的鸡狗中碰到已经落魄的六指,六指眼泪涟涟地抖着双手对我说:
「真是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哪。风光一场,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落下,还是得捣大粪。」
我劝他:「你总是落下不少广告费。」
六指不好意思地一笑:「那倒是。」
但接着更加悲哀地哀鸣一声:
「虽落下几个臭钱,但再也过不上贵族的生活了,再也没有专机接我了,再也踏不上白地毯了。钱说明什么呢?整天在田里捣大粪,有几个臭钱,又到哪里花销呢?两手空空看着大饭店是一种悲哀,有钱在小山村里花不出去,不是更大的悲哀吗?不是得了便宜卖乖,我是一个艺人,生性不注重钱,不注重物质,向往和追求的,还是一种精神生活;哪怕没有一分钱,整天有专机和白地毯,我也过得充实、有希望和有奔头;现在被精神拋弃了,只守着物质,再没有专机降落,再没有『一头鸡毛』和蛇信子,再没有霹雳和低吟浅唱,再没有报告会和蜂拥而至的采访;过去过惯了那种生活,现在一下子不见了,连根拔除了,你知道这种名人失落之后的痛苦吗?那就如同放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漫漫长夜;你不是还有几个臭钱吗?那就如同漫漫长夜,让你搂着一个冰凉的女人模型睡觉;只有形式,没有内容,不是更急煞人也!整日捣着大粪,受着精神煎熬,前边没有一点希望和光明,如同被人封在了冰下。前几天延津县报的记者采访我──看看,现在轮到县报小记采访我,如放到以前,谁能理会这些上不得台盘的小毛贼呢?他们连什么是专机和白地毯都不知道,多让人费劲!过去采访我的是什么人?都是花枝招展的世界名记;现在一个县报记者采访我,就好象在抬举我;而且不是正常采访,是属于旧闻新编一种。不是问我的平生本事和胸中志向,而是打问我落魄之后的失落心情如何──这成了我现在唯一的新闻由头,过去的旧闻还得由这个由头带出来。在人房檐下,怎敢不低头?这时你要一牛气,连个县报记者也没有了。再也不敢动不动就说累,今天心情不好,你问的问题我无可奉告了,现在是问什么答什么,就像在课堂回答老师的提问一样。采访完之后,这个小记又伸手向我要钱,说不给红包,就不在报上给我披露这条消息;并说你不是说你有钱吗?赞助一下我们贫困的新闻事业,又有什么不好?就好象我拿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一样。贤侄,我说过这一番话,你就知道我现在混到了什么模样!……」
说着,双手掩面,啼哭起来。
不过当时我因为同性关系问题和家园问题、孬舅的电传问题、小毛驴问题、我的认识、检查和出路问题去找小麻子时,六指的这种「一头鸡毛」头型,还正处在鼎盛时期。在小麻子的私人办公室里,在白色的地毯和转动的大虎皮椅上,小麻子正由六指编染这种时髦的发型。六指这时已经抖落过去的拘谨和哆嗦,变得自然大方和游刃有余。像庖丁解牛,像猪蛋杀猪,像仙女织锦,一副大家气派和名人派头,在那里操作。也许已经知道我因为丽晶时代广场和同性关系问题的处理在孬舅面前失宠,因而贵族和名人的地位有些动摇,看我进来,小麻子还与我点了点头,他倒对我带答不理;当然,由于我对自己的地位也不自信,出于落魄、不伸展和自卑,我当时倒宁愿把他理解成工作正在手上,正在进行艺术创造,顾不得招呼尘世上的我们,倒是我气馁地主动与他点了点头;令我不能原谅的是,所以到他后来落魄我也没有对他进行过多安慰的是,他见我与他点头,他仍牛气地理也不理,瞪着大牛眼怀疑地看着我,似乎我对他有什么目的和要求似的,可见当时六指牛气成什么样子。这能说明他的深刻吗?恰恰说明他的肤浅,花不开想花落时,今日葬花是亲亲,明日葬人知是谁?所以后来他翻车落伍,被艺术和人生、历史和社会潮流拋弃,落得个晚境凄凉,也就不奇怪了。当时他正往小麻子头上放一条金边红线的响尾蛇,倒是这蛇看不下去,主动与我微笑了一下,令我心里得到不少安慰。但接着让我尴尬的是,这蛇看我与它会心,马上与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一条长长的舌信子,隔着一丈远,「嗖」地一下吐到了我的前额上;我头上没有响尾蛇与它响霹雳,将这舌信子阻挡到半空中,像没有「爱国者」导弹在空中拦截「飞毛腿」一样,所以一道红光到了眼前,落地开花,把我吓了一跳。小麻子见状,哈哈大笑。蛇觉得自己玩得好,获得了主人的欢心,也卖弄地笑了。这时连六指也憋不住劲,何况他看到小麻子都笑了,自己也暂时放下加入贵族圈子所端的架子,跟着「嘻嘻」笑了两声。见大家都笑了,我心窝里虽然还「扑咚扑咚」在那里跳,但我宁肯以为这是一个善良的玩笑,而不是几个贵族合伙来捉弄一个圈子之外或被开除圈子的可怜虫,不拿下层劳动人民的自尊、人格和面子当回事。我擦着头上吓出的一层汗说: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只是今天突然,才被吓了一跳。」
这时自己也「嘿嘿」笑了两声。小麻子这时站了起来,离开虎皮椅在白地毯上走;六指趋着身子,踮着脚,小跑地跟着小麻子转,继续染着小麻子的头发,往里面放东西;一边还要打量他的眉眼,好让头发和将来眉眼的颜色相协调;这时我才发现,小麻子除了脖子上围了一块六指的剃头布,浑身上下都是光着的。满屋子都是端盘子端茶端热毛巾的苗条美丽的少女,他不管不顾,就任那样一个大鸟,吊着甩着在她们中间走,穿行。小麻子可真够开放的,心理素质可真够好的,小麻子可真够潇洒和脱俗的。美丽的少女也是见怪不怪,任他大鸟在那里甩,嘴角挂着永远的微笑在那里应承。虽然都晃来晃去和磨来擦去,双方也不见特别起兴;什么也见到了,弄得心里稍有些痒痒,又不显得特别不堪和荒淫无度;这里毕竟是办公室;何况我们得照顾我们的国情,我们毕竟是黄种人,我们没有连续不断的精力;这真是我们黄种非同性关系者追求的天堂。这真是一帮好女子。看到这帮好女子,我马上从刚才被捉弄的不快中解脱出来,眼睛都看直了。最后看得嘴角流涎,脸上露出明知得不到又羡慕和向往的傻笑。不是小麻子转到我身边,看我不堪,劈头给了我一巴掌,我还从这种投入的畅想和傻笑中醒不过来。但醒来以后,也像课堂上被老师的粉笔头砸醒一样,瞪着猩红的眼睛,一下还不知怎么回事。屋子里马上响起同学们一阵幸灾乐祸的哄笑。我清清楚楚地听到,这里面除了有小麻子、毒蛇和美女们的声音,还有理发师六指的。×你妈,这时你倒得意和不端架子了?我看看几个美女,就看出毛病来了?你们整天这么看,我又说什么了?我不就比你们晚看了几眼吗?用得着这么看不起人吗?世界就永远这么颠倒下去吗?笑声就永远这么此起彼伏吗?但我接着看了看小麻子的脸色,他看我想愤怒,对我做了一个鬼脸,我才想起我此时此刻的身份和地位,我是带罪之身,我是犯了错误的人,我正在做检查和接受审查,我刚从贵族圈子里被开除出来,我的小毛驴刚被人收了回去;我是来求人的,不是来看人的;我是来接受审判的,不是来当家作主的;我是来痛哭寻找出路的,不是来拿钱买笑玩的;弄清自己的身份,不要错了自己的主张;你此时此刻还在那里傻笑和看人,你惭愧不惭愧呀?你还有点耳性和心性没有哇?我再看小麻子一眼,这时一切回到了现实中,我有些惭愧地笑了,向他解释说:「你看我,正事还没有说,思想就先上了斜路。看咱们从小在一块玩过尿泥的份上,你原谅我一下则个。」
小麻子倒有些不在意,拍打了一下自己光溜溜的屁股,又向我摆了摆手说: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打你巴掌和对你做鬼脸,并不是说你看姑娘不对,而是说你光看顶什么用?不照样还是眼饱肚子饥?我最看不上这样的人。光看光想一个人在内心琢磨的人,比干了不想不琢磨的人还要肮脏、龌龊和卑鄙。你看上哪个,拉到背场里或者当面相互解决一下问题不就得了,还有功夫在那里瞎琢磨?你会想:我想跟她干,她同意吗?你怎么就不反过来思考,说不定她正在那里等着我呢?我不去她倒要责怪和自责呢?怪自己没有魅力不是个迷人的狐狸呢?我从大清王朝闹革命或者说所以要闹革命直到现要成为新生资产阶级的根本原因,就是看你们把世界的概念和次序搞得十分颠倒和混乱,我想把你们的脑袋像储钱罐一样摇晃和颠倒一下。你说,你看上了哪一个,你脸皮薄,你告诉我,我给你们拉在一起,你们就趁我理发的功夫,在这里干了得了;你们干个乐子,我们也看个乐子;几下里都合适,何乐而不为?快挑,我帮你撮合!……」
说着,就拨拉起屋中的美女,一个个推到我的面前,让我从中挑选。这让我比刚才看人还要傻眼。就好象刑场上、断头台上杀人,我们兴致勃勃地围观,向他吶喊、催他喊一句硬充好汉的口号,向他啐唾沫、扔臭鸡蛋可以;真让我们过瘾,把鬼头刀递到我们手里,让我们把这些让我们痛恨的、不争气的家伙的脑袋砍下来,我们又一哄而散。我们只是一些站干岸看火的人;我们想杀人,我们身上又不敢沾血;我们都不是可以当场舍身炸碉堡舍身取义的人。背后骂人诽谤人可以,当面我们又草了鸡,不敢承认我们背后说过的话。我们不怕隔岸相望,我们怕面对面的厮杀。面对白地毯上赤着脚、露着大半个xx子的一个个转眼而过的美女,我仿佛到了刑场和机枪喷火的碉堡之前。美女们倒是大方,一个个都对我坦然和不在意地笑,那意思就是:看你怎么办?我断定这又是几个贵族在合伙捉弄我。几个人在一起,总要找一个冤家;人一上台,总要找一个对手;几个人在一起赌博,总要找一个输家;这才显得生活充实和好玩。我就再次成了这里的冤家、输家和被捉弄被蒙在鼓里的人。但我又是敢怒不敢言。因为我是来求人的。这里的人,哪一个都比我牛气。真是人一有难,就气馁得没法说了。他们倒也是老头吃柿子,专捡软的捏。我被美女们逼得一步步往后退,眼看到了10层楼栏杆前,再往后退,一下就从十楼掉下去粉身碎骨。这次我真的害怕了。我摇着手语无论次地求饶。求饶之时,还不敢做出看出他们诡计、知道他们在捉弄我的状态,只敢傻呼呼地检讨自己的错误:
「麻子,饶了我,是我不懂事,冒犯了你和这些姐姐。我平日与老婆做事,夜里还必须灭灯,这光天化日之下,我如何起兴得起来?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当然,我不是不想干,不是这些姐姐对我没有吸引力,这样的姐姐,一个个我都爱不够,含在口里怕化了,拿在手里怕炸了;爱河饮尽犹如饥渴。平日走在路上,凡是有模有样的女的,哪一个不回头看一眼能够死心?有时走过了头,还要给老婆撒慌说是回头买处理菜再去看人家一眼,似乎才对得住这份情分和缘分;何况现在这些天仙一样的姐姐?又经过麻子的批准,怎么干都不算违法。我不是不想干,而是不敢干;在世界上一辈子偷偷摸摸惯了,一下让我改成光明正大,我还真适应不过来。就好象在黑屋子里呆久了,掀门帘子出去,强烈的阳光下,眼睛一下适应不过来一样。麻子,你应该理解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放到眼前的大水蜜桃一样的姐姐,干也干了,但就是干看着干不了,你着急,姐姐着急,你说我心里能不着急吗?我不埋怨别人,我只有埋怨我自己;我不痛恨别人,我只痛恨我自己。这也不怪我自己,这都是历史给造成的。想想看,我从小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的?迁徙路上,霍乱,给人捏脚,长到多大才第一次见到女人?……」
说着,我有些激动,又有些自怜。激动自怜之下,被屈辱的感觉,突然升成一股热血在胸中沸腾。这时有了造反和闹革命的冲动。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反弹力,造就了多少天下大事。多少英雄豪杰,就这样斩蛇起义的。你大鸟有什么了不起,彼可取而代之。接着又灵机一动,就产生了一个出奇制胜的策略。我说:
「麻子,你们也不要逼我,真要逼急了我,我真当众做个事情给你们看看,也让这些姐姐见识见识。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
小麻子笑眯眯地问:「什么条件?」
我说:「只要允许我解腰带!」
小麻子:「这个可以答应,不解腰带,如何干事?」
我说:「但我解腰带不是搭在床头,而是蒙在眼睛上。」
小麻子这倒有些不解:「腰带蒙在眼上,是个什么花子,这能起什么作用?」
我说:
「腰带蒙在眼上,眼前不成了一片黑暗了吗?不就自欺欺人地跟夜里拉灭灯一样了吗?虽然看不到姐姐的人脸,影响效果,也委屈了姐姐,应了拉灭灯天下人都一样的老话,但我心里像明镜一样,我能把这个事情自始至终地干好。我黑着眼睛干事,你们睁着眼睛看人,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大家的心理都得到了满足,又都不感到受威胁,岂不是皆大欢喜?」
小麻子见我这么说,出了他的意料;为了这世界出了他的意料,他搔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说:
「这种新花样,我倒没有想到。这种想法不是不可以实验。说不定这种形式,会给我们带来新的启发。从这个启发出来,会给我们的生活和头脑、主观和客观,带来新的思路;我们整个的生活方式都会因此得到改变也料不定。但问题是,干这种事情选择的地点──在我这里干,是不是合适,就值得考虑了。小麻子那里,干一个事情,还得蒙上眼睛,如果传出去,岂不成了大家的笑料?最后的结果就是,照顾你一人,影响我们大家,可能连我的声誉、生意、事业的发展、到丽丽玛莲大酒店的住客情况,都会受到影响。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个事不成。宁肯你成为今天的笑料,不能让我成为你的替身。不然你就太自私了。」
我仍不死心:「其实我这干法,在历史上也是有先例!」
小麻子:「什么先例,你说说看。」
我说:「你忘了?大清王朝,你当土匪把头时,一个新的溜子抓进来,拿他做什么样子?」
他问:「什么样子?」
我说:
「不是也蒙上眼睛拉到山寨吗?怎么到了今天,你倒把这个老传统给忘记了?从事业的连续性看,无非时代不同了;但你这里和当年的土匪和当时的山寨,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无非把马换成了专机,把聚义厅换成了五星级大饭店,女兔唇和地包天换成了这么一群美如天仙的姐姐们;别的还不都是换汤不换药?现在蒙一个腰带和眼罩,你就觉得是笑料了?在这一点上,我的看法与你截然不同。我倒是觉得好玩,好看,好耍,是个乐子。抓到一个溜子,不由分说,上去就蒙住了他的眼睛,使他在世界上,一下子就与我们不平等。说他是个溜子,他就是个溜子;说他是个空子,立马就让小喽罗发送了他。就是溜子,到了山寨,也得推他转几个圈,才将眼罩给他拽下来。你说好玩不好玩?何况我觉得那时的气氛,也比现在让人感到亲切。这不说明我这个人多么怀旧,我只是觉得,那时在山寨生活,虽然生活古朴,但人际关系,却比今天的花花世界要亲切得多。这些天从孬舅到瞎鹿,从瞎鹿到你,都让我感觉到了这一点。我们过去亲人亲兄弟一样的感情哪里去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的场面哪里去再寻回来?啊,山寨,火把,松明子,一切都恍如昨日,没想到就到了专机、毛驴、蛇信子、同性关系者要家园的今天,到了要眼罩而不得的地步。麻子,一想到这一点,我们能不伤心吗?……」
但小麻子没有伤心。如果他听到我动感情的话伤心,就不是小麻子了。他一开始还对我的论点感兴趣,但听着听着,见我动了感情,他倒是不感兴趣了;小麻子就是这样,他讨厌在这个世界上动感情。别人不动感情的时候,他倒对这个事情感兴趣,别人一动感情,他就讨厌得无以复加。他会莫名其妙地问:
「这个溜子──或者瘤子在说什么?」
然后掉头而去,把人弄一个尴尬。今天他看我是个小老乡,没有掉头而去,已经给我留下不少面子;他开始采取另一种方式来教育我。什么方式?就是让我少说废话、少动感情、少忆苦思甜和借古讽今,不要当说话的巨人和行动的矮子,世界没有那么复杂,要什么眼罩,打什么遮掩,小子,说了那么多废话,费了那么多唾沫,看我是怎么干的!小麻子在我说废话和动感情的时候,嘴角已经露出了嘲讽的微笑,他一句话没说,就把我的眼罩和情感给打掉了。因为他已经随手抓起一个美丽的、面带微笑的姐姐,一把抓下她的裙子,乳罩(我还说什么眼罩),拉断她的几根线一样的小裤头,然后抓起自己的大鸟,靠着大堂的一根柱子,硬邦邦地就顶了进去。那姐姐也是一个讨厌废话的人,也是一个行动艺术者,她微笑着配合得恰到好处;她可能是个舞蹈大腕,一只脚一伸,就到了头顶,以最好的角度,配合着小麻子的推拉。很快,两个人进入了旁若无人的境界,姐姐闭上眼呻吟起来,浑身颤抖起来,畅快地大叫起来。紧接着小麻子也跟了上来,也在那里不知如何地摇着头喊叫。他们身下的白地毯上,淋淋拉拉的粘线滴个不断。小麻子头上的蛇,这时也直立起身子,在那里随着小麻子的推拉前后吐红舌信子,倒也动作协调。正在给小麻子理发的六指,这时也随着小麻子的动作前后跳着舞蹈。整个屋子里都屏声静气,姐姐们都聚集到小麻子和那姐姐周围,个个攥着拳头给他们加油。这时谁还有功夫听我百年之前的废话?在这行动艺术面前,我马上闭上了嘴,红着脸不再说话。我感到再一次受到了捉弄。但我不是一个特别有记性的人。恰恰相反,我是一个丢爪就忘的人。看着小麻子和那姐姐的动作,我看着看着也呆了,下边不知不觉也喘气地顶了起来。刚才自己说过什么,表述过什么,抒发过什么,延伸过什么,都早忘到爪洼国里去了。小麻子,你歇一歇,让我也干一干。我不怀旧过去,我不怀恋山寨,我向往现在的像小麻子一样的贵族生活。这时世界一声大喊和怪叫,小麻子和姐姐的事情毕了。这时自有许多其它的姐姐抢着跪下来给他擦拭。小麻子甩着舒展而放松的大鸟对我讥笑着说:「怎么样,还用废话吗?」
我摇头。
他又说:「看你眼睛都直了,下边也起来了,你也这样来一下?」
听他这么说,我下边的东西不争气地又软塌下来。众目暌睽之下,我只好再一次认输,我摇着手说:「没有眼罩,我还是不行。」
大堂里又响起一阵哈哈的笑声。这时小麻子看玩笑开得够了,用手止住众人,又回到虎皮转椅上,让六指将剃头布围到自己的脖子上,把他的身子遮住──刚刚事毕,别让凉着;让头上的蛇安静,开始让六指染他的眉毛和眼睛。旁边的一个姐姐,用废报纸给他卷好一支大麻递上去。小麻子像在床上事毕一样,舒展地吸了一口大麻,又吐了出来,说:
「糟事说够了,我们说正事吧。我这里也忙着哩,不知停一会还有没有时间。你今天找我什么事,就是为了向我说过去的山寨吗?」
我这时也想起了今天的目的。忙说:
「不然不然,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找你,不是为了说山寨,而是让你解救我日前的命运。麻子,看我们打小在一起玩尿泥的份上,你不能见死不救哇!……」
说到这里,我又有些动感情,有些想声泪俱下。看小麻子又有些想皱眉头,我忙收回自己的感情,这才理智地、有条有理地将丽晶时代广场、同性关系者要家园、我如何献计、又如何因此进贵族圈风光、如何骑小毛驴、如何见瞎鹿、如何来电传、孬舅如何翻脸、如何要我还毛驴、如何要我反省做检查、如何让我来找你小麻子让你来重新安排我的命运给我指一条活路……等等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谁知我不提孬舅和瞎鹿还好些,一提这两个贵族和牛气的人,小麻子不高兴了,劈头就说:
「你不要提他们,在我这里,瞎鹿不算什么,孬舅也不算什么!」
见他这样,贵族之间相互嫉妒,我感到有些为难。但像过去投奔山寨一样,你只能投靠一个主子,我现在投奔的是小麻子,我只好有奶就是娘,和小麻子站在一个立场上,开始拋弃孬舅和瞎鹿。何况我拋弃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对。他们在我危难之时,给了我什么好处?反倒一个个变了脸,落井下石。我看着小麻子的脸色,顺着他的话茬说:
「你说的好,我看他们也不算什么。当然,我看他们不算什么也没有什么,关键是你看他们不算什么而这一点他们自己也承认,这就了不得。被朋友承认没有什么,被敌人承认,那才是大家,我亲耳听孬舅说,你不但比我牛气,也比他牛气,他说,对于我将来的前途,你起的作用,肯定要比他大。」
小麻子说:「这算他还有一点自知之明。但他说的也不全面。」
我问:「怎么还不全面?」
他说:「何止你的命运需要我来安排,其它人呢?其它人就不需要我安排了吗?我就可以放下他们不管吗?你也不能太自私。」
我恍然大悟,忙说:「当然,世上像我这样的人多得是,你还得多辛苦,其它人的命运,也得你来过问。」
小麻子吸了一口废报纸卷的大麻,经过心肺的过滤,又吐出来:
「说起将来,老孬这一代肯定要给我留下一个烂摊子了。我将来收拾起来,也够麻烦的!我明确告诉你,我也这样告诉过别人,让我发愁的不是现在,现在我舒服得很,发愁就发愁将来,怎么来安排你们这帮东西。还有老孬,老孬的将来就不需要我来安排吗?虽然他是老干部,但在我们将来的社会中,他还想在我面前摆什么老资格吗?嗯?」
小麻子把我当成了孬舅,双目炯炯,逼向了我。我有些慌恐地往后退,摆着双手说:
「我不认为孬舅将来应该摆什么资格,我现在就与他是对头,他现在就正在迫害我。」
小麻子像猫头鹰一样「哈哈」大笑。双手拍着赤裸的光滑的屁股说:
「他最聪明的办法,就是现在就做好到各大学演讲和写回忆录的准备。你说呢?」
这是孬舅从秘书长的位置退下来之后,果然开始周游列国和开始写同性关系和丽晶时代广场回忆录的缘起。我说:
「我盼望这个时代早点到来。说句心里话麻子,我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至于生活在哪个时代,对于我已经无所谓了。就好象一个被情人拋弃的人,坐在一辆破烂的长途车上,至于这个车开往哪里,对于他已经无所谓一样。我现在迫切需要知道的是目前。将来当然也重要,但它总重要不过目前;没有目前,哪有将来!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大家关心的焦点,新闻所找的由头,就是孬舅已经给同性关系者们批了家园,这个家园就是我们的故乡。现在想改变这个计划,已经是不可能了;他已经把这个计划全权委托给了你,这是我们衷心拥护的,也是我们迫切期待的;我现在迫切需要知道的是,你这个计划是怎么安排的;这个计划中的其它安排我也关心,但我最关心的,还是我在你这个计划中,处在一个什么位置,有没有一口剩汤或涮锅水喝。你们吃馍我喝汤,行嘛麻子?……」
但我这时看小麻子,小麻子已经在太师虎皮椅上睡着了。「呼呼」地打着呼噜。我说的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见。虽然我知道他刚刚干完那事身体有些乏也属于正常,接着就想睡觉,小麻子也是人嘛,但我心中还是有些不高兴。这些贵族,真不是人操的;他们把握着世界和安排人的权力,却从来不把我们这些被把握被安排的人当回事;他们只管他们的乐子,却不管我们的出路和死活;他们只顾装点他们的一头鸡毛,却不管我们的一地鸡毛;我们的豆腐馊不馊,与他们没关系,他们只管他们的大鸟。但接着我反省这种情绪,后背也「嗖嗖」地起冷气。什么时候我的地位,不知不觉之中,已经从准贵族的身份,又降落到当年站在五星级饭店前骂人的时候了?苍蝇转了一圈,怎么又转回来了?别人转着转着,都是螺旋式上升,由苍蝇变成了秘书长、影帝、新生的大资产阶级,我转来转去还是苍蝇?这就使我在伤感之余,不能不佩服人家。在三人中间,我最佩服的还是小麻子。因为小麻子现在打呼噜不但是对我的不在意,也是对孬舅和同性关系者与家园计划的不在乎。他看不起的不单是我自己,还看不起孬舅和其它一些与他地位相同的人。想到这里,我心里又有些平衡。虽然我不被人在意,但被不在意的人中,也有些与我不一样的贵族呀。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在人们和贵族们心中,还不一定把我从准贵族的位置上开除了呢,我还没必要自暴自弃。我说不定还得端一点贵族的小架子。我还不能跟一个剃头匠六指一般见识,像他一样肤浅。他再端架子,毕竟是来剃头的;我再犯错误,毕竟是来商量大事的。小麻子的睡着,从另一方面也说明他的清醒。大人物都是屡次使人失望的人哪。在小麻子面前,我是失望第一人吗?我也只是杂混在失望人群中的一员而不是特别的麦田守望者。在我前面,已经前赴后继了多少人哪。首先是我们家乡的处女。家乡的处女就像在孬舅面前失望过一次一样,她们在这里留下了更大的遗恨。小麻子,打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呀,怎么能这样呢?沈姓小寡妇曾做过他的娘,瞎鹿曾做过他的爹,但历史就是一台戏,一卸了装,谁还能拿这个当真呢?倒是沈姓小寡妇、瞎鹿拿这个当了真,想拿这个套近乎,瞎鹿在一次拍片时还曾想借此找小麻子拉赞助,问题是小麻子没拿这历史当真,一切不都是白扯吗?他们一次次来到饭店,连小麻子的面都没见到。秘书说:「总经理正在开会。」
或者说:「麻子到外地视察去了。」
甚至支得更远:「没什么希望了,麻子到欧洲了!」
其实麻子就在办公室的里间,和几个姐姐在那里厮闹,吃人家嘴上的胭脂。他能分辨出玫瑰型、桃花型和核桃仁型之间的区别。姐姐一边吃着茯苓霜,一边将他的手打落:「你这个坏毛病,何时才能改掉?」
小麻子无赖地笑笑,脸扭到人家身子上去舔。有时舔着舔着,就由上边舔到了下边。接着就到了高xdx潮。有时这个姐姐身上正来,就说小麻子:
「外边你爹娘正在求见,你却在这里没明没夜的瞎闹,脸上羞不羞?」小麻子回答地很彻底:
「什么爹娘,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中间已经移交过了,还说它干什么?再说,哪出戏能唱到天黑?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几百年过去,幕已经谢了,戏班子已经各奔东西了,大家各人干各人的去了,这时哪里还有爹娘?时到如今,还把戏台子上的话拿到生活中去运用,这是多大的玩笑!就说他们是我的爹娘,爹娘给我带来了什么?从历史到现在,除了给我添了无尽的麻烦,让我在社会上自卑,别的没想起他们什么好处。你们读过清史和清宫秘史吗?读过我的准自传《乌鸦的流传》吗?没有。你们这帮没文化的人。你们以为只凭一个脸蛋就可以登峰造极吗?错了,你们让我看我的父母,你们也看看你们的前辈,人家开个行院,一个妈妈,几个女儿,吹拉弹唱,诗赋字画,哪样不精通?你们呢?整天在这里瞎闹,就会练练舞蹈,动不动把脚伸到了头上,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长此以往,你们可怎么得了,怎么一个结局哟!(小麻子说到这里,几个女儿齐声说:「全凭大王做主!」)──你们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你们这帮可怜的孩子,可就没有依靠喽。好了,咱们闲话少说,接着还说我的父母吧。──看看,说着说着你们就也烦了,还让我去见他们,你们这是安的什么心?什么瞎鹿,什么沈姓小寡妇,现在来认儿子,可你看看他们在大清王朝都干了些什么!」瞎鹿应名是我爹,就因为我生在霍乱之时──生不生在霍乱是我能够决定的吗?我愿意生在霍乱吗?他就犯了小肚鸡肠,那么大一个人,整天说我生得不明不白,为了这点私愤,天天用柳条子抽我。最后弄得家里怒气冲天,三口之家,看上去有盛不下的万般怒气。家里的猪、狗、鸡、鸭、鹅、牛、马、驴(那时的驴还没有现在这么宝贵)、猫、老鼠都分成了几派,相互仇恨。我过不下去,我离家出走,我去参加革命,这成了吧?还不成。瞎鹿一天到晚,守候在打谷场的大路口,等着邮递员送来我在战场上阵亡的消息。亏他现在还有脸来找我。沈姓小寡妇呢?在迁徙途中,霍乱之时,她遭人强xx或者是顺奸,十月怀胎生下了我,这不容易。但这不容易应该别人来说,别人来说是一种尊敬,你自己来说或把它当作一种资本就没意思和不自重了。你说你十月怀胎不容易,天底下这么多人,不都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吗?你们这些姐姐,不整天都跟我在这里干这些事情吗?我没见你们说些什么。我觉得你们的本质,倒比沈姓小寡妇好得多。这是我整天愿意跟你们在一起而不愿抽出半点功夫见那个女人的根本原因。生了一个孩子,有功了,谁还没有生过孩子是怎么着?这是婆婆经常在窗下拉刺儿媳的话,我觉得这话说得有理。何况她生了我,我也已经对她进行了报答。我当年革命成功以后,红眉绿眼部队,开到了咱延津县城,慈禧那拉那个婆娘望风而逃,这时我做什么不可以?但我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满头虱子、瞎了眼的沈姓小寡妇,这样一个已经沦落成疯老婆子的人接到了县衙,让她在那里享清福;还要怎么样?她旧贵族的毛病复发,整日摔盆打碗,指鸡骂狗,参与朝政,谁又多说她一句了?你以为我心里不厌恶她?你以为心里不仇恨她?那就错了。几百年来,这种仇恨一时一刻都没有停止过。他们心中有一个错觉,以为我是一个藕断丝连的人,是一个容易忘事和你们一样的丢爪就忘的人,错了,我亲爱的亲人们,我恨你们还恨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见你们?我不见你们,是看在过去还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的面子,不跟你们一般见识罢了;如果见了你们,不是更让你们无地自容?大家都不小了,脐带该断了,谁也不要指望用别人身体的养分去喂肥自己了。你说你是我的爹娘,我说你们还不如姐姐。为什么许多大人物成为贵族之后,都不回自己的家乡,有时专机路过也不回去,只是在空中盘旋一圈,道理就在这里。拉开距离,才有些美感和怀念之情;真跟瞎鹿沈姓小寡妇这样的人呆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跟专机上的姐姐们呆在一起。别人是这样,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让他们失望去吧,让他们在那里等待吧。失望和等待,就是对他们的帮助。我们在这乐我们的,让他们在外边等着去!……」
就这样,瞎鹿和沈姓小寡妇被拒之门外。事实使他们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他们和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能见上小麻子一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但瞎鹿和沈姓小寡妇还不死心,还在另找机会。这种机会终于找到了。那就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麻子30出头,该找老婆了。再不找就让人着急了,再不找年龄就过岗了,成大龄青年了,就该让妇女联合会生气了。瞎鹿和沈姓小寡妇闷闷沉沉的,听到这个事由,大喜过望;原以为世界要就此消沉下去,没有救生圈和打捞船了,不给人留任何机会了;没想到机会和好运气总在意料之外。小麻子还有一个婚事,咱的孩子该结婚了。这是咱们做父母的责任哪。咱们以前太自私,只顾自己,只想怎么跟着发迹、发达的儿子沾光,却没替他想一想,孩子自己也该结婚了。他不结婚,整天压抑着,可不跟咱们没好气?老头子,哎;老婆子,哎;这次找到一个充足的借口,我们一起背着褡裢扛着烟袋进城看儿子去;好咧,走,上路。两人兴高采烈地唱着二人转,到了熙熙攘攘赶集的土路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的事情他可以不接见我们,这桩终身大事,他该听我们唠叨唠叨了吧。你给孩子带核桃了吗?你给孩子带红枣了吗?翻腾翻腾咱村的处女吧。上次刘老孬当了秘书长,不找故乡的处女,找了个冯·大美眼,让多少人和家庭痛哭流涕。后来你个龟孙子成了影帝,也把家乡给忘了,为了不跟我复婚,宁肯自己夜里自用,也硬是不再找女的了;你个老杂毛,你以为我吃你个腌臜菜的醋,还够吃得上几百年的?你的魅力就那么大?这醋早变质走味了。不就演了几个电影,每一场都拍了十来条,才剪出这么一个模样;有什么好牛气的。想当初俺娘家也是名门望族,哪里看得上你这种腌臜和粉头,给俺家唱堂会,不定还要你不要你呢!你找哇,谁不让你找了?可你也不找家乡的处女──还无端把这屎盆子扣到了我头上。后来听说你也看上了冯·大美眼,为了她弄得神魂颠倒,不想吃窝里菜,想吃洋白菜了;不吃卷心菜,要吃西兰花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乌头嘴脸;你才睁开你的瞎眼有几天,你就不是色盲知道找女孩子了?就这样,沈姓小寡妇借题发挥,把瞎鹿叔骂了个狗血喷头。瞎鹿心中有鬼,一个屁也没敢放。接着他们两个在吃烧饼的时候,瞎鹿少吃一个,沈姓小寡妇多吃一个,相互找回了平衡,才又言归于好,又一起讨论起他们儿子的婚事。说孬舅和瞎鹿虽然忘本,但父辈归父辈,就好象男盗女娼的人家照样不要求自己的儿女去胡同行院而要学人伦经济虽然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这些人伦经济一样,就好象黑社会的大把头不要求子承父业而想将他培养成总统一样;这两个龟孙发迹了没在故乡的处女中寻找令那么多人痛哭流涕,这次我们却要让自己的儿子在家乡父老面前为我们争个光。何况咱儿当年就有在故乡选美的好传统,这次无非是故伎重演──说不定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哩。如果前面两个找了,我们说不定倒不找了;因为已经有人在里面筛选了两次,不会有什么好东西了。现在不同,他们两个都没下笊篱,虽然这样让处女们伤心,却使我们放心。我们就可以在心灵受伤害身体没受伤害的处女们中间放心地挑选了。女兔唇不行,女地包天不行,别看她们一看我们有这种念头,就临时抱佛脚,争着抢着给咱们翻红薯穰子,但晚了孩子们;张桂花也不行,李二兰也不行;现在村里的处女们看起来,还就曹成家那个曹小娥还有点吸引力。老曹家跟咱们比起来,也有点门当户对;老曹虽然现在不行了,大裤腰,鼻涕流水的;但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前朝贵族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不定现在翻翻老曹家的地窨子,还能翻出来金圆券和袁大头呢!听说用那东西和冯·大美眼倒腾美元和德国马克,可值钱着呢!你不是跟这个洋婊子好吗?跟她做做这个生意怎么样?瞎憋了吧?灭火了吧?人都追不上,就别说生意了!我本来就没有指着你。我已经把希望,寄托在咱小麻子身上。咱小麻子不是做生意吗?也让他做做这个生意怎么样?他有着跨国公司,我看这事他准能做成。我看这次说媒,是一拍即合。两人兴高采烈地在路上讨论和谋划着。一路昼行夜宿,鸡毛酒店;一路看了些风景,吸了些新鲜空气;为了些许小事,闹了些不大不小的矛盾;结论并没有统一,心情并没有一致,半个月之后,竟也到了丽丽玛莲大饭店门前。一边坐在台阶上抽烟,一边让穿著家族徽章礼服的饭店门卫给通报进去。麻子,你爹你娘给你说媒来了。一屋子的姐姐们,都哄堂大笑。这倒笑得小麻子有些不好意思和愤怒。他用大鸟摔着她们的脸说:
「这你们笑个鸟。谁还没有个出处,谁还没有个父母?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你们凭着一张脸,混到了大爷身边,就乐不思蜀,把这当成你们家了,这就成了你们的美德了?以为我和你们扯了结婚证了?我就再找不得媳妇了?见不了穷人干什么,没想到俺爹俺娘来给我找个媳妇,引起了你们这么大的快乐。这可让人愤怒。本来我准备像往常一样,不理这两个老骚老头子和腌臜老婆子。但你们这么一笑,我倒要见见他们,和他们逗个乐子。传旨,叫瞎鹿和沈姓小寡妇!」
于是,传旨,自成为新生的大资产阶级之后,小麻子第一次见到了过去戏台子上的几百年前的爹娘。瞎鹿和沈姓小寡妇,走的一头风尘。进门他们还算懂规矩,没有喊「儿啊……」,扑了上去。小麻子大厅里的威严,已经把他们的这点勇气给吓了回去。由于有瞎鹿和沈姓小寡妇的到来,这里立即变成了威虎山。到处是松明子火把,刀枪林立,姐姐们变成了小喽罗,小喽罗们个个变成了凶神恶煞。二人被蒙着眼睛,牵了进来。在整齐宏大的「唔──」的不男不女的鼻音中,二人早晕了头,眼罩被摘下来,还有些眼睛发花,像被砍了头的瘟鸡一样自己又转了几个圈;他们早把自己的父母身份给忘记了,身不由已地趴在丽丽玛莲的白地毯上,不敢仰视。小麻子高坐在寨主的虎皮转椅上,与瞎鹿和沈姓小寡妇过起了黑话、暗语和哑迷。「么哈么哈,正晌午说话,谁也没有家」。既然没有家,哪来的父母呢?我有这样的父母吗?过去那出戏我早忘记了。新的游戏已经又玩了几百年了,新生的面条已经又过了好几道水了,人都成年了,还用得着再说儿时的游戏和早已经成为大粪的面条吗?风物长宜放眼量,还是别说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时候了。说顶什么用呢?再追溯到用杨柳条抽人、到打麦场盼望邮递员送来阵亡消息的时候了。事到如今,我还用得着报仇吗?你们说,底下趴着的二位!底下趴着的二位,身子早在那里筛糠,一句话答不上来。小麻子拍了一下震堂木,问:「你们说,我有父母吗?」
底下二位忙答:「没有,没有。」
小麻子:「你们二位干什么来了?」
底下二位:「我们只是两个老鸨和孤老,受故乡几十万处女的委托。来给你老人家说媒来了。」
小麻子「哈哈」大笑,像猫头鹰一样畅快。笑完问:「你们怎么知道我还没有结婚,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来?」
底下二位:「从报纸的婚姻广告栏里,没有看见你老人家结婚的消息!」
小麻子看着周围的小喽罗们,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突然收住笑,将身子往前探,严肃地说:
「我是没有结婚。但正因为没有结婚,所以我天天结婚!」
这时小喽罗们一下又变回了姐姐们的轻盈的身体,在那里转起了圈,扬起罗裙,翘起梅花指,和着小麻子,唱起了京剧的西皮快板:
说结婚他没结婚
说没婚他天天婚
(转二黄)
什么叫婚什么叫没婚
婚是什么什么是婚
人人婚婚人人
(转高腔)
婚来婚去人到黄昏
(转流水)
拉灭电灯都一样
高矮胖瘦我难区分
(转高腔)
大堂之下行人事
一人结婚是众人结婚
……
这时「当」的一声锣响,众姐姐演出结束。瞎鹿和沈姓小寡妇忘记了害怕,张着眼看得眼花缭乱。沈姓小寡妇甚至想说:
「大王,我也会两个身段,历史上也为曹丞相和袁公主服过务,也把我留下吧,让我也加入这些姐姐们的行列吧!」
但她从大堂柱子的反光镜里,看到自己脸上的纹路,确实和活蹦乱跳的嫩嘟嘟粉盈盈的一帮小姐姐们委实太不合群,才压抑住自己的涌动和酸情,没有把它说出来。别人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她却感叹自己早生了一个时代。我不愿意当他的娘,我愿意当他的姐姐;别说「娘,带我回家」,说「姐姐,带我回家」。沈姓小寡妇掰指头算了算,一天结一次婚,他现在三十大几了,一共结了多少次婚?想到这里,沈姓小寡妇不禁又产生一阵醋意。曹丞相和袁主公两个伟人争夺一个小寡妇的年代,已经永远地过去了。娘就是娘,已经永远变不成姐姐了。她只有回首往事和感叹人生的份儿。她甚至想愤怒地对这些莺歌燕舞的姐姐们说:
「狂什么狂?谁还没有年轻过?你们也有老的那一天!」
还想说:
「我年轻的时候,比你们风光和风流多了!世界为我打过官渡之战和特洛亚战争!」
但说这些管什么用呢?官渡之战和特洛亚战争碍现在的小姐姐们什么了?事到如今,那只是一种饭后的谈资和小姐姐们床上的比喻。凡是能使小姐姐们在床上舒展和尽兴的,小姐姐们才能把她记在心头;否则说下大天也是白扯。小姐姐们似乎看穿了沈姓小寡妇的心思,纯粹是为了气她──现在的小姐姐们,都是过一时说一时,谁考虑过自己的将来呢?她们从自己的前辈身上,并不能看到自己将来的影子。她们的影子在水中,她们的影子在小麻子的身上,小麻子怎么能永葆青春呢?这本书的作者,为什么对小麻子这么偏爱呢?沈姓小寡妇,并不在他的眼里,我们使个顺风船,气气她,玩玩她,有什么不可以呢?老女人一嘴酸萝卜味,嘴里说个不停,心里想个不住,有她扛大烟袋到这里吵闹和提媒,我们就过得危险和不放心。看着貌似忠厚,其实一肚子私心杂念。于是又以沈姓小寡妇的心思为主题,围着小寡妇唱道──这次唱的是昆曲:
白发渔樵江渚上
我惯看过不只一盏秋月、那么多春风
谁也别想摆老资格
我只认翩翩起舞
你是不是大学生
(这时沈姓小寡妇才明白,这些小麻子身边的姐姐们,并不是专门的歌妓和伊豆的舞女,而是大学生。这么一批一批地换,流水不腐,小麻子,舒服死你了。比过去的皇上还舒服。过去的皇宫是一潭死水,现在是流水席,吃了这个吃那个,流水不腐。我沈姓小寡妇只是初中毕业,你小麻子招工条件这么高,不是活活气煞你老娘?当年的曹袁二位,可从来没有嫌过我文化程度底。罢了,人心不古,自由化,这世界将来如何收拾?沈姓小寡妇抬起衣襟,拭了拭自己的两眼浊泪。姐姐们并没有停止嬉耍,在沈姓小寡妇的泪水和烛光中接着唱道:)
一壶麦爹利
姐姐们喜相逢
老女人要自觉
不要扫我们的兴
休要说过去
装什么大眼灯
古今多少事
都付谈笑中
……
姐姐们唱完,又扎在一起「嘀嘀」乱笑,把沈姓小寡妇气得七窍生烟,又没奈何处。那边瞎鹿看到,倒有些幸灾乐祸。想:刚才你在路上还训斥我,说我这样那样,现在被姐姐们闪了个脖儿拐吧?不听圣人言,吃亏在眼前。一个乡下老婆子,刚随大军进了城,就想胡涂乱抹地充贵族了?撩开你的裙子,看看你的大腿,看看你在乡下拉牛车落下的罗圈腿校正过来没有,这样一个腿,就想上台子跳芭蕾,上床跟贵族了吗?世界能如此简单和容易吗?我在影视界呆了这么多年,大美妞、大水蜜桃见得多了。我没跟人上床,没像小麻子这样弄一批大学生在身边并不是我不能弄,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我自己心里有障碍。这些心理障碍是哪里来的?还不是早年跟你个腌臜老婆子生活造成的创伤?姐姐们这么说你和揉搓你,真是大快人心。原来以为今天说媒来的不对,现在看,虽然受了些惊吓,也算让你受了教育。对我,也算体验生活。将来在银幕上扮演这种大资产阶级的嫖客,心中也有了底。想到这里,他撇下沈姓小寡妇,单独对小麻子说:
「咱们不管他们女人的事,咱们说咱们的。虽然我是一个影帝──当然这在你面前也不算什么,我只是要借它说明一个过程──以前做过什么,扮演过什么角色,成功不成功另说,但那只能说明过去──你放心,我是不会在你面前摆什么架子的,我是不会在你面前装爹的。今天可能有人装长辈,但那决不是我。我现在想说的是,是咱们哥俩之间的事。说媒只是一种借口,其实还是想找你说一说心里话。你和姐姐们说的都对,既然可以天天结婚,天天有媒,还要说媒干什么?还是想说心里话。说心里话,说正经话,说事业上的话,我在银幕上,是一个人人皆知的嫖客,但在银幕之后,我是一个清白的人。当然这个清白并不说明什么,不说明一个人的高尚或低下,有趣味或是低级趣味,我对你的生活很羡慕,但我做不到;做不到并不是我不想做,而是故乡和你那个腌臜的娘给我造成的心理障碍;我杂乱无章地给你说了这么多,并不是让你同情我和可怜我,而是要向大哥表达一个心迹,我物极必反,出于对你的崇敬,我想将来在银幕上,塑造你的形象。需要向你说明的是,我现在并不是没有形象可演,你想,一个影帝,片约如潮,片约如潮啊。那个打着乡亲名义的小刘儿,前些天还哭着喊着要给我写本子呢,我对他也只是个应付。虽然他歪打正着,现在也有两本小书畅销,自己把自己列入了大腕的行列;但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还不知道他的根底?也是一个历史的匆匆过客罢了。后来他落魄和忙忙如丧家之犬,也就不奇怪了。我感兴趣的是你。我想将你的形象塑造在银幕上,让它大放光彩,让世界人民学习。这次和以前向你拉赞助不一样,过去拉赞助是为了别人,这次纯粹是为了你自己。你觉得我这个想法怎么样?……」
瞎鹿兴奋地在那里说完,等待着小麻子的回答。小麻子听他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得意和畅快。以前虽然也常在电视上露面,但那是在新闻节目;现在自己要以艺术形象,出现在银幕上了。扮演他的,就是他以前的爹,这和他爹由他儿子扮演一样,虽有些意识上的乱伦和乱套,但正因为如此,它不就具有更大的新闻效应吗?这对推销他自己和他的五花八门的说是危害社会也是危害社会、说是造福人类也是造福人类的加了许多防腐剂、防锈剂和防化剂的产品,不都大有好处吗?但他还是担着一头心。这个xx巴瞎鹿,从历史上看,可不是个好东西,他在家庭当权时,还想将我置于死地,现在他在社会上发了慈悲了吗?当年他在打麦场上等邮递员、盼望我在战场上阵亡的时候,他想到有今天了吗?月夜下吹箫、上县城给太后献艺,不也是他做出来的吗?他又想搞什么阴谋?还是他还原了天真、痴呆因而对艺术显得特别执着所以显得毫无心计呢?打鸡骂狗、在打谷场上等待只是一种天真的艺术体验吗?他是一个孩子吗?情绪的发泄就这么直接和没有遮拦吗?说哭就哭,顷刻间又雨过天晴了吗?他天真浪漫吗?他牛气而又脆弱吗?他架子大又架子小吗?他爱理人又不爱理人吗?这些搞艺术的虱子们,真不知道他们心中整天想些什么。闹得我心都烦了。政治家讨厌他们,大资产阶级就不讨厌他们了吗?他怎么会是我们的爹,我们才是他们的爹;该说就说,该打就打,这是我们把孩子拜托给别人、把闺女嫁给别人时常说的话。一天不打,上房揭瓦;转眼之间,他又伸手向你要钱买糖吃。别人刚把他的老婆拐走,第二天他在剧院门口遇到这孤老,又向人家问:手里有富余票吗?别以为我是傻子,别以为我整天过着美女如云的贵族生活,就不知道你们平民之间的那些事情。别以为我是大资产阶级,就不知道你们艺术家的那点肮脏曲折的鬼心肠。但他对眼前的瞎鹿,又感到十分亲切。有恨才有爱呀。恨得切才爱得深哪。我们过去毕竟在一个舞台上唱过戏、相互扮演过角色、散了场在一个锅里吃过夜宵呀。他毕竟扮过我爹我毕竟扮过他的儿呀。爹爹,我应该放下架子,从虎皮椅上走下来,拉着手与你说说知心话。这些年儿在外面也不易。看着是一大资产阶级,但大有大的难处;看着美女如云,其实多有多的忧愁。物以稀为贵。你有心理障碍,只近自己,不近女色,你却不知道这是体会女性的最好方式。你的想象余地有多大,你的体会就有多深;有具体的物象摆在面前,一切都受到了限制。我是处于限制中的一只苍蝇啊。你说你在银幕上有出色的表演,这正是你生活中的想象和艺术的想象结合在一起产生的飞跃。一生没有接触过一个女人的人,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嫖客。同性关系我是赞成的。同性关系就是最大的异性关系。离异性越近,就离异性越远;离异性越远,就离同性越近。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是你们瞎鹿、刘老孬、小刘儿之流所不理解的。冯·大美眼、黑哈丝·温布尔、基挺·米恩、卡尔·莫勒丽、巴尔·巴巴……你们是我们在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正是因为亲近,我们才与你们做个对头,才故意不理解你们,迫害你们,逼得你们狼狈不堪,流浪街头和厕所,才在家园的问题上一波三折,弄得你们和我们都很痛苦;正因为痛苦,我们在世界上才感到刺激和幸福。因为一个关系问题,在世界上造就了多少悲剧和喜剧。悲剧就是喜剧,喜剧才是悲剧。你们笑谁呢?你们笑你们自己。同性关系者们,你们有阴谋,小刘儿有阴谋,刘老孬有阴谋,当你们到达我手中时,焉知我就没有阴谋?在阴谋的海洋中,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睢吧。现在我先放下你们,走下虎皮椅,来与我的亲兄弟瞎鹿盘盘道吧。瞎鹿,你是银幕上的大异性关系者,我是生活中的大异性关系者,你是那边的大嫖客,我是这边的大嫖客,白马非马,谁是蝴蝶?假亦是真,真亦是假,我们在一起同共畅诉一下我们的辛酸和幸福吧,我们交流一下我们的学习体会和心得吧。将来能不能进行艺术合作是小事,谁扮演谁和不扮演谁也是小事,我们生活的目的就是为了扮演一个角色吗?我们就不能放下功利目的,来平心静气地交流一下我们的感情吗?这不就是同性关系的开始吗?小麻子动了感情,瞎鹿哪里会不动感情?他马上同意小麻子的想法,放下合同和签约不提,情感动了如同春天到了大地动了春雷响了一样开始激动。两个人盘腿坐在地上,手把着对方的膝盖,眼看着对方的眼睛,开始交流真与假、美与丑、善和恶、深和浅在关系方面的心得。在交流之前,瞎鹿用眼角撒了一下两边,小声问:「在我们交流心得之前,要不要屏退左右?」
小麻子摇摇头:「把他们赶出去,他们更加怀疑,我们小声点不就成了?但说无妨。」
瞎鹿说:「我丑话先说头里,我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干的一切可都是真的!」
小麻子拍着巴掌:「看看,心得还没有交流,矛盾就出来了。什么真假,这里又不是警察局。就是警察来了,我们也不怕,我们是正常谈关系,又怎么了?快说吧你!」
瞎鹿不好意思的笑了。两个人这才达成一致,开始头对着头、嘴对着耳朵嘁嘁喳喳地说话。一开始两人还有些发窘,有些不好意思,大白天两个大老爷们这是干什么?接着,他们又相互闻到了对方嘴里的口臭气,相互皱了皱眉。再说,话题也不好引出来呢。说是交流嫖客的心得,但嫖客的心理有方方面面,动机有五花八门,提溜起来是一个嫖客,放到地下是一团乱麻,事情的头绪恁多,一切从何说起呢?大家一下又回到了大清王朝,像吞了一块热薯的狗,吞吞不下去,吐吐不出来,我们哪里是跨世纪的人,我们是大清王朝的狗;我们哪里是大资产阶级和影帝,我们是在田里捣粪、夹着剃头布和剃头家伙在赶集路上走的剃头匠六指。纯粹是为了畅快吗?纯粹是为了占有吗?说它是,它就是;说它不是,它就不是。是为了姐姐还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身还是为了心?一阵云雨过后,一切都不清楚了;剩下的只是空虚和困乏,一切又变得简单了。我们还是从简单说起吧。想到这里,两人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凉,有一种不被世人理解的孤独、自怜和相互同情。为了这点同情,两人的感情竟一点一点沟通了;如同两股涓涓的细流,越过千山万水,一点一点把障碍排除,把坷垃绕开,相会在这片世人不到的沼泽里。我们搀扶着向前走吧。我们从哪里开始?你在银幕上搞过几个,我在生活中搞过几个,你在想象中有哪些飞腾,我在现实在有哪些局限,这一切还显得重要吗?你说你能区分阿肯色州和巴黎十三区的姐姐们的细微差别,我也不是没去过那些地方,她们摆在我面前,我怎么只觉得是一堆机械的胳膊腿呢?皮肤颗粒的大小,是水蜜型还是小巧型,重要,有感觉,刚抱过硕大的水蜜,再抱一个柔软小巧的身子,怀抱里空落落的,这时你想些什么?想起了多年之前,在故乡,红眉绿眼弟兄在战场上厮杀的场面。战斗已经结束了,一马平川的青草地上,到处都是尸体,草地是红的,河流也是红的;你遍体鳞伤,一胳膊一腿地往前爬,嘴里呼唤着你亲爱的战友的名字,你想随他们而去,可世界残酷地把你留在了这个你并不留恋的世界上。瞎鹿,好哥哥,我理解你,我理解你银幕上的表现和夜里一个人时候的作为,就像我理解许多人自杀一样。自杀者只是出于对这边世界的绝望,他是痛苦的;如果他在另一个世界上还有亲爱的人心爱的人在等待他,他又是幸福的。战友是这些姐姐吗?不,她们是我们凶恶的敌人。我们的军号呢?我们那个16岁的小号兵呢?最后一发子弹,最后一枪,请原谅,我留给了我自己。我心爱的小弟,我不想你长大以后看到你,你麦田里奔跑的双腿一拨一拨的儿时的身影呢?这是我赖以生存的不多的图画之一。世界上的人们,不要撕我的图画,虽然我内心是一个懦弱的人,但我可以饱含着愤怒的泪水看着你。给我一把刀,我不敢砍你;你抽我的耳光,我不敢还你;但我可以背你而去,一个人走在黑洞洞的大街上;路灯依稀,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谢谢你,让我在这一时刻离开了你们。姥娘,,我想你。爹,我恨你。你,我们是一场误会;亲爱的你,你在哪里?我真的有些累了。让我坐在过去的草地上休息一下吧。各种各样的人,我不愿意接触你们。在我死的那一天,还要把我的一切交到你们的手里吗?为此,我要好好活着。姥娘,正是因为你的存在,使我对世界充满了恐惧。我希望这种恐惧永远存在,半夜的惊醒时时发生;没有了这种恐惧,我就变得无所畏惧,我在这个世界上,就真变成了在草地上呼喊的人,战友们都离去了,我手中孤零零地就剩下了一把手枪。牛根哥哥,你死得好不冤屈。在以后的一个篇章里,我要好好谈谈我对你的感情。我们是一样的人。我忘不了你拉着我的小手,一起在河岸上行走的情形。30多年过去,一切还恍如昨天。比较起来,我喜欢你,更甚于喜欢孬舅小麻子瞎鹿六指他们。舅舅大爷哥哥们,原谅我吧。我所默默爱过的姐姐们,原谅我吧。我不是小麻子。天色已经晚了,太阳就要落山了。瞎鹿,我的爹爹,你们回去的路,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要走,我们说的也差不多了;似乎说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说;姐姐们,别跟沈姓小寡妇瞎闹了;二人转唱得够了。让两位我们的前辈,冷不冷带衣裳,饿不饿带干粮,背着褡裢往回返吧。梁园虽然好,不是久留之地;小麻子虽好,却也反复无常。说我动了感情,那是本书作者脆弱的流露,看他是个乡亲,糊到我身上我没理他。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乡亲乡亲的,过去是乡亲,现在是劳务市场上的民工吧?瞎鹿沈姓小寡妇背褡裢走上18天不到京城,我坐专机不到四个小时就到了阿肯色州;故乡是一片尘土,阿肯色州有的是大颗粒大眼睛的白姐姐。不是我乐不思蜀,这个蜀有什么好思的?扛枪杆到故乡闹革命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血草地上的孤独呼喊,只是一种去不了三陪酒店干在外边着急的顾影自怜的回忆。你无非是想表明,你也有过深刻感情的过去──说这些话,如同沈姓小寡妇在小姐姐面前说自己有过桃花灿烂的青春一样让人感到可笑人们更想躲开火炉里喷出来的火星一样想早一点躲开你。什么火星,回光返照罢了。在炉火之上你是火星,离开炉火你可就是垃圾里的一撮尘埃了。谁是永远的炉火呢?如果说我在世界上还有什么伤感,那就是在我掏炉渣之时,面对一批批废出的姐姐们,想起她们当年叱咤风云时的幼稚和无知,我感到可怜和可笑罢了。俱往矣,别在这里等了。别说什么合同不合同了。我刚才说过这话吗?嘴说无凭,有批件吗?媒不说了,故乡的处女们,都让他们见鬼去吧。便机没有,便车没有,便条也没有,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吧。大枣可以留下,核桃也可以留下。我的形象也先留下,先不要来扮演。把歌声带走,把微笑留下。把人民币带走,把美元留下。小麻子已经长大了,婚姻该自主了;爹娘,你们就别瞎操心了。我们不是白走一遭吗?世界上白走一遭的事情还少吗?在通往关系的道路上,我这里不是慈善机构,我不对任何人发表同情。这固然不是强者的表现,但什么是强,什么是弱呢?弱就是强,强就是弱。牛粪把鲜花吃了,海水把冰山吃了,女人把男人吃了,天狗把月亮吃了。奈何?历史发展到这一步,还不算完,男女之间的分别,也已经成为历史的名词了。开始男人吃男人,女人吃女人了。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要计较你们那点个人的得失和必要的丧失了。真正丧失的,从来都不是可见的东西;看不见的丧失,我们却从来没有发现,这才是让人痛心疾首的地方。沈姓小寡妇没发现青春的流逝,所以她来到小姐姐们面前,才对世界幡然醒悟;瞎鹿不到大资产阶级面前,还在那里关起门称大,装影帝的幌子。日常你那么牛气,但你到我面前,你想扮演我的形象而不得,你是不是也有些小小的失落和感到自己在世界上无足轻重呢?我再说一遍,瞎鹿不算什么,刘老孬也不算什么。一个杀猪的屠夫,靠政客手段窃取了位置,当了秘书长,也开始骑着驴在街上风光;看我现在跟他应酬,他哪里知道,正在与他微笑握手的人,明天就是他的掘墓人呢?将来是大资产阶级的天下,地球就要在我小麻子手里统治一段;过去在大清王朝靠枪杆子没有得到的东西,现在靠五星级饭店得到了。刘老孬,我不打你,也不骂你,但总有一天你会跪在我面前乞求我的原谅。这是不流血的革命。历史上再没有任何一次革命,会比这更深刻了。你把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工程承包给我,但你可知道这个事情对于世界的真正含义吗?我明确告诉你们,这只是整个事情的开始。瞎鹿和过去的风流寡妇,你们也明白自己的愚蠢吗?我整天扒拉的是地球,整天向往的是绿茵场,我整天结婚,这时你们扛着烟袋来给我说媒,不是故意跟我捣蛋吗?我们真有代沟吗?老一辈就这样对待年轻人吗?说着说着,小麻子竟委屈起来。从虎皮椅上爬下来,坐在白地毯上,在那里噘嘴蹬脚。家长也忒不理解人了,总以为是孩子出错,怎么就没有想到是自己的毛病和固执呢?越委屈越蹬脚,最后把地毯蹬出一片毛。接着就有张着嘴大哭的样子。看自己的孩子在那里生气,张着嘴要哭,沈姓小寡妇抓住世界一个借口又来了劲,开始在那里埋怨瞎鹿:你是怎么看孩子的?我在那里烧火,让你给孩子换尿布,你只顾在那里坐地,呆着看雁,现在孩子尿了一裤,这算什么?在那里想谁呢?做什么好梦呢?太阳快落山了,见着满天晚霞,江山如画,又在那里动了兴致是不是?你怎么就没想到天快黑了我得给全家做饭接着还要涮锅洗碗弄孩子喂猪喂羊我一天忙到晚蓬头垢面我容易么?哪个千人万人骑的浪货,又钩住了你的魂吗?你有这个心思我不恼,看你那操性,除了我眼瞎,时间过了几百年还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别人谁能看上你这样猪不啃番瓜的瘪三呢?你动这心思也是白动;我气就气在现实中你让孩子尿了裤。你按时给孩子换尿布了吗?上次赶集让你买尿不湿的钱,你到底弄到哪里去了?怎么又买回来一卷子草纸?那钱又送给哪个不要脸的臭婊子了?还是悄悄地给你娘买了驴肉了?今天不把这事说清楚,我跟你没完。瞎鹿奋力反击,孩子尿裤怨我吗?这个王八蛋本来就这么爱尿裤子你让我怎么办?他这不是憋不住尿脬尿的裤,而是故意的找我这当爹的茬。我一看他就尿裤,这说明什么?我心中就没有委屈吗?我担一当爹的名,实际上在做着王八,我心里是滋味吗我?说着说着,孩子眼中还没落泪,瞎鹿失而复明的眼中倒落下了泪花。瞎鹿接着说,今天咱们索性破罐子破摔,一竿子插到底,把事情彻底说个明白。你说,当初在迁徙路上,这不明不白的下流种子到底是谁的?我不追究你这样的大事,你倒拿一个孩子尿裤来跟我做文章。我今天跟你没完!瞎鹿在草屋里跳着脚。接着两个人就动手打在一起,叉在一起在地上滚。两个大人一打架,孩子倒是呆呆地仰起脸不闹了。他甚至有些迷惑,这一切是我引起的吗?他们在闹什么?小麻子奇怪地看着眼前的两位。怎么没经我同意,他们就跑到我的饭店和办公室来了?我的姐姐们在哪里?我的小喽罗在哪里?看看窗外,天色已晚,怎么还不掌灯呢?今天该谁值星呢?这是谁的责任呢?怎么我一时不问,山寨里就坏了规矩呢?想到这里,小麻子大喊一声:
「孩儿们!」
大堂里的姐姐们还在看瞎鹿和沈姓小寡妇两口儿打架。刚才这女人还在这里花马掉嘴,现在被男人打了不是?我们可以轻松地拍着小手看个稀罕吧。现在听小麻子一声大喊,姐姐们才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平时我们在山寨看打架看得多了,我们呼哨山林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看这个、参于个打架吗?世界上什么最好玩?就是过家家、藏人。这是返朴归真、大人当作儿童的最佳境界。在世界上走一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种福气和机遇的。我们生不逢时,我们怀才不遇,我们一辈子没有活开。我们一辈子活得不开展,说这话的时候,从根本意义上,从潜意识中,指的就是这一点。世界上所有的贵族都是流氓,他们活得开展,压着摁着别人活得不开展。一开展就判你的刑,在脚手架上把你活活吊死。我们赶上了好时候,我们跟上了大人物,我们有小麻子,我们才活个水中开花和不管不顾。其它人呢?我们的同类、同胞和亲戚朋友呢?他们也就是在尘世的尘土中跟着身边的同僚、同事、同学和同志做做游戏罢了。哪里像我们山寨这么公开和郑重地放得开呢?我们今天也是见小,大出大进的场面都看了个够,一切该看开和见怪不怪了,现在这种家庭丑剧也当了真,真是戴着帽子看猴戏,有些让人惭愧和自轻自贱了。想到这里,她们马上将自己的身份提高,摇身一变,没了三点式和拖地长裙,又个个成了山寨打扮,缠着头巾,手拿枪刀剑戟,站成两排,对地上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妇不管不顾。地下正在打闹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妇,这时也真变成了两只猴子。两只猴子开始眨巴着眼东张西望,把刚才自己的争吵和争吵的起因和目的忘了个一乾二净。这一切是因为我们吗?他们护着自己的屁股,在那里跳着脚「唧唧」乱叫。小麻子指着山寨外的山林问:「现在是什么时候?天是什么天?
喽罗们齐声答:「天色已晚!」
小麻子:「为什么还不掌灯?」
喽罗们这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大王说得有理,不禁又有些惭愧地「嘻嘻」笑了。接着提了提自己的内裤,纷纷掌灯。马上,洞内洞外,山上山下,一片火把。火光映在土匪们的脸上和猴子的腮帮上。火把下看猴子,大王确实有些生气了。刚才就是这两个东西,在这里咕咕哝哝说了半天吗?这符合山寨聚义的宗旨吗?这符合我们既定的几条原则吗?我的父母和祖先确实是猴子吗?就是是猴子,用得着牵到我面前寒碜我吗?这是寒碜我吗?这是寒碜我们大家。是谁放进来的?办公厅主任是怎么当的?来给谁说媒?说个猴子吗?天色这么晚了,我们自己的Party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在上边还有好多开心的节目,还不该把这两个猴子而不是溜子给叉出去吗?小喽罗听大王这么一说,也想起了晚上的Party,姐姐们也该化妆去了,怎么还跟这两个猴子在这里啰嗦呢?放着心中兴奋的歌不等着像鸽子一样放飞出去,听这些无干的人说些大而无当的话顶什么用呢?多亏大王提醒,差点误了正事。于是发一声喊,齐心协力,把一个瞎鹿和沈姓小寡妇给叉了出去。一叉叉出了大堂,一叉叉到了山梁上。月牙低垂,山色如黛,两人拍打一下屁股上的土,沈姓小寡妇骑在毛驴上,瞎鹿跟在后面赶脚,开始寻找回家的路。弯弯的山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身下的小毛驴发出一声冷笑,如同山上的乌鸦突然发出一声呀叫一样,把两人都吓了一跳。这时两人又想起了刚才的狼狈和碰壁,又相互气恼起来。你埋怨我,我埋怨你,从孩子尿裤说起,到给孩子说媒结束,怎么惹了大王生气,又怎么被姐姐们给叉了出去,像毛驴拉磨一样,两人又进入了苦恼的怪圈。共同的遭遇本来应使我们相互同情,现在我们怎么又相互指责起来了呢?等到瞎鹿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才使沈姓小寡妇突然呆在那里。想了半天,沈姓小寡妇一声长嗥,又把自己一生的委屈都抒发出来:
「还不是这几百年跟你个龟孙过的。过去我跟丞相的袁主公时,何曾是这么小心眼?跟你一起把日子越过越破,日子越过越旧,素质怎么会不降低?桌上的灰尘集了一钱厚,我都不想抹,说明什么?说明我对咱们的日子没有信心。为什么要死乞百赖地给人说媒,说明我对咱们的婚姻没有兴趣。咱们今天先不说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先不说尿布和烧火,咱们先说你和我,你赔偿我的青春,你包赔我几百年的损失!」
两人又吵闹和撕打在一起。
「这就是爹娘寻找儿子的结果。」
六指盘腿坐在大厅的白地毯上,点着指头,严肃地告诉我。小麻子事毕之后的疲倦睡去,使六指有了片刻的空闲。蛇也休息了,屎克螂也休息了,斑鸠也休息了,六指也休息了同时也快该回去捣大粪了,出于对贵族生活马上就要结束的恐惧,这种恐惧他要找一个发泄点,站在这个发泄点上,似乎事情并没有结束而还要节外生枝,他老人家也是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这时候就找到了我;他以他早些介入小麻子和贵族生活因此比我知道的早知道的多为制高点,一反刚才对我视而不见见我与他打招呼也不见的态度,这时和颜悦色地与我促膝谈起心来。一开始他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说出我因为丽晶时代广场、同性关系、家园、被贵族和毛驴开除和拋弃到了这种狼狈不堪的地步就好象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才临时抱佛脚来找小麻子的种种不妥和莽撞。我刚才忙于剃头和装蛇没有理你,谁知你还拿个棒槌当成针了。这让人可气不可气?
「别说是你,就是他爹瞎鹿和他娘沈姓小寡妇来又怎么样呢?
接着就说了上述一例。说完这些,又说:「刚才你要给他说事情,他倒头就睡着了,还不说明问题?」
然后,洋洋自得,跷着二郎脚,倒在了地毯上。他这么一说,我心里真有些发毛。小麻子睡着了。六指忘记了马上要回去捣大粪。世界上剩下的只有我一个人。六指偷眼看我在那里发愁,终于放心了,嘴里哼着小曲,也许是存心气我,竟然学着小麻子的样子,也安心入睡。姐姐们这时也折腾够了,疲倦了,也一个个东倒西歪背靠背或胸贴胸地睡着了。偌大一个世界,大家都睡着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在世界的边缘上踯躅,也够叫人发毛和恐惧的。孤独者不是大家,你们都入了睡,剩下我一个人在世界上清醒,我承担得了这么大的责任吗?一会儿世界发生了陡变算谁的?打猎的趁夜色来了怎么办?这里丢了东西怎么办?姐姐们因为睡着没有防备被人利用了怎么办?都是问题。我的事情小,你们自己的事情也不管不问了吗?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气愤,上去就把六指给摇醒了。但摇醒之后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知道,在世界上两种人不能惹,一种是醉鬼,一种是睡鬼,他们都处于不清醒的状态;不清醒的时候,就容易忘掉自己的斤两;酒壮矬人胆,睡也壮矬人胆哪;睡意朦胧中,伸手打了婆娘一拳,接着大家就清醒了,你要为此付出多大代价呢?我一把把六指推醒,接着也就气馁了,后悔了,变矬了。但六指已经睁着血红的眼睛醒来了。他睡意朦胧之中,果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当成了小麻子。也许他正在那里做小麻子梦呢,把现实和理想混淆到了一块,但刚才小麻子对我的和蔼他倒忘记了,这时厉声问:
「怎么回事?没看到大王正在睡觉,为什么把他摇醒?知道把伟人从梦中惊醒是什么后果吗?大厦倒塌了吗?股市崩盘了吗?秘书长倒台了吗?需要我马上来收拾旧河山了吗?……」
六指嘴里说个不停。我不禁感到好笑。我又摇他:「六指叔,你醒醒吧,别在那里做梦了,看看你自己是谁,接着该到地里捣粪了!」
六指这时彻头彻尾清醒了。摇头晃晃,想想自己刚才说的话,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正因为这点不好意思,他对我又生气了。为什么把我从南柯一梦中惊醒呢?梦是现实,现实是梦,谁又能说得清呢?这种境界还不到,还跑到这大堂里来干什么呢?就不能让我在梦中再多呆一会吗?如果你出于无知,我还可以原谅,当然我也就对你更加看不起;如果你是故意,是阶级敌人搞破坏,你承担得了这么大的责任吗?六指想到这里,又恢复成了刚才盛气凌人的状态,不耐烦地挥着手说:
「说说吧,什么原因,必须把我摇醒。屋子里这么多人,为什么不摇大王,为什么不摇姐姐,单单挑上了我,这不也是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吗?是不是看我是个剃头匠,就从人格上看不起我了?那就错了。你到大街上随便走一走,看看到处是不是你六指叔创造的发型和蛇在流行呢?单从职业的外表看,我是没有政治家和大资产阶级威风,但从活人的境界看,让他们的制度和产品像我的发型一样这么在世界上流行,还不是借了大资产阶级之头?头之不存,发将焉附?并不能说明是你的创造。这话说得有理。但也请你不要忘记,这也只是貌似有理,其实是一种谬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物的流通和流行,除了偶然性,占更大比重的,还是它的必然性。艺术是一种创造,这种创造能轻而易举得到吗?如果世界盛行偶然,大家不都成了艺术家了吗?我剃头,你写字,说到底,吃的都是江湖饭,活的都是艺人生涯,怎么不见你偶然创造出世界流行的精神产品呢?从潜意识来讲,是不是对我的嫉妒呢?为什么大家老说,文人造反,三年不成。别说三年,三十年也不成。原因有二个:一,他们只说不做,说说就完;二,谁对谁都不服气,在一起就闹不团结。弄得政治家都不敢跟你们握手,一握手就往人家手里塞纸条。这让人家怎么看你们?小刘儿贤侄,我奉劝你想一想,你是不是这样的人呢?从思想深处找原因,来一个历史大循环,由小及大,再想你为什么叫醒我,恐怕从条理上还要清楚一些呢。说吧,谈一谈,为什么要叫醒我?」
六指又跷起了二郎腿,像猫捉老鼠一样,在那里微笑着看我。我头上当然就冒出了汗。嘴也有些结巴了。我向六指解释,我之所以叫醒六指,既不是看不起他,也不是看不起他的艺术;我没有往谁手里塞告状信;对别人我可以那样,对你我不能,你毕竟是我崇拜的叔;同时,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大家都在睡觉,俺叔正在做青天白日梦,我不会为了自己的一点私事去打扰俺叔;我与俺叔相比,孰轻孰重,孰大孰小,还能掂量不出来吗?再说,我以我的清醒状态去对俺叔的睡意朦胧,也是欺负人,这是一个人的品质问题,小侄再不懂事,也不会那么做;我纯粹出于公心,为了这屋里的大伙。你们都睡觉了,万一世界发生了变化,我怕我承担不起。为什么先叫俺叔不叫别人,也是出于对俺叔的尊敬和爱护;譬如地震吧,屋里倒竖的瓶子倒了,我先叫谁呢?把大家都叫起来,一窝蜂地向门口涌去,谁能出得去呢?还是得叫跟自己最近最贴心的人。这个人是谁呢?就是你,就是俺叔。哪怕最后发现酒瓶并不是地震搞倒的,而是老鼠一蹿而过带倒的,引起俺叔一阵虚惊,但做侄子的心,也算用心良苦──因为这种误会,打扰了你的好梦,就请你原谅你侄子一次吧。六指听后,这次倒没生气,笑了。他笑不是对我的解释已经接受了,而是听了我一番叙述,用六指点着我说:
「这孩子,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出去几天,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会说话了?你爹可是个闷嘴葫芦。卿今者才略,非复吴下阿蒙。刚才我不理睬你,现在看有些不对,我小看了你。我现在向你道歉迟不迟?」
说着,向我做了一个肥喏,从头到脚。我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飘飘然,忙上前一把拉住他,笑着说:
「老叔不必过谦,小侄也有毛病。您坐下,您坐下。」
说着,我上前搀住他,将他往地毯上按。弄得两个人心里都热哄哄的。原来我们竟是亲叔侄,我们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叔,今后有什么用得着你这个不起色的侄子的地方,你到时候说话。侄子没有别的,腔子里的一腔热血,就是找不到买主。找到了明主,杀人越货也给他干了。六指激动地说,侄子我信这个,侄子我以前有什么做大和对不起你的地方,也请你原谅;今后我会以实际行动去弥补;说到这里,我说什么也得给你再做个揖。我一把捺住他,说老叔你要这么做,就是还没有原谅你侄子。他仍在那里挣扎,到底没有挣扎过我,于是做出老一辈面对下一辈的样子,又气喘吁吁地扬脸说声得罪,这才放心一屁股坐在地毯上。这时的六指和蔼可亲,没了大艺术家大剃头匠的架子。让人放下架子,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就这么简单。杯酒释兵权,几句话释了架子,我心中凭空增加不少自信呢。这时我也有些嘲笑六指,你刚才的制高点哪里去了?你这个小麻雀,也不是那么难解剖的。这时我又拿起刚才小麻子喝剩的麦爹利,一边怕惊醒小麻子和姐姐们,一边与六指相视会心地偷偷一笑,共同轻轻地干了一杯。喝过酒,两人更加知心。但对于接着要说什么知心的话题,两人又没有思想准备,一时有些冷场,让人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六指大方,这时自我解嘲地一笑,当然同时也把我的嘲给解了。说:
「不要不好意思,刚才说什么,我们接着还说什么。无非再说的立场不同了。刚才我们说什么来着?」
我说:
「对,刚才说什么,现在还说什么──刚才你睡觉之前,一直在教训我不该来找小麻子。你侄子现在遇到了困难。同性关系问题闹得我进退两难。本来在广场上我很主动,现在完全掉了个个儿;本来我们主张不给同性关系者家园,谁知孬舅后来又主张给他们家园,闹得我措手不及,把个贵族和毛驴也给闹掉了。这还不算,现在孬舅又把这个问题转交给了小麻子;我的身家性命,都在小麻子身上系着;谁知他刚才又睡着了。我现在是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就差找根绳子上吊了。这种情况下,你还嘲笑我,人为地给我设障碍,说我不该找人,你这种说法等于,白白送给我一根上吊绳……」
说到这里我有些激动:
「本来我心里就够难受的了,来时心里就犯踌躇,没想到你又来给我泼凉水。还举他爹他娘的例子吓唬我。怎么你就可以一月一次来剃头,混得风光无限,捣大粪时想着麦爹利,生活中凭空增加了一个期望和信心;你的发型,也就此流行开去,你也成了社会名人──你到底从里面捞到多少好处?怎么你一月一次,捞肥了还继续捞,一到我危难之时,想找一根救命的稻草倒就不成了呢?小麻子是你的私人专用品吗?你来得,别人就再也不许来了?一来就犯法和大逆不道了?这样的思想压力,你出于个人的私利强加给我们,到底道德不道德呢?我就不懂了。我们是一种什么思想境界,你是一种什么思想境界,两相对照,不就昭然若揭了呢?出于对您的尊敬和爱护,我要正告您,有便宜大家分开点,有肉汤大家舀开喝,对你对大家,都好多着呢!」
六指吓了一跳。他对我由友好到激动的转变过程,缺乏思想准备。他毕竟只是一个剃头的,对世界的仓促变化和时代大转弯,还是缺乏应变能力。他的成名和这之后的牛气,看来有些盲目和虚张声势。面对我情绪的陡转,他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尴尬和尴尬引起的脸红。与我刚进大厅时对人不闻不理的情况判若两人。他到底原形毕露了。想发火,可又找不到发火的原因,我说的句句占理;也可能见识了我刚才流畅的口才和缜密的思路、智能和逻辑,有些望而生畏。脸红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新的观点,只好做出草鸡和认输的样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翘起六指,在头上搔痒。我终于心安理得地站到了制高点上,他心甘情愿地站到了下风,仰着脸看我。他低声下气地问:
「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终于把他的命运交给我安排了。但以我的修养论,我不是一个多么得理不让人的人。我就是不打落水狗。看着他可怜,我倒起了怜悯之心。这是我与大多数得意忘形人的区别。我的情绪又发生了变化和转弯。我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我答复他:
「你要做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你首先要明白一个道理,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日是轰动京城的红妓,转眼间嘴也瘪了,胸也塌了,皮肤也没有弹性了,于是就成了街头捡破烂的老太太了。世界就是这么循环往复的。瞎鹿还懂这个道理,你就不懂吗?所以,得帮人处且帮人。你现在不是给小麻子剃头吗?不是在他面前很红吗?他把头都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在我这个同性关系和家园的事情上,对他的头施加影响。不要看他现在是一个大资产阶级,自认为是一个伟人,有时在一个事情的决断上,也并不是大起大落、大出大进的,伟人的性格,有时倒比我们常人更优柔寡断。在他心灵的天平上,有时影响他这样拍板而不是那样拍板的原因,往往就是一根头发丝似的因素。它是一缕微风,它是一股轻烟,它是枕边的一丝微语或软语,它是剃头时多拉下或少拉下的一根头发。我的叔,你的作用大得很吶。我不是批评过后又表扬你,只要你想帮侄子,你就能帮得上。帮不上我的人,我也不会这么苦口婆心地与他废话。我的要求并不高,你们吃肉,我连肉汤也不要求喝,给我喝一口你们要倒掉的泔水,行不行呢?虽然他现在大权在握,但在同性关系和家园问题上,我参与得比他还早呢,也算是开国元勋了,就算中间──像孬舅所说的那样,犯了一些错误,但你还是应向小麻子建议,对人不要一棒子打死。给个出路嘛。半米宽的小胡同,只要能侧着身过去,我就满足了。说我来求小麻子,其实我是来求你老叔,谁不知您老除了剃头之外,还是他半个秘书?秘书厉害还是首长厉害?不懂的人说是首长,咱们这些在上层和贵族圈子里混过一阵的人,都知道首长在秘书手里攥着呢!不是我恭维您,老叔,您现在是大权在握,您就是大资产阶级。刚才您做的梦并没有错,朦胧之中说话的口气,也很合身份。刚才倒是我犯了小肚鸡肠。您不用理我的小心眼,就这么坚持下去吧!您就用这种身份和自信去替我说话,去替我做工作,小麻子肯定会听您。他也得想想,他今后还剃头不剃头了呢?不是普天下除了您会剃这种头型,别人剃的他都不满意吗?这就是拿他的话题和把柄。他有求于您,就不由他不顺从。大资产阶级怎么了?大资产阶级也得听剃头匠的。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就是这个道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您小侄一把,关键时帮他一下,他一辈子都会记得您。做一件事,让两边都感激你,世界上这样的好事也剩下不多……我说了这么半天,何去何从,老叔,您现在就决定了吧!」
我一掌下去,用力和信任地拍在了六指肩膀上。这样一番话,又将六指恭维得高兴了。一个剃头匠,高兴起来一下也找不到北。他甚至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啧啧」点头说:
「说你这孩子出息了,我看得还真是一点都不错。你刚才一番话,也说得忒理解人了。故乡的一些小毛贼,在这一点上就显得特不懂事,说你再牛气,不还是一个剃头匠吗?他们只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知道剃头匠跟剃头匠的不同呢?他们只以为我在麻子身边,是一个下等使唤丫头,岂不知我在这麻府,也正经算一派呢!贤侄,你刚才一番话使我知道,天下有见识的人并没有死绝,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知音,你一下使我摆脱了片刻的孤独。我今后在捣粪的时候,一想起你的话,心里也增加不少温暖呢!冲着这个,今天我就帮你一把。不为别的,不单单是为了咱们的友谊和你刚才的一番话,而是为了让你看一看我六指的手段。帮你我也不是瞎帮。说是替人帮忙,帮起来是瞎帮,最后什么也没帮成,事情办成了一团糟,做事情只有冲动,没有手段,那还显示不出你六指叔的水平呢。放心,我想叫麻子办事,自有我的路子和渠道!」
这我倒有些不解。但六指刚才一番话,也使我认识到,六指也不是一般的六指,他也不可小觑,他也有他的水平呢!我说:
「老叔这番话我佩服得很,姜还是老的辣,做事情有手段、有谋略,早年有铺垫,现在好做人。小侄只是想知道,你的路子和渠道是什么?」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到了同流合污的程度,六指也跟我知心得无话不谈了。他将嘴凑到我的耳朵边,当然这时有些口臭,双方理解的笑也有些下作了,但这都是小节,双方都顾不得了。他神秘地对我挤着眼说:
「蛇。」
「蛇?」
他的回答使我又有些不解。我的不解的神色,使六指感到更加得意。他拉开架式向我解释说:
「他头上的蛇,不都是我放上去的吗?看你六指叔是剃头匠,其实它和杀猪匠一样,都是手拿刀子,职业离政治近;换言之,说你六叔首先不是一个剃头匠,而是一个政治家,说不定倒更准确呢。所以在把蛇往麻子头上放之前,我在蛇笼子和水缸里,已经把它们培植成自己的势力了。它们是我的亲信,是我的工具,是我的间谍和情报员。而它们在麻子身边,又有别人替代不了的作用。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会比它们离麻子的耳朵更近的了。连麻子和姐姐们做事时,姐姐们的喘息声,都没有蛇离他的耳朵更近。一般我不会直接跟麻子说什么,我剃头只管剃头;有什么我告诉蛇,让蛇在小麻子高兴的时候,再告诉小麻子,你说这是不是更高明呢?蛇整日在麻子的头上,掌握他的脑电图,知道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更能瞅准机会;你说我用的这个办法,到底成不成呢?这次你这个事情,我也照此办理,你说这事又能不能办成呢?……」
六指说着,我不禁兴奋得拍起了巴掌。这时我由衷地说:
「六指叔,有你的。我真心地佩服你。刚才我也低看了你,花马掉嘴说了那么一番,现在看,也是我心中肤浅、井底蛤蟆不知天外有天的表现。你就再一次地原谅我吧。你就照你说的途径和渠道去办吧,有你的毒蛇队伍在,再没有个事情不成的。这下我彻底放心了,把心彻底放回肚里了。有俺六指叔在,我就可以放心睡大觉了。现在看来,并且可以这样理解,从您老的准备和我托您的这点事相比,我托的事还显得过小了一点,它使您的才华还不能得到尽情的发挥呢──您感到有点窝着,有点不舒服,有点牛刀小试,要说我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这才是最大的对不起呢。六指叔,现在看您的了。您去给蛇做工作,我倒该像这屋子里的所有人一样,放心倒头睡一会了。就这样吧。我在睡梦之中,等着您胜利的消息。您事情说妥之后,不管我是否睡着了,都可以把我喊醒。这和我刚才喊醒您可不一样,您不要管我是朦胧或是清醒。这是地位使之然,也体现着我对您的尊敬。六指叔,再见!」
说完,我倒头就睡着了。躺在白地毯上。太劳累了,该歇一歇了。我把难题留给了该留的人。六指,你上了我的圈套,你去和蛇一起,把朦胧中的我给搭救起来吧。我甚至已经在梦中看见自己东山再起的种种情形。但就在这时,我似乎听到倒竖的瓶倒了,大地地震了,股市崩盘了,秘书长倒台了,天下大乱了,接着是「一二三」,姐姐们的一声吶喊,我和六指像当时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妇一样,被姐姐们、蛇、小麻子齐心协力给叉了出去。他们不是睡着了吗?他们什么时候醒的?六指的工作是怎么做的?蛇们都反叛了吗?工作做反了吗?托六指去做,还不如不托吗?等等等等,万种念头,千头万绪,都涌现到我的脑中。但明明白白的是,山风已经起了,我与六指,已经被叉到了山梁上。月光如水,山色如黛。我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六指已经明明白白地在那里哭上了。我万念俱灰,六指边哭边埋怨我:
「都怪你,使我也到了像你这种地步。我过去有一句座右铭,说不帮人就不帮人,帮人没有好下场。看看,现在应了这句话了吧?我早就告诉你,伟人正在睡觉的时候,不要去叫醒他。你自己的事情,你不去叫,非要托我;我一时激动,为了逞能,就上了你的当。蛇本来是我的好朋友,可我忘记了它也在睡觉。睡意朦胧中,它哪里还认得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呢?它以为是一个生人对它的挑衅。它一发怒,就影响了麻子的脑电图;睡意朦胧中的麻子,哪里容忍得了这个?一声断喝:『叉出去!』睡意朦胧中的姐姐们,可不就把我们给叉了出去?现在到了山梁上,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你让我怎么办?为了你的起落,让我落到这步田地,你说我冤枉不冤枉?闹了半天,我倒成了你的殉葬品!你个挨千刀的,你个小狗日的!这个事情的后果,你想到过吗?你倒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呢?我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哪!这事情传出去,一个艺术大腕,一个世界上知名的理发师,突然一天,被人叉了出去,这不是各报明天头版头条的新闻吗?世界上这么传开,我今后还怎么活?我还有脸再到丽丽玛莲大酒店给人理发吗?我的艺术,我的蛇,我的屎克螂,今后还怎么发展?小子,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千古罪人,你是万恶不赦!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决饶不了你!你包赔我的损失,你包赔我不可复得的世界!……」
六指叫骂着,像疯狗一样向我扑来,打我,踢我,撕我,拽我,掐我,咬我,最后失了主张,又像亲人一样同病相怜地抱我,亲我,舔我,揉我……我泪流满面,一动不动。我也恨哪。恨不是恨别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不是恨别的,而是恨自己的眼睛。以前就有预感,遇事不能找六指这样的人;六指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一个剃头匠,一个笨嘴葫芦,动不动就像吞了热薯的黄狗,吞吞不进去,吐吐不出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的这些德性和历史,不都清清楚楚像明镜一样在心里存着吗?怎么一到事情上,就饥不择食,慌不择路,最后又投到了本不该投靠的怀抱,犯了一个历史性错误呢?事情不交给他办,也许还好些;事情一交给他办,就到了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事情不托六指,我现在还在丽丽玛莲大酒店里呆着,麻子和姐姐们还在那里睡觉,虽然前途未卜,但总能挨一会儿是一会儿,希望还没断绝,一切还可以再说;我刚进门时,小麻子对我还很和蔼,还把他的姐姐们推荐给我。现在到了山梁上,一切都没了退步和可盘垣和回旋的余地,这可让我怎么办呢?这一切怪谁呢?六指,你怎么就这么笨?你把我现在置身于何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让我今后可怎么活?但我一声不响,脸上,身上到处被六指抓得挂彩,任头上的血脓顺着眼泪往下流。好你个六指,我恨你不得,只有看着你可怜。你再打我,将你的愤怒和无能发泄到我身上,我都是不抵抗主义。这就是我最大的愤怒和抗议。我是甘地和托尔斯泰,我可以逃避和道歉,但我决不还手。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再相互埋怨,只会使双方变成小丑和猴子。我刚才已经上了你一次当,我还能继续把错误犯下去吗?六指打骂亲舔了半天,见我一动不动,像一个模型和木头人,我没什么,他倒害怕了,倒退两步,呆呆地看我,看一个血人。半天才楞楞地问:「你怎么不说话?」
我的泪又一次流了出来。我真诚地说:「六指叔,你说的都对。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是连句道歉的话,都没资格说了。」
六指见我这么说,一下又有些感动,又上来抱住我。他把我道歉所包含的无限仇恨和无言的愤怒,又一次当成了对他的亲切。这样智力的人,怎么竟跟他共起事来了呢?他仍在那里抚摸着我问:
「我刚才打疼你了吗?我是没有退路了,你今后准备怎么办呢?」
我仍木木地答:「我想马上找一颗歪脖子老树上吊!」
这次我说的是真话。我又一次马上泪流满面。亲爱的,我的亲人和仇人,我所爱过的爱人和情人,六指,为了眼睛的错误,再见吧。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上吊。冬天的雪,寒冷的土地,马上就要覆盖到我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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