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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早上六点,黄可凡行长背着自己心爱的进口钓鱼竿,在老伴的搀扶下走出家门。
多年来,钓鱼一直是黄可凡惟一的业余爱好。年轻时钓鱼,总想钓到最大的鱼,在同道中得个头筹。在风光旖旎的湖边,把最大的几条鱼用大锅烹了,和朋友们一起喝掉几瓶白酒,谈一谈人生和理想,就是黄可凡最大的乐趣了。现在上了年纪,却只想在湖边享受一下那城市里难得的安静和清新的空气了。
黄可凡的一生,似乎和钓鱼的全部过程十分相似。他长着一副老实、憨厚的面孔,在人群中绝对不引人注目。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上,甚至给人一种愚钝的印象。当年在省行众多业绩出色的处长中,他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但也是资历最深、威信最高的一个,已经在会计处长的位置上毫无怨言、兢兢业业地工作了十年。因为同总行各部门的老总们已经亲密得称兄道弟了,而且同行长们也有着微妙的关系,上面曾经多次考虑到他的职务问题,先是让他当地区行的行长——大权在握,一手遮天——他没有答应。后又建议他当省行行长助理——虽然还是正处级的级别,但享受副厅级待遇——他还是没有答应。他正在人生的湖边静静地等待着最大的一条鱼。过了不久,等到行长助理的位子全部让人占满之后,他瞄准了一个即将退休的总会计师的位子,在耐心地等了三年之后,只是稍微做了一下工作,就跃过几位行长助理,一举成为正经八百的副厅级总会计师,一手把持了全行的财务大权。即使这样,别人对他越格提拔的行为竟然无可挑剔,因为在任的几位行长助理都不是会计口出身,而总行明确要求,相当于副行长级别的总会计师必须是连续多年做会计工作、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员,换句话说,这个职位非黄可凡莫属。接下来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因为他在几位有前途的副行长和行长助理中仍然是最年轻的一个——那个时候已经开始对干部年轻化要求得十分严格了,于是行长的位置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直到今天,他已经在这个位置上稳稳地坐了八年,虽然经历了很多大风大浪,但是他仍然稳坐钓鱼台。
在钓鱼的全部过程中,在湖畔默默的冥想中,黄可凡已经悟到了人生的真谛,官场的真经。
一辆白色桑塔那轿车慢慢滑到黄可凡身边停了下来,杜念基下车打开右侧的车门,把他搀扶上车,爱人陆婷把黄可凡的老伴搀扶上车,小车立即驶离了省行行长们的住宅楼。
和黄可凡爱好钓鱼一样,杜念基最喜欢的就是玩车。本来凭自己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关系,买一辆进口轿车是不成问题的,但是他觉得那样未免过于招摇,而桑塔那是国产车中非常大众化、家庭化的一个品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非议。有了车总是会方便些,节假日带家人出去玩一玩,弥补一下自己经常夜不归宿的愧疚。今天他特意把儿子打发回父亲家做功课,专门和陆婷一起来陪老两口去钓鱼。
女人们在一起总是唧唧喳喳个没完,黄可凡和杜念基听着她们的唠叨,并不多说话。小车以飞快的速度驶向经纬鱼塘。半年前,黄可凡原来钓鱼的湖受到工业污染,鱼苗大量死亡,黄可凡失去了钓鱼的乐园。杜念基就指派下面的城区支行,给一家效益很好的鱼塘贷了五十万元的款,还请黄可凡给这个鱼塘冠名为“经纬鱼塘”。现在五十万元的贷款连本带息全部收回,但民风淳朴的渔民却跟杜念基交下了朋友。昨天,杜念基让他们只给鱼塘投放一半的饲料,这样钓起鱼来会更有乐趣。
因为时间较早,路上的车辆并不多,一行四人很快到了风景很不错的经纬鱼塘。杜念基自顾自地摆弄自己的鱼具,并不帮黄可凡的忙。虽然自己对钓鱼兴趣索然,但是他也知道,真正爱好钓鱼的人,其兴趣是在整个侍弄鱼具、鱼饵的全部过程,并不只是在钓鱼上面,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爸爸身体还好吧。”黄可凡问。
“还好,只是风湿的老毛病经常犯。”杜念基回答道。
“这是职业病,我们这代人常年在又冷又潮湿的储蓄所里点钱、拨拉算盘,手脚关节总是不好。”黄可凡说。
“所以我想找机会让他和我妈妈一起到从化温泉去疗养一段时间。”
“是啊,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是该好好休息休息了。”黄可凡凝视着水面说道,杜念基于是沉默了下来。
“等你安排好后,我和你刘姨也跟你爸妈一起去,我们俩的关节也不好。”过了一会儿,黄可凡又说。
“那最好,你们四个人一起去可以做个伴,没事儿时打打麻将——温泉里是钓不到鱼的。”杜念基笑着说。
“最好是夏天去,冬病夏治嘛。”
“好的。”
黄可凡的鱼漂一沉,他试了试分量,就把一条一斤左右的草鱼提了上来。
“多好的鱼啊,还没长成呢!”黄可凡微笑着把鱼从钓钩上摘了下来,又放回鱼塘。这是他的习惯,不留小鱼,如果把所有钓上的鱼都拿回家,恐怕他们老两口一个星期也吃不完。再说鱼只有大的味道才好。
“我走后,行里这摊子工作由你来主持。”黄可凡重新坐下来,说道。
“是。”杜念基心里知道,黄可凡在这个时候让自己在行里主持工作,意义非同寻常。过一段时间总行就要下来考察黄可凡的接班人,自己暂时先主持工作,就可以给人造成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
过了一会,黄可凡又说:“他们搞高息揽储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有想法,你不说出来是对的。”
“您放心,就是他们把事情搞坏了,我也有办法收拾残局。”
“我指的不是这个——你如果没有这个能力,我也不会让你上来——我是说,他们愿意搞就搞去吧,反正我要退了,无所谓了。到头来,谁的责任谁来负,还说什么‘法不责众’!”
“是!”
“关键是证据……”黄可凡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杜念基点点头,没有吭声。他知道,明天早上一上班,他必须指示办公室秘书立即把那天行长办公会的记录详细补上去——行长办公会是全行决策的重要记录,怎么能说不记录就不记录呢?同时他还要暗中指示存款处王华宇做好一系列工作——既然有了黄可凡的尚方宝剑,他就可以开刀了!
黄可凡的鱼漂又是一沉,这回他溜竿溜了老半天才提起来,果然是一条三斤左右的大鲤鱼!
“好大的鱼!”杜念基兴奋地叫了一声,忙拿来网兜帮黄可凡捞鱼,如果这么大的鱼一使劲,就可能把老头子拽下水去。
树林里陆婷已经把锅烧开了,把从家里带的红烧肉、豆腐放进锅,和鱼一起炖,味道一定很好。
“千滚豆腐万滚鱼,一定要慢慢炖才好。”黄可凡笑着对走过来的陆婷说。
“您就放心吧!”陆婷接了鱼赶紧走开。
“做什么事情都不能着急,要慢慢来。”黄可凡又说。
“您说得对。”黄可凡这句话不仅仅指烧鱼,杜念基心想。
“2?5亿美元贷款的事,您认为是否可行?”过了一会,杜念基小心翼翼地问。
“你既然在我面前拍胸脯打了保票,我相信没问题的。”
“这项目是老车亲自抓的,他盯得紧,我就不好推委了。”
“老车是个将才,不过你自己的事情也不要过分依赖于他。”黄可凡咕哝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杜念基琢磨了半天才回过味来,脸不禁有点红:原来黄可凡拆穿了自己的把戏,看来银行、企业、政府间的游戏规则,老头子早已经看透了。
黄可凡见杜念基不说话了,才又说道:“现在中央正在运作对金融系统进行大动作的改革,各省人民银行将要取消,成立九个人民银行大区行,对各家专业银行实行垂直管理。这样,地方政府对银行的干预将大大减轻,说话也不算数了。而且,据说中央将成立专门机构,管理金融系统党的工作,彻底改变金融系统党的工作的属地关系,变成中央直属。这样无论是在业务工作上,还是在党政工作上,都与地方政府没有多大干系了。”
“哦。”杜念基沉吟了一下,自己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信息,本想问一句这消息的准确性有多大,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黄可凡是轻易不向别人传播小道消息的,即使对自己也是如此,可见这信息绝对不会是空穴来风。
“2?5亿不要白花,要搞出政绩来。”黄可凡看了杜念基一眼,说。
“是。”杜念基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他完全明白黄可凡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于是把自己的打算简单地说了说,黄可凡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早餐已经准备好了,陆婷在叫他们过去吃饭。杜念基搀起黄可凡走进小树林,这里有一座用树干搭起的凉厅,中间是木制的桌椅,餐桌上放着刚刚炖好的鲤鱼,周围是几样小菜。
杜念基从车里拿出一瓶五粮液,多年来黄可凡只喝这一种酒,高兴时一顿能喝掉半瓶。倒酒时杜念基说:“我一个朋友去云南、贵州出差,我让他捎了两箱五粮液、一箱红塔山,回头给您送去。”黄可凡点点头,没说什么。
“念基呀,还是你真心对你黄叔好,周围这些人里,他就喜欢你呀。”刘姨拉着杜念基的手说,杜念基笑而不答。
黄可凡一口喝下半杯酒,大声说:“你还唠叨什么,这些年我喝过谁的酒?”
几个人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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