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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又打嘴仗啦?”不知什么时候,车樵民副省长走进了会议室,身后跟着省政府办公厅韩秘书长、财政厅严厅长、省人民银行夏行长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白面男人,行长们纷纷站起来和车副省长握手。车樵民是主管本省财政金融的副省长,大家平时拳来脚去地打交道,互相间已经不再外道。况且,各家银行是中央直属企业,和地方政府的关系只不过是若即若离,大家谁也管不着谁,没有必要摆出领导或被领导的架子。更何况近几年地方政府有求于银行的地方越来越多,行长们心里烦得很,脸上还要装出笑容,多少还得给地方政府一点儿面子——大家在江湖上行走,理应彼此照应些。
车副省长握着杜念基的手说:“可凡行长的身体还好吧?”
“还好,黄行长让我给您带好。他总想亲自来跟您汇报工作,但担心您工作太忙,怕耽误了您的宝贵时间。”
“什么汇报不汇报的,他把工作交给你们这些年富力强的年轻人,我是放心的。”老车的话一语双关,大家都瞅着杜念基的脸,杜念基只是谦虚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志,”老车把身后的那个男的拉到前面来,“这位是省汽车工业集团新上任的副总经理李小强同志。”
车副省长撇开韩秘书长,亲自把这个李小强介绍给几位行长,可见两个人的关系不同寻常,但是行长们向来对企业来的人不大感冒,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打个招呼,握了握手。
车副省长坐到会议室正中间的沙发上,说道:“商场如战场啊,你们平日里勾心斗角,打得还不够?今天还要把战火引到我的会议室里来啊?”大家听了也都哈哈一笑,纷纷坐下来,会议这才转入正题。
“今天把大家请来,主要是讨论省汽车工业集团上马三十万辆载重卡车生产线的项目贷款事宜。”会议由韩秘书长主持,车副省长两手交叉着捂在小腹前,眼睛望着前面虚空的方向。“各位都知道,省汽车工业集团是我省的重点企业、利税大户,多年来为我省的经济建设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今年该集团计划建设三十万辆载重卡车生产项目,车副省长对这项工作极为重视,他多次指示省政府有关部门要密切配合,大力支持。他还非常关心该项目的资金问题,已经亲自指示财政厅拨出专用款项支持项目投资,但是这笔钱距离整个项目的资金需求还差很多,仅仅依靠企业的自有资金无法解决根本问题,还需要借金融系统的一臂之力。现在请李副总经理宣读该项目的可行性报告。”
行长们心里都明白,所谓的项目可行性报告,就是能把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打扮成花枝招展、人人垂涎的漂亮新娘的化妆品。像省汽车工业集团这样的省属大型企业,自然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衣食住行都有当家人代为操办,政府像拉皮条一样张罗着把银行的钱往黑窟窿里扔。大家早就知道省汽车工业集团的经济效益已经开始大幅度滑坡,近几年勉强能够保证职工工资,自有营运资金几乎是零,要想投产大的项目,全部需要银行的贷款支持。然而项目前景到底如何,只有鬼才知道。这个新近上任的李小强,原本是汽车工业集团的一名小职员,近年来却靠拉贷款起了家,可见有一定的背景。今天拉着车副省长这面大旗做虎皮,来头自然不小,就看他和老车怎么演这场双簧戏了。所以根本没有人关心什么项目可行性报告,大家都眯着眼睛打起盹儿来,只等车副省长来点将了。
李小强冗长的报告终于做完,总而言之——要贷款——人民币5千万元,外币2.5亿美元。韩秘书长没有说话,他知道该轮到金融系统的人发言了,自己在要贷款方面,说话不会有什么力度。
夏行长清了清嗓子,各位行长才从半梦半醒中回过神来,坐直了身子。
“金融系统历来以支持地方经济建设为己任,省汽车工业集团是在各位的大力支持下扶植起来的重点企业。当初汽车工业集团组建的时候,自有资金几乎是零,都是金融系统积极注入资金,才使这家老牌企业重新焕发了活力。所以我们是看着他一点儿一点儿成长起来的,大家看他就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样,这一点不用我说你们都明白。现在孩子有了困难,我们更应该责无旁贷。”夏行长歪着头看了一眼李小强,李小强果真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傻瓜样,点了点头。
夏行长说得没有错,政府要搞企业,但是自己手里没有钱,只能全部依靠银行资金来做筹建企业的启动资金,因此形成了银行信贷资金极高的风险率。政府点贷,银行放贷,企业效益不好,银行的贷款就收不回来,已经成为一种恶性循环。而今天的这个会议,只不过是无数个恶性循环中的一个小小的环节而已。夏行长也知道,银行开在政府的地盘上,自然受制于人家,这个冤大头总是要当一当的,谁也没有办法。
“5千万元人民币贷款嘛,老李你那里财大气粗,自然不在话下。况且汽车工业集团的基本账户开在你那里,多年来合作非常愉快,你就把好事办到底吧。”夏行长说。
“合作愉快不愉快倒无所谓,您行长大人点到我的头上,车副省长对汽车工业集团的工作又这么重视,我老李头儿自当效犬马之劳。”李济周心想反正这掏钱的事他是躲不过去的,不如送个人情算了。
“好,好,老李爽快,老李爽快。”车副省长赞许地点了点头,眼睛仍然望着虚空的方向。
“那么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外汇贷款,2?5亿美元啊,相当于20多亿人民币啊,这对谁来说都不是小数目……”说到这里夏行长停了下来,似乎是在忧心忡忡地考虑着问题。会场上静了下来,行长们谁也不愿意抢这个头筹,会议一时陷入了冷场。
“要论外汇资金的实力,还是商贸银行……”李小强说。
杜念基狠狠地瞪了一眼李小强,挡住了他的后半句话:“这和资金实力没有关系,我想在座的各位都有能力掏出这笔钱,关键是贷款的投向是否合理,以及能否产生效益。”
“小强同志说得有道理,若论外汇资金实力和国际结算业务的方便和快捷,是没有人能赶得上商贸银行的。”杜念基本想岔开话头,但夏行长却坚持把李小强的话引了回来。
“对对对,商贸银行的国际结算是了不得的。”没想到王明义又来凑热闹了。
“只可惜,我们商贸银行的业务尖子都让你们挖了去了!”杜念基回敬了一句,王明义又不作声了。其实在省汽车工业集团辉煌的时候,王明义挖空心思把这家公司的本外币贷款业务搞到他那里去,狠狠地赚了几笔。现在公司效益一天不如一天,他却装聋作哑,袖手旁观了。今天这阵势,哪里用得着他来凑热闹!
“怎么样,念基?你能不能考虑一下?”车副省长不得不说话了,似乎是在征求杜念基的意见。
“这件事我还要回去请示一下黄行长的意见。虽然我现在主抓行里的贷款工作,但是大事还是要由黄行长拍板。”
“当年汽车工业集团刚刚开始筹建的时候,是你们商贸银行给予了外汇贷款方面的大力支持。”车副省长根本不理杜念基的话茬儿,自顾自地说道,“那时候,汽车工业集团的产品远销海内外,为我省创造了大量的利税,这其中也有你们商贸银行的巨大贡献。如今公司的经营状况大不如从前喽,愁得我这个管经济的副省长不知添了多少白头发。”说着,车副省长用手指捋了捋稀疏的头发,靠在了沙发背上,李小强的脸上几乎露出了哭相。
杜念基心想,如果再不说句话,恐怕太不给老车面子了,只好坐直了身子说道:“请省长放心,如果商贸银行有这个能力,我们一定会不遗余力的。”这句话仍然是模棱两可,杜念基还不想把话说死,以防给别人留下什么把柄。
“关于项目本身的问题,你可以同汽车工业集团进一步磋商。商贸银行在国际金融和国际经济的研究方面还是有相当的实力的,你们可以给汽车工业集团提供目前国际和国内市场的商品信息,借以充分论证项目投产的可行性。加强银企合作,以确保银行和企业在经营中取得‘双赢’的好结果。”夏行长明白杜念基的意思,同样给他留下了一定的活动余地。作为代表国家对专业银行进行监督管理的中央银行的行长,老夏也不想完全听从政府的摆布,否则自己岂不是丧失了地位和权威性。银行资产质量和经济效益日渐滑坡,老夏的日子也不好过。不管从哪方面来讲,他都应该站在银行系统这一边,但是常常迫于政府的淫威,不得不像墙头草一样顺风倒。刚才开会前,韩秘书长先把他拘到了车副省长的办公室,说是事先对贷款的事情通通气,其实是老车、老严、老韩和李小强威逼利诱,迫使他就了范,现在只好站出来替企业说话,所以自己也觉得很没面子,总想找补一点儿回来。
“取得‘双赢’的效果当然是我们共同期望的最佳效果,为了这个目标,多年来包括夏行长在内的所有金融工作者都为之做出了不懈的努力。”杜念基微笑着向老夏点了点头,示意下面的话并不是针对他说的,“但是现在的实际情况是,银行系统的不良资产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六、七十,甚至七、八十,很多银行产生巨额亏损。分析造成这种恶劣后果的原因,应该说主要原因在于银行,我们在经营管理中确实存在贷款决策失误、贷前审查不严、贷后管理松懈的严重问题。但是另一方面,企业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项目论证缺少理论依据,随意性成分过多,甚至运用行政手段向银行伸手要贷款,这种情况比比皆是!”杜念基的话音在小型会议室里回荡。
“哦?这么说,今天的会议也是一种政府行为和行政命令喽?”韩秘书长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在氤氲升腾的烟雾中看着杜念基。
“大家都做过多年的经济工作,这一点,我不说,谁心里都明白。”杜念基回避了他的问题,“但是,我要说的是,这种现象也是一种中国特色,我们大可不必对它谈虎色变,如临大敌。政府行为和行政命令也并不一定是反经济活动的工作方式,计划经济的手段也同样是一种行之有效的管理模式——而我们更应该探讨和研究的是,如何寻找到政府行为和经济行为之间有效的结合方式,如何摸索到行政命令和经营决策之间的最佳途径,这样才能适应中国政治、经济形势发展的需要,促进我们经济的发展。”
“这就像小平同志说的那样,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并不是决定姓‘资’还是姓‘社’的根本问题——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嘛!——我们完全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理解这句话的深刻含义。”车副省长沉思着说,并示意杜念基继续说下去。
“国有企业的根本性质就是归国家所有,政府代表国家行使管理职能,自然对企业有管理权力;国有银行也同样归国家所有,同样要服从国家经济建设的大局。所以企业和银行之间的经济、金融活动,自始至终就交织着政府行为和经济行为,也同时体现着行政命令和经营决策,那么我们的金融工作者和企业家们更应该认真、仔细地研究一下如何能够避免和减轻这两对矛盾体之间的冲突,同时怎么能够做到扬长避短,使这个矛盾体能够发挥其独有的长处,促进我们的经济发展,使银行和企业获得‘双赢’的最佳效果。”杜念基终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念基的话很有道理,对我很有启发。”车副省长的话音不高,但是显得十分诚恳,“到底是年轻干部啊,看法的确有独到之处。”行长们听了这话,都松了一口气,这场似乎在银行和政府之间即将爆发的争论终于有了一个好的结果。杜念基张了张嘴,本想谦虚一下,但车副省长用手势制止了他,微笑着说:“但是,我听你这话的意思,你好像要跟我谈什么条件吧?”会议室里有了一点低沉的笑声,大家看着杜念基,等着他说话。
“不敢不敢。”杜念基连忙笑着说,“我只是说银行和企业之间要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毕竟这2.5亿美元不是一个小数目啊。现在金融理论界正在开展关于银企合作关系的大讨论,很多人在研究银行如何介入到企业的经营决策中来,把信贷风险关口前移,在协助企业做好经营管理的同时,也使自身获得较好的收益。我想这种观点能够给我们一点启发。”说归说,条件该提还是要提的,杜念基语焉不详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就看车副省长如何应对了。会议室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车副省长沉默良久,终于说道:“这么说,你是想要跟我和我的企业分享它的管理权喽?”他直视着杜念基说,随后又用手势制止了想作解释的杜念基。“企业是我政府的企业,不是你们银行的企业,而且企业本身也应该拥有对自己的充分的管理权。”车副省长脸色严肃,略微停顿了一下,又字斟句酌地慢慢说,“但是,就某一个项目而言,我们希望大家都参与到对这个项目的论证和建设中来,广泛采纳来自各方面的意见和建议,以使我们的企业获得良好的经济效益。这一点,任何人,无论是哪一个平头老百姓还是你们银行,都享有充分的发言权,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嘛!我们共产党人向来主张民主集中制的。”车副省长的话虽然天马行空,让人摸不着脉络,但是杜念基明白车副省长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条件。领导们在关键问题上的表态总是这样,在绕来绕去的圈子中委婉地表达出自己的观点,而且这种观点的表达从不同角度理解,会得出不同的结论,谁也不能说领导下的就是某个明确的结论。
“好!今天的会议开得很成功!感谢金融系统同志们的大力支持!”韩秘书长征求了一下车副省长的意见,不失时机地做了总结,仿佛是要防备杜念基反悔似的,“小强同志,今天你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感谢一下这几位财神爷吧?”
“没问题!”一直在一旁沉默着的李小强爽快地一挥手,仿佛如释重负。
“当然没问题,你花的还不是我们银行的钱!”李济周调侃地说,大家哈哈大笑。
每个人都没想到今天的会议能开得如此顺利,于是都轻松地站了起来。通过一番你来我往的交锋,虽然双方都没有明确表态,但是不管怎么样,商贸银行已经同政府达成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必言传的协议。这种协议表面上看来是在偶然的,或者说是被迫的情况下促成的,但是其他几家银行的行长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似乎在偶然的后面有着某种必然的东西,好像这种协议提前就已经达成了,今天只不过是在会议上走一下过场而已,于是行长们的心里都产生了一种“陪绑”的感觉,但是谁都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否则游戏就没有意思了。
十几辆高级轿车鱼贯驶出省政府大院,韩秘书长今天特地派出警车开道,车队一路闯过红灯,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飞驰,吸引得路人无不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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