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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官运桃花》->正文
第八章

    世上最复杂的、最奇怪的、最具威力的是人的感情。人一旦动起感情来,就可以产生巨大的原动力,在这种原动力的驱使下,既可以搬山,又可以倒海,从而为自己创造出一种崭新的天地,开创一种色彩斑斓的新生活;同样,这种原动力也可以成为一种腐蚀剂、一种可怕的反向力。在这种腐蚀剂和反向力的作用下,一个人可以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向堕落,走向毁灭,可以做出许许多多荒唐的事情来。感情是平地上的水银,它的流向是不固定的。正是这种无定向流动的感情,既可以给人快乐,使人硕果累累,使人家庭幸福美满,使人倍受他人尊敬;也可以给人以忧伤,使人一事无成,还会使亲朋反目、妻离子散,使人一辈子为自己的感情冲动懊悔终生。因此,可以说,一个能把握自己的感情的人,才有可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才有可能成为生活的强者。从表面上看,谢困难是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要么石滚压不出一个屁来,要么一开口便撑得死人。然而,他的感情世界却是极为丰富和复杂的,在他的极为丰富和复杂的感情世界里,最核心的部分是他对吕梁山的那片黄土地的眷恋,对小神头堡的乡亲们的思念,对养育他一十二年的陈榆树夫妇的热爱。在这种感情的驱使下,他可以怀着对城里人的“敌意”,装傻卖傻,以保持他的农民“本色”和“尊严“。当他在穆青杏的启发和教育下,开始认识到只有掌握了文化知识才能真正为当农民的养父母争气时,他的聪明才智便象火山爆发一样,势不可挡。笼罩在他头顶上的那顶“夹生苕”或“囫囵苕”的帽子,在这种火山岩浆的炙烤下,很快便被化成水气和雾霭,他的非凡的智力偶露峥嵘时,人们便情不自禁地将其惊呼为“天才”和“奇人”。经历了这种喜剧性的变化之后,我同他的父母一样,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状态之中,为了替他洗刷罩在他头顶上的“囫囵苕”和“夹生苕”的不光彩的阴影,我便利用一切埸合,为他宣传,企图在他前进的道路上为他铺上红色地毯,让其昂首阔步,勇往直前。但是,我万万没有料到,我的这种心血来潮之举,竟给他带来不少麻烦。

    当人们听说地委书记的小儿子是一个智力超凡的年轻人时,也不知他们是受到一种什么力量的驱使,竟纷纷来到我们学校看稀奇。就象当时对待所谓的耳朵或胳肢窝能认字的“神童”那样,相信者便来恭维,并不顾事实地神吹;怀疑者便来纠缠和刁难,以便证明自己对所谓的特异功能只不过是一种骗局的推断的正确性。于是,一时之间,我们一中便成为人们访胜猎奇的“风水宝地”。

    面对这种出乎我们意料的情况,我急了,穆青杏也急了。尽管我们想努力控制这种局面,但收效甚微。我们担心,面对这种情况,谢困难要么会真的以为自己是所谓天才,从而飘飘然;要么又犯傻,对“城里人”的这种“追星”行为因反感而产生敌对情绪,甚至于影响到学习的积极性。当这股风刚刚刮起来的时侯,谢困难还能应付,可是慢慢便感到厌烦和反感,到最后便是愤怒了。当有人向他提问时,他要么缄口不语,要么恶语相向。比如,有人问他:“748+748等于多少?”他会立即回答道:“‘气死爸’加‘气死爸’等于一个死老爸!快回去吧,你的那个被你气死的老爸正等待安葬哩!”挨骂的人当然知道他是装疯卖傻,变着法骂人,但又不愿意承认自己挨骂的事实,便骂他是“夹生苕”,然后气急败坏地离去。离开后,当然四处散布谢困难根本就不是什么“天才”,而是一个没法治的“夹生苕”。象这类被谢困难骂过的人不在少数,他们虽然不能公开对谢困难怎么样,但在背地里却可以用流言蜚语对他进行中伤,给他戴上一顶“夹生苕”的帽子。尽管这种帽子有损谢困难的声誉,但还不至于对他的学习和生活产生直接的影响。而且,由于造访者都没有从谢困难这里得到想要得到的东西,而后面想要来造访的人一听说谢困难只不过是被人误传为“天才”而实际是“夹生苕”时,自然也就失去造访的兴趣。虽说这并不是我们希望的结果,但是,从此之后一中校园内却渐渐恢复了平静。

    不想一波刚去,一浪又起。

    这年暑假开始前夕的初升高的考试期间,经过校委会的研究,我们决定让谢困难参加全区的统一考试。考试的结果出来后,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成绩竟出乎我们的意料,好得令人难以置信:语文和数学两科分别是98分和96分,外语也达到了84分,政治稍微差一点,只有70分。我们在惊喜的同时,决定发给他初中毕业证书,让他升入高中。地区电视台不知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两名记者突然跑到一中来,提出要对谢困难进行采访。我得到消息后,立即从文教局驱车赶到一中,根据以前的经验,我担心他会在哪个坎子上过不去而犯傻。他还太年轻,从未同报社和电视台的这些“无冕之王”打过交道,不知他们的厉害。当我赶到一中时,两位记者已经到了学校,正在教学大楼等待谢困难。据说当时谢困难已经同罗锅巴和宋光腚上街去了,穆青杏已经派人出去找他。我同这两位记者较熟,我一边同他们闲聊,一边委婉地劝说他们取消这次采访。他们当然不同意。其中一个叫袁平的记者说道:“我说老白呀,你是我们地区文教界的掌舵人,你们将一个一字不识的文盲仅用两年时间,就让他读完小学和初中,并以令人难以想象的优异成绩升入高中,这在教育史上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呀!作为党的传媒工具的电视台,假如对这种典型不进行报导就是最大的失职呀!你应该积极支持我们才对,怎么能劝我们放弃报导呢?”

    就在我准备继续同他们纠缠时,谢困难回来了。我和穆青杏只好将两位记者的来意向他说明,并要求他配合记者的采访。他一听,脸上立即罩上了一层阴云。他对两位记者说:“我又不是领导,你们采访我干吗?”

    他的话让袁平感到可笑。他说:“我们电视台是面向全市人民的,你不是领导难道就不能采访和报导吗?”

    谢困难将嘴一撇,说道:“你们知道临江地区的群众是怎么称呼你们的吗?”

    袁平十分感兴趣地问道:“呵,你说说看,群众是怎么评价我们的?”

    谢困难说:“称你们是临江地区领导干部的专职导演和摄影师。”

    两位记者异口同声地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怕谢困难言语有失,忙对他说道:“困难,别胡说!”

    谢困难不满地瞪了我一眼说道:“我还没有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胡说’?”

    袁平说:“你讲,我们正想听听来自群众中的声音哩!”

    困难说道:“因为一打开电视机,只要是临江电视台的节目,出台的都是那几个‘老演员’——”

    “哪几个‘老演员’?”袁平问道。

    谢困难回答道:“临江地委和行署的领导呗!比如谢东山、王树人(地委副书记)、陈大力(地委副书记兼副市长)等等。”

    袁平和另外一个记者听罢,情不自禁地发出爽朗的笑声。袁平说:“谢谢你,你所反映的群众意见非常中肯,今后我们一定注意改正。不过,今天我们来采访你,可不是因为你是领导呀,所以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采访。”

    谢困难说:“俺虽然不是领导,却是领导的儿子。如果我不是谢东山的儿子,你们会这么积极来采访我么?”

    袁平说:“不,我们来采访你,绝对不是因为你是谢书记的儿子……”

    不等袁平把话讲完,谢困难就说道:“那好吧,既然你们对谢东山的儿子不感兴趣,就耐心等待吧,等俺当了领导后,你们再来采访俺!”他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扭头冲出房间,很快便不见身影。

    我和穆青杏都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只好一个劲地向袁平和他的同伴道歉。袁平笑了笑,说道:“想不到这个小家伙还是蛮有个性嘛。算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以后有机会再来麻烦你们。”

    尽管袁平和他的同事没有对谢困难的态度表示反感和不满,但我们依然担心他们会利用他们的能量散布对谢困难不利的言论,从而再次引起人们对谢困难的非议,给他带来负面影响。然而,我们的担心的是多余的。几天后,我忽然接到谢书记的电话,他在电话中说:“老白,听说困难在接受地区电视台的采访中,向电视台提出了非常有价值而中肯的意见?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详细跟我说说?”

    我没有想到困难拒绝电视台的采访这么快便传到谢书记那里去了。我便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他听罢后,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说道:“想不到这个小家伙还蛮有政治头脑嘛!他所反映的群众意见我认为非常重要。从表面上看,这种意见是针对电视台的,实际上是对地委和行署的。如果长此下去,我们一定会脱离群众。我一定会对地委常委和行署主要负责人约法三章,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当这种让群众反感的‘演员’了,一定要将电视镜头对准我们的衣食父母的老百姓……”

    果然不久,地委便发出了通知,规定从今以后地委和行署主要领导要尽量少在电视台出现,如果万不得已,一个月之内,也不得在电视台出现两次,超过两次者,作为违反党的纪律处理,轻者警告,重者按广告收费标准罚款。地委发出通知后,各县(市)也发出了类似的通知,这样一来,地区和各县的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便很少看到被群众戏谑为“带官帽的明星演员”的面孔了。当广大群众知道事情的原委之后,很自然对谢困难发出一片赞扬声,使得这个曾被人骂为“夹生苕”的人声誉鹊起,被人们称之为敢仗义执言的英雄。

    这种情况是我们完全没有料到的。作为地区文教局的局长和一中的校长的我,自然暗自高兴。不想穆青杏见我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竟给我当头泼了一瓢凉水。她对我说:“尊敬的校长大人,你别高兴得太早,这种与谢困难的真实思想并不对等的叫赞扬也好、叫吹捧也好,对于谢困难本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听了她的话,我颇不以为然。说道:“你别危言耸听,通过电视台的这次改革以及人们对谢困难的赞扬,至少不会再有人骂他是‘囫囵苕’和‘夹生苕’了。”

    穆青杏笑了笑,说道:“‘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由于谢困难的特殊身份,注定他会成为人们的关注的目标,而他的性格又会注定他对人们的这种关注感到反感和厌恶,所以我断定冲突必然会再次发生。”

    她的分析不无道理,我默然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一个礼拜之后,同为“党的喉舌”的《临江日报》社的社长在社委会上大骂属下缺乏政治敏感性,以致让电视台在谢困难身上抢先得分。为了将失去的分数捞回来,将丢掉的脸面捡回来,他要求采访部立即组织力量在谢困难的身上挖撅出更有价值的新闻。对于社长的指示,采访部焉敢怠慢!他们立即派出两位经验丰富的记者来到一中,要求对谢困难进行采访和报导。

    我得悉这一消息后,趁报社记者尚未到来之前赶到一中,同穆青杏商讨对策。不想穆青杏却显得十分镇静,她说:“我们不是幼儿园的阿姨,而谢困难也不是两三岁的小朋友,用得着我们操冤枉心吗?”

    我说:“万一困难又犯了他的那股傻劲,不是又要被人……”

    穆青杏打断我的话说:“假如谢困难没有这股傻劲就不叫谢困难。我认为他的最可贵的地方也就因为他有这股作傻劲。他的这股傻劲将伴随他的一生,所以‘夹生苕’的帽子也将会伴随他的一生。我们大可不必为别人给他带上的这顶帽子而忧心忡忡。我认为,目前我们能做的就是放心让困难单独去面对各种复杂局面!”

    她既然如此讲,我还能说什么呢?

    上午九时许,两位记者来到一中校长办公室,

    他们见谢困难不在,便责问我们为何不让谢困难在学校等待他们的到来?我们解释,现在正值暑假期间,谢困难虽然在学校住读,但行动却是自由的。在接到记者要来采访之前便已和同学出去玩耍了。不过,当我们知道你们要来的的消息后,已经派人到街上去寻找他,估计很快就会回来。两位记者听了,不好再埋怨什么了,便要我们将谢困难的相关情况先介绍一下。就在我们向他们介绍情况的时侯,谢困难满脸不高兴地来到校长办公室。两位记者见他回来了,拿起相机就要对他拍照。

    谢困难一见这架式便来气了,他一边用手遮挡摄影机的镜头,一边生硬地对两位记者问道:“你们是干啥的?”

    一位记者便自我介绍道:“我们是《临江日报》社的记者,我叫周济民,他叫胡世平。今天我们是来对你进行采访的……”

    谢困难一听,将手朝他面前一伸,说道:“那好,先把钱拿出来!”

    他的这一举动,不但令两位记者感到吃惊,就连我和穆青杏也惊诧不。那个叫周济民的记者莫名其妙地说道:“你是拦路打劫吗?不然要我们拿什么钱!”

    谢困难说道:“噫,你们连这一点都不明白,还当啥记者?你们要采访俺,当然要给报酬呀!”

    胡世平说道:“这可是第一次碰到的怪事,从来都是被采访者向我们交费和送礼,那有采访者向被采访者交费的道理?”

    我也觉得困难这种行为太荒唐,便对他说道:“困难,别胡闹了,赶快接受记者同志的采访吧!”

    谢困难不等我的话音落地,便向我瞪起双眼,说道:“俺怎么是胡闹?他们既然要采访俺,当然就应该交费。你以为俺的时间就不值钱吗?”

    周济民说:“我们不否认你的时间值钱,但是,我们对你进行采访,是为了替你扬名,别人求都求不到呢……”

    谢困难说:“鬼要你们替俺扬名!你们走吧,俺还有正经事情要办哩!”他说罢,便起身准备离去。

    周济民见状,只得对他问道:“那你要多少钱才肯接受我们的采访?”

    “一百元怎么样?”

    “什么!一百元?天呀,我们每个月的工资也不到一百元呢!你可是狮子大开口呀!”胡一平说道。

    谢困难见两位记者副惊诧的样子,不满地“哼”了一声,说道:“你们嫌贵?可俺还觉得太少呢!你们想,俺一个大文盲,花两年时间,从小学升到初中,又从初中考入高中,不就是‘为了’让你们前来采访吗?虽然现在大家的工资都不高,但你们除了工资之外还有礼可收,所以,你们在工薪阶层里还是比较富的,现在仅收你们一百元的采访费,已经给你们面子了。何况,这笔开销用不着你们自己掏腰包,你们再这样讨价还价,说明你们太不够意思了……”他说到这里,朝两位记者扫了一眼,接着说道,“看来你们可能是没有带这么多的钱,不然也就不会说出这种小气的话。要不这样吧:你们今天就采访一半,留一半以后再采访。这样一来,你们只要给俺五十块人民币就行了。”

    两位记者听了他的话,仿佛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脸上一时青,一时白,气得连说出的话也结结巴巴,难以成句:“你你……也也……太太……作弄人人了……”

    谢困难却操着双手,两眼望着天花板,不予回答。过了好长时间,心态好不容易调到平和状态的周济民才对谢困难说道:“我们报社还没有向被采访人交费的先例,就是我们愿意给你这笔钱,也得向上面请示后才能定得下来呀!我看能不能先通融一下,你先接受我们的采访,采访费以后再商量好不好?”

    谢困难说:“你别把俺当猴子耍!俺谢困难才不会上当受骗呢。好了,再见吧,等你们商量好了之后再来找俺吧!”他说罢,便甩手而去。出了门,不忘回头喊了一声“再见”。

    他的行为,着实让两位记者恼火。望着谢困难远去的背影,胡一平愤然骂道:“真是他娘的夹生苕!拦路打劫也不看对象,竟然敢开口向我们要采访费,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想不到天下竟有这样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夹生苕!”

    周济民虽然不象胡一平公然骂街,但也对谢困难的这种行为大为不满。不过,他还是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临走时,他对我和穆青杏说:“你们再给他做做思想工作,不要坚持这种无理的要求。你们应该告诉他,他这样做实际是对他的父亲的形象是一种伤害。如果他想通了,你们再通知我们。”

    送走两位记者后,我对穆青杏说道:“这个小家伙也不知是那根神经出了毛病,怎么会想到向报社要采访费呢?”

    不想穆青杏却说:“不是困难的神经出了毛病,而是我们的思想太僵化了。其实,向被采访者付酬,在国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感到惊奇的是,困难的思想怎么会这么前卫?”

    听说两位记者回去后,向他们的社长加油添醋报告了谢困难如何向他们索要“采访费”的情形,这位社长大人听了,竟发出一阵大笑声。不过,他笑过之后,突然将蓬乱的头发往脑后一拂,猛然站了起来,大声对两位记者道:“不错,你们今天很有收获!”

    两位记者一听,以为是社长是在讲反话呢,便连声检讨道:“对不起,是我们无能,没有完成你交给我们的政治任务……”

    社长在他们两人的肩上各拍了一掌,说道:“你们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他们电视台不是因为向地委反映了谢困难的意见后,受到地委的表扬吗?今天谢困难公然向我们要采访费不也是意见么?我们也可以向地委反映呀,说不定地委看在地委书记的小公子的面子上,真的会给我们报社拨一笔经费呢……”

    《临江日报》社的社长姓王,名叫俊雅,他是一位既善于玩弄文字游戏的“文痞”,也是一位在官埸游刃有余的“官混混”,在临江的干部群众中声誉颇差。但是,由于他善于迎合领导的意图,加之能写一手漂亮文章,所以深得领导赏识,是临江政坛上的少数几个“不倒翁”之一。谢书记虽然对他的人品和文品颇为反感,但又无充分理由将其罢免。王俊雅知道谢书记对自己不甚“感冒”,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与谢书记套近乎。当他得知电视台首先对谢困难进行采访虽未成功,却因转达谢困难的“群众意见”面歪打正着,并因此让地委发文对领导干部在电视台露面的次数作出限制性的决定,便后悔自己缺乏政治敏感性。为了作出补救,所以也来一个对谢困难的采访。虽然同电视台一样,没有采访到谢困难本身的事迹,却得到了他要报社付费的这种在外人看来是荒谬的要求。他认为,谢困难的这种要求虽然从表面上看是颇为另类,但却有一定的新闻价值。他知道,谢东山是一个讲原则的人,若直接向他汇报这件事,是不会取得好的效果的。于是,他决定在向地委宣传部反映情况之前,便让报社的那两位记者四下散布谢困难是“夹生苕”的言论,并想方设法让这种议论能传到地委组织部副部长史翠娥的耳朵里。然后再适时向地委宣传部汇报。这样一来,当报社的情况汇报尚未传到地委书记谢东山的耳朵里之前,史翠娥一定会将小儿子向报社索要采访费一事告诉了丈夫,然后报社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向谢东山要政策。他的迂回策略很快取得了效果。当谢困难向报社要采访费并因此被人骂为“夹生苕”这件事传到史翠娥的耳朵里时,她自然感到震惊和伤心。当天下班以后,她便将这件事如实地告诉丈夫。她说:“你的这个宝贝儿子实在太不象话了!报社好心好意去采访他,他意然向人家索要采访费,结果让一桩好事变成了坏事,现在社会上都在传说,我们的儿子是一个‘夹生苕’。你看气人不气人?”

    开始,谢东山书记对妻子的唠叨还有点心不在焉,但是,当他听到儿子向报社索要采访费时,突然抬起头,激动地对史部长问道:“你说什么?困难向报社索要采访费?”

    史部长还以为丈夫会大发雷霆呢,转而对他劝说道:“你也不必太在意,他毕竟还年轻,不谙世事,以后多多开导开导就是了……”

    谢书记对史部长说道:“你呀!眼光不及儿子的一半……”

    史部长听了谢书记的话,大惑不解,对他问道:“你的意思是?”

    谢书记竟将桌子一拍,象是对史部长,又象是自言自语,大声说道:“好呀,我们的儿子就是与众不同嘛!这不是苕,是思想解放!去年我参加了省委组织的‘赴欧考察团’到英、法、德、意等国考察,人家传媒机构在采访时,就是要向被采访对象付费的!可是在我们国家,不但无赏占有被采访者的信息资源,相反以‘无冕之王’的权势向被采访对象索要钱财和其他报赏,你说这公平么?”

    史部长说:“这种现象是同我们国家的国情相联系的,要想在短期内内改变它也是不可能的。我们的儿子之所以被人骂成是‘夹生苕’,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谢书记说:“你说得不对。打倒‘四人帮’以后,党中央提出要解放思想,就是要求全党和全国人民对许多不合理的东西进行改革。虽说有些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但对一些明显的不合理的东西还是应该有所认识的,有些东西能改就应该改。所以说,困难在现在的这种国情下,敢于向被老百姓称之为‘无冕之王’的记者挑战,不是正好说明他的思想远比我们开放么?至于有人说他是什么夹生苕,实际上是那些墨守成规的人的思想跟不上形势……”

    对丈夫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史部长,听了谢书记的这一席话,当然是转忧为喜了。她不忘跟丈夫调侃起来,说道:“你说的这番道理,是不是为了说明‘儿子是自己的好’?”

    对此,谢书记当然只能用笑声回答妻子的调侃了。

    虽说史部长在谢书记的一番开导下,放下心来,但一想到有人将儿子称之为“夹生苕”时,总觉得不是滋味。为此,她专程来到我家,要我多多关注困难的思想动态,并希望能利用我的影响力,消除人们对困难的误解。当然,我也从她的口里知道了谢书记对这件事的态度。

    王俊雅当然知道我同谢家的特殊关系,为了探听谢书记对谢困难向报社索要“采访费”一事的态度,自然没少同我套近乎。我当然不好向他隐瞒什么,便将我所知道的谢书记的态度告诉他。他摸清了谢书记的态度后,回去便向地委宣传部打了一个报告,希望地委能拨一笔款项,以解决在采访中的付费问题。

    不久,地委就电视台和报社在采访中向被采访对象支付采访费问题发了一个文件,明确规定可根椐不同情况向被采访的个人支付一定的信息费。不过,这笔费用不是由地区财政拨款,而是从电视台和报社的广告收入中拿出一部分进行支付。

    虽然临江地委的文件还有点“羞羞答答”,对有些概念的界定也模糊不清,操作起来很难把握,因此,这个新政策很快便被人们遗忘。不过,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能出台这样一个政策确确实实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大胆创举,因而曾在全国引起过广泛的讨论,使舆论界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临江电视台和《临江日报》社的这两项政策的出台,都与谢困难有着直接关系,虽然他的“夹生苕”的雅号已是人皆尽知,有人甚至根据他的“夹生苕”的雅号得出结论:只要你是领导人的儿子,那怕你是一个“夹生苕”,你的所作所为也会受到重视。尽管人们有这样的非议,但谢困难的这种“歪打正着”的举动毕竟也得到一些有识之士的赞扬,从而使他再一次成为临江地区的“名人”。我和穆青杏都担心谢困难对社会上的这些非议和赞扬一时难以承受,很可能撩起他的对“城里人”的那种不满和对抗的情绪,使他又不顾影响地“歪掰”。为了帮助他稳定情绪,我们便去找他谈话,想摸清他的思想脉络,然后再对症下药帮他决疑解惑。然而,让我们没有料到的是,他对此竟毫不在意。他说:“其实,俺对电视台和报社所作所为,只是对他们的眼睛里只有领导和上级的作派的刁难,没有想到他们不但不气愤,反而往俺脸上贴金。俺心里清楚得很,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就因为俺是地委书记的儿子,放的屁再臭,他们也会说成是香的。他们是想将俺作为他们手里的一颗棋子,目的还是为了向俺的老爸讨好,从而好保住他们自己头上的官帽子甚至希望借此机会再往上爬……”

    他的话,使我们大为惊诧!虽然,他的言词和观点仍然有些偏激,但是对地区电视台和《临江日报》社的某些人的作派的针砭却是入木三分,一针见血。真让人难以置信,一个被人骂为“夹生苕”的人,不但对这两件事情有着如此深刻的认识,而且能在人们的褒贬面前能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我和穆青杏听了他的话以后,都显得兴奋和激动。我们认为,谢困难的这席话,足以证明他趋渐变得成熟起来。他的这种成熟,使我们感到欣慰和喜悦,我们为他紧绷的心弦在这种心境中很自然地松弛下来。

    我真想大喊一声:“谁还敢说我们的谢困难同学是‘夹生苕’!”

    新学年开始了。我们在一中召开了一个教研部门的负责人的会议,专门就谢困难的学习问题进行了讨论。讨论的问题是:是让谢困难象其他高中生一样从一年级到三年级跟班上还是让他老师的指导下自学?在讨论中,不少老师认为,谢困难毕竟已是二十岁的人了,同其他从初中升入高中的学生不一样,如果让他跟班从一年级读到三年级,不但他的年龄耗不起,而且对他本人也是一种折磨。因为他的智力超常,理解力和记忆力均属上乘,为此建议不要让他跟班上课,而是继续让他在老师的指导下自学。校委会采纳了这个意见,决定由穆青杏和另外两个老师对他进行具体辅导,争取让他尽快掌握高中的学业。后来,我将我们的决定告诉了谢书记和史部长,不想谢书记却对我说:“你们的好意我领了,但是你们这样做会让人产生一种是给我这个地委书记的儿子开小灶的看法,会造成不良影响。同时也容易让困难产生优越感,对他的成长不利。

    听了他的意见,我只得将我们讨论的意见告诉他,说明我们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困难是地委书记的儿子,而是尊循因材施教的教育规律行事的,劝他不要因此而有所顾虑。我深知他对困难是寄予厚望的,对我们的做法从内心深处是赞同的,只是由于自己的身份而使他不能不有所顾忌罢了。但是,为了使他心安,我们还是隔三差四地让困难到班级去听听课,以示他确实在跟班学习的假象。我之所以这样做,除了安慰谢书记外,也是为了避免给人留下我们是对地委领导溜须拍马的印象。

    我们的计划和安排是缜密和周到的,但开学不久,还是出问题了:谢困难的情绪突然变得十分低落,有时甚至对一些老师又开始“歪掰”。穆青杏觉得情况不对,便邀我一道同谢困难谈话。我们在他的寝室里找到他,不等我们开口,他便主动地对我们问道:“白局长、穆老师,宋光腚和罗锅巴不是也参加了中考吗?而且成绩也不错,为啥你们不让升高中?特别是白局长还专门到地区建筑公司替他们联系工作,而且是干苦力活,这多不公平哪!是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当大官的老爸和老妈?”

    啊,他原来是在为宋光腚和罗锅巴抱不平!

    宋光腚和罗锅巴都是木工,曾在徐家渡打工。一次,穆青杏回徐家渡探望母亲,在车站等车时同他们相识。在闲聊中,得知他们家住三省交界的同属临江地区的新丰县的白云岭乡。由于那里是真正的“老、少、边、穷”的山区,山高水远,自然条件极其恶劣差,加之交通闭塞,所以乡民的人均收入极低,是全地区有名的贫困县里的贫困乡镇。他们俩人读完小学后,便拜师学习木工手艺,出师后便开始外出揽活,以补贴家用。两年前,他们经人介绍,来到临江县的徐家渡镇为一家家俱厂打工。后来这个家俱厂因效益不佳而关闭,他们就只好四处寻活做。由于人生地不熟,有时一连几天都揽不到一件活。为了生计,他们不得不离开徐家渡准备到临江城去碰碰运气,不想正好在这里同穆青杏相遇。穆青杏对他们的处境深表同情,便将他们介绍到她曾经工作过的徐家渡中学,因为她知道那里正准备对旧校舍进行维修。后来,徐家渡中学的维修工程结束了,他们就根据穆青杏留给他们的地址,找到临江地区一中,希望她能再为他们介绍一些活路。此时,穆青杏正在为如何调动谢困难的学习积极性犯愁,见到他们后,不禁突发奇想,决定让他们来充当谢困难的“陪读”。条件是:白天,他们照样可以在外面打工赚钱,只是每天晚上必须到一中来陪谢困难“上课”。报酬是管吃住,每月还付给他们一定的工钱。两个小伙子本来就对穆青杏心存感激之情,见有这等好事,当然一百二十个点头应允,并保证配合她将这出“戏”演好。本来,穆青杏只是心血来潮之举,不料效果却十分理想。因为有了同为“农民孩子”的“陪读”,谢困难的学习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了,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出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奇迹。我知道内情后,便同主管后勤工作的副校长商量,鉴于穆青杏的经济承受能力,决定宋光腚和罗锅巴的伙食费和工钱由校方支付。然而,就是这样一笔并不算大的开支,对于一个完全靠上级拨款的学校来说,仍然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而且,由于这笔开支不能公开,便引起不知内情的人的不满,还以为是我们几个校长在鲸吞公款呢!所幸的是,谢困难仅用一年的时间便结束了初中的学业(实际是小学和初中的学业)。升入高中后,宋光腚和罗锅巴的“陪读“的使命便自然而然地结束了。为了感谢这两位“陪读“的合作,我便通过关系将他们介绍到临江地区建筑公司当临时工。开始,我们估计到谢困难可能会对两位“陪读”的“失学”会产生想法,便编造出他们因“家庭负担太重,不得不停学打工以养家糊口”为由加以搪塞。尽管谢困难并没有因此而大闹特闹,但情绪却很消沉。穆青杏发现这种情况后,觉得很可能是与宋光腚和罗锅巴的问题有关,所以要我同她一道做做谢困难的思想工作。不想当我们找到他的时侯,还未等我们开口讲话,他便为宋光腚和罗锅巴鸣起不平来了……

    听了谢困难的话,我对他说道:“我们每个人都是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的人,每个人的的条件不可能都是一样的。你说得不错,宋光腚和罗锅巴是同你不一样,他们不但没有一个当官的老爸和老妈,而且还有一大家人要靠他们挣钱来养活。你本人在农村呆过,知道农村目前的状况,不是说农民不懂得文化知识的重要性,而是由于生活所迫,在没有解决了一家人的温饱等生存问题之前,还来不及顾及这个问题。比如说,这次他们之所以不能象你一样继续留在一中学习,就是因为他们的家庭太困难了,全家人都在眼睁睁地等着他们拿钱回去救急,所以,他们对我们将他们介绍到地区建筑公司当临时工的机会是非常珍惜的。据我所知,最近地区建筑公司承接的工程多,任务重,而他们俩都是刚进入该公司的临时工,为了能尽快站稳脚跟,就必须全身心地投入,不可能一心两用,加之建筑公司夜晚加班的加班费不少,这种加班费对于他们来说,该是多么重要呀!他们怎么会放弃这种机会继续留在一中学习文化知识呢?”

    穆青杏接着我的话道:“困难,我知道,你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好小伙子,你为宋光腚和罗锅巴不能继续学业感到痛心是可以理解的,其实,这一切都是因为城乡的差别造成的,只有等社会进步了,国民经济高度发展了,城乡的差距缩小了,这种现象才会消失。你如果真的同情他们,就应该更加努力地学习,将来可以用学来的知识为消灭城乡差别贡献自己的力量。”

    谢困难对我们所讲的这番话语似乎并没有往心里去,不等穆青杏的话音落地,他便问道:“穆老师,他们不是你的亲戚吗?你怎么不帮帮他们呢?假如他们不能继续学习,将来还会受人欺侮的,你作为他们的亲戚怎么能不管呢?”

    我说:“穆老师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一百几十块钱,除去自己的日常开支外,还要赡养在老家的母亲养一个正在读大学的妹妹,你说,她还有多少结余?何况,她在乡下的穷亲戚还有不少,需要帮助的该有多少呀?凭她一个人的能力照顾得过来么?”

    谢困难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接着便是一声长叹。

    穆青杏说:“困难,你放心好了,宋光腚和罗锅巴是两个有志气的小伙子,他们虽然不能象你这样继续在学校学习,但是,他们是不会因此而放弃自己的学业的。因为他们明白,课堂只是获取知识的途径之一,就象做房子一样,是打基础的阶段。有了一定的基础后,只要自己勤奋,坚持多读书和虚心向有知识的人请教,也是获取文化知识的重要途径。所以,他们向我表示,他们虽然离开了学校,但决不会就此将所学的东西丢掉。他们还再三叮嘱我,要我一定劝告你,希望你能珍惜现有的条件,要好好学习,将来争取考上大学,为农村出身的孩子争口气……”

    谢困难突然对穆青杏说道:“穆老师,你别再说了!这些道理我懂。”他说罢,仰头对着室外的天空,大声喊叫起来,“宋光腚、罗锅巴,老天爷为什么对你们这样不公?你们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当官的爹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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