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是这种人呢?我的初衷是把自己的聪明才智无私奉献给人类的进步事业。这是我的行动指南,是我的人生宗旨,我应该高擎理想火炬,演绎我波澜壮阔的生命历程。想归想,事实却证明我在把握自己方面是个低能儿。既然意识到自己不行,就不要强迫自己干力所不能及的事。人到中年,改变自己的初衷,也算是识时务的俊杰。当一辈子处长并不是一件坏事,顶多在别人眼里是个窝囊废。窝囊废就窝囊废吧,能让自己走到日落西山就行。像马局长这样,看似如日中天,却被后羿一箭射下,结果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在这种灰色心态的影响下,我那当作家的欲望反而强烈起来。我有阅历,有写作水平,没有急于求成的浮躁。我把履行职务的时间限定在八小时之内,其余时间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我甚至可以像当年巴尔扎克那样,钻进巴黎的小酒馆,在酒鬼和妓女身上搜集写作素材。
这天下班后,我又独自一人跑到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瓶小二锅头,就着炸花生米和拍黄瓜,自斟自饮。这种巴尔扎克式的自在就在于可以不必眼观六路,但要耳听八方。听着食客们山南海北的神聊,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的确是一种享受。
我坐的位置靠在门口,可以使我比较方便地浏览进店食客的表情。巴尔扎克说,通过捕捉食客的表情,再看他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就可以判断出对方的身份、职业和境况。一位三十来岁的游僧进店了,他是来化缘的。一身灰色长衫,一个灰色包裹,还有一根光溜溜的打狗棒,是他的基本装束。店家显然不欢迎他,在他沿桌讨要到第二桌时,老板娘就出来轰他了。
“去去去,到别的地方要饭去。”老板娘不避男女之嫌,上去就推。
“阿弥陀佛,施主且慢,贫僧打搅皆在佛缘。”和尚将左手举在胸前,谦恭地说。
“我不信佛,请你出去,别影响我的生意。”老板娘不客气地说。
“贫僧已经一日没有进斋,腹中实在饥饿,请施主略发善心,赏与我一碗斋饭,贫僧不胜感激。”和尚并不想离去。
“嘿,邪门儿了,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给我出去。”老板娘用她的大块头使劲推和尚,和尚保持着他左手单举的姿势,竟然纹丝不动。
我猜这个和尚不是假的。在假货盛行的时代,有人居然说,除了自己的妈是真的,其他的都有可能是假的。扮成和尚要饭要钱,利用人们的善心来掠夺财物,是骗子的聪明手腕。而这个和尚只要饭不要钱,看他身上似乎也有些功夫,他要是当个打家劫舍的强盗,肯定不需要在这里低三下四。
“老板娘,我来请这位朋友吧。”我对老板娘说。
“我这里老来要饭的,也有和尚,不知是真的假的。您要发善心我不反对,来的都是客嘛,只要有人掏钱就行。”老板娘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回到了收款台。
“师父,请坐吧。”我招呼和尚道。
“阿弥陀佛,谢谢施主。”和尚将包裹和打狗棒放到一边,坐在了我的对面。
“你随便点几个爱吃的菜吧。”我把菜单递给了他。
“贫僧只要三碗白饭即可。”和尚谦恭地说。
我拿回菜单,叫过服务员,点了四个素菜,又为和尚倒了杯茶。和尚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连喝了三杯之后,他才缓解了焦渴,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从容起来。和尚身上有故事,他们是离开社会的正常生活,按照佛法生活的人。遁入空门必有原因,而这原因正是我感兴趣的创作素材。
“师父,您这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问。
“贫僧是从四川来的,奉师父的命,到山西五台山去。”他的两只眼睛很亮,用目光如炬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再仔细端详他的容貌,慈眉善目,自有仙风道骨的仪容。
“出家很早吗?”
“十五年了,大学毕业后不久出的家。”
“你上过大学?”我有些吃惊了。
“我的同门师兄弟中间有不少上过大学的。”
“看破红尘,遁入空门,这里面肯定有不得已而为之的原因吧?”
“施主,有佛缘的人才能成为我佛的忠实弟子,光大佛法是我们的惟一使命,世间的贫贱荣辱我们是不屑一顾的。”和尚并不想讲我感兴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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