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涛汹涌的蜜月之后,宋凡平和李兰的幸福生活开始细水长流了。他们上班时一起出门,下班时候一起回到家中。宋凡平的学校离家近,他下班时总是先走到那座桥上,他站在桥边等上三分钟时间,等着李兰走过来以后,两个人微笑着并肩走回家中。他们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睡觉,一起起床,他们两个人似乎没有不在一起的时候。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以后,李兰偏头痛又来了。新婚燕尔的快乐让李兰暂时没有了这个老毛病,可是这个毛病就跟储蓄似的,时间越久也就越多,当它再次发作时就来势凶猛了,李兰不再是嘴里咝咝叫了,她疼的眼泪汪汪,她像是坐月子似的脑袋上绑了一条白毛巾,她整天用手指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就像和尚敲击着木鱼一样,让家里扑扑响个不停。
那段日子里宋凡平睡眠严重不足,他时常在深更半夜被李兰疼痛的叫声弄醒,他爬起来走到屋外打上来一桶井水,将毛巾在冰凉的井水里浸泡又拧干后,放到李兰的额头上,这样李兰就会舒服很多。宋凡平像是对待一个整夜发烧的病人那样,一个晚上要起床几次给李兰换一换冰凉的毛巾。宋凡平认为李兰应该去医院好好治疗一段时间,他对我们县里的医生不屑一顾,他坐在吃饭的桌前给他在上海的姐姐写信,他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写一封这样的信,让他姐姐尽快在上海联系一家医院,他在信上不断写上“火速”这样的字眼,而且每次都在结尾时用上一排惊叹号。
两个月以后他的姐姐终于回信了,说是已经联系了一家医院,但是必须要有我们这里医院的转院证明。这一天李兰深深感到她的这个丈夫是多么了不起,宋凡平向他的学校请了半天假,在李兰下午上班的时候和她一起去了丝厂。宋凡平要找李兰的厂长谈一谈,要他同意让李兰去上海住院治疗偏头痛。胆小的李兰是一个生了病都不敢请假的人,她领着宋凡平走到厂长办公室门外时,低声哀求她的丈夫,说她不敢进去,他能不能一个人进去?宋凡平笑着点头,他让李兰在外面等待着好消息,自己走了进去。
宋凡平是我们刘镇的名人,他那一记惊世骇俗的扣篮名满全城,他向厂长介绍自己时,话还没有说完,那个厂长就挥着手让他不要说了,厂长说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那个扣篮的人。然后两个人像是老朋友似的聊天了,他们在里面说了一个多小时的话,宋凡平差一点忘了他的妻子正在外面等候。李兰在外面听的入迷,直到很久以后,李兰在思念她的丈夫时,仍然会感慨万分地说:
“他的口才真好!”
宋凡平和厂长一起走出来时,厂长不仅同意了李兰去上海治病,还一再对李兰说,到了上海以后什么都不要想,好好治病,有什么困难就找厂里,厂里一定帮助解决。
接下去宋凡平令李兰着迷的口才又在医院里如法炮制,他和一位年轻的医生聊天时海阔天空,他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们的话题跳来跳去,每一个话题他们都是见解一致,两个人说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李兰坐在旁边听的目瞪口呆,她都忘记自己的头疼,她惊喜万分地望着宋凡平,她没有想到这个和自己生活一年多的男人竟然如此才华横溢。当他们拿到转院证明以后,那位年轻的医生还意犹未尽地把他们送到了大门口,临别时握着宋凡平的手,说今天算是酒逢知己棋逢对手了,他说一定要找一个时间,打上一斤黄酒,炒上两个小菜,坐下来聊个通宵,聊个死去活来。
李兰在回家的路上充满了喜悦,她不断用手去轻轻碰一下宋凡平的手,宋凡平扭头看她时,她眼睛里的光芒像炉膛里的火焰一样热烈。他们回到家中,李兰将宋凡平拉近了里面的房间,关上门以后她紧紧地抱住了宋凡平,她把头贴在宋凡平宽阔的胸前,幸福的眼泪浸湿了宋凡平胸前的衣服。
自从她的前任丈夫淹死在粪坑里以后,这个胆小的女人已经习惯了自卑,习惯了孤苦无依,现在宋凡平给了她做梦都想不到的幸福,更重要的是李兰从此有了依靠,而且这个靠山在她眼中是如此的强大,她觉得自己从今往后再也不用低头走路了,宋凡平让她骄傲地抬起头来了。
宋凡平不知道李兰为何如此激动,他笑着要推开她,问她这是干什么?李兰摇着头什么都不说,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直到李光头和宋钢在外面的屋子里大声喊叫,说他们饿啦!饿啦!饿啦!李兰才松开了她的手,宋凡平问她为什么哭了?她害羞地扭过头去,打开屋门匆匆走了出来。
李兰是坐第二天下午的长途汽车去的上海。一家人中午就走出了家门,宋凡平提起一只灰色的旅行袋,这是他第一次结婚时在上海买的,旅行袋侧面印有暗红的“上海”两个大字。他们全部穿上了干净的衣服,他们先去了照相馆。一年多前,宋凡平和李兰新婚的第二天,宋凡平就要来拍一张全家福,因为自己鼻青眼肿没有拍上,后来宋凡平就忘了这事,现在李兰要去上海治病了,宋凡平重新想起了全家福。
他们一家四个人来到了照相馆,宋凡平再次让他的妻子吃了一惊,这个无所不知的男人竟然指挥起摄影师重新布置灯光,他说要把四个人照得脸上都没有阴影。那个摄影师也听从了他的指挥,一边移动着落地照明灯,一边对宋凡平说的话点头称是。摄影师布置完的灯光以后,宋凡平到镜头里去看了看,又让摄影师移动了一下灯光,然后指挥起两个还子如何抬起头来,如何发出微笑。他让李光头和宋钢坐在中间,让李兰坐在宋钢的身旁,自己坐在李光头的身旁,他让他们都看着摄影师举起的手,他没让摄影师说数字,而是自己数上了:
“一、二、三,笑!”
摄影师“啪”地按下了快门,一家人灿烂的笑容进入了一张黑白照片。宋凡平付了钱以后,将一张蓝色的发票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皮夹,他转身告诉两个孩子一个星期以后既可以看到照片了。然后他提起那只灰色的旅行袋,率领着妻子儿子走向了长途车站。
在车站的候车室里,他们坐在一排长椅里,宋凡平一遍又一遍地向李兰描述着他姐姐的长相,说他姐姐会站在上海长途车站出口处的右边,他已经写信让他姐姐手里拿着一张《解放日报》。宋凡平喋喋不休说着的时候,一个背着一捆甘蔗的人站在他们对面不停地叫卖,让李光头和宋钢仰起了盼望的脸,无限可怜地看着他们的父母。
李兰平时节俭得恨不得自己都不吃不喝,这时后她想到就要和这俩个孩子分开了,她为他们买了一整根甘蔗。两个孩子看着那个人哗哗地销下了一条条甘蔗皮,然后啪啪地砍成四截,接下去两个孩子就不知道他们的父母说些什么了,他们只知道自己拿着两截甘蔗吃了起来。
开始检票了,宋凡平的口才再一次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说服了检票员同意他们四个人都进去,他们四个人都上了长途客车,宋凡平让李兰在座位上坐下,他将灰色旅行袋放上了行李架,请求一个年轻人,到了上海以后请他帮李兰将旅行袋拿下来。然后宋凡平带着李光头和宋钢走下了汽车,他们站在李兰的车窗下,李兰无限深情地看着他们三个人,宋凡平说一句话,她就点一次头,最后宋凡平说回来时别忘了给孩子买点什么,咬着甘蔗的李光头和宋钢立刻喊叫起来:
“大白兔奶糖!”
他们的父母想起来了,他们说家里还有大白兔奶糖。李光头和宋钢吓得嘴里的甘蔗都不敢嚼了,好在这时候汽车启动了,当汽车驶出车站的时候,李兰满眼泪水扭头看着他们,宋凡平向她挥动着手,汽车驶出了车站。那时候宋凡平脸上挂着微笑,他不知道这是最后一眼看到自己的妻子,李兰留给他的最后印象就是抬起手擦着眼泪的侧影,李光头和宋钢当时的印象是长途客车远去时卷起了滚滚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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