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怀上诗人的?
当他的母亲思考着这一向题时,似乎只有三种可能性值得认真考虑:不是某个晚上在公园的长凳上,就是某个下午在诗人父亲一个同事的房间里,或是某个清晨在布拉格附近一个充满浪漫情调的乡间。
诗人的父亲对自己提出同样的问题时,他得出结论,怀上诗人是在他朋友的房间里,那一天特别倒霉。诗人的母亲不愿意去那里,为此他们吵了两架,后来又重归于好,当他们终于开始作爱时,隔壁房间有人大声地开门,诗人的母亲受了惊,他们停止了拥抱,慌忙仓促地结束了性交。他把怀上诗人归罪于这一瞬时的慌乱失措。
但是诗人的母亲却否认受孕可能是在借来的房间里(那是一个典型的单身汉的邋遢地方,她厌恶那张乱糟糟的床和皱巴巴的睡衣裤),玛曼也否决了第二种选择:受孕发生在公园的长凳上,她当时很不情愿在那里做爱,一想到这样的长凳是妓女和行人常去的地方,她就感到恶心。因此她肯定怀孕只能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早晨,在绿色溪谷的背景上生动地衬出轮廓的一块巨石后面,布拉格的市民星期日常喜欢到这儿的溪谷郊游。
从多种理由看,这样的环境最适宜怀上诗人:在正午阳光的普照下,这儿是光明的白昼,而不是漆黑的夜晚;周围是广阔的自然,使人联想到翅膀和自由的飞翔;尽管离城郊的住宅不远,这儿的景致却有着浪漫的情调,到处都是裂罅、岩石和起伏不平的地面。当时这地点似乎生动地象征着她的经历。说到底,她对诗人父亲强烈的爱不正是对父母那种平淡无奇、按部就班的生活的浪漫的反抗吗?这块远离尘嚣、自由自在的风景区与她——一个富商的女儿——选择了身无分文的年轻工程师的巨大勇气之间,难道没有一种内在的相似之处吗?
诗人的母亲一直陶醉在强烈的爱中,没有什么能改变这点,既使在那个美妙的下午,在那些圆石间的事仅仅几周后产生的失望也没有改变这点。她告诉情人每月烦扰她生活的那种不适没有按期出现。她兴奋万分地把这一消息透露给他,可遇到的只是令人气愤的冷淡(现在我们回想起来,这种冷淡大半是表面上装出来的)。他把这件事当作是一个不重要的、纯粹暂时的和无关紧要的周期性生理失调而不予考虑。玛曼觉察到情人不愿分享她的欢乐后非常生气,直到医生正式宣布她已经怀孕了才跟他说话。当诗人父亲说他的一个好友是妇科医生,可以万无一失地消除她的烦恼时,玛曼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就是反抗的可悲结局!最初为了年轻的工程师而同父母对抗,后来又求助于父母来反对他。她的父母成功了;他们与工程师进行了一次坦率的谈话,他意识到别无出路,同意举行一次体面的婚礼。他欣然接受了一大笔嫁妆,这使他以后能建立起自己的建筑公司。他把他的全部财产塞进两只手提箱里,搬进他的新婚妻子在那里出生和长大的别墅。
尽管工程师迅速地妥协了,但诗人母亲仍然伤心地意识到她如此冲动地投进的这场冒险——它曾经象是美好得令人心醉——并没有变成她坚信有权期待的那种伟大的、彼此满意的爱情。她的父亲是布拉格两个生意兴隆的药房的老板,因此她的道德观是建立在严格的平等交换的原则上。在她这方面,她把一切都投资到爱情中(她甚至愿意牺牲她的双亲以及他们那平静的生活);反过来,她也希望对方在共同的帐户中投资等量的感情。为了恢复平衡,她逐渐取回感情的储蓄,在婚礼后对丈夫摆出一副高傲严峻的面孔。
诗人母亲的姐姐不久前搬出了住宅(她结了婚,搬到了市中心的一个公寓),于是老两口继续住在楼下,他们的女儿和工程师则住在顶楼。楼上有三间屋子,其中两间很大,布置得完全和二十年前老药剂师修建别墅时一样。工程师就这样继承了一套家具齐全的房间。总之,对他来说这是令人满意的安排,因为除了刚才提到的那两只拼凑的手提箱,他完全没有任何财产。不过,他还是极力主张把这套房间作点小小的变动,但他的妻子根本不打算让他——这个乐意把她献到堕胎术者刀下的男人——粗暴地对待这个代表她父母精神、也代表二十年的良好习惯和安宁的世界。
在这种场合下,年轻的工程师也毫无反抗地妥协了,只是对一件事提出了小小的抗议:卧房里有一张小桌,桌上盖着一个沉重的灰色大理石圆盘,上面立着一个裸体男人的小雕像;雕像左手握着一把七弦琴,支在臀部上。右臂以一种动人的姿势挥出去,就象手指刚触拨了琴弦。右腿伸直,头部微微后倾,目光向着上方。这张脸非常美丽,头发卷曲如波,白色雪花石膏赋予他一种温柔的、女气的、也可以说是处女般的非凡神态;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滥用"非凡"这个词:根据刻在底座的铭文,这个手握七弦琴的雕像即是古希腊神阿波罗。
一看见这个雕像,诗人的母亲就不由得来气。这个神像经常被扭转过去,背部冲着房间,要不就成了工程师的帽架,要不那沉思的头就成了工程师搁鞋的地方。偶尔还有一只臭袜子套在小雕像上——这是对缪斯和她们的首领不可饶恕的亵渎。
诗人母亲异常愤怒地作出反应。这并不是仅仅由于缺乏幽默感,而是由于她相当准确地察觉到,丈夫把阿波罗套在袜子里是为了发出一个他出于礼貌不能直接表达的信息:以这种玩笑的方式,他要让她知道,他拒绝她的世界,他的屈服只是暂时的。
这具雪花石膏的雕像于是成了一个真正的古代神祗:一个不时介入人类事务,使人的一生困惑,设下阴谋,显示神迹的冥冥之神。年轻的女主人公把他视为同盟,她那充满渴望女性想象力把他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瞳孔仿佛闪烁着生气,嘴唇颤动着声息。她爱上了这个为她而横遭凌辱的裸体青年。当她凝视着那张俊秀的脸时,她产生了一个愿望,希望腹部里正在生长的孩子与丈夫这个风度翩翩的情敌相象。这个愿望如此强烈,以至她一面瞧着自己的腹部,一面想象着这个希腊青年才是孩子真正的父亲,她祈求神运用他的力量改变过去,改变她怀上儿子的经历,就象伟大的提香曾经在一个拙劣画家毁坏的画布上画出了杰作一样。
在圣母玛丽亚身上,她无意中发现了不需要生殖器而当母亲的典范,于是她向往着一种没有父亲参与的母爱。她如痴如醉地渴望孩子叫阿波罗,在她看来这名字就如同意味着"他没有人父。"当然,她知道儿子会因取了这样一个高贵的名字而遇上麻烦,人们会嘲笑她和儿子。因此她寻找一个能配得上年轻的奥林匹斯神的捷克名字,最后她选定为雅罗米尔,意思是"他爱春天"和"他被春天所爱。"这个选择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当他们驱车把她送到医院时,事实上春意正浓,盛开着紫丁香;几个小时的阵痛后,幼小的诗人滑落到这世界的肮脏被单上。
他们把诗人放在母亲床边的一个有围栏的小床上,她听着那悦耳的号哭声,疼痛的身躯充满了自豪。我们不要妒忌玛曼身子的满足,迄今为止,它还没有体味到多少欢乐,尽管它还算迷人:不错,背部没有轮廓,腿有点短,但是胸脯却非常丰满,在一头梳理得十分漂亮的头发(漂亮得难以相称)下有一张并不眩目但却动人的脸。
玛曼一直觉得自己相貌平平,没有魅力。这大半是因为同她一起长大的姐姐是一个舞会上的皇后,在布拉格第一流的女式服装商店工作,她活泼美丽,喜欢打网球,轻易地就进入了高雅男人们的世界。姐姐在社交活动中的成功助长了玛曼带有挑战性的庄重;完全出于反抗,她开始喜欢感伤严肃的音乐和书籍。
其实在认识工程师之前,她就经常同一个年轻的医科学生约会,他是她父母朋友的儿子,但这种关系并没能唤起她在身体上的自信。一天晚上,在一个夏日别墅里,她同他在一起第一次体验了性爱,第二天早晨她就同他绝交了,因为她悲哀地确信无论她的感情还是感官都注定不能分享伟大的爱情。当时她正准备完成毕业考试,这次经历使她能及时宣布,她已在脑力劳动中看到了生活的目的,她决定报考哲学系(尽管她有一个讲究实际的父亲)。
在大学课堂的硬板凳上坐了五个月后,她那失望的身躯一天在街上与一位刚毕业的年轻工程师相遇,他粗野地向它献殷勤,几次约会后就占有了它。由于当时肉体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满足,心灵很快就忘掉了学者生涯的抱负,与肉体息息相通了(一颗真实的心灵总是这样)。它欣然同意工程师的观点,赞扬他的快乐无忧,钦佩他那迷人的不负责任。玛曼虽然意识到这些特点与她长大的环境格格不入,但她却打算与工程师的特性认同,在这些特性面前,她那忧郁、纯洁的身躯获得了自信。对自己开始惊讶莫名地欣赏起来。
那么玛曼到底幸福不幸福?不完全幸福;她在信心和怀疑之间徘徊。当她在镜子前脱下衣服时,她试图通过丈夫的眼光来审视自己:有时她好象很有魅力,有时又似乎索然无味。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他人的眼光去评判,这正是产生不安和怀疑的根源。
然而不管她怎样在希望和怀疑之间徘徊,她还是完全消除了妄自菲薄。她不再为姐姐的网球拍而沮丧,她的躯体终于变得活跃了,玛曼学会了享受肉体存在的乐趣,她希望能确信新的生活会是一个永久的现实而不是一个完全靠不住的允诺;她渴望工程师能带着她远离大学讲堂,远离她的儿童教养院,把一个爱情故事变成一个真实的生活故事。这就是她为什么这样热诚欢迎她的怀孕的缘故。她冥想着自己,冥想着工程师和孩子,这个三重奏好象是上达星空,充满了宇宙。
在前一章我们已经提到:玛曼很快就明白了,那个如此渴望爱情冒险的男人却害怕生活冒险,不愿同她一道去遨游星空。我们也已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自尊经受住了情人的冷淡反应。发生了一个很重要的变化:玛曼长期受情人目光支配的身躯,现在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它不再是别人眼光中的一个十足的物体,而是变成了一个献身于某个还没有眼光的人的话生生的肉体。它的外表已失去了意义;沿着一个内在的、看不见的表面,它触及到另一个躯体。因此外部世界的眼光只能捕捉住它那无关紧要的外壳。工程师的评价不再有任何意义,它对这个身躯的命运一点没有影响。身躯终于变得完全独立和自足了;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丑的腹部充满了自豪。
分娩之后,玛曼的躯体又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当她第一次感到儿子的嘴摸索着触到她的胸脯时,一股甜蜜的颤动传到内部深处,辐射到身体各个部位。这种感觉与爱情相似,但却远远超过了情人的抚摸,它带来了极大的宁静的幸福和极大的幸福的宁静。她过去从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当情人亲吻她的胸脯时,那只是短暂地弥合了长时间的怀疑和不信任;但是现在她知道,有一张嘴在无限忠诚地依恋着她的胸脯,对这种忠诚她可以完全信赖。
如今还有了一些别的变化。过去,情人一触到她的裸体,她就会感到羞耻。相互的吸引总是能克服陌生的感觉,躯体接触的那一片刻是令人陶醉的,正因为它仅仅是片刻。羞耻从未沉睡,它使情爱更加令人激动,但它也监视着躯体,防止躯体完全屈服。可是,现在羞耻消逝了,不存在了。两个躯体忘情地互相畅开,无所隐藏。
她从来没有象这样献身于另一个躯体,也从来没有任何躯体象这样献身于她。情人使用她的肚皮,却从没有在那里生活,他抚摸她的Rx房;却从没有从那里吮吸。啊,哺乳的欢乐!她钟爱地瞧着那张无牙的嘴鱼一般地游动,想象着她那些最隐秘的思想、观念和梦想通过奶水流进了婴儿的体内。
这是伊甸园的境界:肉体就是肉体,无需用遮羞布来掩盖;母亲和儿子沉浸在无限的安宁之中;他们象亚当和夏娃品尝知识果之前那样生活在一起;他们居住在超越善恶的躯体里。而且,在伊甸园里绝没有美丑之别,身体的各个部分既不丑也不美,而只是赏心悦目。无牙的齿龈是可爱的,胸脯是可爱的,肚脐和小臀部也是可爱的。内脏叫人愉快,它运行得有条不紊。那个滑稽脑袋上长出的短发也叫人愉快。她热心地观察儿子打噎,小便和咳嗽,这不仅仅是对婴儿健康的无微不至的关心——不,她是怀着激情投入了婴儿身体活动的每一过程。
这是一个崭新的态度,因为从幼年起,玛曼对包括她自己的一切身体的需要,就抱有一种强烈的反感;每当坐在抽水马桶上她就憎厌自己,试图确信没人看见她走进浴室,她曾经一度不好意思当着众人吃饭,因为咀嚼和吞咽的程序使她感到厌恶。如今儿子身体的需要是那么祟高,超越了一切丑陋,对她产生了特殊的净化作用,也使她自己的躯体变得正当。那些偶尔渗出在起皱的乳头上的奶滴就象一滴露水那样富有诗意。她常常伸手去轻轻地揉挤Rx房,以便产生那些神秘的奶滴。她用小指头蘸着那些白色液体,然后品尝它:她对自己说,她这样做是为了对滋养儿子的液体了解得更多一点,但实际上她是对自身的味道感到好奇,甜蜜的奶味使她与身体的其它排泄物和分泌物重归于好。她开始觉得自己是高雅的;她的躯体变得就象大自然的任何物体——一棵树,一丛灌木,一片湖——一样惬意,一样正当。
不幸的是,由于玛曼的躯体给了她无穷的欢乐,她没能充分注意到它的需要。当她意识到这点时,已经为时过晚:腹部的皮肤已变得粗糙多皱,下面的韧带呈现出微白的条纹;皮肤看上去好象不是躯体的真实部分,而象一床宽松的被单。玛曼对这个发现尽管感到诧异,但并没有因此过分不安。不管有没有皱纹,她的身子都是幸福的,因为它是为一双眼睛而存在,这双眼睛看到的只是这个世界的模糊轮廓,这双眼睛(这双伊甸园的眼睛)还没有意识到在这个堕落、残酷的世界里,身体是分为美与丑的。
这些变化,婴儿的眼睛虽然看不到,丈夫的眼睛却注意到了。雅罗米尔出生后,丈夫企图与玛曼重归于好。经历了一段长时间,他们又重新开始作爱。但已经和过去不同了;他们先得有一定的时间亲热,然后才在黑暗中犹豫不决地作爱。玛曼对这一点毫不在意,她意识到她那变得难看的身躯,她害怕充满激情,无所顾忌的作爱会使她失去儿子所赋予的内心平静。
不,不,她决不会忘记丈夫带给她的激动只是充满了风险和不安,儿子却给了她充满幸福的宁静;这就是她继续依恋儿子以求得安慰的缘故(儿子已经开始蹒跚行走,呀呀学语了)。一次孩子病重,玛曼几乎有两星期没有合眼,日夜守护在这个发着高烧,受病痛折磨的小躯体旁边。这段时间也叫人心醉神迷;儿子病愈后,她觉得自己好象抱着他的身子穿过了地狱,有过这样的经历,再没有什么能把她和儿子分开的了。
丈夫的躯体裹在外套或睡衣里,把自己单独封闭起来,离她愈来愈远,一天比一天变得陌生,儿子的躯体却继续依靠她;她已不再给儿子喂奶,而是教他使用抽水马桶,她为他穿衣脱衣,给他梳头,替他选择衣服,通过热心为他准备的食物,每天都与他的内脏保持接触。儿子四岁时开始显露出缺乏食欲的迹象,她对他严格起来,强迫他吃饭,她第一次感到她不仅是儿子躯体的朋友,而且也是它的统治者。这个躯体反抗着,不愿意吞咽,可最后不得不屈从;她带着愉快观察这徒劳的反抗,屈服,还有那瘦弱的脖子,通过它,她可以监视那不受欢迎的食物通过。
啊!儿子的身躯,她的乐园,她的家,她的王国……
那么儿子的灵魂呢?不也是她的王国的一部分吗?噢,是的,当然是的!当雅罗米尔发出的第一个词就是"妈妈"时,她简直欣喜若狂。她对自己说,儿子的大脑——现在还只有一个概念——全靠她来填充,甚至以后他的大脑开始发育,抽枝,开花,她将仍然是他的根。这想法使她欢欣鼓舞,她开始仔细留心儿子的学语,由于她觉得生命是漫长的,记忆是短暂的,她便去买了一本深红色封面的笔记本,开始把儿子嘴里发出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如果我们查阅玛曼的笔记本,就会看到在"妈妈"后面,紧接着又有许多词,"粑粑","呀呀","嘟嘟","呼呼","哼哼","噜噜",第七个才是"爹爹"。看了这些简单的词语(玛曼的笔记本里常写有简短的注释和日期),我们感到对句子的初次尝试。我们得知在第二个生日之前他曾宣称"妈妈好"。几个月后,他又说,"妈妈是卡卡"因为玛曼拒绝在午餐前给他山莓汁吃,为了这句话,他背上挨了一巴掌。他哭着叫嚷,我要另一个妈妈!但不一会儿他就说,我的妈妈很漂亮。这使玛曼非常快活。还有一次他说,妈妈,我舔你一个吻。意思是说他要伸出舌头,舔玛曼的整个脸。
假如跳过几页,我们便会看到一个有着惊人韵律感的句子。女佣人安娜有一次答应雅罗米尔,要给他一串山楂,但她后来忘了,自己把山楂吃掉了。雅罗米尔感到受了骗,非常生气,激烈地反复说,丑安娜,偷山楂。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句话与前面所举的妈妈是卡卡很相似,但这次雅罗米尔的背上却没有挨巴掌,所有的人包括安娜都大笑起来,这句话以后还常被引用来给大伙逗乐(当然,雅罗米尔是明白这一点的)。当时,雅罗米尔还不可能知道他成功的内在原因,但我们却非常清楚,正是这句话的韵律使他免挨了一巴掌。这是雅罗米尔初次与诗歌的神奇力量相遇。
以后的篇页记满了大量押韵的词句、根据玛曼的注释,这些词句显然给全家带来了欢快和乐趣。例如,雅罗米尔对女佣人外表的速写是这样的:我家佣人的衣裳,就象一只山羊。紧接着又是这样的句子:我们在树林里欢闹,心儿是多么的美好。玛曼感到,雅罗米尔除了具有创造性的天赋,他那诗情的活跃还源于押韵的儿童读物的影响。她经常热心、固执地给他读这些书,以至孩子竟完全相信他的整个母语都是由抑扬格组成的。这里,我们得做点纠正:雅罗米尔诗情的勃发并不是因为他的天资,也不是因为他对文学典范的模仿,真正的源头是他的外祖父。这是一个冷静而实际的人,与诗歌毫无缘分,他想出这些最拙劣的联句,暗地里教给他的外孙。
不久雅罗米尔就意识到他的词语产生的影响,于最开始表现起来。最初,他使用语言仅仅是为了让别人懂得他,现在他说话却是为了博得赞赏、钦佩和笑声。他期望他的言语会产生效果,由于常常不能得到所期待的反响,他便信口胡说一气,试图引起大家的注意。他为此付出了代价;一次,他对妈妈和爸爸说,你们都是刺。(他曾听到隔壁院子的一个男孩用过这词,还记得当时所有的男孩都高声笑起来)但爸爸非但不觉得有趣,反而给了他一耳光。
从那以后,他开始仔细注意大人的用词——哪些词是他们珍视的,哪些词是他们认为合适或不合适的,哪些词使他们感到震惊。这种观察使他有一天同玛曼站在花园里时,能学着外婆的口吻,说出一句忧郁的话:妈妈,生命真象这些野草。
很难说准他脑袋里在想什么。他显然没有想到野草那生机勃勃而没有价值的特性。也许他只是想表达生命悲哀和空幻这样一个很模糊的概念。但即便是他所说的话与他所想表达的话不同,这句话产生的印象却令人难忘:玛曼一下子惊呆了,然后她抚摸他的头发,眼泪汪汪地凝视他的脸庞。那充满狂喜、赞扬的凝视使雅罗米尔心醉神迷,他渴望着再次得到它。当他与玛曼散步时,他对着一个石头踢了一脚,然后说,妈妈,我刚才踢了石头,现在我为它感到难过——于是他弯下腰,轻轻地抚摸石头。
玛曼确信她的儿子不仅有才华(他刚五岁就学会了阅读),而且特别敏感,与别的孩子截然不同。她经常向外公和外婆表露这看法,雅罗米尔一边假装玩他的士兵或木马,一边侧耳倾听。他盯着客人们的眼睛,幻想着客人们把他看作是一个非凡的天才儿童,或者看作是一个特殊人物,而不是一个儿童。
在他的六岁生日临近时,他准备上学了,家里人坚持认为他应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单独睡觉。玛曼感叹着时光的无情流逝,不过她还是同意了。她和丈夫决定把顶楼一个小房间送给儿子,作为他的生日礼物,并用一张长沙发和一些适宜的家具布置这间屋子:一个书橱、一面提醒他保持干净和整洁的镜子,一张小小的写字台。
爸爸提出用雅罗米尔自己的画装饰房间,并着手把那些画有苹果和房子的幼稚的涂鸦贴在墙上。玛曼走到他身边,说:"我想要你给我一样东西。"他瞧着她,她有点害臊但又坚定地继续说:"我想要你给我几张纸和一些颜料"。她在自己房间的梳妆台前坐下,把纸铺开,练习写了很长时间的大写字母;最后她用笔蘸上红颜料,开始写第一个字母,一个很大的L然后是字母I,很快就写完了整个句子:生命犹如野草。她满意地检查着她的作品;这些字母笔划整齐,间隔均匀。她又拿起一张纸,重新写下这句话,这次用的是深蓝色,因为深蓝色更能恰当地表达儿子思想的深刻忧郁。
接着她想起雅罗米尔还说过丑安娜,偷山楂。她嘴上带着幸福的微笑,开始用鲜红色写下;我们亲爱的安娜,喜欢上一串山楂。然后她笑着想起了你们都是刺,但她没有把这句话写下来。她用绿色颜料写道:我们在树林里欢闹,心儿是多么美好。她又用紫色写道:我家安妮的衣裳,柔软得象一只山羊。(雅罗米尔实际上说的是"我家佣人的衣裳",但玛曼认为"佣人"这个词太粗俗)。然后她回想起雅罗米尔爱抚石头的情景,略微沉吟后,她用浅蓝色写道:我甚至不愿伤害一个石头。她有点窘迫地用橙色加了一句:妈妈,我舔你一个吻。最后她用金黄色写道:我的妈妈很漂亮。
生日前夕,父母把激动万分的雅罗米尔送到楼下和外婆睡在一起,然后开始搬运家具,装饰他的房间四壁。早晨,当他们把孩子叫到焕然一新的房间时,玛曼早已疲倦不堪。雅罗米尔的反应使她感到困惑。他显然吃了一惊,局促不安地站在房子中央,一言不发。他只对写字台表现出兴趣,而这兴趣也是游移和迟疑的。这是一件古怪的家具,有点象学校里的课桌:装有活叶的倾斜的桌面,可以用来写字,还可作一个小贮藏室的盖子,同座位连成一体。
玛曼再也忍不住了;"咳,你觉得怎样?喜欢你的房间吗?"
"是的,我喜欢。"孩子回答说。
"你最喜欢什么?来,告诉我们!"外公提示道,他和外婆从半开着的门后面瞧着他。
"这个。"孩子说。他坐在写字台前,把装有活叶的桌面上下掀动。
"这些画你觉得怎样?"爸爸指着那些带框的画问。
孩子抬起头来微笑:"我熟悉它们"。
"但是把这些画挂在墙上你觉得怎样?"
孩子仍然坐在写字台前,点了点头,表示他喜欢墙上的画。
玛曼的心有点作痛,她很想躲起来,但她不得不坚持到底。由于她的沉默也许会被认为是责难,她不能不睬那些鲜艳的题字了,于是她说:"瞧瞧这些!"
孩子把头埋得更低,目不转睛地看着桌子抽屉。
"你知道,我想要……"玛曼不知所措地继续说,"我只是想要你回忆起一些事,这些事能提醒你是怎样长大的,从摇篮一直到课桌,因为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你使我们大家那样幸福……"她抱歉地讲着,非常窘迫,把同一句话反复讲了几遍,直到她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变得缄默下来。
如果她认为雅罗米尔不欣赏这个礼物,那她就错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他是满意的。他一直都为他的话而自豪,他并不希望它们消失在空中。看到它们被细心地记在纸上,变成图画,他有一种成功的感觉——的确,这个成功如此之大,如此出乎意料,以至于他不知道怎样作答,这使他感到不安。他知道他是一个出语惊人的孩子,他觉得这样的孩子在此刻应该说点有意义的话,但是他什么话也想不出来,所以他才缄默地垂着头。但当他从眼角瞥见自己的话牢固地展现在房间,比他自己更大、更长久,他不禁欣喜若狂。他觉得好象被他的自我包围起来,处处有他——他充满了房间,充满了整个别墅。
雅罗米尔在入学前就学会了识字。因此,玛曼决定让他直接上二年级;她设法得到了教育部的特殊许可,经过了一个委员会的考试,雅罗米尔获准坐在比他大一岁的学生中间。学校里人人都羡慕他,因此对他来说,教室不过是一面映照出家庭的镜子。母亲节那天,在学校的庆祝活动中,学生们为家长表演了节目,雅罗米尔最后一个出场,朗诵了一首关于母亲的动人诗歌,他为此赢得了长时间的掌声。
然而,有一天他却发现,在为他鼓掌的公众背后,还埋伏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危险的、敌意的公众。他按约去看牙科医生,碰巧遇上一个同学。他们站在拥挤的候诊室窗户旁边闲聊,这时雅罗米尔注意到一个成年男人带着友好的微笑在听他们谈话。雅罗米尔于是提高嗓子,大声问他的同学,假如他是教育部长,他将做些什么。那个男孩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于是雅罗米尔开始详细阐述他从外祖父那里经常听到的有关这个题目的见解。就是说:如果雅罗米尔是教育部长,学校将只上两个月课,假期持续到十个月,教师要听孩子们的话,从面包店里给他们带来蛋糕。雅罗米尔继续兴致勃勃、大着嗓门描述各种各样即将发生的巨大变化。
这时治疗室的门开了,护士送出来一个病人。一位妇女把书放在膝上,转过身带着愤怒的颤声对护士说:"小姐,请你管管那边那个小孩,他在那里吵吵闹闹,炫耀卖弄,真讨厌。"
圣诞节刚过,老师叫每个孩子到教室前面来谈谈节日。当轮到雅罗米尔时,他大谈特谈他所收到的不寻常的圣诞礼物——积木,滑雪屐,溜冰鞋,图书;但是不久他就注意到同学们并没有分享他的热情,一些同学以冷淡的甚至敌意的目光瞧着他。他突然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列举其余的礼物。
不,不,不用担心——我们不打算重复一个富孩子和他的穷同学的陈腐故事。毕竟,雅罗米尔班上有好几个男孩的家庭比他家富裕得多。可这些孩子与班上的其他同学都很融洽,没有人忌妒他们的优裕背景。那么,是什么使雅罗米尔得罪了他的同学呢?
几乎难以启齿:不是财富,而是母爱。这种爱到处留下痕迹;它粘在他的衬衣上,他的头发上,他装课本的皮包上,甚至他读来消遣的书上。一切都专门为他选择好,钟爱地为他准备好了。衬衣是节俭的外祖母为他缝的,不知怎么象女孩的罩衫,而不象男孩的衬衣。他的长发用玛曼的发夹别住,以免遮住他的眼睛。每逢下雨,玛曼总是拿着一把大雨伞在校门前等他,而他的同学却把鞋挂在肩上,赤足趟过水洼。
母爱在孩子前额上留下了一个排斥小伙伴友谊的印记。随着时间的流逝,雅罗米尔学会了巧妙地掩饰这个印记,但他在学校里初出风头后,紧接着渡过了一两年艰难岁月,在这段时期,同学们都极力嘲笑他,羞辱他,有好几次他们甚至痛打他。但是,即使在最黑暗的时期,雅罗米尔也有几个可靠的朋友,对他们的忠诚,他一生都感激不尽。现在让我们来谈谈他们:
第一个朋友是他的爸爸。他有时和雅罗米尔带着足球到院子里去(爸爸年轻时是一个优秀的足球运动员),雅罗米尔总是站在两棵树之间,爸爸把球踢给他,雅罗米尔则充当捷克斯洛伐克国家队的守门员。
外祖父是他的第二个朋友:他常常带雅罗米尔去参观他的两个店;其中一个是个大药店,已经由外祖父的女婿在经营;另一个经营的是香水店,由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负责;她总是对孩子殷勤地微笑,让他闻各种各样的香水,以至雅罗米尔学会了靠气味来辨别不同的牌子。他总是要外祖父把小瓶子凑到他鼻子下,考考他鉴别香味的能力。"你是一个嗅觉灵敏的天才。"外祖父赞扬他,于是雅罗米尔就幻想着成为一个新型香水的发明家。
第三个朋友是阿里克,一条神经质的小狗,曾经在别墅里住过一段时期;尽管它没有经过训练,毫不听话,雅罗米尔仍然把它幻想成一个忠实的伙伴,在教室外面等他,陪伴他回家,它的忠诚引起了所有同学的嫉妒。
对狗的幻想成了雅罗米尔孤独的癖好,把他引向古怪的摩尼教:狗变成了动物中善的象征,一切自然美德的化身。他想象出狗与猫之间的多次战争(有将军、军官、所有设施,是他过去同他的锡兵游戏时采用过的兵法),他总是站在狗的一边,正如,个人应该永远站在正义一边。
很多时候,他都在爸爸的房间里拿着纸和笔画画,狗成了他绘画的主要对象:在种种不着边际的壮观场面中,狗被描绘成将军,大兵,球星和骑士。由于它们四肢的姿势与人物角色的适当举止相抵牾,雅罗米尔便把这些动物画成人的身躯。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每当雅罗米尔试图画人时,他总会遇到一个严重的困难:他不知道怎样画人脸。另一方面,他却掌握了画一个细长狗头的真正技巧,画完后在口鼻上点一滴黑墨水。这样,出于幻想和稚拙,一个狗头人身的奇异世界便诞生了。这个世界的人物能迅速地描绘出来,毫不困难地同描绘战争,足球比赛和海外冒险联系在一起。
第四个朋友是一个被大家鄙弃的同学;他的父亲是学校的看门人,一个疑心很重的小个男人,经常在校长面前告一些学生的状。这些孩子就向他的儿子报复,使他在学校里活得象狗一样。雅罗米尔逐渐被所有同学抛弃后,看门人的儿子仍然是他唯一的忠实崇拜者,有一次他还被邀请到别墅里度过了一天。大家请他在那里用了中饭和晚餐,两个男孩一起玩积木,然后雅罗米尔帮助他的朋友做功课。下个礼拜天,雅罗米尔的爸爸带他们去看足球赛。这是一场激动人心的比赛,爸爸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知道所有球员的名字,他谈起这场球赛就象是一个真正的行家,看门人的儿子听入了迷,雅罗米尔感到非常自豪。
在表面上,两个朋友是截然不同的一对:雅罗米尔总是穿着整洁,看门人的儿子却穿着一件磨损破烂的外套;雅罗米尔的家庭作业总是做得仔细认真,他的伙伴却是一个反应迟钝的学生。尽管如此,同这个忠诚的朋友在一起,雅罗米尔感到很自在。因为看门人的儿子身体非常结实。一个冬日下午,他俩遭到一大群男孩的袭击,他们成功地击败了这群男孩;雅罗米尔很高兴他们干得这样棒;而且成功抵御所带来的光荣与进攻所带来的光荣是不同的。
一次,他们正漫步穿过城郊的空地,遇到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洗得干干净净,穿着整整洁洁,好象是刚参加了一个儿童舞会。"妈妈的小宝贝。"看门人的儿子说,上前挡住这个男孩的路。他们戏弄他,向他提一些可笑的问题,对他畏缩的回答感到很开心。最后这个男孩鼓起勇气,想把他们推开。"你竟敢这样!你要为此付出代价!"雅罗米尔嚷道,好象这男孩的动作是一个莫大的侮辱;看门人的儿子把这话当成信号,给了那男孩脸上一拳。
智力和体力可以结成天造地设的一对。拜伦不就是对杰克逊拳师充满温情吗?后者以各种运动幸勤地训练这位虚弱的勋爵。"别打他,抓住他就行!"雅罗米尔对朋友叫道。他拔了一把长在垃圾堆里的带刺荨麻,强迫那个男孩脱下衣服,然后浑身上下抽打他。"看见你这样一个可爱的红小孩,你妈妈会高兴的!"雅罗米尔嘲弄道。一股对朋友的温暖友情,对所有娘娘腔的妈妈宝贝的同仇敌忾掠过了他的全身。
为什么雅罗米尔仍然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他的母亲对一个大家庭不感兴趣吗?
恰恰相反,她渴望重温第一次当母亲时的那种幸福体验,但她丈夫总是找理由拖延。不久,她就不再恳求他,她怕遭到进一步的拒绝,怕拒绝所带来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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