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晨,克利马夫人准备离开家时,她的丈夫还躺在床上。
"你还不起床?"她问他。
"我干吗着急?那些傻瓜不值得这样。"克利马回答,打着呵欠翻了个身。
他已经告诉她,在两天前那次讨厌的会议上,人们逼迫他保证献出一些空余时间给业余管乐队。已经安排他在星期四晚上去一个山区疗养地,同一个爱好爵士乐的医生和另一个业余音乐家举办一次音乐会。他怒冲冲地咒骂着,但克利马夫人盯着他的脸,非常清楚他的发怒是在作戏,所有关于音乐会的故事都不过是掩盖某个恋爱私情的花招。对她来说,他的脸是一本打开的书,他决不可能保守住任何秘密。因此,当他此刻抱怨着,转身面向一边躺着,她立刻明白了,他这样做不是由于困倦,而是为了掩藏他的脸,以免她审视它。
于是她上班去了。在疾病夺走了她在舞台上的位置后,雅库布为她在剧院里找了一个秘书工作。这工作不赖,她常常能遇见一些有趣的人,而且,她喜欢有相当多的自由安排自己的工作。
她到达自己的办公室,在办公桌前坐下来起草几份公函。但是,她发现很难集中思想。
没有什么东西能象嫉妒那样完全地占有一个人。一年前凯米蕾母亲的去世肯定比小号手的不忠更为不幸,但是,居丧并不怎么使她感到痛苦,尽管凯米蕾非常爱她的母亲。她失去亲人的悲痛是广大多面的,有悲伤,有憧憬,有辛酸,有自责,也有平静的微笑,因而痛苦也大大地分散了:她的思想从她母亲的灵柩边回溯到她的童年,甚至还回溯到她母亲的童年。她头脑里忙于想着许多现世的事务,想着广阔的未来,想着在旁边安慰她的忠实的丈夫(是的,在那段非常的日子里,克利马是她的安慰)。
相比之下,嫉妒的痛苦就分散不了,它象一个钻头对着一点旋转。母亲的死打开了未来的大门(一个不同的,孤独的,但更成熟的未来),丈夫的不忠带来的痛苦却没有打开一个大门。她的一切都关注在他那不忠实的身躯的一个单纯的(不变的)印象上,关注在一个单纯的(不变的)谴责上。母亲死后,凯米蕾还能听听音乐,甚至读读书。但是在一次嫉妒发作期间,她任何事都不能做。
当克利马一提到他的出门时,她就产生了去疗养地的念头,去核对一下这可疑的音乐会。可她放弃了这个计划,她知道克利马痛恨任何嫉妒的表现。然而,嫉妒在她内心象一个赛车马达那样旋转,她禁不住拿起电话筒,给火车站打电话。她装得没有任何特殊意图,极力表现得不那么心虚紧张,集中精神地通了话。
她得知火车将在早晨十一点钟开出。她似乎看见自己艰难地行走在一个陌生城镇的街道上,寻找有克利马名字的海报,在疗养地问事处询问人们是否知道她丈夫举办的音乐会,发现并没有这样的音乐会预告,最后,她不知所从,身心交瘁,怀着被欺骗的心情回到家中。她进一步想象第二天克利马给她讲起音乐会,而她却逼使他详细叙述,她将注视着他的脸,听着他那些杜撰的故事,并带着苦涩的快活,喝下他那些充满谎言的有毒饮料。
然而,她立即又谴责自己:这决不是她行动的方式,她决不能接连几天、几星期把时间花在暗中监视和猜疑的臆想上。她害怕失去他——而正是这种恐惧最终会把他从她身边赶走!
但是,另一个声音却用狡猾的天真语气回答道:说到底,暗中监视他并不是一个问题!克利马说他打算开一个音乐会,而她完全相信他!恰恰因为她把所有妒忌都放在一边,她表面上才接受了他的话,没有丝毫怀疑!他不是说他不愿去,担心不得不在那儿度过令人厌烦的一昼夜吗?所以她想要跟着他去,让他高兴地吃一惊!在音乐会结束时,满脸不悦的克利马将一边鞠躬致意,一边想着漫长而疲倦的归程——转瞬间,她将忽然出现在舞台脚下,他会又惊又喜地看着她,然后,他们便一起愉快地大笑起来!
她走进导演的办公室,把仔细起草的公函交给他。在剧院里他们都喜欢她。她是一个著名音乐家的妻子,但她不摆架子,待人友好。她脸上常有一种悲伤的神情,所有的人在她面前都会解除戒备,导演通常对她十分和气。此刻,他很快就同意了她离开一段时间的要求。她答应在星期五下午回来,并且直到把所有的工作做完才离开。
2
正是十点钟,奥尔加开始了她的常规治疗。她从茹泽娜手中接过一床白色大被单,一把钥匙。然后去她的小屋,脱掉衣服,把它们挂在一个衣架上,用被单把自己裹起来,象裹一件袍子似的。她锁上小屋,把钥匙还给茹泽娜,然后去隔壁的大厅,那儿是浴池。她把被单扔在栏杆上,从金属梯上爬下去,加入到一群已经泡在水里的女人中间。浴池并不大,但奥尔加确信游泳对她的健康是重要的,她试图划两下,激起的水花溅到一个正在说话的女人嘴里。"你干什么?"她恼火地对奥尔加嚷道,"这儿不是游泳池!"
女人们象一只只巨大的青蛙,围着水池的边上坐着。奥尔加害怕她们,所有的人都比她大,她们身材臃肿,有厚厚的脂肪和打皱的皮肤。她谦卑地坐在她们中间,曲肩拱背,皱紧眉头。
接着,她忽然注意到有人站在门边,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男人,穿着一条蓝色细斜纹工装裤,一件破旧的毛线衫。
"那年轻人在这儿干什么?"她叫道。
所有女人都顺着奥尔加手指的方向转过身去,并开始大笑和咯咯傻笑。茹泽娜出现了,大声宣布:"拍电影的人来了,他们准备为大家拍一部新闻短片。"
女人们中间爆发出一阵新的笑浪。
"多么愚蠢的主意!"奥尔加抗议道。"他们有上面的许可。"茹泽娜说。
"我不愿意,没有人征求过我的许可!"奥尔加愤怒地抗议。
那个穿破旧毛线衫的年轻人,脖子上挂着一个摇晃的曝光表,走到浴池边,带着一种奥尔加觉得侮慢的笑容注视着她,"女士,成千上万的人在屏幕上看见你,他们都会神魂颠倒的!"
女人们重新爆发出一阵笑声。奥尔加用手掩住她的胸脯(这并不难,如我们所知,她的Rx房就象一对梅脯),蜷缩在其他人背后。
又有两个穿工装裤的男人走进来,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人说道:"女士们,大家的动作随便一点,就象我们根本没在这里一样。"
奥尔加伸手抓过挂在栏杆上的被单,迅速地用它把自己裹起来,从镶着瓷砖的水池边爬上来。被单湿淋淋地滴着水。
"嗬嗨!你这人到哪儿去?"那个穿破旧毛线衫的青年冲她叫道。
"按照规定,你得在这个池子里再待一刻钟!"茹泽娜对她叫道。
"她害羞!"她们在她背后笑道。
"她怕有人会玷污了她的清白。"茹泽娜说。
"一个公主!"池子里的人全都异口同声。
"任何不想上电影的人当然都可以自由离开。"那个高个男人平静地说。
"我们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我们都是美人鱼!"一个肥胖的女人十分响亮地说。又爆发了一阵笑声,水面都晃动起来。
"但是,这个姑娘无权离开!她应该在这儿再待一刻钟!"当奥尔加挑战地走向她的小屋时,茹泽娜仍旧反对说。
3
没有人会由于茹泽娜的脾气不好而责备她。但是,她为什么会对奥尔加拒绝拍电影这样恼火?为什么她同这群用尖叫和傻笑欢迎男人到来的直率的己婚妇女这样完全一致?这些女人究竟为什么要快活得尖声叫喊?想必不是因为她们想给这些年轻男人留下可爱的印象,并且勾引他们?
不,但是她们厚颜的表现正是由于她们知道,没有可供自己支配的引诱人的魅力,她们对年轻女性的可爱充满厌恶,希望展览她们无用的女性身躯,作为对裸体女人的一个嘲弄侮辱。她们渴望破坏女性美丽的荣耀,因为她们知道,归根结底,一个躯体多少象另一个躯体。丑为自己向美报了仇,它在一个男人耳边悄语:瞧,这就是你觉得这般迷人的那个女性体态的真相!瞧,这个讨人厌的、下垂的Rx房,和你这般愚蠢地崇拜的那个匀称胸脯是同样的东西!
池子里这些已婚女人兴高采烈的起哄,是对青春转瞬即逝的一个恋尸庆功会,并且由于一个年轻姑娘在场而变得益发欢腾。当奥尔加用被单遮盖住自己时,她们看出这是对她们刻毒的庆典的一个挑战行为,她们变得狂怒了。
然而,茹泽娜又是为什么呢?她既不胖,也不老,事实上她比奥尔加还要好看。那么,她为什么没有和她休戚相关的感觉?
如果她已决心打掉她的孩子,并且确信同克利马会有一个幸福的生活,她会作出完全不同的反应。男人的爱情会使一个女人超群出众,茹泽娜将狂喜地尝到她的独一无二。她会在这些肥胖的女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敌人,而在奥尔加身上看到自己的姐妹。她将会祝愿她好,就象漂亮对漂亮微笑,幸福对幸福微笑,爱情对爱情微笑一样。
但是,茹泽娜昨晚睡得很不好,她下决心不能相信克利马的爱,这样,有可能把她从人群中抬高的一切,现在看来都是幻想了。她所有的一切就是那个正在她腹里生长的小生命,它受到社会和传统的保护。她所有的一切是全体女人光荣的集体性,一种允诺提供她保护的集体性。
池子里的这些女人是全世界女性的化身:她们是永恒的分娩,养育,成熟,枯萎的女性,是在一个女人相信自己被爱,感到自己是独一无二时,她们就要嘲笑这种短暂的瞬间的女性。
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女人与她那些被女性共同帷幕遮住的姐妹们之间,没有和解的可能。在一个不眠的、绞尽脑汁的夜晚之后,茹泽娜坚定地(呵,可怜的小号手)站在了永恒的、全世界的女人一边。
4
雅库布开着车,博比斯坐在他旁边,不时企图舔他的脸。在城镇的最后几个房屋之外,隐隐出现了几座高耸的建设物。这些公寓在近两年才突然冒出来,雅库布觉得它们显得有点突兀,象花坛里挺拔的金雀花,突出在绿色的田野中。雅库布拍拍狗的脑袋,于是它继续平静地眺望着乡野,这使雅库布想到,上帝没有用审美感给狗的脑袋里加重负担,这是他的仁慈。
狗再次舔舔雅库布的半边脸(也许它感到雅库布正在想它)。雅库布对自己说,他的国家既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糟,而只会变得越来越可笑。他曾经遭受过对人的追捕,昨天他又目睹了对狗的追捕。他觉得象是看了一出不同角色扮演的相同的戏,警察的角色由迟暮的领养老金的人担任,政治犯的角色由一条哈叭狗,一条难以形容的杂种狗和一条德国种的小猎狗担任。
他回忆起几年前在首都时,他的邻居们在门前发现他们的猫,舌头被割掉,捆着腿,几颗钉子钉进两只眼窝,邻居的孩子正在玩成年人的游戏。雅库布摸摸博比斯的头,在小客店前面停住车。
当他走出小汽车时,他以为这狗会立即欢快地跑向它的家门。可是,博比斯在雅库布周围跳着,还想玩玩。这时,有一个声音叫道:"博比斯!"于是这狗便朝一个站在门道里的女人跑去。
"你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花花公子。"她对狗说,然后抱歉地问雅库布,这狗是不是给他添麻烦了。
当他解释说,他同这只畜生度过了一夜,一大早开车出来正是为了把它还给它的主人时,这女人非常感谢他,并热诚地邀请他进屋。在一间显然用作家宴的房间里,她要他别客气,然后匆匆跑去叫她的男人。
过了一会儿,她同着一个年轻男子回来了。他拖过一张椅子靠着雅库布,摇着他的手:"你准是个真正好心肠的人,单单为了博比斯打老远来到这儿。它是个真正的流浪汉,总是到处游荡。但我们喜欢它。你吃点中饭好吗?"
"好的,谢谢。"雅库布说。那个女人急忙离开到厨房去。雅库布详细叙述了他怎样从一队持长竿的领养老金者手中救出了博比斯。
"那些杂种!"年轻男子叫道,并冲他妻子大声叫喊:"薇拉!到这儿来!我要你听听城里头那些杂种最近干的事!"
薇拉端着一个带有蒸锅的托盘回来,她拖过一张椅子。雅库布不得不重新叙述一遍昨天发生的事。那条狗蹲在桌子下面,用腿搔着耳根。
在雅库布喝完汤后,男人站起身,从厨房里端来一盘烤猪肉和布丁。
雅库布坐在窗前,他感到惬意。那个男人在咒骂着"城里头"那些杂种们(这使雅库布迷惑,这个男人认为他的小客店是一个高级的地方,一个超然的天堂,一个高耸的了望台)。他的妻子牵着一个两岁的小男孩进来:"对这个好人说声谢谢,他把你的博比斯带回来了。"
孩子咿呀了几句听不清的话,对雅库布露齿一笑。太阳当空照着,枯黄的树叶轻轻飘落在窗外的地面上,四周静悄悄的,小客店远离世界的喧嚣之外,充满着和平。
尽管雅库布不想要后代,但他还是喜欢孩子,"你们有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他说。
"他是一个古怪的家伙,"女人回答,"天知道他哪儿来这么一个大鼻子。"
雅库布顿时想到了他的朋友,他说:"斯克雷托医生告诉我,你曾是他的一个病人。"
"你认识这个医生?"青年男子热切地问。
"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
"我们很感激他。"年轻的母亲说。雅库布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孩子也许体现了斯克雷托优生学计划的一次成功。
"他不是医生,他是个魔术师!"青年男子崇敬他说。
雅库布想到,在这个伯利恒似的和平的环境中,这对夫妻和他们的孩子看上去就象是一个圣洁的家庭。他们的儿子不是一个人父的后代,而是一个神医的后代。
那个大鼻子男孩又咕嘟了几句话,青年男人慈爱地看着他,然后转向他妻子,"谁知道?也许你的一个远祖曾经突然长出了一个长鼻子。"
雅库布哈哈大笑。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特别的问题:难道斯克雷托的妻子科薇德,也把她的怀孕归功于一只玻璃注射器吗?
"这不可能吗?"年轻的父亲笑道。
"你说得对,"雅库布回答,"想到也许在我们死去和被埋葬后很久,我们的鼻子仍然继续在这个世上漫游,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安慰。"
他们全都笑不可抑。雅库布头脑里关于斯克雷托也许是这个小男孩父亲的念头,渐渐消溶在一个纯粹飘渺的梦中。
5
弗朗特从一个女人手中接过钱,他刚为她修好电冰箱,他走出房子,骑上他那忠实的摩托车,驶向城边负责这一地区维修业务的事务所,去交付今天的营业额。到两点钟,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再次发动摩托车,驶向疗养地。在停车场他看见一辆白色敞篷轿车,他把摩托车停靠在它旁边,沿着树行朝俱乐部走去,因为他怀疑小号手可能在那儿。
他并非受傲气和好斗的驱使,他并不想制造事端。相反,他决心控制自己的感情,低声下气,逆来顺受。他对自己说,他的爱情这样强烈,他准备为此忍受一切。就象童话里的王子忍受种种磨难,为了他的公主而受苦,与恶龙搏斗,游过大海。因此,他也准备经受英雄的考验。
为什么他这样谦卑?为什么他不去追求周围的姑娘,在疗养地有这么多迷人的姑娘?
弗朗特比茹泽娜年轻,因年轻缺乏经验而遭受痛苦是他的不幸,当他成熟后,他会渐渐意识到世界的昙花一现的本性。他将会懂得,当一个女人一旦在地平线上消失,另一些出色的女人就会出现在视野中。然而,弗朗特对时间还一无所知,从童年时代起,他就一直生活在一个毫无变化的世界里,一种不变的永恒里。虽然他还有父亲和母亲,但使他成为一个男人的茹泽挪,就象天穹一样笼罩着他。那是唯一的天穹,他不能想象生活中没有她。
他已经顺从地答应停止暗中监视她,他真诚地决心不再挡她的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只对那个小号手感兴趣,跟踪他实际上不会违背他的诺言。当然,同时他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借口,茹泽娜肯定会谴责他的行为。但是,有某种比任何反省和决心都更强烈的东西驱使着他,这种东西和吸毒成瘾一样强烈。他必须看见这个男人,必须再就近仔细瞧瞧他。他必须窥视一下这个使他痛苦的人的脸,他必须看看他的身躯,因为它同茹泽娜身躯的结合似乎是不可想象,难以置信的。他必须瞧瞧,仿佛他的眼睛能够告诉他,他们的身躯是不是确实能够结合。
正在进行排练。舞台上,斯克雷托医生正在敲鼓,一个矮家伙在弹钢琴,克利马拿着小号。大厅里坐着一些年轻人,他们是逛进来听听的爵士乐迷。弗朗特并不担心人们察觉他在场的原由。他肯定在星期二那天,由于摩托车灯光照花眼,小号手并没有看清他的脸。由于茹泽娜的缄默,没有别人知道多少他和她的关系。
小号手让乐队停下来,在钢琴边坐下,对那个矮家伙说明某一乐段的正确速度。弗朗特坐在后排的椅子上,渐渐变成了一个在那一天片刻都不离开小号手的影子。
6
他从小客店开车返回来,为身边不再有一条快活的狗舔他的脸而感到忧郁。他想到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在他生命的四十五个年头里,他一直在他身边留出一个空位,以至于他现在能这样轻易地离开这个国家,独自一人,没有累赘,没有负担,带着一种靠不住的(然而美好的)青春的感觉,象一个刚刚开始为一生奠定基础的学生。
他试图使思想完全集中在他就要离开的祖国。他试图回忆他过去的生活,想象它是一幅他将遗憾地留在背后的辽阔景象,一幅延伸到地平线的巨大景象。可是,他发现这样做很难,他在想象中设法看见的景象小而有限,失去光泽,象一架没打开的手风琴。他只有尽很大努力才能唤起几个回忆,组合成一个完整的、充满命运的生活外貌。
他看着夹道的树木,树叶是绿的,红的,黄的,褐色的。森林象一片大火。他愉快地想到,他将在一个树林正在燃烧,他的生活和记忆被这些美丽而无情的火焰吞没的时候离去,他干嘛要为没有感到悲伤而悲伤?为没有感到后悔而后悔呢?
不,他并不为离去感到悲伤,但他也不觉得需要勿匆离开。按照他同国外朋友们制定的计划,他应该已经通过了边境。但是,他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成为拖延习惯的牺牲品。他曾为此而名声在外,他的朋友们常常拿这取笑他。他总是好象在那些恰恰需要明确果断的行动时刻,屈从于这种习惯。他知道自己整天都将声明他迫切需要马上离开,但他也知道,从清晨起他一直在尽量拖延待在这个令人愉快的疗养地,一个他多年来一直访问的地方——有时隔很长时间,但总是怀着看到老朋友的愉快期望。
他把车停放好(并且,小号手的白色敞篷车和弗朗特的红色摩托车也都停放在同样的停车场),走进他过一会儿要与奥尔加会面的饭馆。他喜欢后面靠近窗口的桌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公园里一簇簇艳丽的树叶。但是很不巧,一个男人刚好坐在那里。雅库布在旁边坐下来,从那儿他不能看到公园,但是那个占住窗口桌子的男人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分明显得很紧张,不断地用脚叩拍子,一边紧紧盯着饭馆的入口。
7
她终于来了,克利马跳起来;朝她奔去,把她引到靠窗的桌前。他对着她微笑,这微笑试图在说"我们的理解依然存在,我们彼此信任,我们平静而有信心,一切都很好。"他在姑娘的脸上搜索一个肯定的反应,但是没有发现它。这使他感到不安。他生怕谈到这个正使他忧虑的话题,于是开始讲一些无谓的、琐碎的话,想要制造一个轻松愉快的气氛。但是,他的话撞在她的沉默上弹回来,仿佛它们碰到了一堵悬崖。
忽然,她打断他的话,说:"我已经改变了主意,这是一桩罪恶,你或许能干这种事,但我不能。"
在小号手心中,一切都崩溃了。他呆呆地看着茹泽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感到无望的精疲力尽。茹泽娜重说:"这会是一桩罪恶。"
他看着她。她好象是不真实的。这女人,他从来想不起她的长相,此刻出现在他面前,象是一个厄运的终身判决。(象我们大家一样,只有那些正常地、渐渐地从内部进入意识的东西,克利马才认为是真实的,而那些偶然地、意外地来自外部的东西,他则看成是虚构的侵犯,不幸的是,没有比这种虚构更真实的了。)
后来,服务员出现了,就是两天前认出小号手的那个人。他端来一个盘子,上面有两杯白兰地,然后快活地说:"我希望你们会满意。"他转向茹泽娜,说了一句和上次同样的话:"当心!姑娘们会把你的眼珠抠出来!"他笑着走开。
克利马的心完全被恐惧攫住了,他没有听懂服务员的话,他吞下一大口法国白兰地,俯向茹泽娜,"你怎么啦?我想我们把一切都讲好了。我想我们是互相理解的。你干吗突然改变了主意?你也同意我们首先需要两年时间全归我们自己。喔,茹泽娜!我们彼此相爱!直到我们都真正想要孩子时才生他吧!"
8
雅库布立刻认出,这姑娘正是那个想要把博比斯交给老头们的护士。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很想知道她和那男子正在说什么。他听不清一句话,但他感觉到谈话充满紧张。
那个男人的脸上的表情不久就变得很明显,他得悉了某个令人沮丧的消息,这使他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他的神情表明他正在恳求这姑娘,但她还是坚决地保持沉默。
雅库布的印象是,有人的生命正处在危险中。他依旧把那个金发女人看作是乐于帮助刽子手制服受害人的旁观者。他片刻都不怀疑那个年轻男人站在生命一边,而她却站在死亡一边,那个年轻男人试图拯救一条生命,他在乞求帮助,但是那姑娘拒绝了。因为她的缘故,有人将会死去。
接下来,他看见那个男人不再恳求,他微笑着,甚至还抚摸姑娘的面颊。他们已经达成了一个协议吗?一点也不。淡黄色头发下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远处,避开男人的脸。
雅库布不能把他的目光从这个年轻女人身上移开,他现在只把她看作是一个刽子手的帮凶。她的脸漂亮而空虚,漂亮是为了吸引男人,空虚是为了使男人可怜的请求消失得无踪无影。这张脸也是骄傲的,雅库布想到,它的骄傲不是因为漂亮,恰恰是因为空虚。
在雅库布看来,这张脸代表着他所见过的千万张脸,他的一生仿佛都在同这张脸没完没了地对话。每当他试图解释,这张脸就傲慢地转过去,换用其它话题来挫败他的争论,声称他无礼来抹去他的微笑,指责他傲慢来否决他的要求——这张一无所知却决定一切的脸,象荒漠一样贫乏却又为它的贫乏自豪的脸。
他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看着这张脸,明天他就要永远离开这种类型的脸了。
9
茹泽娜也注意到雅库布,并且认出了他。她感觉到他凝注的目光,这使她有点紧张。她觉得自己好象被两个秘密联盟的男人包围了,两道目光象两只枪管对准她的头。
克利马在重复他的理由,她简直不知道怎样回答,她试图稳住自己,当一个孩子生死未卜时,推理是不得当的,只有感情要紧。她避开两人的视线,转脸望着窗外。
在这专注内心的过程中,她模糊地感觉到自己成了一个被欺骗、被爱和被误解的母亲,她的心乱了。一种愤恨的感情象发酵的面团在她的心里胀大,由于她不能用话表达出来,她就通过她的眼睛讲出来,这双眼睛正执拗地凝望着附近公园里的一个点上。
但是,正好在她坚定的目光集中的一点上,她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这是第三道目光,象一只枪管直接对准她。这只枪是所有枪中最危险的。起初(就是说,几星期前),茹泽娜还不敢肯定事实上是谁使得她即将做母亲,这个此刻半掩在公园里一株树后,试图暗中监视她的年轻人,也得作为一个可能性加以考虑。但那只是在开始,随着时间的过去,她开始越来越倾向于小号手才是使她怀孕的人,直到她最后断定他肯定是使她怀孕的人。我们应当十分清楚这一点:她并不想撒谎说他是孩子的父亲,她没有选择欺诈而是选择了真话:她完全认定,事情的真相就必须是这样。
此外,她觉得象做母亲这样神圣的事竟会是某个她实际上鄙视的人所造成,这是难以置信的。这不是一个逻辑问题,出于一种超验的启示,她完全相信自己只会因她所喜欢,所尊敬和崇拜的人而怀孕。当她在电话里听见她选择做她孩子父亲的人非常震惊,对他做父亲的天职不满时,一切就己决定了。在那一刻,她不但完全肯定她的选择是合乎事实的,并且准备为她的这一选择而斗争。
克利马陷入了沉默,抚摸着茹泽娜的脸颊。她从沉思中惊醒,注意到他在微笑。他说他们应当再开车去郊外,因为这张桌子象一堵墙把他们分开了。
她有点害怕,弗朗特仍然蹲在那棵树后,盯着饭馆的窗子。如果他们一出去,他又打算惹麻烦怎么办呢?如果他象星期二那样,再打算闹一场怎么办呢?
"请算帐,我们喝了两杯白兰地。"克利马在对服务员说。
她从钱包里掏出一只玻璃管。
小号手递给侍者一张钞票,挥挥手拒绝找零钱。
茹泽娜拧开那只管子,抖出一片药,迅速吞下去。在她准备把管口拧紧时,小号手又向她转过身来,恳求地看着她,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他们的手指接触在一起。她让那只药管落到桌布上。"来,走吧。"他说。茹泽娜站起身,她看见雅库布的注视,热切而不友好,她很快移开她的目光。
当他们走到街上时,她担心地看了一眼公园,弗朗特已经不在那儿了。
10
雅库布站起身,拿起喝了一半的酒杯,移到那张空出来的桌上。他惬意地望着窗外公园里正在变红的树木,又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那是一堆烧火柴,他把在这个星球上的四十五个生命年头都投在那上面了。后来,他的目光恰好移到桌面上,他注意到撂在烟灰缸旁边的玻璃管。他把它抬起来检视着,上面标着一个他不熟悉的药名,还有一个铅笔作的记号:3xdaily(每日三次)。管子里的药片是一种淡蓝的颜色,显得引人注目。
这是他在祖国生活的最后时刻,最微小的事情都具有特别的意义,并被转变为一出寓言剧。他在心里问自己,偏偏今天有人留给我一管淡蓝色的药,这意味着什么?为什么送给我这只药管的正好是一个特别的女人——迫害者的女仆,刽子手的朋友?她试图告诉我,对淡蓝色药片的需要还没有过去?或者,她提醒我毒药的事,以便证明她永久的仇恨?或者,她试图让我知道,离开这个国家是一个投降行为,就象吞下我放在衬衣口袋里的淡兰色药一样?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那个小纸包,把它打开。现在,他实际上正看着他的药,它的蓝色好象比管子里的药显得更深一些。他拧开管子,抖出一片药。的确,他的药显然颜色深一些,也小一些。他让两颗药都掉进管子里,现在,它们看起来这样相象,乍一看是不会发现它们的区别的。最上面的这些药,本来也许是为了一个不重要的治疗目的,现在却潜伏着死亡。
这时,奥尔加出现了。他迅速盖上药管盖子,把它放在桌上烟灰缸旁,站起来迎接他的朋友。
"我想我刚才认出了小号手克利马,这可能吗?"她喘息着说,隔着桌子坐在雅库布对面。"他正同那个讨厌的女人手挽着手!你不知道我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今天在浴池里——"
她突然顿住,因为这时茹泽娜出现在他们桌边,说道:"我把药忘在这儿了。"
不等雅库布回答,她已看见放在烟灰缸旁边的药管,便伸手去拿它。
但是,雅库布用手拦住她。
"把它给我!"茹泽娜说。
"我想请你帮个忙,"雅库布说,"给我一片这药好吗?"
"别罗嗦,我没有时间……"
"我刚好也在服这种药,而……"
"我不是一个流动药房。"茹泽娜说。
雅库布打算拧开药管的盖子,不等他这样做,茹泽娜已伸手来夺它,雅库布迅速把药管攥在拳头里,把手从姑娘的手中抽出来。
"你要干什么?把这些药给我!"她冲他大叫。
雅库布注视着她的眼睛,接着慢慢地,象举行仪式似的摊开他的手。
11
车轮有节奏的铿锵声仿佛正在不断重复着一个预言,她这趟出门是完全无益的。说到底,她非常确信她的丈夫并不在疗养地,那么干嘛费事去那儿?她坐四小时的火车,只是为了查明她已经知道的事,兜上一圈,又乘车回家吗?她不是受理智驱使,而是受某个转得越来越快,不能停下来的马达驱使。(在这点上,凯米蕾和朗弗特象两枚被盲目的妒忌操纵的火箭,掠进我们的故事——假若妒忌可以被称作"操纵"的话。)
连接首都和山区之间的铁路不很好,凯米蕾不得不换乘了三次车。当她终于出现在站台上时,她已经相当疲劳了。站台上贴满宣传本地矿泉和泥浴疗效,象画一样的广告。她沿着白杨夹道的道路朝疗养地走去。当地走到树行跟前时,一张手写的海报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显著地用红色字母拼着她丈夫的名字,她站下来,非常惊异,读着她丈夫名字下面另外两个男人的名字。她简直不能相信:克利马说了实话!这正是他所说的。在最初几秒钟,她感到非常快活,一种失去很久的信任感又恢复了。
然而,她的快活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就意识到,单单一个音乐会的存在决不能证明她丈夫的忠实。他同意在这个偏远的疗养地演出,也许仅仅因为这给了他一个与情人会面的好机会。她忽然感到,实际上一切比她所担心的要糟得多,她落入了陷阱。
她来到疗养地,是为了证实她丈夫不在那儿,这样就能间接证明他欺骗了她(象她过去有许多次被他欺骗过一样),但是,现在情形不同了:她不准备证实他有欺骗罪,而是要在一次不忠实的行为中捉住他(直接地、明显地)。无论她想还是不想,她准备注意着与克利马整天在一起的女人。这个念头几乎使她的膝盖发抖。确实,很久以来她一直相信,她知道所有该知道的事,但是,至今她还从没看见过任何东西(他的那些女人)。说真的,她其实知道得很少很少,她只有这样一个印象,她知道和给了这个印象肯定的砝码。她相信他的不忠实,就象基督徒相信上帝的存在,基督徒完全明白上帝是看不见的。一想到今天她将看见克利马和一个陌生女人在一起,她的内心就充满恐惧,就象一个基督徒接到上帝的一个电话,告知说他要来吃午餐时那样。
焦虑抓住了她的全身,接着,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转过身,看见三个年轻男人站在树行中间。他们穿着毛线衫和蓝色工装裤,洒脱不羁的目光显然使他们在其他过路人令人厌烦、谨小慎微的目光中显得很突出。他们朝她微笑。
"萨留德!"她朝他们叫道。他们是拍电影的人,她舞台生涯时期的朋友。
身材最高的人是个导演,他拉着她的手说:"这会是多么美妙,想象你是为了我们而来,只是来看我们……"
"可是,他只是来看丈夫的。"他的助手悲哀地说。
"多倒楣,"导演说,"全首都最美丽的女人,一个小号手竟然就把她全部占为己有,一年到头把她关在囚笼里……""得啦!"摄影师说,他就是那个穿破旧毛线衫的青年。"咱们去庆贺一下!"
他们觉得他们正在向一个光彩照人的女王大献殷勤,在他们把贡品投进她的金库前,她冷淡地瞟了它们一眼,这个金库已经装满了别的不屑一顾的礼物。然而,她抓住了他们的恭维,象一个跛脚姑娘感激有一只臂膀可以倚靠。
12
奥尔加继续说个不停,而雅库布心里却老占着一个念头,他刚才把毒药给了一个陌生人,她随时都可能把它吞下去。
这件事发生得这样突然,弄得他措手不及,他还没有意识到就已经发生了。
奥尔加还在抱怨地讲她新近的经历。雅库布在内心试图使自己相信,他并不真想把药管给那个姑娘,而是她自己逼使他这样做的。
这种想法一经产生,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虚伪的借口。他本来可以利用上千种可能性,拒绝那个姑娘的要求。对她的无礼,他本来可以用自己的无礼加以还击,然后平静地拿走最上面的那片药,把它放进自己的口袋。
而且,他虽然缺乏镇定自若这样做,但他仍然能够追上她,坦白承认这只药管里含有毒药。说到底,解释整个事情是怎样发生的,这并不会太难。
可是,他却坐在这里,坐在一张桌边听奥尔加说话。这时,他本来应该去追那个护士,还有时间,竭尽全力去救她的性命,这是他的责任。那么,他干吗还坐着不动?
奥尔加仍在说话。他不知道他干吗继续坐着。
他决定他必须立即站起身,去寻找那个护士。他试图想出一个方式向奥尔加解释,他必须马上离开她。他应该向她吐露整个事情吗?他感到他绝不会那样做。如果那护士在他有机会制止她之前已吞下了这药怎么办呢?他能让奥尔加知道他是一个凶手吗?即使他及时找到了那护士,他怎么能向奥尔加证明他犹豫很久才行动是有道理的呢?他怎么能解释他到底为什么要让那个女人拿走药管呢?在任何一个旁观者狠里,刚才那几分钟的犹豫已经足以证明他犯有谋杀罪!
不,他肯定不能向奥尔加承认。但是,他应该对她说什么呢?他怎样为自己突然从桌边跳起来,跑到某个地方去作解释呢?
但是话说回来,他对她说什么又有什么区别?他干嘛忙于说这些废话?一个生命处在危险中,奥尔加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
他明白他的考虑是毫不相干的,每秒钟的犹豫都会增加那个护士的危险。实际上,已经太迟了。在此期间,他一直在拖延,她和她的同伴已经远远离开了饭馆,他甚至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们。他怎么能猜到他们去哪里了?往哪个方向去了?
但是,他也完全意识到这只是又一个借口,迅速找到他们会是困难的,但并非不可能。要做一些事情并不太迟,但他必须在太迟之前立即行动起来!
"今天从我一起床,就一直很倒霉,"奥尔加在说,"我睡过了头,早饭去迟了,他们不想再供应我。浴池里尽是那些愚蠢的拍电影的人。我多么希望今天一切都顺利,因为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你不知道这对我的意义有多大,雅库布,你知道它对我的意义有多大吗?"
她俯向桌子,紧握他的手。
"别担心,结果一切都会好的。"他强打精神说,不能把思想集中在奥尔加身上。一个声音不断地在提醒他,那个护士的手提包里有毒药,他要对她的生死负责。这声音突出地响个不停,但同时又非常微弱,仿佛发自无底的深渊。
13
克利马沿村中大道开着车,他断定这次请茹泽娜乘他的豪华小汽车,不会产生任何有益的结果。茹泽挪表现出执拗的冷淡,拒不让自己受到哄骗。小号手长久地陷入沉默,终于,当沉默变得太压抑时,他说:
"你会来听音乐会的,对吗?"
"我不知道。"她回答。
"请来吧。"他说。即将到来的音乐会作为一个谈话的借口,暂时让他们忘记了争吵。他试图描述那个医生敲鼓时的一个逗趣形象。他决定把同茹泽娜决定性的摊牌延迟到晚上。
"我盼望在音乐会后见到你,"他说,"这就会象上一次我在这里演出……"这话一说出口,他就意识到话里的含义,"象上一次"就意味着音乐会后他们将互相做爱。上帝,他怎么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
真奇怪,但在此之前,他全然没想到可以和她再睡一觉。她的怀孕已经悄悄地,不引人注意地改变了她,使她变成一个与烦恼和焦虑联系起来,而不是与性爱联系起来的人,的确,他曾对自己说,他应当对她表示爱,他应当吻地、爱抚她,他认真地试图这样做,但只是作为一个姿态,没有任何肉体的意味。
当他想到这里,他意识到对茹泽娜的身体缺乏兴趣。是他过去几天造成的最大疏忽。果然,现在一切都非常清楚了(他对那些他曾请教过的朋友们很生气,因为他们没有提醒他注意到这一点):他和她睡觉是绝对必不可少的!毫无疑问,这姑娘突然表现出来的,他已证明是很难打动的冷谈情绪,正是由于他们身体的长久分离所引起的。他拒绝这个孩子——她子宫里的花朵——就是拒绝她怀孕的身体。对他来说,这就更有理由对她的肉体表现出兴趣,挑起她少女的身躯去对抗她母性的身躯,使前者成为他的同盟。
结束了这个分析后,他感到心中产生了新的希望。他挤压着茹泽娜的肩膀,靠得更近,"我讨厌咱们吵架。我们别着急,一切结果都会好的,主要的是我们在一起。让我们把今天晚上留给我们自己吧,它将会和上一次晚上一样美好。"
他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在他体内的某个深处,骚动着对她裸体的渴望,这给了他愉快,肉欲也许会证明是一个他能最后和她沟通的共同语言。
"那我在哪里和你见面?"她问。
克利马明白,在音乐会后同她会面会引起公众看出他们的亲密,但这实在没有法子。"音乐会一结束,就到后台来见我。"
14
当克利马匆匆赶往俱乐部,去参加最后一次排练时,茹泽娜长久地搜索着周围。刚才在汽车里,她在后视镜里发现了弗朗特,他骑着摩托车跟踪他们,但现在哪里都看不见他。
她感到象是一个逃避时间的人,她知道到明天她将不得不做出她的决定,并且会象以前一样混乱不清。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她信任的人。她的家人看上去都象是陌生人。弗朗特爱她,但正是因为这个,她不信任他(就象雌兔不信任猎人)。她不信任克利马(就象猎人不信任雌兔)。她与同事友好,但她甚至也不完全信任她们(就象一个猎人不信任同伙)。她一生都是踽踽独行,除了最近几个星期,她和她体内的一个陌生同伴结伴而行,有人说它是她最大的幸运,而有人则说它恰恰相反,是一个她丝毫感不到和它有真正密切关系的同伴。
她不知道。她一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她的脚会把她带往何处。
她经过斯拉维尔饭馆,这是镇上最糟的吃饭地方,一个很脏的餐馆。本地居民来这儿狂饮啤酒,在地板上吐痰。这餐馆也曾有过好日子,从那时以来,留下了一个有着三张木桌和几把椅子的小花园(木桌和椅子曾经漆成红色,但如今己剥落退色)。一个布尔乔亚快乐的纪念——花园聚会,露天舞蹈,女士们的阳伞卖弄风情地撑靠在一棵树上。然而,茹泽娜对那些日子知道些什么,一个一辈子走在一座无穷的现在这个狭桥上的姑娘,一个没有任何过去的回忆的姑娘!她没有看见一把消逝己久的粉红色阳伞的影子,她只看到三个穿蓝色工装裤的男人,一个美丽的女人,还有一瓶酒搁在没有桌布的桌上。
其中一个男人冲她大声叫喊,她转过身,认出是那个穿破旧毛线衫的摄影师。
"来加入我们。"他招手道。
她依从了。
"这位可爱的姑娘今天帮我们拍摄了一部色情短片。"摄影师把茹泽娜介绍给那个女人,她伸出手含糊了说了一个名字。
茹泽娜在摄影师旁边坐下。他把一个杯子放在她面前,斟满酒。
茹泽娜很庆幸遇到一些事,这样她就不必想到去何处和做什么,她也不必对她的孩子做出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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