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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纱

    以前,我从未留心过女人的头巾。更不用说面纱———使我注意穆斯林女人头上面纱的,是一次无聊的中伤。有人说我主张女人全要戴头巾,抓革命促生产,禁止娱乐活动。我很吃惊,因为我不仅不可能有这样的言论,而且正兴致十足地研究苏菲主义思想,企图探寻挣脱教条束缚的思想和传统的源流。

    波澜又沉降下去,中伤因为仅仅是谣言,也并没有造成伤害。然而我开始注意面纱了;从南疆八月的骄阳中走过,我望着川流不息的人潮,觉得每个蒙面的维吾尔女人都与自己有关。那真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当你正对着歧视的时候,你胸中突然涌起了为你并不赞成的事物,挺身辩护的冲动。

    那是一个令人感动的夏天,我穿过四溢的明晃晃的银色阳光,钻进高插晴空的杨树林。浓荫下幽暗凉爽,心猛然静了下来。再推开漆蓝的小门,土坯花墙里面,葡萄架挡开的一方空间更加幽暗。阿富汗式的雕花廊下,摆着粗糙的宽敞凉床。再进屋,酷热完全被隔绝,凉快地坐在满地优雅的波斯连理枝花纹上,心情因为凉爽,莫名地变得愉悦。

    然后就看见了她,蒙面的维吾尔女人。那天她谈得拘谨。问到一些较深的知识,她便说,还是问阿吉吧。她穿着一袭宽大的黑绸袍,棕色的头巾垂在胸前,随着她的话语不住抖动。我能感觉到她呼吸的气流,被显然是高高的鼻子挑起的褐色面纱,在轻微的抖动中把一个个词句分开连起。

    四壁和地上都是浓郁的地毯图案。汗珠在皮肤上凝住了,我不顾擦汗,怕扰乱那和谐的维吾尔气息。面纱隔开了我们两个民族;我想最好的做法就是平常地对着它的遮挡,若无其事地寻找我们两族人都喜欢的话题。

    只有当我请求和她一块留影纪念时,我才提到了她的头巾。若戴着头巾,能允许我和您照一张像么?这张照片如今被我珍藏着。画面上我戴着她的阿吉丈夫的有四瓣绿叶的小白帽,怯生生像一个进了叶尔羌汗王宫的青年。而她黑袍褐巾,胸前紧紧搂着一册巨大的红皮书。我的神情,她的蒙面,都小心地注视着镜头,认真地望着临近的瞬间。

    离开后很久,我几乎失明了,视而不见地穿行在多姿的杨树巷子、以及蜿蜒的土坯花墙街区里,我的视野里只有满溢的波斯图案,还有那神秘的蒙面巾。

    一年后,我选的是稍稍凉爽的秋天,那漆蓝的小门又出现在我面前。推开门时,我听见一个女声惊叫了一个词———仍是蒙面的她,身边有一个高高身材的女儿。

    她急促地说着,飞快地给我们端来茶和馕,麻利地收拾着地毯上的东西。我看出她真地高兴了;因为我感到她要表达的,恰恰是无从表达的懊恼。

    我是随着她的阿吉丈夫一块来的。不过这并非主要原因。要紧的是主人和客人中间窜进来一只叫做信赖的兔子,它弄得我们都莫名地兴奋了。

    可以大开照像戒。这回不再是谨慎的两张了。在廊下,在静谧的小院,在真正的天方夜谭的风景中,我们拍了一张又一张。她快乐地换了鲜艳的裙子和西服上装,褐色头巾在胸前一摇一晃。

    阿吉激动了。是不耐烦转译的费时,还是他相信更直截的交流?他粗声地独自吟唱起赞主辞:“俩依俩海———印兰拉!俩依俩海———印兰拉!……”吟到尾音时重重地把头摇向左胸。他们的高身腰的女儿肤皮微黑,她不蒙面,发髻上束一条红花手绢,与银须飘飘的虬髯父亲,与褐巾遮盖的母亲各各不同。

    当然吃了她俩亲手拉出来的拌面。这地道的喀什噶尔女人手制的面条,当然白细韧长,嚼着色浓味重。但是我觉察出他们生活的窘迫,拉条子端上以后,我在细嚼慢咽之间,发觉他们只是注视着。那么就是说,这精致的面食依然只供待客。

    饭后,阿吉送女儿回婆家,戴面纱的女人急急倾诉起来。我们已经是亲戚,以后希望你们全家都来。这里你们已经熟悉了,你已经了解我们。这块衣料不好,但是请你一定带回北京,代我送给你的妻子。啊,若是我能够朝觐,那我也许会在北京看到你们……黄昏在那一天降临得那么迅疾,映在地毯上的庭院杨树的婆娑疏影,已然是渲染的黑色。她显然意识着时光的短暂,想尽量多表达一些。而我则只能点头。我不会给她讲述关于面纱的闲话,那会玷污这难得的一刻。对于我,如此一刻贵重无比,与一个民族的相遇,与一种传说的接触,眼看就要结束了。

    回到北京已是岁末,我小心地包好了洗印好的照片,又包上了一本精致的经典,用摹仿的维吾尔文和汉文写好地址,给他们一家寄去。

    同时寄出的还有几包,都是那一年在南疆结识的“一千零一夜”里的人们。仔细核对了邮政编码,亲眼看着邮局人员收下以后,我就不再操心。礼貌已经顾全,更多地也再难做到。曾经想找民族学院的朋友帮忙,给他们写一封维文信,想想又觉得未必妥当。接着世事工作,人渐渐忙乱起来,心思便引向别处了。

    如同默契,他们也都不再写信。两个月之后,有一封信寄来。它夹杂在许多信刊中间,我不经心地撕开封口,习惯地向外一抽———一帧她们母女的全身照片,拿在我的手中。她没有蒙上面纱,穿着一件新大衣,静静地站着,一双苍凉的深目注视着我。这是一位中年的维吾尔妇女,平凡而端庄,正如常常见到的一样。一瞬间我感到强烈的震动,心里一下涨起难以形容的感受。

    我从未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她的表达出人意料,她的行为背后的逻辑耐人寻味。她用摘下面纱的方式,传达了严肃的信赖。我凝视着照片上那典型的维吾尔脸庞,却觉得看见的是他们的心情。受到信任的惊喜很快变成沉思,我回忆着两年来的风风雨雨,回忆着我在她们面前的举动。一幅面纱掀起,那时的一言一语突然闪光,有了含意。

    是的,对于可以信任的人,面纱头巾可以除去。纱巾只是女人的传统,只是文明的传统,当你懂得尊重这传统的时候,纱巾就为你掀起来了。

    我把三帧照片并排放在一块,久久地端详着。我不禁笑了:确实,我不知道在露面与蒙面之间,究竟哪一种更美。

    我只知道,能够体验这样一个始终,能够让照片编成这样的奇遇,是我个人履历上的一件大事。它远比那些出名得奖之类,更具备成功的性质。

    难的是,下一步,我该做些什么呢?

    (《中华散文》1998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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